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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转载)
家园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 第一节 霸王

  一片小树林前,忽然无穷无尽的箭雨从四周的树叶间射出,瞬间就将自己裹了起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红……

  ……

  孙策猛地睁开双目,冷汗直冒地从噩梦中醒来。他叹了口气,偏头向窗外扫了一眼,此时刚过子时,外面还是幽幽的漆黑――整整四年过去了,自从父亲在初平二年(公元191年)受袁术之命南攻刘表,被设伏射杀那一天起,自己就没有一天不做这个梦的。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屋顶。黑黝黝的屋顶又厚又重,看上去显得奇形怪状,仿佛随时要压下来似的。房间里弥漫着躁热,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孙策再也躺不下去,索性坐起来摸了件袍子往身上胡乱一披,点着榻边的油灯,提着它出了厢房。刚刚步出房门,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哭泣声。孙策皱了皱眉,顺声摸了过去,转过一道回廊,只见一个孩子正坐在那里低声地涕泣着。

  孙策认出那正是自己的二弟孙权,心里不由得一揪,提灯轻轻走了过去:“二弟,你怎么不回房睡觉去?又半夜起来哭?”

  孙权回过头来,他今年十四岁,生得方颌大口,很有威势。只是此时灯火下他的小脸上却满是泪痕,扁着小嘴泣声道:“哥,我睡不着,我想爹。”

  最后三个字入耳,孙策只觉得胸口仿佛受了铁锤重重一击,心中酸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将油灯放下,一屁股坐在孙权的身边,将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控制住情绪沙哑道:“二弟,你还记得自己犟着要跟我出来时,跟娘亲怎么发的誓吗?听话回去睡觉,不然我 就把你送回寿春,不让你跟着了。”

  孙权这才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从兄长的怀中钻出来,磨蹭着进屋去了。

  孙策目送着他幼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屋门里,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翻起的伤痛暂时压了下去。站起身慢慢走到院落中心,背手仰望着无月无星的黑天。

  去年他投奔了袁术,由于能征贯战又生得威武雄壮,很得袁术的器重。记得几乎每见面一次,袁术都会发出“假使孤有子如孙郎,死复有何恨!”的叹息。甚至有一次,触犯他军法的小校逃入袁术营中寻求庇护,他直接冲进去将之斩首,袁术也丝毫不以为忤。

  但实际上这老贼一直在提防他:起初袁术许他为九江太守,但攻陷九江之后却更用了陈纪。事后又遣他攻庐江太守陆康,出发前袁术拍着他的后背诚恳道:“从前孤错用了陈纪,这次事成之后定要以伯符掌管庐江。”可当他攻拔庐江之后,袁术又食言而肥,用了故吏刘 勋。

  回想着这些往事,孙策不由轻轻咬住嘴唇,怔怔地望着天边细细的一条弯月。那弯月从乌云夹缝中艰难地挤出来一丝亮光,随即四周黑暗涌来,将之吞没得无影无踪。

  究竟是为什么呢?是由于我年轻气盛,锋芒太露,又或是袁术那厮窥破了我的心思?

  他的心思只同避乱江东的名士张??一起商量过。父亲孙坚去世后,数千部曲全为袁术所并吞。自己打算先投奔袁术以索回先父旧兵,再投奔舅父丹杨太守吴景,此后招募流民,夺取吴、会稽二郡作为资本,向西攻击刘表报杀父之仇,以作朝廷外藩。

  张??听完很是赞同,鼓励他道:“昔日周朝衰败,齐、晋兴起;王室宁定,诸侯贡职。今君绍先侯之轨,有骁武之名,若投丹杨,收吴会二郡,则荆、扬二州可一,仇敌可报。此后踞长江,奋君威德,诛除群秽,匡辅汉室,功业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又岂止是当个区区 的外幌?”

  “荆、扬二州可一;功业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孙策每念及此,只觉得胸中仿佛有一把火,烧得全身里外都烫了起来。可是回首这过去的一年,岁月蹉跎,逝如江水,自己不仅尺寸未进,反而距离目标却越来越远了。

  去年,朝廷委派故兖州刺史刘岱之弟刘繇为扬州刺史。原本扬州治府在寿春,可袁术纵横淮南,寿春也为其所踞,因此刘繇不敢去捋虎须,而是向南渡江,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新治府。

  当时孙策已看出袁术无意归还旧兵,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投奔舅父,开拓江东的事业。因此这消息传入孙策的耳中,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与自封徐州伯的袁术相比,这个刘繇是朝廷钦命的扬州刺史,有足够的大义名份。若是能有为正牌刺史效力的名义,便可打着朝廷的 幌子征讨江东,从政治的角度来看,会降低很多阻力。

  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他赶忙暗地写信给舅父吴景和丹杨都尉孙贲,让他们将刘繇迎到曲阿,严密置其于控制之下。

  孙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只是他却没有料到,刘繇虽说是个儒生,却也不完全是那种坐谈的清流,更不甘心充当他人的傀儡。

  因此刘繇在站稳脚跟后,首先就向吴景与孙贲开了刀。他宣称这二人本是袁术所任命的官员,打算秘密串通袁术要谋害于他,于是将二人赶到长江以北的历阳城,反将丹杨郡全盘据为己有。此后刘繇又任命周尚为丹杨太守,还派张英等人严守横江津和当利口两处长江的 渡口要冲,企图将袁术的势力阻在江北。怒发如狂的袁术以惠衢为扬州刺史,以吴景为督军中郎将,与孙贲屯兵历阳以攻击刘繇。

  消息传来,孙策犹如五雷轰顶。自己毕竟历练太少,就由于这一点疏漏,使得原先自己预定的秘密根据地全盘丧失,开拓江东的资本竟输了个一干二净。

  他就象一个输红眼的赌徒,向袁术主动请战,乞求增益其兵以协助舅父攻击刘繇,表示愿为袁术平定江东。只要有了兵马,就算是前方是刀山火海,我孙策照样可以杀出一片天地来!

  这次袁术大约是正在气头上,所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仅如此,而且同意归还给他孙坚旧部,还使孙策行殄寇将军。

  袁术这种少有的痛快干脆,着实让孙策欢喜了一阵子,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只是看到袁术拨给自己的人马之后,孙策只觉得满嘴苦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兵不过千,马不过四十。

  此时已是六月,历阳的夜晚又闷又热,孙策只觉得烦躁不堪。此时在他的胸中,那颗渴望建功利业的心跳动得更加激烈,但与此形成反差的却是自己这一年的屡屡受挫,东奔西走却仍一事无成。这种强烈对比的刺激,使得这自负绝世英雄、万丈雄心的年轻将领一会儿豪 情勃发,怒目切齿;一会儿却又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他在庭院之中来回跺了几个圈子,一时间几欲振臂长啸,只是那一股壮怀激烈之气自胸中腾起,到嘴边最终却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孙策回首向屋里看了看,里面没有动静,他这才轻舒了一口气,苦苦一笑:自己适才太过忘形,险些惊扰了二弟休息。

  若说起这二弟孙权,实是孙家的异数。孙家世居吴郡,乃是战国兵法大家孙武之后。上一代当主孙坚,文武兼资,勇挚刚毅。只是无论是从祖风还是父风来看,孙权都是十足的不肖之子:这孩子对兵法完全不感兴趣,练武也从不肯下苦功,因此这两样家门绝学到了他的 手里,别提什么发扬光大,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与其他兄弟不同的是,小孙权心胸开阔,恢弘大度,虽小小年纪,却能以好侠养士名动乡里。因此身为兄长的孙策在三个弟弟之间,对这顽劣不堪的二弟最是看重,所以这次投奔袁术,他答应了孙权跟随的请求,以便增添二弟的历练。

  想到小孙权适才那句“我想爹”,父亲那慈爱威严的容貌猛地又浮现眼前,孙策心中不由大恸:先父纵横天下,英雄一世,看到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又会做何感想?

  轻轻地走出院落掩上了房门,孙策的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重,似乎包含着无穷的怒气,无处发泄。他快步来到马厩,随手将油灯往旁边站岗的士兵手里一塞,也不说话,跳上战马,双腿用力一夹,飞也似地从官邸里冲了出去。马蹄声响彻大道,穿过城门,一溜烟似的 消失在黑暗中。

  风飞快地自耳边掠过,双耳里灌满了呼呼声。

  出了城,孙策用力打马,一口气在原野上跑出二十多里才渐渐减缓速度,胸口的烦躁憋闷总算减弱少许――自从带兵来到历阳之后,每当夜不能寐,他都一个人在此骑马狂奔。

  孙策勒停战马,举目眺望,面前不远处就是长江岸边,滔滔江水滚滚东来,下游不远处灯火闪动,正是敌将张英驻守的当利口大营。他又向岸边走了几步,感受着自水面吹来的凉风,长舒了一口气。微弱的月光下,只见自己已被四周一人多高的芦苇团团包围,微风吹拂 起伏如浪,哗哗的响声配合着蛙鸣,显得格外空旷。

  孙策闭目养神,胸中激荡逐渐平复,却忽然听到水面上隐隐有歌声传来。那歌声悲怆高亢,尽管江水滔滔,翻滚如雷也压制不住。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歌声就仿佛一枚石子,在孙策心中激起万丈波澜。他极目眺望企图找出那歌者,却在眺望之中猛然省起,此地不正是西楚霸王项羽自刎殒命的乌江渡吗?

  此时孤身矗立于此,回想起当年项羽破釜沉舟,大破秦军的威武气势,他不由怦然心动,壮怀激烈;又想到项王最后孤身突围至此,最终宁死不渡江东的悲壮事迹,不禁为那位力能拔山的绝代豪雄的际遇大为感叹。

  品味着项羽那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孙策心中不由大起共鸣之感,当年霸王江东未失基业尤在,却宁可战死而不愿渡江,最终天下为高祖所得,着实可惜可叹;又联想到如今自己满怀雄心,却身无立锥之地,欲渡江东亦不可得。两厢对照,岂不是造化弄人?

  随即孙策又摇头苦笑:想那霸王虽死,但一生波澜壮阔,轰轰烈烈,已足慰平生;自己至今却是无闻小卒,为他人鹰犬,又有什么资格评说这位千古英雄的不是?

  他半夜出城纵马急奔,本欲发泄心中郁闷,但面对乌江渡这荒野大江的壮阔,耳中听着悲怆凄凉的垓下歌,竟情不自禁,黯然神伤。

  此时月暗无光,水天混沌一团,仿佛又回到盘古开天之时,却偏偏自那浓厚的乌黑中透出一丝摇曳的灯火。

  孙策武艺出众,眼力极好,分辨出那正是飘然而来的一叶扁舟。此时离得近了,他听出那歌者的声音熟悉之极,忽然想到一人,登时脱口一声清啸,朗声问道:“那边船上之人,莫非是公瑾么?”

  歌声嘎然而止,孙策只见那小舟的船头忽然大放光明,原来从舱里挑出一盏宫灯来。在光影里隐隐约约映着一条人影。那人长身玉立,身高八尺,肩宽细腰,虽然不够壮硕沉猛,却也是体格雄伟的堂堂好男儿。

  爽朗的笑声传来,小船渐渐靠近。孙策就着灯光看得分明,船头那人白皙如玉,发黑如漆,姿容俊美绝伦,双眼灵动有神,正是自己义同断金的好兄弟,素有“美周郎”之称的周瑜。

  小舟尚未靠岸,孙策跳下马,也不顾岸边淤泥水草,趟着跑去一个箭步跳将上船,来到周瑜身前。他喜出望外道:“公瑾,真的是你!”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几年不见,周瑜愈发英俊潇洒,此时他外罩一件外绣银线云纹的月白长袍,头上扎着白纱折巾,腰配六尺 长铗,举手投足之间别有一种挥洒自如的帅气。

  周瑜英俊无瑕的脸上也浮现出激动的神情,笑道:“伯符兄,自从你回到曲阿守丧后,你我可有三年未见了!我也去曲阿寻过兄长,只是伯母说你投奔袁术去了!”

  孙策道:“愚兄给你家乡庐江写信,人却都道你外出游历求学了。想不到你我兄弟,今日能够再会!”言罢放声大笑,这只怕是他这一年来,笑得最无拘无束、畅快淋漓的一次。

  周瑜也大笑起来,他信手将宫灯抛入水中,一把挽住孙策臂膀,转身拉他入舱道:“兄长快快进来,咱们舱内叙话。”

  跟着周瑜进入船舱,孙策眼前一亮。

  只见船舱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当间吊着一只熏香炉,船舱后半截的案几上放着一张古琴,靠近船尾处支着小火炉,一阵阵热气从那里飘过来。孙策再向船尾看去,只见一名姿容俏丽的侍女正轻轻操橹,腰肢柔软纤细,动作风雅柔美。

  随着周瑜一声招呼,那侍女温顺地放下手中橹,轻盈地走进舱来,先对孙策施礼,然后自左面舱板处轻盈地取出一团茶饼,放进一只小锅里,细心地捣得碎烂,又往里加了些葱、姜和糯米,这才端着小锅架到炉上煮了起来,

  孙策脱履入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才感慨道:“公瑾真是好兴致,年纪轻轻,莫非就想效法范蠡么?”

  周瑜闻言先叹息一声,这才道:“当今这世道……小弟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躲进这小舟,不闻舱外之事。”

  孙策笑道:“公瑾,你瞒得旁人,须骗不过我。今夜月黑风高,你泛舟出游,只怕不是为了赏月罢?”

  周瑜笑道:“这个自然,小弟其实是特来凭吊霸王项羽的,兄长不也与我一样么?”他顿了顿,疑惑道:“兄长不是为袁术效力么,你不在寿春,怎地反跑到这历阳来了?”

  孙策苦笑一声:“刘繇驱赶我舅父,霸占了丹杨。愚兄这次南来历阳,就是奉袁术之命,要打败张英夺取渡口以东攻刘繇。”他奇道:“公瑾,刘繇委派的新丹杨太守就是你的从父,这等大事难道你都不知道么?”

  “这些事情,小弟一向懒得过问,”周瑜摇了摇头,转了话题道,“伯符兄,小弟可能话不入耳,那袁术虽出自名门,但图谋逆,实为乱臣贼子。兄长怎能服侍他这种人?”

  他又问道:“兄长,听说前些年令尊去世不久,那袁术竟然囚禁令堂以索讨传国玺,这事可是有的?”

  听到最后一句,孙策脸沉了下去,但他还是默默点了点头。事情虽过去多年,但那段往事就象一根针,每次提起,必定刺得他心头滴血。

  那还是父亲刚战死时,袁术不知从那里得来消息,硬是说父亲讨伐董卓时,在洛阳枯井中得了传国玉玺。所以强行将母亲掳去拘禁,百般逼问。最终却还是空忙了一场,什么也没能得到。

  其时父亲去世,部曲为袁术所吞,家道败落,母亲又遭受那等磨难,在孙策心目中将此视为奇耻大辱,铭记在心。

  周瑜仰头怔了一会儿,道:“这传国玺的传闻小弟也听过,说是伯父在攻破洛阳后清扫宗庙,于枯井中得一五龙钮四寸缺角大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又说这乃是兴兵诛杀宦官时,掌玺者丢入井中的。”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这谣言传得绘声绘色,倒好似所说之人亲眼见到一般。可是伯父对大汉一片忠肝义胆,若真得此传国神器,岂有私自吞没之理?袁术这厮阴怀异志,却只道旁人都与他一般的龌龊心思哩。”

  “那全是董卓的诡计。”听着周瑜为自己父亲分辨,孙策只觉得一道暖流流过心田,又是亲热又是感动。

  回忆起昔日父亲的雄姿,他眼里蒙上一层薄雾,哽咽道:“昔日关东群雄伐董,其他人要为被董卓打败,要么徘徊不前,惟有先父连破华雄吕布,进入洛阳。当时董卓忌惮先父,于是派人求亲和解,并许诺但凡先父子侄当官,只要给他董某人开张名单,什么州刺史、太 守全都不在话下。结果惹得先父大发雷霆,回敬他道,‘董贼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我死不瞑目,岂有和亲之理!’事后不久,这条谣言就从关中散布开来,分明是诬蔑他老人家,以瓦解离散关东群雄的恶毒计策。”

  周瑜黯然叹道:“令尊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决不屑于做这等不忠之事。只可惜为宵小所算,去得太早了。”

  他怕孙策过于伤心,转了话题问道:“伯符兄,还记得你我幼年时学汝南许子将,设‘小月旦评’议论天下人物么?如今群雄并起,兄长是孙武之后,精通兵法,可否再为小弟评论一下当今的将帅?”

  孙策拭了拭眼角,笑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幼年儿戏,亏你记得那么清楚。”

  他低头思索,缓缓道:“愚兄确实对当今用兵之人研究过一番,当今用兵将帅之中,首推兖州的曹操曹孟德。记得<汉书>中将兵法分为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大家,说得很有道理。观此人破黄巾、败袁术、击吕布,深明法度,正是‘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的兵权谋大家。”果然一谈起兵法,他登时将愁绪抛在了脑后。

  他讲到这里,入神道:“愚兄自恃甚高,放眼天下,有几个人是孙某梦寐以求想与之在战场上一较高下的,曹操就是其中之一。”

  周瑜点头道:“曹操此人确实非同小可,然则兄长以为打败公孙瓒的河北袁绍如何?”

  孙策摇头道:“袁绍此人名望虽高,却自诩是儒雅官宦之士,颇以不识兵法为荣。”他接道:“河北诸将之中,愚兄以为首屈一指者乃是麴义。此人武艺虽然不高,但若论能征惯战,河北无出其右。昔日公孙瓒威震河北,麾下三万‘白马义从’,所向披靡。可界桥一战 ,麴义以八百人为先锋,将其杀得大败亏输,阵斩公孙瓒任命的冀州刺史严纲。此后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又是这个麴义,汇合乌桓与幽州反公孙瓒军十余万人,在鲍丘水大破公孙军,斩首近两万,‘白马义从’灰飞湮灭。使公孙瓒一蹶不振,至此不敢再窥冀州。”

  周瑜长叹道:“正是如此,昔日公孙瓒誓师南下,声势浩大之极,冀州郡县一时多背离袁氏以呼应公孙。若不是有麴义屡破公孙,扭转颓势,袁绍首级早被‘白马将军’砍了去。只可惜袁绍空有养士之名,却无容人之量。麴义性子骄横,竟因此获罪,被袁绍给杀了。”

  孙策冷笑道:“这就叫做名副其实的有眼无珠。麴义这一死,河北再没有精通兵法的宿将,所谓颜良文丑,不过是两个武夫而已。袁绍眼下虽能猖獗一时,但迟早会为他人所吞。”

  周瑜摇头道:“兄长此言差矣,河北非是无人――麴义一死,他的旧部尽数归了袁绍,其中有一人姓张名嗔字俊?V,也是骁勇善战的大将之才。只是因他与麴义的关系密切,所以袁绍不以他为军主罢了。”

  孙策长声清啸,感慨万分道:“袁氏虽说四世五公,却都是些败家庸才。只知任用些家奴,对真正人才却不仅弃置一旁,还要百般提防。嘿,将珍珠当作瓦砾,天下竟真有这等不识货之人。”

  周瑜在一旁冷眼旁观,笑道:“兄长真是爱才如名之人,竟为他人如此义愤,打抱不平。”

  孙策眼中在那瞬间流露出一丝悲哀之色,却只是摇了摇头。

  周瑜察言观色,知道孙策别有隐情,却也并不追问,而是笑道:“适才提及颜良、文丑,伯符兄似乎大大不以为然,不知是何缘故?”

  孙策闻言轻蔑一笑道:“兵者,诡道也,争雄天下,武艺取代不了兵法。那颜良、文丑号称‘河北双刃’,传闻武功是极高的。但若论起武艺,他二人比起天下无双的吕布又如何?吕布骁勇无双,并州军骑兵强悍无比,最终还是为曹操所败,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周瑜大笑道:“小弟也是这么看,只是料想兄长武功卓绝,必定对此很是看重,想不到却有此见解,着实出乎小弟意料之外。”

  只是过了许久,坐在一边的孙策却没有回应。周瑜仔细一看,他正神色迷离,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周瑜唤了他两声,孙策才惊觉过来,歉然道:“啊,适才我揣摩兵法,不禁想得走神了。”

  周瑜不以为意,笑道:“兄长适才提到,有几人是兄长梦寐以求的对手。可适才说了半天,麴义尽管厉害、武功无敌如吕布,却都已身首异处。因此说来说去只提到了一个曹操。不知还有谁能有此殊荣?”

  孙策又陷入那种沉思的状态,被周瑜连问几声,才回神道:“如说心目中最渴望一决高下的对象,一时也讲不出来。愚兄以为,指挥万人大军跋涉千里,攻必克战必胜,进退之间游刃有余,只有这样的将领才真正当得起“大将”二字。兖州军除曹操外,夏侯渊、曹仁是 也;此外还有铁羌盟的马超马孟起,他一路东进,连破李?唷⒐?汜等十万余众,也是年轻有为的骁勇大将。”

  周瑜见他目光扑朔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哪里肯信?他盯住孙策的双眼,缓缓道:“伯符兄一提到夏侯渊、马超,小弟倒想起一人来。”他笑了笑,道:“兄长,你可曾听过真髓真明达这个名字?”

  此名入耳,孙策竟是全身为之一震,缓缓点头道:“不错,河南真髓,确实也是出众的用兵大将。”

  “与曹操相比,真髓的战绩虽然不多,但却很值得玩味,”孙策眼神很复杂,沉声道,“愚兄之所以注意他,就是今年三四月间他千里迂回破袭张济,那一战打得实在漂亮。只是愚兄却没想到,一个月前此人竟以排兵布阵之法正面硬挫了铁羌盟八万大军。”

  孙策仰天长叹道:“这一攻一守,都胜极为干脆漂亮,尤其是,这两战的风格竟迥然不同。所谓‘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此人的兵法绝对不在适才我说的那几名大将之下,乃是当今兵形势家中的佼佼者。”

  孙策沉吟道:“大约是年龄有限,所以比起曹操,真髓在战略权谋上差了不止一筹。但最能令愚兄心痒难搔,想与之一决高下的,却正是这个真髓!”说到最后一句,他用力一拍大腿,言下唏嘘不已,竟是颇以此为憾。

  周瑜笑道:“能令兄长如此动心,这个真髓的兵法确实是非同小可。不过在小弟眼中,此人最可贵之处在于能诛除吕布,成为并州军的首领。”接着赞叹道:“此人年仅十六七岁,却从此独当一方,不必再寄人篱下看他人的脸色行事。唉,这真叫我等虚度光阴之人感到 汗颜无地啊。”

  这几句话若有意似无意,却偏偏仿佛一支支利箭,射入孙策的心窝。

  周瑜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当孙策因潼关口一战而注意到真髓之后,没过多久就传出了此人取吕布而代之,大破铁羌盟,在中牟自立的消息。

  面对这种近于奇迹般的崛起,他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鄙视:那真髓据说从前不过是一个赚取赏金的流民,运气倒真是不错。哼,那分明是弑主自立,却还要搞成什么兵谏,结果他弄得一塌糊涂,弄巧成拙,险些把命都搭进去。倘若自己遇到这种机会,一定会比那无知小 儿做得出色十倍!

  但事实摆在眼前,孙策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个“弄巧成拙的无知小儿”,统率着吕布那支屡战屡败、又因主将丧命而变成一团散沙的部队,一举挫败马超东征所裹带的八万大军,在几大势力的夹缝中顽强生存下来。他不仅保住了中牟的弹丸之地,维系住即将崩溃的并 州军,而且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柱国大将军”。

  最令孙策感到心态难以平衡的是,搜集来的情报竟然表明,这个骁勇善战的少年投奔吕布的时间竟仅比自己投奔袁术提前了两个月!他以比之自己远远不如的背景,依靠一己之力,现在竟然已经……

  而自己呢?

  看着那孙策沉默的表情,周瑜忽然长跪在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沉声道:“伯符兄,请恕小弟适才言语无礼,对兄长多有得罪。”

  “实不相瞒,这次我是专程去历阳见你的,只不过没想到能在江岸碰到罢了。”看见孙策微有诧异的目光,他笑道,“说来话长,自从刘州君赶走了兄长的叔父吴景后,就命我从父做了丹杨太守,因此我也一并去了丹杨,担任个小小的县吏。得知兄长屯兵历阳准备进攻 张英,这才过来寻你。”

  孙策先是一怔,略一思索,苦笑道:“哈,我明白了。公瑾适才讲话兜来绕去,莫不是来做说客,劝愚兄倒戈投降刘繇的罢?”

  周瑜闻言仰天长笑:“伯符兄说得哪里话,我周瑜是那么不识时务之人么?刘繇是个什么东西,我岂会劝你投降他这么个腐儒?”

  他不等孙策再问,径直说了出来:“伯符兄,小弟看你胸怀吞吐天地之志,兼之世代居于吴郡,令尊昔日于家乡又有旧恩。何必为袁术做牛做马?此番打败了刘繇麾下的张英、樊能等将,兄长不如以丹杨郡为资,向东夺取吴、会稽二郡,再向西歼灭刘表,北图中原―― 周瑜已经说动了从父,此次前来,就是要向伯符兄说明,我周家愿以丹杨郡归附兄长。”

  孙策大吃一惊,颤声道:“你,公瑾,你说什么?”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做响,那句“愿以丹杨郡归附兄长”如奇峰突起,他郁郁不得志已久,所以此刻虽然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但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没有接受的思想准备。

  周瑜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伯符兄,我与从父虽有意相随,但兄长追随袁术已久,因此实不了解兄长究竟意下如何,故此只好旁敲侧击地对兄长试探激将……得罪之处,还请伯符兄多多包涵。”

  过了良久,孙策才爆发出一阵轰雷也似的大笑,胸中长久积累下来的那股愤懑之气一扫而空,随即重重一掌拍在大腿上,大喝道:“好!”这一笑一喝,震得舱中诸般摆设咯咯做响。

  只听“乓”地一声,两人转头一看,原来适才那霹雳一般的厉喝,使得船尾侍女花容失色,竟然碰翻了煮着的茶炉。

周瑜吩咐她收拾干净,好整自暇地笑道,“还有一事,张英、樊能微不足道,可毕竟扼守要冲,兵马又足。袁术仅还给伯符兄一千余兵,只怕难以攻取――小弟尚有私兵三千,愿尽数给兄长为霸业之资!”

  孙策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来缓缓从周瑜身侧走过,来到船尾舱门处负手而立,望向远处水天相接之处张英大营的点点灯火,沉声道:“公瑾,先父一直以朝纲败坏、天子蒙尘为憾事,因此孙策决心继承父志。愚兄这次主动请战出征,就是为了要脱离袁术,自立自 强。哼,袁术畏惧我能征贯战,所以只拨这么一丁点士兵。”

  他声转兴奋,激昂道:“公瑾,你这三千兵马,可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又长笑接道:“贤弟,你不早不晚,偏偏今日来助我,这是上天要兴我孙家!”

  周瑜笑道:“伯符兄,你我总角之交,又何分彼此?”他话题一转道:“刘繇毕竟兵多将广,兄长且莫因此而轻敌啊。”

  孙策纵声长啸,云气聚合,声震九霄,踌躇满志道:“哼,张英、樊能只配去捉鱼捕蟹,刘繇王朗之辈,若是端坐庙堂竞比儒雅倜傥,还可勉强一看。若是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纵使这等庸碌之人手握百万之众,孙某又何惧之有?”自从投奔袁术以来,他从未 如此意气风发,此时眼中精芒电闪,整个人仿佛化为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出猛锐之极的霸气。

  周瑜纵声大笑道:“伯符兄终于又恢复昔日雄姿,可喜可贺!”旋又叹道:“只可惜船上无酒,否则倒是助兴的好东西。”

  此时水已滚沸,茗香四溢,周瑜刚要去提煮茶的小锅,早被孙策一把夺了过去,为周瑜和自己各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举杯道:“今日见了贤弟,又得知这等好消息,愚兄不必喝酒,早已醺然若醉――你我何妨茶代酒,饮了此杯?”

  周瑜起身接过茶杯,与孙策一并站在船尾,朗声道:“好,小弟就预祝兄长马到成功,大事必成!”

  此时虽明知茶水滚烫难以入口,但热血如沸,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两人都是一饮而尽。热茶顺着喉咙直流下去,火辣辣地仿佛是烈酒一般,两人一齐奋力将茶杯向张英大营方向远远掷出,拊掌相视大笑。

  自己原本梦寐以求的目标,忽然之间就即将变成现实。

  孙策长吸一口气,心中激荡澎湃,扬声笑道:“你我原本就有断金之义,情同骨肉,今后同心协力,携手并进,就此打出一片天地来!”

  周瑜毅然点头,只是他注意到孙策发这豪言壮语时,视线却不经意地向北方扫了一眼。饶是他足智多谋,却也猜不透这一眼的涵义。

  那方向正是中牟。

家园 第二节 驾崩

  清晨,在婉转柔美的鸟鸣声里,马云璐推开房门走进院子,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一痛。

  她举手遮住强光,眯眼抬头远望,太阳正在热烘烘地燃烧着,尽管它刚从山巅升起不久,但已放射出万道金光,那光芒是那么刺眼,映得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发暗。此时正有一个小小黑点缓缓盘旋,那是一只鹞鹰,它不慌不忙地扑扇两下翅膀,懒洋洋地将翅膀、尾巴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悠哉游哉地肆意翱翔。

  天终于放晴了。

  呆呆地望着远空,她闷闷地想。自从自己被俘虏的那一战之后,这个叫中牟的地方就一直在下雨,很大的雨,以至于到处都是烂泥,院子里的泥水甚至深得没过小腿。

  这鬼天气!

  马云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雨季,因为满地的泥泞根本让人没法骑马飞奔,纵横驰骋。而对她这么好动爱玩的少女来说,这简直不堪忍受。

  可是尽管现在太阳在晴空中高高挂起,自己也没法骑马了,这是因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俘虏。

  想着家乡的草原,想着父亲和哥哥,晶莹的眼泪在少女微微发红的眼眶里转啊转,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不让委屈的泪水掉下来。

  这一个多月,可怜的少女受到前所未有的折磨。

  这种折磨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精神。

  实际上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她根本就没有受到原先想象里那可怕的审讯,甚至除了送饭的丫鬟之外,她根本没有见到过任何人。

  但越是这样,马云璐就越是害怕,越是紧张。这院落是如此幽静,在这里自己没有一个亲人,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四周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冰冷。

  无论是亲人还是敌人,甚至整个世界,仿佛都已将她遗忘。

  敌人……

  回忆起那个“敌人”,少女的脸红得象一只苹果。她阖上眼帘,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白皙的颈子。经过这么长时间,伤口早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块桃核大小的红色。

  她不由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这呻吟里包涵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情感,随着这呻吟,那个人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晃动起来,就好象到这里来后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的梦境一样。

  他是那么可怕,又是那么威严,整个人都是通红的,仿佛是冲破地狱而出的厉鬼。他是那么恐怖,用力咬住她的脖颈吮吸,使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被不断地从身体里抽离;他又是那么温暖,以那无比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紧紧箍在怀里,滚烫的红色液体不断从他胸前的伤口中涌出,包围着自己,让自己充分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鲜血,他的灵魂,他的力量。

  那一刻仿佛是永恒,又仿佛只有一瞬间,她在他的怀中全身软绵绵地动弹不得,或者又是不想动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雷霆一般的怒吼,迷迷糊糊之中四周的景物在迅速地向后倒退,好象自己在飞一样。

  猛地全身一震,她清醒过来。想到适才自己的失态,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由红了面颊,又羞又怒地扁了嘴,一直强忍的眼泪此时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啦?

  马云璐心烦意乱地擦了擦眼角,长叹了一口气,索性赌气转身回屋:把被子蒙在头上睡上一觉,这些胡思乱想自然就会无影无踪了。但就在转头之间,她的大眼睛无意向院门一瞥,顿时中了雷击似的立定不动,一颗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院落中森森古柏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根细小的树叶都闪闪地发亮。那个自己早也想晚也想的人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龙行虎步向议事厅走来。

  “敌人”稳健地走过来,来到少女面前。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与其说是专注,倒不如说是贪婪。

  一个月没见,“敌人”明显比相遇时瘦了许多,只怕是伤势尚未痊愈的缘故。尽管如此,他的肩膀依然宽阔,腰杆依然笔直。此时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黑色的大氅里,散发出浓重的药味。

  仔细地观察,他苍白的脸上,鬓角一道红色伤疤,薄薄的嘴唇,两道浓密的眉以及秀气挺拔的鼻梁……这些都是屡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唯一的差别,就是梦中的印象模糊而隐约,而此刻是那么清晰而又熟悉。

  这个人年纪并不很大,可是不凡的经历却在他前额上深深地刻下了一道痕迹,随着两条眉头紧锁在一处,它变得愈加深刻,触目惊心。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双顾盼生威的眼睛,在那炽热如火、锋利如刀的目光里,透露出一种坚忍卓绝的刚毅。

  “我……你……”尽管这些日子里朝思暮想,但这个人忽然出现在眼前,马云璐却觉得呼吸困难,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到底是谁?”

  来人静静地打量着她,缓缓道,“在下真髓,姑娘怎么称呼?”

  在庭院里远远地注视马云璐时,真髓承认自己真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羌族打扮的少女头顶着一块白色的绢帕,身穿一件长及脚背的雪白长袍,衣袍袖口和领口色彩斑斓,绣着绚丽多彩的花边和一排梅花形的小银钉。她那纤细柔软的腰部紧紧缠着一条宽大的束带,五颜六色,上面刺绣着无数花卉和鸟兽。腿上还缠着白色的绑腿,脚下是一双尖钩鞋。

  真髓不是没有见识过美女,无论是貂蝉的明艳不可方物和万种风情,还是安罗珊那种外刚内柔令人怜惜的独特魅力,都不是眼前这女孩儿所能比拟的。但在马云璐身上却有她们所不具备的气质,在女孩子明亮纯净的眼神里,有一种天真烂漫,自由奔放的无拘无束。

  马云璐眨了眨眼,好容易才使自己的理智恢复过来:“真髓?”她努力做出一副矜持的姿态:“请你把这里的将军找来。我叫马云璐,是关西马腾的女儿,马超的妹妹。你们必须马上放了我,否则父亲和兄长不会放过你们的!”

  真髓饶有兴趣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她显然没经过汉人的教育,否则是不会直呼自己父兄名讳的。

  之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来盘问马云璐,是因为在过去整整一个月里,自己始终都没能走下病榻。五月因为正值春夏交替,气温变幻无常,是最容易生病的季节,所以素有“恶月”之称。他全身伤口腐烂化脓,高烧不退,直到前两天才总算控制住了伤势,恢复了行动的能力。起身之后又需要处理许多公务,因此就耽搁到了现在。

  早知道这小俘虏如此有趣,真应该早点儿来才是。

  看到真髓丝毫没有回答她的意思,马云璐不禁又急又气:“喂,你倒是说话啊!”

  “姑娘若是想找‘这里的将军’,你已经找到了。”真髓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笑意,“马小姐的父兄威震西凉,这个在下也都知道,不过就此放人决无可能。”他顿了顿,续道:“小姐的父兄若是驾到,在下倒是求之不得,真髓正想与他们较量一下呢。”话语虽然平静,但字里行间蕴藏着一种过人的自信和坚定。

  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竟然会是将军?

  马云璐的嘴巴张开,半晌没有合拢,但很快这种惊讶就为气愤所取代:“与我父兄较量?就凭你?”话刚出口,她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回想起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那鬼神般的戟法,再看着他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心中那份对父兄的自信,忽然竟为恐惧所动摇。

  “就凭你?”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自觉地伸手触摸着脖颈的伤口。

  真髓看着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怜悯之意:“好叫小姐得知,自从上个月那一战结束后,令兄一直都驻扎在荥阳。因此只要小姐能回答真髓几个问题,在下马上就放你回去与兄长团聚。”

  “你休想!”马云璐眼神里满是倔强之色,“你想从我嘴里套出我军的底细,那是休想!”虽然表面强硬,实际上她几乎要急得哭了出来,这坏人也不知在盘算什么样可怕的阴谋呢。

  按照她们西羌人的习俗,白色代表纯洁高贵,就好像那高高的大雪山一样;而黑色原本就代表着邪恶,此时就算看这家伙的大氅颜色,也就完全能明白他是个坏人!

  看她不合作的态度,真髓也不以为忤,道:“实不相瞒,单是‘套出底细’这种小事还不需要问小姐你。令兄那点底细,只怕早已全部为我所知了。”

  真髓这话倒是一点都不假,迄今为止,铁羌盟降卒为他提供了详实的情报。

  对马超等西羌将领来说,一路上裹带的汉军都不过是败战的懦夫,因此平日里他们对那些人诸多欺凌,百般侮辱。所以整个军队内部并不稳固,降部和西羌原班人马之间矛盾重重。若不是先锋受挫后汉军降部不是四散奔逃就是趁机哗变,造成军心大乱部队溃散,真髓早就死在那场血战之中了。

  通过徐晃阵前倒戈一事,被任命为柱国司马的老狐狸贾诩敏锐地探知了敌人这个要害。因此经过他一番筹谋,徐晃主持的策反工作开展得异常顺利:徐晃素有虎将之名,屈身铁羌盟时就在降人中有很高的威望。受他这一鼓动,不少汉兵都三五成群地脱离铁羌盟,纷纷向东投奔。尽管马超得知后大肆整顿,被怀疑不忠的汉军兵士一批批地被杀死,可半夜开小差的依然有增无减。

  就是因为这样,真髓不仅对马超军情了如指掌,而且中牟城中士兵激增,再加上原先的旧部与新募的民兵,兵力又已超过万数。

  看到马云璐对此完全不予置信的样子,真髓解释道:“荥阳你知道否?它在中牟的西面一百七十余里,你们来的时候应该曾经路过那座小城的。令兄在上次被我军击败之后,就退到那里整顿军马。直到四天前,他看雨势越来越大,因此放弃继续进攻向西撤退,现在应当已经回到了长安……”

  为了对马云璐施加心理压力以便套出情报,他并没有吐露实情。

  马超根本就没有撤回长安。这个可怕的强敌显然不甘心就此罢手,他一直率领部队在荥阳附近盘踞,对中牟虎视眈眈。纵使部众不断离散,但他依然保持着将近七万的庞大兵力。

  之所以中牟能撑到现在,纯粹是靠了老天保佑。自从大雨降临以来,河水上涨,中牟西面原本干旱的莆田泽恢复了湖沼的模样,地面泥泞难行,对骑兵作战极为不利。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上个月里铁羌盟始终没有对中牟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可如今天空放晴,再等上十几天地面也重新变得干硬,只怕到时候马超就要率领大军杀过来了。

  形势依然险恶之极。

  强敌随时可至,故而在这段时间里,除了真髓重伤卧床之外,人人无不拼尽全力,使得各项工作顺利进展,整个中牟就像巨大的车轮,飞速地向前运转起来。

  贾诩除了命徐晃联络铁羌盟招收降卒,还将军队训练之事交付给陷阵校尉邓博、骁骑校尉魏延和偏将军高顺,再加上击败阎行后俘获的大量战马和其他军备物资……经过这一个月艰苦奋斗,中牟军的变化不仅是数量上的,而且一支新的精锐部队也开始逐渐成型。

  在后勤内政方面,秦宜禄与裨将军曹性率领工匠没日没夜地抢修作战中损坏的强弩,除去二十多架弩机彻底损坏之外,其余已经全部修复。裨将军郝萌修缮了城墙与工事。此外在收获的季节河水大涨,折冲都尉胡平组织民夫排涝抢收,这些繁重的工作也已在四天前完成。

  这是多么宝贵的一个月啊,在短短的时间内,濒临崩溃的城池和军队终于被中牟军民群策群力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以全新的姿态屹立在敌人面前。

  但马云璐可分辨不出真假,她不仅知道荥阳,而且也讨厌大雨。因此听到真髓说的话,女孩儿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乱成了一团。

  这是真的吗,大哥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

  真髓静静地看着马云璐珠泪欲滴的小脸,过了一会儿才接道:“在下并不想问关于令兄或者令兄军队的任何情况,姑娘可以先听听真髓的问题,再决定是否愿意回答,如何?”

  马云璐点了点头,带着哭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你、你说罢,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在下只想知道一件事,”真髓紧了紧大氅,坐在她的面前,平静的声音里隐藏着说不出的迫切之意,“攻破长安时,你有没有见到大汉天子?哦,不,在下是说一个装束与众不同之人,他身披衮服,脚踏龙辇……”

  马云璐怔住,这问题好奇怪,不过不管怎样,似乎自己不必冒泄露军情的危险了。只是什么衮服龙辇,这些陌生的词儿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看到马云璐的反应,真髓不由大为失望,他虽不知马云璐没理解衮服龙辇的含义,却也了解她根本不知情。

  他来回踱了几步,猛地想到一事,当时情形那么危急万分,天子有可能换装逃走,如此一来穿着打扮就并不重要了。一想通此节,他脑里灵光一闪,继续诱导道:“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遇到或听说过一个自称‘朕’的人?”

  过了好久,女孩儿才一脸茫然道:“朕?”随着仔细的思索,她猛然醒悟过来:“啊,我知道了!是有个人如此讲话,他穿的衣服也很奇怪,上面像我这束腰一样绣着很多东西,有太阳、月亮、山啊云啊好多东西呢,那人还戴着很奇怪的帽子,平平的顶前挂着许多串白色玉石连成的小珠……”

  “没错,那就是衮服,那人就是天子!”真髓打断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微微发颤,“你见过这样打扮的人?此人现在何处?究竟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马云璐轻轻摇头,完全不理解真髓的激动从何而来,苦恼道:“我不知道啊,这些我都是听哥哥说起的,衣服和帽子也是在哥哥那里看到的。我只是听他说起过,在攻陷长安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嗟慕?军,倒是曾经裹带着这么穿着奇怪的人逃跑……”

  “然后呢?”

  “然后……”她皱起眉头,努力地想着,“哥哥说,后来他们被我们的先锋军追上,大豪庞德带兵冲上去一阵猛杀,李?嘤谑谴蟀埽?他和手下的大将们大都战死了,其余的士兵四散逃走。听说那个奇怪的人还曾经站在车上高喊,似乎是喊什么‘若是不杀朕,天下可以安定’一类的话,想来朕就是他的自称了罢……但是那人随即就被无数士兵给斩倒了……”

  说到这里,马云璐吃惊地看着真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惊叫道:“咦,你,你……”她这才发现,真髓那原本缺乏血色的脸,此时竟煞白得吓人,他眼神游离不定,时而凶猛宛如啖人恶兽,时而空洞宛如泥塑木胎。

  见到他这副样子,马云璐既是恐惧,又忍不住关心:“你,你不要紧罢?你……”可是没等她再多加询问,真髓已旋风一般猛地转过了身,大踏步出了院子。

  空空荡荡的院落中,顿时又只剩下了女孩儿一人,珍珠似的眼泪成串地从她面颊上流下。

  经过连日来的大雨,黄土铺成的街道先是变成了泥泞不堪的沼泽,而现在又被太阳晒得干裂,只剩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把原本就坑坑洼洼的路面割得愈加千沟万壑,很不好走。

  街道上一个闲人都看不见,只有一队队来回巡视的民兵,一派肃杀之气:麦收已经结束,铁羌盟又即将进犯,因此贾诩将全城百姓都按照乡里单位严格编制起来,颁发竹枪大棒,轮流在城郭上参与防守。他还令自铁羌盟投诚来的汉军降卒在城中大肆宣扬铁羌盟的残酷嗜杀与背信弃义,兵锋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因此全城百姓无不切齿痛恨,个个都是怀着决死一战的心情服从命令,整个中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堡垒。

  真髓缓缓策马在街上颠簸着,随着这颠簸,伤口似乎又微微裂开,隐隐作痛。

  在攻陷长安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嗟慕?军倒是曾经裹带着这么个人一同逃跑……

  被无数士兵给斩倒了……

  马云璐那清脆好听的嗓音仍然在耳边回荡,只是这句话却仿佛有千钧之重,那么硬梆梆地丢在他耳膜上,砸得脑子一片空白,震得耳朵里到现在还觉得嗡嗡作响。

  天子难道就这么驾崩了?

  真髓茫然抬头,望向碧玉一般的天际。

  “柱国”这称号乃是昔日楚国官衔,意同“相国”。到了大汉,此衔代表着驻扎各个诸侯王国都的大将。天子任命自己为柱国大将军,就是驻扎首都拱卫皇室的大将之意。如果马云璐所言为实,那么朝廷已为西羌军所消灭。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皇室都已不复存在,自己这个柱国大将军又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一旦这个称号不复存在,那么自己也就丧失了最为宝贵的号召力,在现在如此险恶的形势下,对自己可是极为不利。

  察觉到自己脑子里尽是这些东西,真髓不由微微苦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父亲受天子恩典,从一介平民被拔为鸿都门学士,因此将“忠君爱国”挂在嘴边,以至于自己三岁识字,所认的头一个字,便是这个“忠”。可是自从走入了社会,凡事都与父亲的教诲截然不同。

  原先做流民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在那个人命草芥不如的时代,能否活下来才是第一要素。

  自从奉先公去世和击退铁羌盟以后,自己也成为了割据一方的小股势力。此时此刻,才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自己再不是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流民,无论是做什么决定,甚至举手投足都干系着全军上万士兵的未来,中牟数万百姓的命运。

  这叫做责任。

  就是在这样的责任感驱使下,无形之中,自己的处世态度已变得冷酷和实际了很多,一些从来都不愿意做的违心之事,也必须咬牙做下去。

  真髓一面骑马,一面不无厌恶地默默想着。

  当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柱国司马贾诩的宅邸。

  贾诩的居所就在官邸附近,原本是一所废弃的民宅,宅院很小,是传统的一堂二内格局,门与窗子上的朱红彩早已剥落,变成了灰黑色。

  绕过一道竹篷的屏风,真髓走进内室,在贾诩面前坐下。一股霉味从身下蒲草席里升起,钻进他的鼻子。此时看着贾诩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衣冠整洁,严合礼法地跪坐在对面,真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里这老狐狸总是一副处尊养优的官僚模样,却没想到他自己的房内竟然布置得如此简陋,只能用四壁皆空来形容。

  “天子尚无后裔,如今驾崩,皇位已空。”听完了真髓的转述,贾诩沉默了好一阵,下意识地用手指有频率地敲击着膝盖,“一旦消息传开,将会是翻天覆地的轩然大波。”他还是那幅高冠禅衣的装束,只是双眼血丝密布,分明是已经连续度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自从真髓因伤病倒后,所有军务一律由他经管,这副担子显然不轻。

  坐在一旁的长史秦宜禄也表示赞同――由于工作需要彼此协同,他今天是专门来找贾诩议事的,却恰逢其会,得闻了这桩惊天动地的密闻。

  “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贾诩捋着胡须,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看不出是忧还是喜,“主公,到了现在,乱世才刚刚拉开帷幕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攥紧了一枚刀形青铜器,厚重的刀身上铭刻着六个难懂的字――真髓在卧床时曾见过这东西,贾诩说上面的字是古齐国文字,乃是“齐造邦长法化”。这是一种刀型币,还是魏延在发丘时掘出来的。

  似乎真髓就任柱国大将军后,老狐狸忽然有了收集古钱的嗜好。他不仅闲来无事就摆弄这些东西,还特地给魏延画了一张古钱的图表,让魏延把凡是与图表相合的掘出物都送到他的住宅去一一鉴别,似乎异常着迷。

  真髓沉吟道:“贾先生,依你之见,是要将这消息散布出去?”

  自己跟贾诩接触得这么多回,对他的秉性可谓知根知底。这只老狐狸唯恐天下不乱,最擅长的就是浑水摸鱼。此时遇到这么好的条件,他若不如此打算,那真是太阳打西面升出来了。

  “非也非也,不能胡乱散布。”贾诩眼里微一闪光,微微笑道,“主公,放眼海内,正是龙蛇混杂,群雄并起,兼并混战不止。这时候要想扩充势力,最需要的是大义名分。所以您掌握的这条情报,就算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啊。”

  秦宜禄也沉吟道:“所谓大义名分,无非是效法昔日项羽等反秦诸军,拥立义帝怀王;要么就是……”这谨小慎微的人不由打了个冷战,迟疑着不敢说下去。

  贾诩点了点头,一字字接道:“要么就是效法我大汉高祖,自立为天子,平定四海,鞭挞宇内,创不世之功业。”说这话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似乎闪现过一丝讥讽的神色。

  真髓自嘲地笑了笑,沉声道:“我军力量微薄,无论是实行那一条,都不会有任何成功,只能会使我军变成众矢之的。贾先生,你说这情报价值连城,可在真髓眼里,这无异于一颗烫手山芋。”前些年董卓擅自废立,惹得天下共伐之,至于自立为帝,更是痴人说梦。自己眼下在曹操马超之间的夹缝生存,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再成了过街老鼠,那才叫死无葬身之地呢。

  贾诩回过神,赶忙摇手道:“主公,属下决不是劝您做这等不智之事。”他顿了顿,笑道:“属下之意,是将这情报待价而沽,出售个好价钱。无论是拥立天子,还是自立为帝,谁要是能比他人抢先一步,起码在名义上就占了先机。”

  他侃侃而谈道:“主公,这条情报在您的手中,比废物都不如,但若是在能用它之人的手中,可就迥然不同。当今群雄之中,野心旺盛之人比比皆是,谁不想利用现在的形势竭力壮大自己?昔日吕不韦投机嬴异人在先,日后权倾大秦。如今四方混战,若是能有一个皇帝作为旗帜,实力会大幅增强――依属下之见,主公可将此消息卖与两个人,保证价值不菲。”

  真髓听他说完,静心沉思片刻道:“贾先生言之有理……你说的这两个人,可是曹兖州与刘徐州么?”

  贾诩捻须笑道:“主公只说对了一个,曹操自然是要通报的,但刘备就可免了。”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正好照在贾诩的脸上,将他的头发胡须都染得金灿灿地发亮:“眼下虽说主公表示从属曹公,但中牟乃是兖州的肘腋之患,曹操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眼下您四周强敌环顾,首先应当拉住一个强援,尽量避免两面受敌才是。您若是将此消息报于曹操知晓,可以一举两得,一方面表达了您愿意与曹操休戚与共的忠心,另一方面也为他提供了拥立汉帝的可能――如今任何人拥立皇帝,都会成为他人的众矢之地。曹操若是效法项羽、周公,那么周边如袁绍、刘备、袁术之流决不会容他这么做。到时兖州战事一起,曹操三面环敌,对主公这个西面的盟友也就不得不更加倚重了。您以这份情报,套住一个巩固的盟友,不是非常划算么?”

  真髓仔细地揣摩着贾诩的每一个字,过了许久才缓缓道:“贾先生果然谋略过人,只是以臣子身份废立天子,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啊,曹操真会做出这种事么?”

  “正是!”秦宜禄急忙道,“在下记得曹操前些年先后回绝了加入王芬、袁绍废立天子的密谋,只怕这次他也是不会做的。”

  贾诩露出招牌式的诡秘笑容:“曹操此人好大喜功,雄心万丈,只会谨慎挑选时机而一时裹足不前,却决无断然回绝之理。因此在这里我提出的买家是两人。”

  他清了清嗓子,接道:“另一人便是割据淮南的袁术。”

  真髓圆睁双眼,失声道:“你说什么?”

  袁术这人名气倒是不小,但他又没本事又没有人望,是个奢华无度的纨绔子弟。贾诩怎么忽然提到了此人?

  贾诩正容道:“主公千万别小看了此人。袁术乃是司空袁逢嫡子,袁绍的堂弟。董卓废少帝前夕,袁绍与董卓在朝堂上因废立之事大起争执并昂然出走。董卓畏惧袁门势力,所以不但没有处罚,反而将之任命为渤海太守,同时提拔袁术为后将军。袁术为了避祸,于是出逃南阳。等到关东群雄讨伐董卓,袁术已经是诸路豪杰中官秩最高之人。”

  贾诩道:“在讨董战争结束后,袁绍以反董盟主的身份,通过盟友控制了河内、冀州、兖州、青州等广大领土,成为北方群雄首领。而袁术也广结朋党,自己统治荆州北部的南阳,又先后任命孙坚为豫州刺史,陈?r为扬州刺史,企图以此变相控制荆州、豫州、扬州等地,成为南方群雄之首,同时还联络幽州的公孙瓒,同袁绍分庭抗礼。从此形成了关东二袁南北争霸的格局。”

  他又叹道:“由于孙坚能征惯战,先后打败了董卓和袁绍任命的豫州刺史周昂,此后袁术又击破了袁绍任命的扬州刺史袁遗,一时间袁术的南方派声威大振,几乎把北方派压了下去。此后袁术命孙坚攻击倾向袁绍的刘表,孙策打败黄祖,竟有一鼓作气夺取荆州之势。只可惜孙坚中伏早死,袁术丢失南阳后又为袁绍联合曹操一举击破,驱赶到了九江。而他所任命的扬州刺史陈?r又为袁绍所收买,掉转矛头拒绝接纳袁术。袁术虽打败陈?r割据九江郡,但就此一蹶不振。再加上公孙瓒又为袁绍所败,从此袁术龟缩一隅,再不能与袁绍争一日长短。”

  真髓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事情自己多有耳闻,却都是零零碎碎,从没能象贾诩这样将之串成一条完整的线。

  只是老狐狸提起这些事,究竟是何用意呢?

  贾诩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主公莫急,属下这就要说到点子上了――之所以属下前面罗嗦了这许多,就是要说明袁术此人的野心之大。其实何止是与兄长争权夺势,此人得知孙坚入洛时获得传国玺,于是等孙坚一死,他立即囚其妻逼问神器的下落,充分暴露自立为帝的异志。此人若是得知天子驾崩,还不蠢蠢欲动,将他那不可告人的逆谋实施么?”

  看真髓点头表示同意,贾诩继续道:“主公的顾虑不无道理,把持正统天子,行使朝廷权利,乃是名正言顺;可是效法伊尹、霍光,自行废立,就是另外一回事。曹操即便得到天子驾崩的消息,也未见得会做出这等事来,但假使此刻忽然袁术在淮南称帝……”

  真髓恍然大悟,“啪”地一声击掌,大声道:“原来如此!如果袁术自立为帝,那么曹操就有正当理由拥立宗亲续统了!”

  旁边秦宜禄只听得目瞪口呆,贾诩这一番计谋竟是要先行“怂恿伪帝自立”,这等离经叛道之构想,着实令正统观念极重的他难以接受。

  过了半晌,他才喃喃地反抗道:“此计确实,确实……只是,只是以在下愚见,即便袁术自立为帝,曹操拥帝续统,其他割据势力也照样可以效法――譬如假使袁绍得知天子驾崩,而曹操已拥戴一名新天子,但他大可以不予承认,自行再拥戴一名宗亲为帝……这个,这个其间并无差别……将此消息通知袁术,实在是没有必要,倒不如通知袁绍,不仅能促使中原大乱,还可为我军拉一强援……况且还有荆州刘表,徐州刘备,他们若是称帝,对我军也大有裨益……”

  贾诩还未说话,真髓已摇头道:“不对,这其中大不相同。”

  他道:“袁绍乃当今袁门之首。袁氏四世五公,门生故吏盘根错节遍布天下。袁绍又割据冀州,地幅辽阔,兵员众多,若是又抢先拥立天子,占尽政治优势,那么天下归心,只怕我等很快就会变成他的阶下之囚。况且我军实力薄弱又四面环敌,与袁绍领土不相接壤,即便将消息卖予他,至多也不过达成个空头同盟而已,远水解不了近渴。”

  “相比之下曹操与袁术势力要比他薄弱得多,他们即便能够坐大成势,也可留给我军发展壮大的时间。”说到这里,真髓轻轻抚摸着鬓角的红疤笑了起来:“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袁绍这个机会。贾先生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若是袁术自立,那么曹操在拥帝续统的同时,大可诏告天下共伐伪帝袁术,这样袁绍即便想自行拥立他人,也无法阻止曹操去讨伐伪帝袁术,因为这从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

  他顿了顿,眼里满是兴奋的光:“而只要曹操能打倒叛逆袁术,就足以为自己营造出相应的号召力,那么袁绍就算再拥立一个天子,可是在道义上也无法与之抗衡了。况且目前曹操依然奉袁绍为盟主,倘若曹操拥立天子,以袁绍的个性,此二人必定要火拼,这么一来,我军就能有更大的发展前途――贾先生,你的计划果然周全!”

  听到主公的赞许,贾诩向前欠身回礼,恭敬道:“天子驾崩的消息现在只有我们知晓,假使我等封锁消息,袁绍就算能够得知实际情况也需要三个月。在这段时间内,只要能促成袁术自立与曹操拥帝这两件大事,袁绍即便再有应对之策,也错过了最佳时机,难有回天之力。”他习惯地去伸手捋须,笑道:“以属下之见,主公此时应当竭力辅助曹操,同时趁机拓展自身势力,静等天下有变,再乘势雄飞万里,争霸天下。”

  真髓听得微微一愣,贾诩的最后这句话,已由对目前状况的分析扩展到中牟军未来的战略选择。

  他眼中精芒一闪随即隐去不见,浑不在意道:“关于处置这条消息,就依照贾先生的主意办罢。”忽然又叉开话题:“如今天空放晴,马超很可能要大举进攻,不知贾先生可有奇谋妙计退敌呢?”

  ※        ※        ※        ※        ※

  笔者按:历史上马超并没有妹妹,而这小姑娘的最早出现,是在民国年间周大荒前辈写的伪史《反三国演义》之中。

  周前辈痛惜《三国演义》里刘备和孔明最终失败和赵云、马超二将发挥余地不足,于是要为历史人物鸣不平,撰写了《反三国演义》,实为我辈之先驱也。

  在这部小说中,周前辈塑造了一个马超的妹妹――马云禄,并令她最后成为了赵云的妻子,好让两个勇将亲上加亲,英雄赵云也不再寂寞。

  为了纪念这位写伪史的前辈,所以我在小说里也添加了这么一个人物,不过因为原名我实在不喜欢,所以擅自为其改动了一字,“马云璐”就此诞生了。

家园 第三节 军议

  刚从贾诩的宅院走出来,真髓迎面就碰到同样是伤愈复出的高顺和安罗珊。

  此时的罗珊将褐色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剪裁合适的红色战袍衬托着将近八尺的身高,使双腿显得更加修长漂亮。

  只见灿烂的阳光下,她心事重重地牵着战马,低着头与高顺并肩缓缓走来。猛着抬头与真髓一照面,先是一怔,淡紫色的眸子里随即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明……主公,你怎么下床了?你的伤口还未愈合啊?”

  真髓看在眼里,心头不禁一热,对着罗珊微微一笑:“不打紧,已经没事了。”说着用力挥了几下臂膀,示意自己已经恢复:“罗珊,你尽快去将徐晃和雷吟儿召到议事厅来,有要事商量。”

  看到真髓伤势恢复,罗珊神采飞扬,雪白粉嫩的脸庞绽露出欢愉的笑容,大声应道:“是!”随即跳上马转头飞快地去了――对她来说,军国大事一概都没什么大不了,似乎只要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就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只留下高顺与真髓两人,一时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真髓仔细打量着他,这段时间没见,高顺变了许多。尽管年纪刚过四十,但他头发几乎掉光,胡子也花白了,眼睛浑浊而又黯淡。脸上的皱纹又密又深,就象粗糙的树皮。原本挺拔的身板儿变得稍稍有些佝偻,好象老树的树干。整个人看上去,就象是院落中的古柏。

  前段时间真髓也是重伤卧榻,又发高烧,因此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听邓博说,在得知奉先公死讯之后,高顺曾决心绝食以殉,十几天未进一粒米,所以人都脱了型。后来还是秦宜禄找来一帮高顺的老部下,让他们天天长跪在病榻前痛哭乞求,这才令老将军回心转意。

  经过这么一番思想上和肉体上的折磨,使得高顺从相貌到气质都产生了惊人的变化。他更加沉默,现在经常整日一言不发,惟有在校场上呵斥动作不到位的新兵时,才稍微恢复一点往日“陷阵营”的风采。

  高顺变成这副模样,都是因此自己兵变导致。想到这一点,真髓不由心中有愧,道:“高将军,你我先去议事厅罢,一会儿要召开军议。”

  高顺默默地行礼,然后默默地跟在他身侧,再没说一个字。

  四个人刚进议事厅落座,忽然听到外面嘈杂渐近,随即就看见两个盔明甲亮的人从官邸门外快步进了院子。

  头前一人刚刚进门看到真髓,立即深施一礼笑道:“今日得见明公身体康泰,我等心中欢喜之极。恭祝明公伤势尽复,健康长寿!”此人正是新任典兵校尉的徐晃徐公明。

  真髓不好意思道:“徐大哥,这段时间大伙儿实在是辛苦,我这个当主将的,却一直躺在床上享福,着实过意不去啊。”

  徐晃尚未答话,早有雷吟儿在一旁大声道:“属下有要事禀告,还请主公为我等主持公道!”说罢跪倒在地,用力磕头。

  真髓大奇,赶紧起身搀扶他道:“雷吟儿,你这是做什么?有话慢慢讲,犯不着行此大礼啊?”他这几步走得急了,胸腹间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属下要告新任的典兵校尉徐晃滥杀士卒之罪!”雷吟儿猛地一抬脸,眼里满是怒火,戟指向徐晃,“主公,您命徐晃训练士卒,但他制定的军法太过苛刻,结果六天前一百多名士兵对其抗议,他竟一口气杀了三十多人!主公,这其中可有十一人都是‘龙雀精兵’,个个都是久经沙场功勋卓著的勇士。俗话说‘打狗还看主人面’呢,他徐晃竟然甚至事先都没通知您一声,直接就杀头示众,未免也太欺侮人了!”

  “有这等事?”真髓大感意外,不由锁紧了眉头,“徐大哥,雷吟儿说的是事实吗?”一个月前大战铁羌盟的血战中,七千中牟军只有四百余人生还。他于是从中精选出一百五十人,效法吕布的“飞熊军”和曹操的“虎豹骑”成立了自己的戍卫军,号“龙雀精兵”,雷吟儿以斩杀敌将阎行之功,任鹰扬校尉,成为这支精锐戍卫亲军的统领。

  想不到这支部队还未上阵作战,竟然就这样被杀了十多人。

  “是有这么回事,”徐晃倒是直言不讳,欠身道,“明公,您任命属下为典兵校尉,严明军法,纲正纪律,乃是属下份内之事。况且属下拟订的军法您曾过目,惩罚虽严,但奖赏亦是丰厚,并非一昧以刑杀治军。而这三十七人自恃功高,竟然聚众闹事,煽动士兵对抗军法――军中若是法令不行,根本就不能作战。属下不得已,唯有效法孙武三令五申,见他等屡教不改,方将那几人斩了……还望明公明察!”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此时看诸位将领都已经分两边坐好,真髓对此事不置可否,道:“这件事待会儿再议,先说说主要议题罢。近来马超的动向如何?”除去魏延、邓博、胡平和郝萌四人因分别负责训练和警戒而无法到会外,中牟其余将领都已经到齐。

  贾诩道:“启禀明公,徐校尉又说动了铁羌盟的韩暹和李乐,他二人于昨日率一千四百人趁夜色脱离铁羌盟前来归顺。根据此二人所报,马超的羌军加上李?嗖胁康冉稻?,总共仍有近八万之数。目前军队调动颇为频繁,而且正在督促汉军降卒制造攻城器械。”

  雷吟儿抢过话头答道:“主公,根据斥候最新汇报,前一阵由于暴雨的原故,所以马超将牲畜群一直安置在后方洛阳附近。近两天羌人将牲畜群向东迁移至荥阳,显然是即将发动进攻了。”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位鹰扬校尉显然是不忿贾诩公然表彰徐晃之功,所以特地来抢风头。

  徐晃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也点头表示赞同,沉声道:“西羌士兵每日以羊奶牛肉为食,整个游牧群落随军队迁徙,所以可以不必考虑粮道,千里奔袭。属下在铁羌盟时,就亲眼看到大量的牛羊驴马随着部队一同移动的景象――马超既然向东移动畜群,其用意不言自明。”

  真髓心中微微苦笑,尽管雨季为中牟带来了恢复的契机,使得自己形势趋于好转,但并不能说就此可以扭转局面。别的姑且不算,就这兵力的优势,已经足够令人头大不已。

  他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铁羌盟自关中到弘农一路横扫,所向无敌,固然是兵强马壮,但主要还是他们未遇到象样的对手。结果这种虚假的胜利,造成了他们的过度自信。以至于阎行竟以长途奔袭的疲惫之师,向我军强攻,最终导致一败涂地;马超也是犯了同样的错误,他军心不稳却偏又急于决战,所以先锋只是稍微受挫后就全军崩溃、部众离散。因此我军胜得同样侥幸之极――诸位将军,如今形势大不相同,这一个月来马超始终屯兵荥阳整顿军马,显然不会再重蹈覆辙。我等从心理上必须做好准备,小心行事,决不能有半点大意。”

  他又对徐晃道:“徐大哥,你在铁羌盟中呆过一段时间,大略谈谈对马超部队的认识罢,我们也好心里有个底。”

  徐晃沉声道:“据属下所知,这些羌人部队,都与我中原汉军大不相同。按我大汉编制,千人的部队编制统共分为六级,分别是五人为伍、二伍为什、五什为都伯、二都伯为百人督、五百人督为曲长、二曲为部将。皆是二、五轮番进位,着实非常繁复。但凡铁羌盟作战,部队编制一律以十为进,千人的部队编制只有什长、百长、千长三级,异常精简。况其西羌指挥部队不用金鼓旌旗,而代之以牛角骨笛。在战场上,牛角为进,骨笛为退,既有法度,又可令敌军摸不清其首脑所在,确是劲敌。”

  真髓恍然大悟,难怪上次夜战时,自己在阎行阵势中仔细寻找,却就是找不到敌人的大将。

  徐晃清了清嗓子,又道:“其实铁羌盟最令人头痛的,不在于指挥与编制,而是它的作战方式。西羌一带民风彪悍,不论老幼妇孺,人人使得铁矛,骑得劣马。铁羌盟又是由西羌一百五十部落组成,所以每次上阵大都是父子兵、兄弟兵甚至夫妻兵。看到亲人丧命,哪有不拼命的?故每次作战,人人都能奋勇冲锋,前仆后继,至死方休。其战斗意志之强,我汉军望尘莫及啊。”

  “原来如此,这倒是很重要的一点。”真髓听得直冒寒气,面对如此可怕的军队,自己那一仗竟能获胜,现在想来实在是侥天之幸。

  旁边雷吟儿补充道:“主公,属下对羌人的战术比较了解。请允许我说两句罢。”

  真髓点头道:“好,你有什么意见?”

  雷吟儿清了清嗓子,担忧道:“主公,胡车儿将军在世时,属下一直跟随他作战,每次都是先将敌人围困在城中,然后将四周农地里的庄稼尽都毁了,迫使敌人出城决战。属下怕马超再来,也采取这种办法。”

  徐晃悚然道:“正是!马超这一路上尽是用此法攻城,羌人游牧为生,无须担心粮道,因此也没有建立后方基地的概念。只是不知中牟尚有多少粮草,可否支持住如此强攻?”

  长史秦宜禄一直没有发言,这等攻城略地之事他是一窍不通,此时听徐晃问起粮草储备,这才笑道:“若是围城,咱倒是不怕。主公,此次麦收总计得粮十万斛,加上俘获的牲畜,已足够支用。况且半月前还有人特来献粮。”

  “哦?”真髓不由大感好奇,问道,“献粮人是谁?又献了多少?”

  秦宜禄道:“此人姓杨名沛字孔渠,乃是朝廷任命的新郑长,去年我军西来中牟后到新郑迁民,他以为是匪寇滋扰,所以弃城逃跑。前日得知我军大破铁羌盟,又得知主公是天子任命的柱国大将军,所以前来献粮一千多斛。杨沛此子确有才学,他在新郑督促百姓畜牧植桑养蚕,收成未到时先将桑椹干制成饼,如此积得了千余斛,一直藏在小仓之中。此番他进献的一千斛粮,俱是椹干。”

  徐晃摇头否道:“即便有粮也无济于事,马超今趟若毁了我军的屯田,那咱们还有什么希望?属下以为,只有在马超进犯之前,主动去荥阳打跨他才行。”

  真髓表面不置可否,但还是倾向于徐晃的看法。若是坐等马超大举进犯,那就万事皆休,必须要抢在马超行动之前,先发制人。

  他忽然发现,坐在旁边的贾诩正面带微笑,手捻长髯,似乎心中已有定见。

  真髓心中一动,问道:“贾先生,你可有什么主意?”适才在贾诩居所询问他,这老狐狸没有正面回答。眼下看来,他是想在众将面前树立威信,因此有所保留。

  贾诩眼中精芒闪动,缓缓道:“主公,我有一计,可令马超从此不敢再窥中牟。”他扫视众将,却不直接说出,故意卖个关子,捋须道:“适才徐校尉说得好,要先发制人,只是通过什么手段,却非常重要。”

  “这些日子以来,贾某仔细询问来降的将士,”贾诩微笑道,“原来马超起初受到挫败而退守荥阳,每日里详加防备,生怕我等乘胜追击。后他得知我军兵微将寡,又一直不见动静,于是也渐渐松懈下来,只等大雨过后地面恢复干燥,就前来攻击。”

  徐晃首先反应过来,点头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据我观察,马超此人虽也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但他性子急躁又极为好胜,吃败仗在先,再苦等这一个月,想必会变得心浮气躁,防范不周。这确实是我等出其不意的好机会。”

  雷吟儿不赞同道:“但纵使马超松懈,他驻守坚城荥阳,我军想要偷袭得手可是相当困难。”

  贾诩不去理会他二人这等无谓的争执,径直看着真髓道:“主公可曾记得雷校尉适才所言?马超近两天已将牲畜群迁移到荥阳附近放牧了。”

  真髓点了点头,恍然醒悟过来:“贾先生,你的意思是袭击马超的牲畜群?”

  贾诩笑道:“自古作战都以粮道为重,西羌人以游牧为生,确实没有粮道。但他们的畜群与粮道无异。若是将之全部屠戮殆尽,这些羌人别说没有了骑兵,就连食物都极为匮乏,漫说进犯中牟,就算企图继续驻扎荥阳,只怕也难以维系呢。”

  徐晃对贾诩这计谋大是赞同,笑道:“贾司马这条釜底抽薪之计果然厉害!”

  雷吟儿否定道:“贾司马计谋虽好,雷吟儿却以为不切实际。我等如何能迅速杀死那许多牲畜?只怕士兵刚一靠近,它们的叫声就足以使城中敌人发觉。如果此行目的是为了卡断马超的补给,那么我军即便将牲畜群尽数杀死,马超照样可以畜尸为食,即便肉易腐坏,但可将之腌成干脯,足够支用半年,这又能有什么用?”

  贾诩淡淡道:“同一计策,手段不同,效果就不同。雷校尉毕竟出身戎狄,这方面的思想未免过于死板了些。”他伸手入怀,再掏出来时手中已多了一个布包,轻轻地放置在面前。那布包鼓鼓囊囊地,在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毒”字。

  看着这小小布包,奉先公去世的惨状仿佛又回荡在真髓眼前。

  高顺一直默默听着不置一词,此时也不禁面部肌肉微微抽动:“原来是用毒!”

  贾诩点点头道:“正是!”他扫视众人,缓缓道:“实不相瞒,这个纸包里是贾某新炼制的毒药――自从铁羌盟西来,属下一直筹谋此计,故在过去一月之内炼制了大量药剂。自西羌反乱以来,铁羌盟还从没有遇到药杀牲畜之事,再加上马超一心只考虑如何进攻,所以必然无备。只消我等计划周密,定可一鼓作气,将铁羌盟裹带的十余万头牛马全部毒毙。”

  贾诩手捻胡须,得意洋洋地笑道:“如今大雨刚停,牲畜出来食草,正是下药的最佳时期。”

  “贾先生此计果然大妙,”真髓一拍案几,赞叹道,“诸位将军,还有什么意见么?”心中暗忖,若论行兵布阵指挥千军万马,贾诩根本上不得台面;但若论起阴谋诡计令人防不胜防,恐怕天下再无人能出老狐狸之右了。

  看到诸将都没有表示异议,他点点头道:“如此就好,徐大哥、雷吟儿,你们对羌人很熟悉,就由你二人会同贾先生负责此事的具体安排和实施――马超只怕很快就要东进,千万要抓紧。”

  听了这句话,雷吟儿望徐晃一眼,为难道:“主公,这……”

  真髓不等他说完,摇手道:“无须再言,我任命徐大哥为典兵校尉,军中纲纪,一概都由他维护。他拟订的军法呈递上来,也是经过我批准后才执行的。”说到这里声转严厉:“龙雀军中竟然有人闹事抗拒军法,雷吟儿,你这个统领是怎么当的!事后还一昧袒护,实在令我失望之极!”

  雷吟儿汗流浃背,长跪称是。他跟随主公以来,原以为自己斩杀大将武艺高强功勋显著,现在又负责统率戍卫亲兵,已经是亲信中的亲信,因此看到徐晃这样新来的将领居然管到他的头上,心中实际上一百个不服,总想一别苗头,但此时遭到如此严厉训斥,气焰登时矮了一截。

  “砰”真髓似乎越说越怒,一掌重重拍在几案上,厉声喝道:“你既然为难,那就不必去了!从今日起,你也不再是‘龙雀’的统领,就由高顺将军与安罗珊负责此职!”

  雷吟儿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议事厅中鸦雀无声,寂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众人从未见过这年轻的主公发这么大脾气,谁都不敢替雷吟儿求情。

  真髓面色煞白,抚摸着胸口,显然是大怒之下伤口迸裂。

  好容易才挨过这一阵剧痛钻心,他喘过一口气,先是环顾四周诸将,然后盯住雷吟儿,长叹道:“这些老兵个个都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勇士,如今他们被斩……雷吟儿,你道我就不心痛么?可现在我军士兵大多是自荥阳投奔的降卒,周边敌人原本就强大,若再是军法不严,又怎能克敌制胜?――这些老兵不仅没能为新人做出个榜样,反而煽动闹事,故意抵制军法,实在令我万分失望……漫说是徐大哥,即便是我亲自判决,也是斩首示众的结局!传令全军,雷吟儿治下无方,已被剥夺统领一职。至于那些被斩首示众的兵士们,一律要厚葬,待我明日亲自、亲自去祭奠他们。”说到最后一句,他想起了战死沙场的胡安和胡车儿,不由嗓音哽咽,眼睛也变红了。

  一时间议事厅中鸦雀无声,真髓长吸了一口气,勉强稳定情绪道:“关于马超,一方面施行贾先生的计谋,但另一方面也决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草拟出一个迎战的预备方案,这件事就等晚上邓博与魏延值勤完毕后,再一同商议。现在这场军议就此结束,徐大哥与贾先生先去施行那下毒的策略;罗珊,你将人事变动和会议通知传达给未能到会的魏延他们。雷吟儿你先留下,我还没训诫完呢――大家就散了罢。”

  众人纷纷起立离去,只剩下雷吟儿垂头丧气地长跪不起,眼角无意一瞥,却发现贾诩临走时对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见众人都出了官邸大门,真髓命兵士统统退出议事厅,又闩上了门,这才把雷吟儿从地上拉起来。

  雷吟儿忐忑不安地垂手而立,嗫嚅道:“主公,您还有什么指示?”

  真髓长叹一声,来回踱了几步道:“雷吟儿,我从胡车儿将军手里专门将你征召为宿卫,又拔你做校尉,着你统领龙雀精兵……我这个当主公的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罢?可看你今日表现,着实令我失望。”

  雷吟儿黯然道:“属下没能理解您治军的一片苦心,现在知道错了。”

  真髓微微一笑:“玉不琢不成器,眼下吃点小亏也是好的。之所以叫你留下,就是打算先打你十军棍,然后逐出中牟!”

  雷吟儿闻言全身一震,眼泪夺眶而出:“主公,属下甘愿领军棍受罚,只是这逐出……属下,属下……”他只觉得脑子发蒙,说不出话来,真髓的这句话仿佛刀子一样刺在他的心口上。

  真髓赶忙道:“且住,雷吟儿,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我这不是真赶你走,而是另有一件机密大事,需要你这样精明强干的属下才能完成。”他顿了顿,歉意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不可令他人知晓,所以不得不做做样子――都是我不好,话没有讲清楚。”

  雷吟儿破涕为笑,擦了一把眼泪道:“主公险些把属下给吓死!有何差遣,您尽管吩咐!”

  真髓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道:“触犯军法,我自然要罚。但你忠心耿耿,又岂能就这样将你轻率逐走呢?”他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要你秘密走一趟九江!”

家园 第四节 仇寇

  火辣辣的阳光射在地面上,炎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草叶干枯打卷,无精打采地弯曲着,一动不动。

  知了在树枝上有气无力地叫着,树下是一条小河,一名壮汉与一匹雪白的骏马正站在河里洗澡。

  这壮汉大约二十上下的年纪,身高八尺六寸,只穿着一条犊裤。身材高大的他全身肌肉盘虬,雄壮威武有如猛狮,光洁的皮肤上没有一点伤痕,漆黑打卷的头发散乱地披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五官配合得恰到好处,英俊之中带着一种北方男儿的粗野豪放,只是那眼神冷如坚冰,眉宇之间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此时清亮碧绿的水没过膝盖,他一面低声哼唱着旁人听不懂的歌词,一面从河里捧起水,轻轻地倒在健马身上,用心地刷着它的体毛。马儿一面听着歌声,懒洋洋地甩动着湿淋淋的尾巴,一面闭目享受着河水的清凉和主人细心的刷洗,说不出的舒适写意。

  这壮汉正是铁羌盟东征军的统帅,有“锦马超”之称的马超马孟起,此时他虽动作悠闲,但却始终面色阴沉如铁,脸上始终没有一丝笑容。

  上个月两河一败,不仅折损了大量精兵锐卒和马匹牲畜,而且还重挫了军威,使得连日来汉军降卒逃跑的更多。不仅如此,妹子在乱军中失踪,生死未卜。这丫头着实令他伤透了脑筋,如今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向老父交代?

  其实这些都是其次,最关键之处在于铁枪盟盟主韩遂的女婿阎行,做为先锋在交战中被真髓砍了脑袋。

  想到阎行,他忿忿地啐了一口,那小狗自恃甚高,一向与自己不合,这次擅自调拨精锐前行争功,被杀实属咎由自取,令自己大是快意。但韩遂那老家伙阴险狡诈,一向诡计多端,不知道是否会另有算计?

  健马忽然竖起耳朵,转动头颅向西方警惕地看去。

  马超察觉到爱马的不安,眼中寒光闪动,抓起岸边放置一旁的长铁??,扣住战马雄浑厚实的肩颈,一翻身坐到湿漉漉的马背上。他那锦缎般光洁的皮肤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衬托出男性狂野健美的上身线条,皮肤下面高高隆起的肌肉,蕴涵着无穷无尽的精力,犹如一头机警敏捷、蓄势待发的大豹。

  抬手打个凉棚仔细眺望,只见三骑正穿过由于烈日曝晒而变得青黄斑驳的草地,向这里急速接近。

  来骑渐渐近了,马超分辨出对面那几名骑士的身份,眼神变幻不定,从开始的警惕和惊讶,到最后成为了迷惑和不解。

  他提气长声道:“二弟,三弟,还有马岱,你们怎么赶来啦?”这一声呼喊在旷野里远远地穿了开去,声音聚而不散,显露出充沛之极的中气。

  那三名骑士全身上下都血迹斑斑,似乎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跨着,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听到这一声呼喝,其中一人似乎又恢复了神志,将战马勒停。

  “大哥,是你么?”他勉强支起身子高喊了一声,鼓着无神的眼睛向四周看去,但没等视线聚焦,就已经翻身落马昏了过去。

  马超策马上前,用长??拨动地上的人,再一次仔细地辨认之后,将系在自己粗壮脖颈上的骨笛凑到嘴边吹了起来,悠远而嘹亮的古老声音顿时响彻辽阔的原野。

  即将落山的太阳为荥阳城的轮廓拖出一条斜长的影子。

  西羌人大都以游牧为生,因此并不习惯驻扎在城中――铁羌盟在荥阳城北的扎下了大营,大大小小无数顶穹庐宛如点点白云,密布在汴水岸边。

  这些穹庐的形状是圆的,帐顶象伞盖一样用树枝和细棍构成,中央有一圆孔,既可以射入光线,又能使帐内的烟可以出去,因为他们经常在穹庐中央生火。穹庐的侧面和帐顶都是以毛毡覆盖,帐门也是以毛毡做成的。

  在众多的穹庐中间,却有一顶足能容纳四十人的巨大锦帐,帐门的门柱都裹着金箔,里面的帐壁上挂满绸缎锦绣,装饰得华丽无比。

  尽管天气酷热无比,但此时在巨大的帐殿正中却坐着三个全副武装的人。

  马超坐在金壁辉煌的包金胡床上,斜倚着旁边的紫色镶金小几。这位铁羌盟统帅全副武装,头戴羌人传统的银色兽面战盔,健美壮硕的身躯被银亮的西域锁子甲紧紧包裹着,这是打破长安后从大汉国库里缴获的战利品,乃是西域的贡品。

  马超左首坐着一名个头中等的头领。此人两鬓和下巴上密布着粗糙的短髯,头发和眼珠微微有些发黄,左颈处一块手掌大小的烧伤疤痕,正是东征军副将庞德。庞德一身羌人打扮,天青色头巾,天青色的战袍和绑腿,五颜六色、镶着小件银饰品的袖口和领口。他虽然没有披甲,身旁却放置着一根长达四尺的三棱铜棍。

  沉重的铜棍呈锥形,粗大的一头牢牢地缠着青布,便于手握,而另外的一头却锐利无比,上面满是干透的血迹,显然是他纵横沙场的利器。这三棱铜棍能劈能砸,能刺能挑,倘若运用灵活,比环首刀可要凶狠百倍,但因其过于沉重,所以若想运用自如,非要有九牛二虎之力不可。庞德体魄虽不惊人,但显然却是力大无穷、武艺超群的猛将。

  马超右首坐着一个黝黑的矮胖子,乃是南匈奴右贤王去卑。去卑之父虽是匈奴王室,但其母却是鲜卑人,因此这位矮肥的右贤王并不是按照匈奴的披发习俗,而是将整个头顶都剃得光秃秃地,从左耳上方耷下来三条发辨,胸前挂着数不清的金银和宝石的项链,一副珠光宝气的鲜卑贵族打扮。

  马超作风粗野,又对下属极其严厉,动辄就加以刑罚打骂,所以尽管去卑此时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一直不停地擦脸,却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他原本奉匈奴单于于夫罗之命进入长安,协助白波军杨奉作战。但长安城破后杨奉被杀,去卑也投靠铁羌盟。由于同样是异族,所以他有幸成为了唯一一个得到马超信任的降军首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几个不都是跟在阿爸身边吗?”马超尽管心中焦躁,却依然冷冷地望着被几个羌人士兵搀扶入帐的马岱,“这一身的伤是怎么搞的?”

  在几个弟弟昏迷的时候,马超检查了他们的伤势,仅是从弟马岱一人,全身上下就有大小七十八道伤口,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剧斗。

  自己弟兄几个一同跟随父亲学艺,他们虽然算不上自己这般出类拔萃,却也都是以一挡百的技击勇士。如今竟被伤成这样,要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能想象。

  马岱听到“阿爸”二字,不由全身一颤,他奋力挣脱了搀扶自己的士兵,双膝着地,伏身放声嚎啕道:“阿爸,阿爸他……大哥,大哥!”他泪流满面,语无伦次,竟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说不出话来。

  马超怒气上冲,斜眼扫了去卑一眼,觉得兄弟在外人面前竟如此失态,自己大是丢人。他不悦地哼了一声,缓缓站起身走到马岱面前,一把揪住马岱的衣襟,拎小鸡一般将他提在手里。先正正反反劈了四记阴阳耳光,然后用力将马岱掼在地上,厉声道:“给我放清醒一点!马岱,你把事情说明白,关中出了什么事,阿爸他到底怎么了?”

  马岱捂着高高肿起的两颊,先喘了半天气才缓过劲来,恢复神志呜咽道:“大哥!自从收到了你们在中牟的战报后,韩遂那狗贼就来请阿爸赴宴……”

  接到韩遂的请柬,马岱与马休、马铁三人觉得此中必有蹊跷,所以极力劝阻马腾不要去赴宴。

  想那韩盟主只有一个女儿,因此对女婿阎行格外器重,而阎行又与大哥马超一贯不睦,如今忽然阵亡,盟主难免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况且韩遂此人绰号有道是“黄河九曲”,乃是有名的面善心恶之人,得知女婿身亡,那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但马腾这人心地仁厚,又重感情,因此对三人的警告嗤之以鼻:“你们三个休要胡缠,想我与韩遂二人乃是结拜弟兄,交情非比寻常,又怎会害我?”

  等马腾走后,马岱等人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诈,生怕有半点闪失,因此点齐军马,陈兵在韩军坞堡外严阵以待。

  结果一直等到了深夜,马腾才酩酊大醉地归来。说起酒宴上的经过,原来此次韩遂找他纯粹是为了把酒谈心。席间提到女婿阎行的惨死,韩遂不禁老泪纵横,但却没有半点责怪马超的意思――不仅如此,他还恳求马腾将马铁过继予他做义子,也好继承韩家的香火。

  马腾为人仗义豪爽,此时见老弟兄这副惨痛模样,大起怜悯之心。况且此次东征,自己的儿子被韩遂提拔担任出征主帅一职,却没能保住人家女婿的性命。

  因此韩遂提起“过继”之事,马腾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闹了半天,原来是一场虚惊。

  听完父亲的讲述,马休兄弟三个面面相觑,也觉得是自讨没趣,于是解散了部曲各自回去休息,哪想巨变惨祸已迫在眉睫!

  当天夜里,韩遂忽然又派人急召马腾,说是东征军传来紧急军情,请他赶紧过府去一同处理。马腾毫不疑心,也没通知几个子侄,孤身一人就进了韩遂的军坞,而这次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喊杀声四面传来,马岱三人从睡梦中惊醒,自家的营地已经变成了屠场――马腾前脚刚走,韩遂部将成公英带着人马后脚就来。他偷偷将马家军坞堡围了个水泄不通,深夜发动猛攻,马家军猝不及防,整个坞堡顿时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下。

  弟兄三个苦战了一夜,总算是倚仗一身武艺,拼死突出重围,但马家上下老小,连带所有部曲家奴,都被韩遂杀得个干干净净!

  等他们冲破城门向东逃走时,正巧看到城门前高高挑起了阿爸马腾的首级……

  好容易听完马岱的哭诉,马超只觉得天旋地转,巨掌在空中抓了又抓,最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爸、阿爸,他,他……”连吐出几个“他”字再说不下去。猛地全身一震,失声道:“那阿董呢,秋儿呢?”

  马超高声怒吼,念及娇妻爱儿,平素里冷酷的表情早抛到了九霄云外,英俊的面容竟变得扭曲而狰狞。

  不等马岱回答,他已“哇”地喷出一大口血,鲜血混着眼泪一起流下来:全家老少都已遭难,自己妻儿又岂能例外?

  阿爸那威武充满自信的笑容、娇妻甜蜜羞涩的表情、还有秋儿……自己那刚满周岁的孩子,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那纯真的笑脸……

  ……

  “老狗~~~!我要吃你的肉~~~!”马超目眦尽裂,泪涕横流,他仰天嘶声嗥叫,那凄厉尖锐的声音仿佛利刃刮过钢铁,刺得帐中人人耳鼓生疼!

  他满口都是鲜血,衬托着白森森的牙齿,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地不起,眼里却充满了怨毒狞恶的凶光,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中箭的豺狼。

  韩遂的模样又浮现在他面前:个子既不高,力气小得可怜,半点武功都不会,头发和胡须早早就脱落干净,甚至连眉毛都都没剩下,光秃秃的脑袋满脸皱纹,下巴上的皮松松垮垮地垂着,成天眯缝的小眼睛里充满木讷和迟钝,一副死样活气的呆相。

  装束总是破破烂烂,看上去就象是一个种田的老农。

  久闻“黄河九曲”面善心恶,但今日自己才有了切身的体会――就是这么一个丢在人堆里就再也挑不出来的老头子,心思竟然如此缜密狠毒。

  什么收三弟做义子继承香火,都是为了麻痹阿爸和弟兄们的诡计,都是为了最后对马家进行血腥屠杀的周密准备!

  “少主,此时千万要节哀啊,”坐在一旁的庞德,早已泪流满面,强忍悲愤泣声道,“主公已遭了韩遂的毒手,如今能支撑大局的,只有少主您了!”他少为郡吏州从事,一直随马腾东征西讨,与老主公交情深厚之极,此时闻听噩耗,心如刀绞。

  马超只觉得五内俱焚,痛断肝肠,大吼道:“韩遂老狗,我与你不共戴天!”他猛地戟指向马岱:“还有你,还有你!平日里你自负机警,怎么却中了老狗的诡计?”

  他忽而又自怨自艾地狂笑起来:“不怪你,都是我,让那小狗阎行出阵去送死,结果反倒害了阿爸的性命!”

  此时帐中诸人见他大失常态,言行举止都带了一股疯狂之气,不禁都大为骇然。

  庞德赶忙安慰道:“少主,这怪不得您!铁羌盟大小百十个部落,除了韩遂之外,最强盛的就是主公,他韩遂曾设圈套杀害先盟主北宫伯玉,说到底都是为了权势,安能不忌咱马家?”

  马超勃然大怒:“你道我是傻子,瞎子?这我还能不知道?”又疯狂笑起来:“韩老狗东征的人事安排,摆明就是为了削弱我马家势力,否则铁羌盟兵多将广,主将的位置,何时才轮得到我马超?”

  说到这里,他面目转为狰狞,切齿道:“我在出征之前就都想得明白,那老狗安插阎行加入东征,根本就是来监视我,来抢功的!他的儿子是个文弱无能的货色,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阎行小狗的身上,是想把那小狗当做自己的继承人来培养!”

  此时他忽喜忽怒,狂态毕露,显然心智失常,但偏偏说话思路有条不紊,令人无不毛骨悚然。

  庞德不由一怔:“少主既然知道,为何……”

  “为何当初还抢着当这个东征军的主将,是不?”马超狞笑着打断他,他虽是满脸泪涕,但眼神却严酷如冰,利刃一般刺在庞德的脸上,“之所以我这样做,就是要建立威望和功勋!因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屈居在他人之下!”

  他好容易平静下来一点,气喘吁吁道:“想我扶风马家,乃是大汉中兴元勋伏波将军忠成侯之后。忠成侯位列光武云台二十八大将,东征西讨,马革裹尸,显赫之极。阿爸原乃跟随段颖征讨边疆,手下都是原先大汉戍边的精兵宿将。自从加入铁羌盟以来,克汉阳、破酒泉、屠信都,战功彪炳,所向披靡。再加上他为人厚道,素有仁爱之名,更是深孚众望。”

  说到这里,马超声音越提越高,到后来几乎是跳着脚破口大骂:“韩遂算什么玩艺儿?那老狗原先不过是一介刀笔吏,玩弄阴谋诡计杀害前盟主北宫伯玉和盟友边章,恶名远扬,根本无法与阿爸相提并论。又怎配做铁羌盟的盟主?铁羌盟数十万部众,几千里牧场,凭什么都只能听从韩遂的号令?阿爸心存仁厚,不愿意与义兄弟争夺这盟主之位。但我马超,可跟阿爸不同!人活一世,就应该建功立业,我马超武艺精湛,骁勇善战,胜过韩遂强上百倍,为什么我不是铁羌盟盟主,为什么我不应当做盟主?”

  他哈哈大笑,笑声阴森之极:“老狗不是想培养阎行做继承人么,我就偏偏要弄死那小狗,不让他如愿!”

  庞德一时呆若木鸡,仰头看着马超扭曲的面容,听着这近于疯狂的宣告,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积累威望和功勋,以便能够争取各个部落的支持夺取韩遂铁羌盟盟主之位,所以在东征一路上,克长安、破弘农,无论什么事马超都要亲自过问指挥,却总给阎行分派一些不起眼的工作,令他半点功勋都捞不到。

  阎行是在西北一带与马超并称健儿的豪杰,原本就彼此不服,遭到了马超这种无礼的压制,心中极为不忿。所以等到攻克弘农斩杀段煨之后,两人终于闹得不可开交――阎行以盟主监军的身份公然要求马超拨出一半兵马供他指挥,并要求先走一步。

  之所以战局变得如此糜烂,完全是因为两人互相争功的结果:????阎行拿出了韩遂的铁羌盟盟主信物,马超也只得遵令行事。但他不甘就此罢休,率军紧紧跟在阎军后面,并且跟阎行打赌立下了军令状,只要先锋军稍有受挫,他便要将军权强行收回,阎行则立即自行回长安,从此不许再插手任何东征事务。就是因为处于这种压力,导致阎行面对真髓的坚阵时,有一种无论如何也要破敌建功的急迫心理,竟以疲惫之军发动一波波的强攻。结果将近两万多精锐羌兵生生葬身在双河一役,甚至把自己的命都丢了。

  马超得知阎行败战丧师之后,非但没有同仇敌忾之心,反而乐不可支,立即也紧跟着发动了急攻:不论阎行的生死,只消把他都对付不了的敌人击败,那家伙就彻底完了,再也无法与自己竞争军功。

  他还密令部下,如果发现了阎行而又有机可乘,就索性趁机将他杀死,嫁祸于敌。

  这小狗一死,韩遂的手中就再无得力干将,更是万事都非要仰仗他马家不可了。

  这样一来,这铁羌盟盟主之位,除了自己还能落到别人头上么?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阎行果然被真髓砍了脑袋,只是接下来的事情,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那过度疲惫的军队,加上鱼龙混杂的内部纷争,使得自己不但没能得手,反而吃了个大败仗,甚至把妹子都丢了。

  另外一件事,也是马超压根儿就没想到的。他雄心万丈,设计得也非常巧妙,但毕竟太过年轻,对韩遂的蛇蝎心肠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若是得到了一大块肥肉,就算韩遂这条毒蛇自己吞不下去,那也是宁肯独个儿撑死,也决不愿分给他人半点腥味儿!

  韩遂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仿佛又在马超眼前出现,一面晃动着一面冷笑:“马腾的小崽子,就算铁羌盟因此烂在老夫手里,你小畜生也休想碰它一根指头!”

  一时间帅帐中鸦雀无声,只听得到马超粗重的喘息声。

  忽然一名羌兵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这羌兵刚一躬身,还未说话,怒发如狂的马超早厉声大喝道:“滚出去!”一脚飞起,正中那士兵前胸。筋断骨折声中,那士兵前胸塌陷,整个人笔直地飞了出去!

  马超大声咆哮:“胆敢擅闯我帅帐的,一律处死!”因为适才嚎啕哭泣和声嘶力竭的咆哮,此时他的嗓子变得沙哑难听,就好像地狱传出的嚎叫。

  韩老狗无论如何也还是名正言顺的铁羌盟盟主,是湟中百十个羌、氐、小月氏胡部落同饮西海湖水盟誓效忠的大首领。

  目前东征军总共兵力为八万三千,其中一路上裹带的汉军降卒为五万八千人,但真正作战主力仍是两万五千西羌兵马。在这部分精锐当中,马家军只占了六千,其余一万九千人都是出征前以铁羌盟之名,从各个羌胡部落征召而来的。他们才不管马腾是否为韩遂所害,倘若与铁羌盟盟主相斗,这批士兵决不会效忠于自己这个“叛逆”。

  自己如果能够以东征建立了威望,再以无故诛杀有功之臣家眷的名义向韩遂兴师问罪,倒也勉强算得上名正言顺。但上次双河战败,自己在真髓手下声威大挫,始终未能扳回一城,无论士气还是声望都远比不上韩遂。

  以此败军之师跋涉千里,回陇西与势力盘根错节的韩老狗争斗,非但难有胜望,而且不啻是送死。

  这老狗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对阿爸下此毒手!

  他恨恨地想着,忽然从腰间擎出巨大的弯刀,刀光只一闪,大块大块的鲜血溅在帅帐由锦缎围成的帐壁上!

  原先搀扶马岱进帐的那两名羌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已经身首异处。

  鲜血一滴一滴地自雪亮的刀尖流下,马超斜眼盯着早已缩成一团不断发抖的右贤王去卑,却打不定主意到底杀或不杀。铁羌盟老巢内讧的消息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只怕整个军队立时就要土崩瓦解,因此必须将得知此事的人统统毙了灭口。但去卑的匈奴铁弗部四千精骑却是了不得的战斗力,倘若贸然处死首领去卑,只怕还会引发一场降军的动乱。

  最终还是收刀入鞘,刃鞘摩擦发出一声难听的锐响,马超冷冷道:“通报下去,这两个兵丁阴谋投敌,企图刺杀我弟马岱,因此被处死。”他环视众将,缓缓道,“韩老狗既然杀了阿爸,我军就已经没有后路了。如今地面干燥,正好可以用兵!庞德,你去传我的命令,留一支军队向西扼守虎牢,严防韩老狗东进。其他的人全都跟我继续向东,在回去找韩老狗算帐之前,我要先把那个叫真髓的小王八盖子剁碎了祭旗!关于今天这事,胆敢有在军营里四处胡说八道的,我就挖他的眼睛,割了他的耳朵和舌头!”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语气平和一如既往,但其中所蕴涵的浓浓杀机,却使每个人都为之心惊肉跳。

  关中既然暂时已经无法回去,就先向东扫荡了河南府再说。马超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鲜血,恶狠狠地想着。

  虽说那些羌胡兵不会跟随自己回陇西与韩遂作战,但只要自己封锁消息继续向东进攻,他们仍旧会继续效命于自己这位铁羌盟东征军的统帅。索性就先利用这批精锐在关东杀出一片天下,然后利用关东的人力物力资源,组建一支绝对忠于自己的庞大军队,返回头找老狗偿还这笔血债!

  只是没等他筹谋妥当,又有一名羌兵从外面疾冲了进来!

  马超眉头一跳,他原本脾气就暴躁,如今得知了家遭惨祸的消息,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将仇寇碎尸万段,更变得嗜杀嗜血。此时见到又有一人胆敢违抗军令,当即怒不可遏,杀心大起。

  但刚要痛下杀手,那兵丁已狂呼起来:“少将军,大事不好!”

  这最后四个字令马超听得微一愣神,那兵丁已经惶恐之极地跪倒在地,颤声道:“少将军,咱们的战、战马……”

  马超心中“咯噔”一声,隐隐觉得不妙,强压着杀心怒哼道:“镇静!把舌头抻直了说话!”

  看到帅帐中满是鲜血和尸体,那兵丁心惊胆战,两腿发软,吞下一口吐沫才小心翼翼道:“是……少将军,我军十三万匹战马,六万只牛羊……近几日放牧时也不知吃了什么,此时竟全部口吐黑血,现在、现在已经死去了一多半!”

  马超先是怔住,随即惊天动地一声狂叫:“真髓--!”

  这叫声充满了愤怒和绝望,伴随着咆哮声,他已一刀挥下,将那倒霉之极的兵丁从肩头劈入小腹!

  帐帘猛地从里面掀开,一个满身鲜血的巨大人影大踏步走出来,令人颤栗的声音远远在军营中回荡:“传令下去,将那些牧奴全拉出来站成一排,用链枷将他们的脑袋统统砸碎,一个不留,我要看到那些贱种的脑浆!其余的人收集没有中毒的牲口,全军立即向西面的虎牢转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段时间里除了自己的兄弟从关中日夜兼程赶来之外,西面再无人来联系。马岱等人刚来,牲畜就被药倒,韩遂即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不可能将时间计算得如此恰到好处。

  所以药倒牲畜的始作俑者,肯定是东面的真髓无疑。他也不知从那一点看破了自己即将进攻,抢先一步点中了自己致命的死穴。

  不仅如此,此事绝对不会就此结束――那小子若不趁机落井下石,才是见了活鬼。

  这条计策当真阴损毒辣之极,羌胡人以放牧为生,一辈子都生活在马背上。对他们来说,没有了战马就好像变成了瘸子。假使敌人再趁机前来进攻,那又如何抵挡?

  论起步战,羌胡兵绝非素有步兵排阵传统的汉军对手。

  虽说军中也有大量汉军降卒,但那些人与羌兵内部早势成水火,全倚仗自己施用严刑酷法才将他们压制住。羌兵原本数量就少,此时又实力大幅减退,这些汉兵不发动反噬就已经不错,想要依靠他们取胜,无异于痴人说梦。

  此时再不知机而退,更待何时?

  刚刚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忽然西南方向的山地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马超提起铁??,小跑着来到营门,目瞪口呆地看着无数顶铁盔从太室山所延伸的丘陵中钻出来,出现在自己营盘西南面。来者都是骑兵,黑色铠甲反射着阳光,呈现出一种火焰外延般的金黄光芒。马蹄声震耳欲聋,他们个个快马如龙,风驰电掣一般杀至!

  明亮的夕阳几乎降低到西面地平线上,一杆高举的大纛正巧在太阳中心的位置,被阳光衬托,仿佛在熊熊燃烧。

  马超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看去,上面大书六个字,“柱国大将军真”。

  笔者按:在历史上,马超是很能打仗的大将,曹操的叹息“马儿不死,吾无葬身之地”不是虚构的,但此人性格残暴而又无情,与罗老先生在《三国演义》中塑造的艺术形象相差甚远。

  这事情要从马腾入朝说起,在历史上,马腾入朝,并不是简单的晋见天子,而是因为当时关西将领之间内讧造成的。

  事实上韩遂为了争夺关西诸军领导权,跟义兄弟马腾翻脸,二人当时屡屡交战,韩遂还杀死了马腾的几个妻儿。就是这种出于无奈的状况下,马腾被迫入朝为官,当曹操的人质,同时留下马超统领自己原先的地盘和部队,继续保持着半割据状态。

  赤壁之战以后,曹操的军事重心逐渐转移向西北,他打算亲率大军讨伐张鲁。

  这下逼反了关中的将领们,他们认为曹操的军事行动没那么简单,真正目标还是他们。于是马超反跟自己父亲的死敌韩遂又联合起来,一同造反。曹操得到关中马超反叛的消息,这才下令将在邺城作为人质的马腾一家,满门良贱上百口人全部处死。

  因此实际上是马超造反在先,导致了老爹马腾和全家老小上百口被血腥屠杀在后。在造反起兵前,马超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他早有准备。最明显的就是他在起兵前韩遂说的“今超弃父,以将军为父,将军亦当弃子,以超为子”。

  他的话意思很简单,就是如今我马超已弃父不要,下定决心要造反割据关中,所以打算“以将军为父”把你韩遂当父亲看待,那你韩遂也应当“弃子”(韩遂有一子也在邺城担任人质),然后“以超为子”,把我马超当儿子看待。

  蜀汉五员大将之中,这家伙跟关张赵黄其他四将相比,绝对是个异类。他天性凉薄,为能保住手中的地盘割据称雄,连父子亲情都可以弃之不顾,乃是十足的混世魔王。先主刘备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马超投靠蜀汉之后,刘备只授予他丰厚的爵位和凉州牧的空头官衔,并没有交给他地盘和军队,导致马超再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四十多岁早早就去世了。

  罗里罗嗦地说了一大堆,只是想告诉读者,在下并不是胡乱杜撰人物,确有根据。

家园 第五节 续统

  濮阳官邸,议事厅。

  一只飞鸽落在满是青草的堂前,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捉了起来,从飞鸽的脚上轻巧地解下一个绢卷。

  这双手虽然骨节刚劲,却又白又嫩,掌心细滑,分明从未握过农具刀剑;而手指细长灵巧,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第一指节各有一个硬硬的茧,显然又是伏案书写造成的。

  手的主人眉清目秀,身材硕长,颌下三绺长髯,皂帽布襦,他轻轻展开绢卷,朗声读道:“六月十日,真髓越汴水……”

  一言未毕,绢卷已被旁边一人劈面夺去。

  “六月十日,真髓越汴水,与马超战于荥阳,摧破马超军,斩首六千,落水溺死者不计其数,汴水为之不流。超领残部突破重围,西入虎牢,后北渡黄河,驻军河阳。真髓进兵洛阳,与之相持。”这夺去绢卷之人急促地念道,声音洪亮之极。

  此人头戴皮弁,个子非常矮小,却偏偏披着一件长袍,配合着五短身材,实在滑稽得很。他一张瘦脸黧黑焦黄,稀疏的长须漆黑油亮,相貌并无出奇之处,只是配上那双明亮深邃,仿佛可以洞彻人心的眼睛,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竟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魅力。

  这人皱起眉头,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提高了声音:“战于荥阳……汴水为之不流……战于荥阳……汴水为之不流?”语气充满疑问,显然对此大为置疑。

  他一面念着,一面大步来到案几前。

  案几旁边大大小小成捆的木简堆积如山,他先不耐烦地一推,木简顿时滚得满地都是,然后低头四下里看了看,这才躬下身拣起一束碗口粗细的紫红色木简,将之在案几上平平铺开,原来是一副巨大的地图。

  看到木简翻倒,厅堂门口站立的几名士兵打扮的人走进来,有条不紊地拾起散落在地的木简,似乎对主人怪诞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整理完毕后他们向那人躬身行礼,这才静静地退了出去。

  这个人对眼前一系列变化置若罔闻,他自顾自地在地图上搜索着,随着手指在地图上一寸寸移动,发出了一声欢呼。

  “就是在这里了,”此人喃喃道,“荥阳本在汴水之西,真髓越过汴水击荥阳的马超,却能令敌军‘落水溺死者不计其数。汴水为之不流’……”念着念着,他哈哈大笑着对适才那双手的主人招手示意:“文若,文若,你来看!”

  那唤做文若之人自从绢卷被夺走之后始终一言未发,这时才走上前来:“明公可有什么发现?”

  这被唤做明公之人笑道:“你且来看看,咱们这位小盟友的进兵路线。”

  文若来到案几前,在那明公的示意下定睛一看,只见上面有一道新用指甲划出的痕迹,这划痕从中牟先向南兜了一个圆圈,最后自西南向直指荥阳。

  “假使真髓直线自东向西进攻,决不会将敌军逼入汴水之中。”明公长身而起,兴奋道,“这小子确实有两下子。哈,当初在瓠子河畔,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他!”

  汴水自南向北,经过荥阳城东,向北汇入了东西向的鸿沟水,几条纵横的水道切破山势,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将广武、敖仓和荥阳三城包夹其间,为它们形成了天然的对东防线。

  真髓显然从南面汴水的上游悄悄渡河,迂回到马超的侧后,切断了铁羌盟西退之路。这一举动分明显示出他打算依靠水道的阻隔,将铁羌盟全军压迫歼灭在口袋之中的决心。

  以不足一万的兵力绝对劣势,居然向敌人八万大军施行迂回歼灭战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自信?

  文若也不禁为之动容道:“按照手头的情报,真髓此时兵力决不会超过一万,而马超却有八万之众,这一战是怎么打的?”

  被称作明公之人正是曹操曹孟德,他哈哈大笑:“孙子有云,‘出奇制胜’,我虽不知真髓用了什么法子,想必有他出奇之法罢。”他顿了顿,又道,“文若,今日真髓这一战,倒是令我想起四百年前高祖与项羽大战彭城的往事。”

  昔日高祖刘邦趁西楚霸王项羽在齐地缠斗之时,汇合诸侯五十六万大军自关中向东进军,夺取了项羽的都城――彭城。项王得知后彭城被高祖所踞后,怒不可遏,亲率三万精骑南下回击高祖,其势所向披靡、锐不可挡。

  汉高祖二年四月,项羽军宛如闪电一般,从鲁经胡陵至萧,在鲁地作战的汉军樊哙部丝毫未能迟滞楚军的行动,一触而溃。项羽军于拂晓前抵达萧城,完成了对汉军侧后的大迂回,切断了汉军退路,然后立即从西向东发起猛攻。出其不意的猛攻使得汉军无法抵抗,东退至彭城,而楚军则仿佛咬住猎物的猛虎,跟踪追击。两军大战于彭城之下,由晨至午,项羽仅半天时间即大破汉军,将汉军压迫于谷、泗之滨,汉军被歼及落水而死者十余万人。此后高祖东退无路,部队争相溃逃往彭城西南的山区。楚军又紧追不舍,将汉军压迫于灵壁,再次发动猛攻,汉军又被歼十余万。

  这一战使得刘邦险些被俘,后趁刮起大风时发起突围,仅率数十骑逃回关中。但是五十六万大军全军覆没,连父亲与妻子都被项羽俘虏,路上高祖数次为了轻装逃命,而将自己的子女推弃车下,败得狼狈之极。

  文若的声音在曹操耳边响起:“明公,真髓此人用兵灵活,作战勇猛,先后击破张济、马超,决非易与之辈,传闻有道是‘今世项籍真明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况其驻军中牟,对我军乃是肘腋之患。此时泰山贼臧霸、宋宪已平,真髓出兵荥阳,中牟必然空虚,我军何不早除此隐患?”

  曹操不予置评,微微一笑:“文若,你且来看这里。”他手指一点地图上的洛阳北面,那里是山势平缓的邙山,再向北就是黄河:“马超自从荥阳战败后,先退到洛阳,而后又北渡黄河进入河内郡,驻扎在了河阳。”

  文若先是不解,看了半晌,面色竟也微微吃重:“这……”

  曹操道:“你也看出来了?”他长吸了一口气,面色郑重道:“马超用兵也有过人之处,如今他退守孟津口,其中大有文章!”

  文若点头表示赞同。

  马超荥阳一败,只得向西逃入洛阳盆地。洛阳盆地四面环山,北面是邙山与黄河,西面是崤山,东面是虎牢,南面是龙门的伊阙关,乍一看相当稳固,但实际上却要分兵四面防守要冲,无法集中兵力。马超新败之下,恐怕没有那么多的兵力防守众多隘口,所以他索性放弃洛阳,向北渡过黄河入驻河阳,这样只消扼守孟津口一个要冲,就足以将真髓的部队尽数阻挡在黄河南岸。

  “真髓攻击马超,无非就是两个目的,”曹操伸出左手两根手指,悠然道。

  他先扳倒第一根手指:“首先,马超屯兵荥阳,对中牟是莫大的威胁,进兵击溃马超,乃是以攻代守,拱卫中牟。”

  “其次,”曹操不无讽刺地笑起来,“只要能夺取荥阳一线,就打通了进入洛阳盆地之路。对曹某来说,中牟是兖州的肘腋之患;可对真髓来说,却正好相反。兖州不也是时时刻刻威胁在他头顶上的一柄利刃么?”

  他扳下第二根手指:“因此真髓进攻马超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准备将根据地迁往洛阳,以避开我军兵锋的直接打击。”

  曹操冷笑道:“可惜他这如意算盘,却被马超给毁了。马超驻军孟津口,就相当于把握了洛阳的北大门。孟津口虽不大,却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冲,向南距洛阳不过四十里,快马奔驰不到一个时辰。真髓若不能将铁羌盟彻底消灭,洛阳就随时处于敌人的兵锋威胁之下。这样一来,即便城池在手也是无用,就更不要提以那里建立根据地了。因此真髓才会被迫‘进驻洛阳,与之相持’。”

  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自从吕布一死,河内张杨与真髓交恶,因此决不会对马超的失败坐视不理,况且南匈奴的单于庭本就在河东平阳,张杨与前代单于于夫罗私交甚密,东羌、匈奴这些异民族又向来彼此勾连,马超想必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反之此时真髓进驻洛阳一线,粮食补给必须从中牟运去,这一点极为不利。此消彼长,两厢比较算是个平手。”

  “真髓总共兵力不过一万,其中真正的精锐料想也不过四五千。荥阳一战尽管大获全胜,应当仍有不少死伤,就姑且算他还有八千之众。即便这次能够俘获大量降卒,但这些新败之兵未得到有效训练,不过也就是凑人数的乌合之众。”

  曹操盘算道:“而马超向东进军的开始一共才有不到三万人,长安城破后,兵力膨胀到十几万,其中大半都是降卒。等到上月中牟之战结束,他手中依然握有八万士兵,这其中降兵的数量只怕占了二分之一强。我料马超之所以这次能冲破真髓的包围圈,十有八九拉汉军降卒做了垫背,自己则带了真正的西羌精锐突围。现在或许已没那么多士兵,但五六千人总还是有的,倚仗地理,足以与真髓一较高下。”

  “这两人一进一退,进得精彩,退得漂亮,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说到这里,曹操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长叹道,“仗打到了现在,才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最终究竟鹿死谁手,尚且是未知之数呢。”

  文若一直静静地听着,此时点头同意,笑道:“战局变幻莫测,果然不假。按此时双方形势来看,真髓突进到了洛阳,无论是部队行进还是补给线,都已处于扩张的极限,而马超表面上损失惨重,但后援不断,战线大为收缩,反击势头极为强劲,只怕战况即将逆转了。”

  “可惜啊可惜,”曹操叹了口气,万分遗憾道,“这二人都是当世少有的熊虎之将,若是能为我所用,天下定矣。”说到忘形之处,他一面大发感慨,一面大剌剌箕踞在地上,伸手入怀去抓腋下痒处。

  这不文雅的举止看得文若眉角一跳:“州君……”

  听到文若变了称呼,曹操猛然惊觉,赶紧规矩跪坐,尴尬一笑:“哈,文若一叫我州君,那便是要训斥我了……唉,文若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拘泥于礼法。眼下又不是在朝堂之上,这等私人场合哪有那许多顾忌?”

  “‘坐毋箕’,这是《礼记。曲礼上》中的训诫。”文若对主公的抱怨充耳不闻,来到曹操面前跪坐,面沉如水一本正经道,“州君大人,幸好今日只有属下在此,否则这等不合礼法之举止被人看到,明公你又加了一条放荡不法的罪名……”

  “好好好,”曹操高举双手,无奈道,“荀??大儒,荀??大家,曹某知错,多谢荀司马指点!”话随如此,但面对荀??荀文若那波澜不惊的严肃面孔,心下却是叫苦不迭。

  曹操是感情丰富又容易激动之人,因此素来不喜礼法,最是向往无拘无束、放荡形骸的生活。可偏偏这个属下却中规中矩之极,因此每次自己面对荀??时都必须一丝不苟,一举一动只能严格遵守规范。这对他这秉性来说,那滋味简直跟上刑相差无几。

  再加上每逢大事都必须找荀??商量,这苦头可就吃得大了。

  荀??静静坐在他对面,不缓不急地问道:“主公,既然如此,您是不主张对真髓用兵了?”

  “不错。”曹操闻言收敛了那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点了点头,“真髓有非凡的才干,留他确有后患。但如今兖州草定残破不堪,臧霸一平,州郡安定,当今第一要务是趁此机会恢复生产,积蓄实力。洛阳盆地方圆数百里,都是低产薄田,即便真髓能成功将根据地转移,也没多大气候;况且如今他主力不在中牟,即便是我军夺了城池,也不能收服此人,说不定还会促使他向西投入铁羌盟,那样反而得不偿失――就让真髓先去跟马超拼个你死我活罢。”

  荀??知道自己这位主公又犯了爱才之癖,但曹操说得着实有理,于是也就不再坚持:“明公说得对,不过兖州残破,又与北面强敌接壤,实在不足以此为基地,您不如趁袁绍与公孙瓒争夺幽州,现在迅速南下夺取豫州。豫州膏腴之地,战乱不多,现被依附袁术的小势力和黄巾余部所盘踞,何仪、刘辟等辈庸碌不足虑。此后您坐拥兖、豫二州,将治府迁至颖川许县,占据天下中心,霸业就可以完成。”

  听到“与北面强敌接壤”这一句,曹操眼中闪现一道奇异的光彩,待荀??说完,他一拍大腿叹道:“文若,你真是我的张良!”顿了顿接道:“我手下谋士甚多,也唯有你能看破我真正的强敌,乃是北方的袁绍!”

  荀??平静道:“大河南北两地都是平原,乃是一完整的经济区域,不可能长久分裂下去。以属下之见,虽然您与袁绍目前暂时同盟,但以武力决一高下,确定谁才是北方之雄,此势在必行。袁绍素有兼并河北四州、窥视天下之志,等到公孙瓒被消灭,他下一个目标必定就是明公您。”

  曹操点了点头。自驱逐了吕布以来,袁绍北驱公孙瓒、西破黑山、太行山诸路黄巾余部,势力膨胀,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孰不可忍的是,此后他居然署理自己的部下臧洪为兖州北部的东郡太守,全然不把自己这个朝廷任命的兖州牧放在眼里,显露出企图独霸天下的野心。

  自己与袁绍、袁术等人是自幼相识的朋友,那时他们几个少年成天价一起飞鹰走狗,不务正业,在游侠乡里、无赖胡闹,是洛阳城中有名的纨绔恶少。

  还记得一天走在路上,忽然见里坊中有人家正在操办婚事,于是几个人商量之后,曹操先去院子里大叫“有贼”,引得操办婚事的众人都出门观看,再从窗子里跳入洞房,用刀挟持着漂亮的新娘子偷偷地从后门溜走。事后几个小恶棍原打算痛痛快快享用这到手的美人,但正在此时,发觉有人抢亲的人们纷纷手持棍棒追了出来。

  还记得袁绍当时匆忙之中躲入了荆棘丛,却不舍得抛弃怀中美女,结果被树枝挂住了衣服,狼狈之极。自己于是指着他大喊道“贼在这里”,吓得袁绍一面对自己叫骂,一面丢下新娘子奋力挣扎,这才总算衣衫褴褛地逃脱。

  回忆起少年轻狂时那些有趣的片段,曹操忍不住捻须微笑。

  孔夫子曾望江而云“逝者如斯夫”,如今那少年时光已如流水般逝去,回忆犹如水面上划过一叶扁舟,留下一道涟漪,随着时间慢慢远去,慢慢淡漠。

  而现在,少年时代的游伴们不是已经作古,就是成了一方大豪,为了各自的利益和目标,在这个乱世里彼此明争暗斗……

  想起这些事情,就不能不令曹操由衷生出许多感慨。

  见曹操沉吟不语,荀??恭敬道:“属下向明公推荐一人,此人才智超凡绝伦,又对袁绍内情了如指掌,想必对明公大业大有裨益。”

  曹操顿时大感好奇:“能被文若如此推崇,想来此人盛名无虚。文若,你推荐的究竟是哪一位高贤?”

  “此人姓郭名嘉字奉孝,乃是属下的同乡,才策谋略,胜我十倍,乃当世奇士也,”荀??笑道:“他前几年一直为袁绍效力,后因为瞧不起袁绍的做派,故而回归乡里。由于他见天下丧乱,所以不愿与世俗接触,又加上为人放荡不羁,多遭他人诟病,因此世人多半未闻其名,惟有识达者才会为其才学所叹服。故此盛名半点没有,高贤就更算不上了。”

  曹操才听到第一句,已然大喜,再听到“放荡不羁”四字,更觉得投缘,不由开怀畅笑道:“文若,这位郭嘉先生现在何处?听你这么一介绍,我已迫不及待要见见他了!”

  荀??笑道:“此人就在属下的居所,明公可要亲自去拜会他么?”

  曹操大笑道:“这个自然!你我这便去罢!”

  他匆匆忙忙地刚要起身,却忽然想到一事,颓然坐倒道:“这个……唉,我另有要事,还暂时抽不得身。文若,请你好生款待郭先生,待我改日再郑重造访罢。”

  荀??察言观色道:“明公,自从前日真髓信使来过之后,您就坐立不安,今日又拒绝向西发兵,现在又有要事……莫非西面传来了什么重大变故不成?不知属下可否为明公分忧?”

  曹操沉默半晌,知道此事干系重大,瞒荀??不得,只能皱眉道:“文若,铁羌盟攻破长安时,天子似乎已经驾崩,前些天真髓那信使说得就是此事。”

  此话入耳,荀??不禁面色发白,过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随即定了定神,叹道:“这等大事,明公为何不早告知荀???莫非认为荀??不堪与谋么?”

  他是何等聪明,心思机敏当世不做第二人想,此时心里跟明镜似的,已将来龙去脉想得通通透透。

  真髓本可以用此事大做文章,以兴义兵之名会同张杨等四周诸侯一齐讨伐马超,那样马超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没法抵挡。可是他但却偏偏对此事丝毫不提,却又秘密派人来通知曹操,八成是劝曹操兴废立续统之事。之所以主公这些天未将此事告知自己,恐怕觉得自己为人过于讲究礼法正统,对这等废立之事难免从感情上生出抵触,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意见罢。

  曹操满面尴尬之色,起身长跪恭敬道歉道:“曹某决无轻视文若之处,只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曹某原打算对此详加打探,得知实情后再找先生商量。”

  荀??摇手道:“明公不必如此,此事非同小可,确实需要详查。”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假使真髓的消息确凿无疑,明公如何打算?”

  曹操不惯跪坐,此时觉得腿脚有些发麻,索性站了起来围绕着案几转了两转,皱眉慢慢道:“天子若真是驾崩,那皇位就再无人继承。如此天下无主,不知会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个乱世只怕再也没有尽头。”

  说到这里,他嘎然而止,转身看了荀??一眼,重新跪坐下来,拱手正容道:“曹某对此事一筹莫展,还想请先生教我!”

  荀??心中苦笑,自己的这位主公极有主见,什么时候竟会一筹莫展了?

  他道:“明公,假使天子当真驾崩,拥帝续统自然有助于争取天下归心,网罗人才。如果主公能利用这个时机,奉天子听从民望,是大顺;秉持至公以感服豪杰,是大略;维护大义以罗致英俊,是大德。如果不及时定下决心,等到四方群雄萌生异志,以后再想做这一步,也来不及了。”

  曹操闻言放声大笑,他嗓音本就洪亮,此时更是声震屋瓦。

  他一跃而起,摩拳擦掌地兴奋道:“文若,文若,你果然深得我心,果然深得我心!”

  荀??摇头苦笑道:“明公,这等大事乃是为天下人计,荀??又岂能因为私情而废公事?”

  曹操闻言一怔,知道荀??看破了自己的用心,连忙陪笑道:“文若,是我不对,曹某这厢给你赔礼了。”

  荀??连忙阻止,待曹操重新落座后,他皱眉道:“只是明公想过没有,如今海内汉室宗亲比比皆是,既然要拥帝续统,那么究竟拥立何人呢?”

  曹操神采飞扬道:“关于此事,我已早有定计!”此话脱口而出,他已知不妙,这岂不是与前面的“一筹莫展”自相矛盾?

  看到荀??不以为意,曹操赶忙笑道:“文若以为陈王宠如何?”

  荀??闻言错愕道:“可是那个在熹平二年,与国相共祭天神,有谋逆嫌疑的陈王宠么?”

  曹操笑道:“正是此人――文若莫要翻他旧帐,此人善用弩射,十发十中,而且十箭中靶都在一处。当初黄巾贼起时,郡县长官皆弃城而走,唯独陈王以强弩数千张,出军都亭。于是国中人无一敢叛,陈国才能独自完好。后得知铁羌盟破长安,陈王又兵屯阳夏,自称‘辅汉大将军’。如今天下饥荒,邻郡之人也都归就陈王,聚集了十余万人。”

  他顿了顿,接道:“我看当今宗室诸王,无一人武略可及得陈王。”

  荀??叹道:“陈王固然骁勇,但却是十足的有勇无谋,恐怕难成大气啊。”

  他猛然想起一事,面上变色道:“明公,倘若马超求援于张杨、呼厨泉,天子驾崩的消息难免泄露出去,那张杨与袁绍交情非浅,倘若将消息泄露给了袁绍……”

  听他说到这里,曹操沉吟半晌,大声道:“文若,去将那信鸽拿来!”说着来到案几前,展开一张绢帕,奋笔疾书。

  待荀??从门口的笼中取出信鸽,回到议事厅,曹操已经捧起墨迹未干的绢帕迎了过来。

  看着鸽子扑棱棱飞上云霄,直到消失不见,曹操才安心道:“我已经修书与董昭,倘若张杨得知了天子驾崩的消息,董昭会设法拖住他。”

  董昭乃是张杨部下第一谋士。他智谋出众,原本为袁绍先后任命为参军事、巨鹿太守、魏郡太守,功勋卓著。当时黑山军张燕以部众数万,屡犯魏郡,董昭先与之遣使往来,通交易市买,暗地以厚币结纳间谍,秘密离间黑山诸军将帅,再乘虚讨伐,于是大破黑山。两日之中,破敌文书竟然三次传至袁绍的案几。

  后因为张邈与袁绍有隙,董昭之弟董访却偏偏在张邈部下,所以袁绍受谗要降罪于他。董昭得知消息,自告奋勇自请为进京使者,如此方免除祸患,于是以面见天子为借口,连夜逃往河内,为张杨所收留,拜为骑都尉。

  曹操击败吕布后,向朝廷上表自请为兖州牧,其时河南府因仍为吕布势力而阻断不通,于是进京使者被迫假道河内郡,为张杨所扣押。

  就是这时,董昭说服张杨道:“袁、曹虽为一家,但势不久群。曹今虽弱,然实天下英雄,应当结交才对。况今日有缘,正好助他上达天听,索性再表奏功绩,举荐曹操为兖州牧,倘若此事办妥,两家永结盟好,岂不是万全之策?”

  张杨虽是袁绍盟友,又与吕布亲善,但此人并无主见,周边势力哪方都不想得罪,因此依了董昭之谋。此后曹操被朝廷任命为兖州牧,可以说全赖此人从中周旋。

  曹操先前击破张邈,董访也在俘虏之列,得知此事后,他对董访大加重用,于是董昭对曹操更见亲善,变成了他在河内郡安插的内应。

  荀??微微苦笑,觉得此事大不稳妥,他待要再说,忽然外面进来通禀,谋主戏志才到了。

  戏志才大步走进厅堂。

  他中等个头,瘦骨嶙峋,脸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青白,上面却偏偏生着一个又红又圆的酒糟鼻子,鼓着两只不合比例的牛眼。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荀??亲自推荐的谋士,脑筋灵活,机变百出,深得曹操的赏识。

  进来看到荀??,戏志才对他微一点头算是致意,随即大大咧咧坐在曹操面前。

  荀??知他秉性如此,倒也不以为忤,起身道:“明公,属下尚有事务急需处理,先行告退。”

  曹操治下极严,各人自有分工,决不允许过问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否则轻者打军棍,重者杀头。戏志才负责军中情报刺探与分化瓦解等工作,直接受命于曹操,今日晋见必有要事,因此荀??见曹操并不对自己说明,于是知机自动退去。

  等荀??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曹操这才下令所有伺候之人一律退出去,并将房门紧紧关闭。

  戏志才等到这一切都完成,才俯身向前低声道:“主公,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曹操赞许地点了点头,转身取出泥坛和两只酒碗,笑道:“戏先生,真是辛苦你了。”

  坛口的封泥被打开,嗅着浓郁的酒香,再看着清澈透亮的酒液叮叮咚咚倾入碗中,戏志才只觉得全身里外都痒了起来,两眼放光道:“主公,此酒可是中山冬酿?”

  这中山冬酿乃是产自河北真定一带的烈酒,酒味干冽醇厚,因此自战国时代起,此酒就已驰名天下。戏志才没有别的不良嗜好,惟有对酒却情有独钟,此时他酒糟鼻子微微抽动,竟已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

  曹操将一只酒碗递过去,笑道:“戏先生一猜就中,果然是妙人。”说着端起另一只酒碗与他一碰,看着戏志才一饮而尽,又低声道:“此次派去的人可靠么?”

  戏志才将碗放下,打了个酒嗝道:“主公尽管放心,此人原本乃是青州黄巾的一名祭酒,唤做天蛇道人,主公也是见过的。”

  他想到此人,两边嘴角情不自禁向上翘起:“昔日您降伏收编了青州黄巾,此人因为手无缚鸡之力,所以只让他在屯所里做了一名农户。但这厮好吃懒做,又只知道招摇撞骗,于是在屯所内聚众赌博,趁机诈骗财物,惹起好大的祸事。等到被拿获之后,夏侯校尉原打算将之处斩,后来还是主公您因才施用,不仅免其一死,还将他派在属下这里当了差――这厮能言善辩,宣扬谣言乃是拿手好戏,足以胜任此职。”

  经戏志才这么一说,曹操才猛地省起:“原来是他!”不禁哈哈大笑,将酒坛往戏志才那边一推道:“戏先生,此事成与不成,全靠先生了。”

家园 第六节 对峙

  夕阳的红光落入视线,为眼前的景物涂抹上一层淡淡的殷红。

  真髓立马横戟在小丘上。他骑着一匹黑色高头骏马,一身漆黑色明光重铠,外裹明黄色大氅,手中是银亮的方天画戟。

  这里是邙山北面的一处小山,他向孟津口的敌阵一眨不眨地眺望,身上脸上到处都是凝血和尘土,眼睛里满是血丝。

  在山坡背后,隐蔽着几百名鸦雀无声的黑甲骑士,尽管他们也一样疲惫,但依然强撑着骑在马上,在高举着的黑底旗帜上以明黄色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这只怪兽鹰首龙身,豹纹蛇尾,形象猛恶之极,正是传说中掌管呼风的上古神兽龙雀。

  此时其他将领各自去执行自己任务,坡顶上只剩下了年轻的柱国大将军和新任的龙雀统领安罗珊。

  荥阳一战,血战不足一个时辰,就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铁羌盟战士尽管骁勇,却不明步战之法,导致指挥上问题丛生,一败涂地。

  马战与步战差别很大,以布阵来说,一名骑兵的占地范围起码可以容纳四名步兵,因此骑兵所排阵势,要比步兵军阵稀疏得多。

  铁羌盟虽用步兵迎战,但沿袭的战术却还是马战那一套:疏松的阵形稀稀拉拉地展开,企图使用忽聚忽散的冲锋来破敌,完全不懂得步兵密集阵形的好处,因此很容易就遭到了突破。

  上月对铁羌盟作战后总共缴获了一万六千多匹战马,除去水土不服而先后病死的,仍有一万一千多匹,中牟终于成功拥有了大量的骑兵。

  这些从铁羌盟缴获来的河曲马,与原先奉先公军中的北地马不同。北地马属小型马,个头小,奔跑耐久力强,但是力气小。而河曲马属重型马,肩颈结实饱满,腿粗肚围大,他们举止笨重,远没北地马灵巧,耐力也不够好,草料又吃得多,并不是最适合长途奔袭的马种。可这些大家伙力大无穷,负重数百斤完全不当一回事,加上厚实高耸的臀部和肩颈肌肉形成了天然的马鞍,使得铁羌盟能发展出如此可怕的突击骑兵。

  尽管时间仓促,但汉军降卒都是李?唷⒐?汜、杨奉的余部,尽管不如羌胡兵悍勇,但也是来自凉州和并州的边疆悍卒,骑马操矛之人非常多。他们经过高顺、邓博、魏延的战术训练,以及徐晃无比严厉的军法整顿,再加上配上了良种战马和装备,终于在一个月之内造就出了四千精悍的铁骑,大大提高了真髓军的战斗力。

  相反铁羌盟的牲畜被毒倒了不少,使得双方这方面的优势顿时倒置过来。

  尽管接近黄昏,但夏日的阳光仍然非常明亮,真髓迂回到马超军西向,背日向东出击,马超军只得面对刺眼的夕照迎战,几乎眼睛都争不开。

  战斗一开始,马超命庞德先指挥着两万汉军降卒和几千名羌胡士兵涌上前去,企图阻止真髓军的突袭,却被徐晃、韩暹和李乐三将指挥的骑兵队杀得大败――汉军降卒原本就战心不强,等到发觉敌人领军三将原本全都是自己人,顿时大乱不止。

  尽管阵斩真髓军将领李乐,但庞德再也无力挽救颓势:真髓与魏延率领的三千铁骑趁机纵兵形成尖刀,从侧面往返冲突,杀透庞德军阵,配合着徐晃军将敌阵分割包围成长长的数条。庞德军大溃,败兵纷纷翻山或跳水逃走,满山遍野尽是涌动的黑色人头。

  马超与去卑以庞德军赢得的时间,组织起九千多名羌胡骑兵和铁弗骑兵进行反击,但在仓促迎战中一时难以辨别马匹是否中毒,结果不少骑兵刚刚向敌人冲去,胯下战马就纷纷倒毙,于是人心惶惶,士兵再无战心。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时,铁羌盟已经溃不成军,四散逃跑,被真髓军四处兜尾追杀,马超与去卑仅仅率领不足四千骑兵趁夜色轻装从真髓与徐晃两军之间的缝隙逃走。

  真髓发觉后亲自率军追击马超败军,命徐晃打扫战场,荥阳之战结束。

  经此一战,真髓军阵亡两千余人;俘获敌将庞德,斩首五千,被逼入汴水溺死者不计其数,降者两万余人,铁羌盟羌胡主力大部被歼,至此东征军土崩瓦解,再无法组成有效的进攻力量。

  此时真髓仔细地观察着远处孟津口巨大的敌营,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疲惫感。发觉马超逃走后,他穷追不舍,打算一鼓作气擒下马超,却没想到如今自己反而难做寸进。

  孟津口在洛阳北面不到三十里的黄河岸边。此处黄河河心有一巨大沙洲,水流平缓,适豫渡河,因此成为了北方河内郡通向洛阳的咽喉要津。不过孟津原本不叫孟津。故老相传,武王在这里会盟诸侯后渡河伐纣,故将此地称为盟津,后讹音为孟津。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为抵御黄巾军向洛阳进军,孝灵帝在洛阳周围设置八关以戍洛阳,这孟律口便是八关之一。

  马超不知何时在孟津口修筑了三座营寨,黄河南岸和北岸各一座,河中的沙洲上还有一座,三座营寨首尾以浮桥相接,牢牢控制住了黄河水道。他在营寨中又起了无数巨大的碉楼,这些碉楼样式奇怪之极,一般为四方形,也有六角形或八角形的,下宽上窄呈梯形,角墙厚度超过三尺,中分数层,上面露有观察孔,都是以用乱石黄胶泥砌成,外形雄伟,建造坚固之极。这是羌人传统的建筑“邛笼”,里面分三层,上层存放粮食和兵刃,中层居人,下层为畜圈。

  真髓疲劳地眨了眨眼。这些工事绝非一蹴而就,应当是早在马超在驻军荥阳之前,就已经开始建筑才对。十有八九是他计划着万一进兵中原受挫后,可以利用这工事抵御中原强阀的反击。想必马超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布置会用在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头上。

  从马超向西败退之后中牟摆脱了铁羌盟的威胁开始,战火向西拓展到了洛阳地带,但其目的并没有改变,那就是“以攻为守,保存自己”。

  中牟的威胁是来自双方面的,解决了西面铁羌盟的马超,还有东面作为军事盟主的曹操。

  纵然现在自己与曹操以军事盟约暂时获得了彼此相安的现状,但并不代表能够永远这样下去。中牟的地理位置,已经决定了这是曹操根本不可能放弃的区域,而现在真髓军的活动空间,面对曹操的大军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战略纵深。

  洛阳盆地虽然不大,却是现在自己能够抵御曹操兵锋威胁的唯一出路,因此必须首先控制洛阳盆地,进而控制南面的南阳盆地或者西面的关中,才有可能真正做到保全自己。

  而要想彻底控制住洛阳盆地,就首先必须消灭马超,夺回孟津口,这个洛阳的北大门。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要想求生存,就必须要去剥夺别人的生存条件。

  别无选择。

  他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对眼前这一切忽然产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究竟到了什么时候,乱世才能够结束,这种你死我活的战争才能够停止呢?

  安罗珊的眼里却既没有碉楼也没有营寨,她的眼里只有他,她只看着他。

  由于天气炎热,他没有戴头盔,漆黑的长发散乱地披着,两腮浓密的胡子茬,衬托着那英俊的面庞,显得是那么威武。在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是勇敢混合着坚毅和沉着,还夹杂着少许少年的稚气。

  湿热的晚风吹拂着发稍,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向远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哀和善良。

  又是一个落日,罗珊轻轻地叹了口气,记得自己和他上次这样在洛阳附近一同沐浴在夕阳温柔的红光里,还是在好几个月前西征讨伐张济的时候。自从中牟变乱以来,两人还从未有过这样独处的机会。

  如今的一切都跟当时不再相同,但此时此地,却偏偏给人一种天地万物都静止不动的感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真髓微微一怔,转头看去,只见罗珊头缠红巾,一身黑袍黑甲,越发衬托出雪肤盈然,面庞娇艳,原本已被蒙上一层红霞的面庞变得更加红润动人,呈现出令人迷醉的美艳。

  安罗珊的手,并不是那种纤纤玉手,而是坚实强劲的战士之手。由于主人常年抡矛开弓的生涯,原本应当是柔嫩细腻的它变得指节粗大,掌心满是粗糙的茧。但指尖上传递过来的那种温暖,却是那样沁人心肺,令人销魂。

  此时四目相对,他仔细端详着她,深邃的双眼因为充满激情而变得狂暴,犹如风暴降临的大海。

  她忍受不了那样灼热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都开始轰鸣,血从颈部一直冲上了头顶。

  自从城门口自己对他表露心迹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一个月又七天,在这段时间里,他们虽然距离是那么接近,却始终没有更多的亲密接触。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随着时间越长,就越令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渴望,这种感觉令她焦躁痛苦,而又无法克制。

  此时此刻,罗珊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感受着因为心情激荡而导致的皮肤下一阵阵的颤麻,静静地享受着这份梦寐以求的温馨。

  “我们回营去罢,”过了良久,真髓沙哑道,他强迫自己的意志力从罗珊身上转移开来,“连日追击,大伙儿都没机会合眼睡觉,晚上就让战士们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再发起进攻。”

  清晨。

  马超只觉得周身筋骨酸痛,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正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地躺在一座碉楼的顶层。

  四周没有锦缎的大帐,没有厚实的皮毛褥,也没有熟悉的烤羊肉香。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一罐罐的肉脯和其他的食物杂乱无章地堆积在自己的周围,散发着变质腐败的气息。一只老鼠从他手指边飞快地窜过去,在大包小包的堆积物之间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偶尔发出得意的吱吱声。

  连日的苦战使得马超衣甲破碎,英俊的面庞死人般煞白,眼眶深陷发青,头发都被血粘在了一起,锦缎似的皮肤上满是血痂和汗臭:从荥阳到孟津口总共将近三百里的崎岖山路,在过去的四天四夜中,敌军一直在身后紧紧追击,大小血战十余次。尽管他武艺超群,但在战场之上面对千军万马的冲杀,人跟蝼蚁也没什么两样,能够有命活着来到这孟津口,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他圆睁双眼躺了半天,过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是怎么到达的这里。

  没日没夜的行军、作战、作战、行军……前几天的艰苦经历,马超现在回想起来就想吐。

  四天四夜毫无片刻休息、仿佛没有尽头的疲劳奔命、时时刻刻绷紧的神经、数不清的对决冲杀……尽管自己身体再怎么强壮也经受不起这种折腾。

  昨天下午总算赶到了孟津口,进入营寨总算能睡安稳觉的时候,自己的精神却始终无法放松,每次一合眼就是刀光剑影,时而浮现父亲浑身鲜血的身影,时而是真髓军那反映着金色阳光的黑甲骑兵。

  尽管身体已经疲倦欲死,却偏偏辗转反侧就是没法入睡,那种滋味简直要叫人发狂。

  昨晚他就那么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最后爬起来在周围的杂物中翻出来两坛酒,一口气全灌了下去,这才头晕脑胀的躺下,一面握着砍得刀刃都已翻卷的弯刀,一面枕着断掉??头的长铁??,心神总算安定下来,勉强迷糊了一个时辰。

  唯一能令马超感到安慰的是,真髓军虽然是追击的一方,但他们所受的罪,也决不比自己好过多少。

  记得临近追击战的尾声时,双方在洛阳西面布开阵势,战场上同样都是四个昼夜丝毫没休息的疲兵,人人都头晕脑胀,拼杀的动作缓慢之极,不少士兵还未等到兵刃及身就已直接倒地死了过去,那景象既残酷又可笑。

  想到了真髓军,他挣扎着站起身从观察孔向南用力张望,只见孟津口前是一小片开阔地,再过去就是连绵起伏的邙山山地。此时小山之间雾气缭绕,景色凄迷,寂静之中却蕴含着隐隐杀机。

  实际上曹操对马超的估计并不完全正确,他没打算与真髓在孟津口对峙,西撤的目标原本是荥阳西面的虎牢关。

  周穆王在郑地打猎,得虎囚养于成皋,所以该地又得名虎牢。春秋时期晋、楚争霸,晋国为逼迫楚国盟友郑国顺从自己,于是在此地联合九方诸侯起“大虎牢城”,关城至此而建。由于关城东面有河名为汜水,所以又名汜水关。

  此地北临黄河,东隔汜水,南面是方山,冈峦起伏,乱岭纠纷,沟壑纵横,只有一条绵长小道贯穿东西,因此素有“塞成皋之道,天下不通”之说。加上东面的荥阳、金堤关与广武山,西面的黄马关、旋门关,几处险关隘口连成一片,形成了洛阳盆地东面难以逾越的屏障。

  秦末楚汉争霸,这一带是最为关键的战场,高祖刘邦就是凭借虎牢天险,硬生生将项羽的主力阻隔在了荥阳以西,最终凭借关中的富饶和其他战场的胜利,夺取了天下。

  马超虽然不知道这些典故,但凭借自己敏感的军事嗅觉,在真髓军急速来袭时,立刻做出了保存实力待机撤退的决断。在作战失利后,他设计抛弃了其他部落那些不可靠的人马和全部的汉人降卒,统率着清一色的马家军从侧面悄悄突围,打算借助虎牢之险重整军队。

  向东迁徙到荥阳的牲畜群其实只占此次东征军畜群的一部,洛阳一带土地荒芜,虽然现在已经无法耕种,却正好适合放牧。此次虽然几乎损失了全部的军马,但黄河两岸还放牧着十多万头牛羊,食物补给还是非常充足的。

  只要自己能扼守住成皋一线,再向北求得南匈奴的帮助,照样大有可为。

  之所以会演变成现在对峙孟津口的情形,是因为真髓攻势太过凶猛,以精锐骑兵日夜不分地追击,仿佛盯住猎物的鹞鹰,紧随马超军后,穷追猛打,锐不可当。马超途中几次整合部队,发动反击,以求遏制住真髓军的攻势,但荥阳一败,军无战心,结果不但没能够达成目标,反被连连击溃。

  就是这样,真髓驱赶着铁枪盟败军一鼓作气突破虎牢、黄马、旋门三关,长驱直入冲进洛阳盆地,迫使马超放弃了收集牲畜群的打算。他忍痛抛弃了身负重伤的马休,又将跑不动的战马和士兵当做挡箭的肉盾,总算又将真髓前进的脚步拖延了一个时辰,这才成功在孟津口站稳了脚跟。

  此时的马超军再不复当初东出长安时那股气吞山河的气势了,兵马总共还不到三千,粮不足七日之用。

  马超靠在墙壁上慢慢蹲坐在地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就像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只有那狼一般幽幽闪烁的目光还证明他依然活着。

  如今不仅是后退无路,甚至连前进都已经遇到极大阻碍……

  自己的全家被杀,如今又加上了失踪在乱军之中的小妹云璐和二弟马休……

  巨掌逐渐捏成拳头,骨节都为之格格作响,马超不禁咬牙切齿:真髓,这一切的祸根,都是因为这个真髓!

  “大哥,你醒了?”地板上忽然冒出一张年轻的面容,那是三弟马铁。

  看到马超,他高兴地笑起来:“大哥,你既然醒了,就赶紧下来吃些东西罢!”

  马超不耐烦地一挥巨掌:“三弟,你就知道吃,眼下这点儿肉脯马上就要见底,也不知道省着点儿!”

  看到马铁,他不由想起了阿爸、二弟和妹子,心中一酸,叹道:“我一点不饿,你跟马岱先吃罢。”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就是渴得紧,给我提罐水上来。”

  马铁答应一声,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过不多时,一个肮脏不堪,衣衫褴褛的奴隶颤颤巍巍地提着水罐爬了上来。此人异常瘦弱,头发又脏又乱,散发着霉烂与酸腐的难闻臭气,似乎一直都是住在畜栏里面。

  马超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生就一副懦弱相之人,不禁皱了皱眉,从那人的脏手中接过水罐。

  他还未喝水,忽然又想起一事,向下面大声道:“三弟,去卑可有消息传回来吗?”

  马铁在下面长声答道:“怎么可能有消息?大哥,你也太性急了,右贤王他不是昨天才动身去河东平阳向呼厨泉单于求救么?路途那么遥远,再怎么快也需要再等半个月才能有消息罢?”

  听到这回答,马超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今自己龟缩在这孟津口,兵微将寡,缺衣少食,去卑究竟是去求援还是趁机逃走,自己也没有把握。但此时除了相信那个矮肥的铁弗胖子,已经别无他法。

  其实这都无所谓,最令自己无法忍受的是,身为未来的铁羌盟盟主,竟然会问出如此怯弱的问题。

  ――去卑可有消息传回来吗?

  ――大哥……右贤王他不是昨天才动身去河东平阳向呼厨泉单于求救么?

  这一问一答,竟将此时心中的忧虑和恐惧暴露无遗。或许自己还没有察觉,但实际上他已经象抱住救命稻草一般,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匈奴降王的头上。

  这种感觉令马超愈加感到呕心:????想我马超纵横天下,将大汉天子的威仪都践踏在脚下,什么时候竟会担惊受怕,狼狈懦弱到这步田地?

  他恼羞成怒,一甩手将陶罐摔在地上打了个粉碎,对那送水之人咆哮道:“滚,立刻给我滚!”飞起一脚正踢中那奴隶的肩膀,那奴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随即呻吟着蜷缩成了一团。

  马超这才觉得心气稍平,转身刚要继续仔细向南面了望,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将军、将军孤立无援,是否已经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听到这句话,马超回头一看,才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个先前被踢了一脚,蜷缩在地的奴隶。

  他原本就烦躁不堪,听了这句话心中怒气更盛,眼中杀机闪动:“就凭你个猪狗不如的贱奴,也配来评论老子的所作所为?”大踏步来到那人身前,抬起脚来,就要向那人地胸膛重重踩落。

  那人先前被踢了一脚,左肩已经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似乎是里面的骨头断了。

  此时看马超狞笑着上前,他无力躲闪,只得急叫道:“在、在下,可以修书与河内,河内太守张杨,令他,令他……”说到这里,豆大的汗珠不住从额头上泌出,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入耳,马超不由一怔,倒也不急于杀人。

  他一伸手将那奴隶拎起来,仔细打量。发现这人其实长得倒不难看,只不过脸上满是泥垢,又胡子拉碴,真实相貌反而不引人注意,倘若洗个澡,再将头发和胡须梳理干净,应当也算是仪表堂堂的男子。

  “你能修书给张杨,令他来做什么?支援我马超?”马超尽管心怀期待,却表现出一副不予置信的模样,“你一个喂牛牧羊的奴隶,又怎会认得张杨,你到底是什么人?”

  看那人痛得无法答话,五官都挤在一处,他伸手在那人肩头一点,劲力直透经络,厉声道:“快说!”

  那人疼痛稍止,好容易才喘过气来,咳道:“在下,在下乃是原先的黄门侍郎钟繇,将军可有印象?”

  马超这才恍然,自己攻破长安之后,曾经俘虏了一大批公卿官吏,钟繇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依照阎行之意,是要将他们全部坑杀,以扬威天下的。但偏巧当时与李?唷⒐?汜、杨奉等诸部汉军连番恶战,兵力损耗很大,所以军中缺乏放牧之人。于是马超否决了阎行的提案,下令将俘获的公卿官吏统统编入牧奴,负责随军放牧。

  真髓在荥阳一股脑药死了铁羌盟牲畜,使得马超迁怒于牧奴,曾大开杀戒,链枷之下肝脑涂地。在那些象西瓜一样被打烂的头颅当中,朝廷大员竟占了三分之二。

  钟繇阴差阳错之下,并没有随军迁往荥阳,而是跟随剩下的牛羊群在洛阳留守,故此逃得了性命。

  马超将钟繇放下,和颜悦色道:“好,如若你能将张杨的援军召来,我立刻就提拔你当我的副将。”

  钟繇摇头道:“将军高抬在下了,在下不需要别的,只是恬为黄门侍郎,不能为朝廷尽忠,乃是最大的羞耻。因此钟某想知道我大汉天子的下落,希望将军能以实相告。”

  马超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又何难?你们那个皇帝被我军俘虏后,还好端端地在长安哩。待我先破了真髓,然后带你去见他!”

  他眼珠转动,忽然有了主意,对钟繇义正言辞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本一时胡涂,加入了韩遂等西羌贼寇的行列,但自从面见天子之后,在下弃暗投明,归顺了天朝。天子还任命我马超为征东将军,还做了、做了并州牧。真髓一干逆党竟然抗拒天兵,是大大的叛逆。”

  听到天子无碍,钟繇的面孔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只是在脸上那层层污秽的后面,这笑容显得那么难以捉摸:“既然如此,在下这就修书与张杨,叫他火速前来救援,以天子名义同讨逆贼真髓!”

  马超大喜过望,放声笑道:“好,实在太好了!”

  刚才还灰心丧志的他忽然在面前这个肮脏的奴隶身上,看到了报仇雪恨的希望。

  钟繇尚未回答,忽然听到外面鼓声大作,从弟马岱从地板上钻出来,他紧张道:“大哥,真髓来攻寨了!”

  马超转身大步来到了望孔向外张望,只见在黎明的雾气之中,经过休整的真髓军背靠邙山布下了军阵,阳光下黑压压的铁骑盔明甲亮,点点精光,声势浩大之极。

  旁边钟繇走上前来仔细观瞧,忽然道:“将军,真髓逼城布阵,是有傲视之心,将军只要按兵不出,敌军勇气自衰,待其士卒饥疲,必将自退之时,我军乘而出击,必胜无疑。”

  马超心中一动,不由多看了这个满身牛溺羊骚气的黄门侍郎几眼,改了称呼道:“钟先生,你说得很有道理。”

家园 第七节 沐猴

  九江郡北临淮水,西靠淝水,南临长江,位于由淮入江的水路要道,具有极高的战略价值。袁术之所以在南阳失利后东来九江,就是打算依托此地北夺徐州,南控江东。

  袁术所盘踞的寿春,就是地处淮南的九江郡郡府。

  寿春原本是战国四君子中楚春申君黄歇的食邑。后楚郢都被秦军攻破,楚于考烈王二十二年徒都至此,寿春从此成为了江淮的大都会。自考烈王迁都以来,经历这么多年风雨沧桑,寿春始终是南方文化的中心,与长安、洛阳、邯郸、宛城、成都并称为“六都”,其繁华可想而知。

  从进入寿春的宫舍开始,雷吟儿就已经瞧花了眼。整个宫殿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间屋舍,他只知道在两名女官的带领下,走过一重重美轮美奂的房屋和回廊,犹如迷宫一般转来转去。

  这里每间楼阁最低起码有三、五层,高者则有七、八层,去地足有四百余尺,雷吟儿仰头看得脖子都酸了,这楼阁几乎碰到了天!

  带路的都是二八佳人,衣袂飘飘,貌美如花。她们似乎每人都有专门负责领路的地段:每走过一重院落,就更换两人继续带路前行,一路行来也不知道更换了多少次。

  雷吟儿从未接触过这许多笑靥迎人的美女,神魂颠倒,几乎连骨头都酥了。

  足足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进入重楼之中的一片院落后,他见到了自己此趟行程的目标。

  刚踏入这院落时,雷吟儿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没有山,也没有树,更没有水。

  有的只是黄澄澄的金子,放眼望去,全都是黄澄澄的金子!

  院落正中是一只硕大无边的纯金叵罗,足可以容纳三十斛美酒,此时浓郁的酒香正从里面散发出来。

  在叵罗的四周,围绕着无数巨大的动物,长达一丈的盘龙、身高一丈五尺的凤凰、跪拜在地的大象、张牙舞爪的雄狮,还有敦厚的骆驼……这些动物都是以金为胎,上面粘以金线,形成细腻而又绚丽的纹路,再在金线之间镶嵌以各色珍珠宝石。

  院落中整个地板都是用桐油浸泡过的大理石方砖铺成,四周建筑物的屋柱趺瓦,尽数都是铸铜造就,上面再以金漆画着风云龙虎等各种图饰。

  在金叵罗的后面,正对着雷吟儿的是一张巨大的包金紫檀木胡床,上踞一名肥胖的汉子。

  由于距离较远,四周金灿灿的反光又太过刺眼,雷吟儿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只看到那人上身穿紫罗襦衣,下身着纱织大裙,周围二十多名美貌女官将那人包围,莺莺燕燕,热闹非凡。

  雷吟儿喉头咕咕之响,他出身西北苦寒之地,先后跟随的两个主公,一个是胡车儿,原本对此就不讲究;另一个是真髓,生活也简朴得很,何曾见过如此花花世界?

  此时他表情完全呆滞,心跳速度快的出奇,恍惚之中仿佛到了人间仙境,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就是你要为孤效力?听你说汉天子已经驾崩了?你是何人,又是如何得知此事?”那被美女包围的肥胖汉子正是袁术袁公路,他轻轻抖了抖罗衣,冷冷地看着下面的雷吟儿。

  发现自己神气十足的三个问题竟然得不到回应,这位自封的徐州伯不满地眯起眼睛逼视过去,想令自己的目光显得更加敏锐,竭力想要做出一副威严的表情。但是那两只原本就被肥肉挤成了两条缝的小眼睛,无论他怎么努力也看不出任何效果。

  年近四十的袁术已不复当年的豪气,在眼前这个下巴堆满了油脂的人身上,再也看不到从前那个以侠气闻名的袁公路的半点影子。

  他原本消瘦的脸因为近年来奢侈淫荡的生活,变得象蒸熟的饼子一样蓬松肿胀;头发黑得发亮,似乎是涂了油,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也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由于酒色过度已经严重侵害了他的健康,为了防止别人看出来,他就在脸上还敷了厚厚的一层粉,看上去满面红光。只是面部表情倘若稍有变化,就下雪似的簌簌往下掉渣。

  见雷吟儿完全没有反映,袁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雷吟儿却依旧没有听到:他早已经被周围绚丽无比、富丽堂皇的宫殿所震慑,此时只能呆头呆脑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看到雷吟儿一副大张嘴巴、眼睛发直的蠢相,袁术从鼻子里轻蔑地哼出一声。

  这一哼里蕴涵着无比复杂的感情。它既体现出卑微小民竟敢抗拒回答自己的问题这种大不敬的举止,给门第为四世五公,出身尊高无比的汉左将军、徐州伯所带来的愤怒和不悦;又体现出野心勃勃的割据者对这条重要消息的详实情况的迫切和重视;而最后那高高挑起而又故意拖长了的尾音,更是充分体现出宫殿的主人因为以苑林的瑰丽而成功地震慑了雷吟儿这样的外来蛮夷,从而使得自己爱慕虚荣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听到这一声,雷吟儿才回过神来,赶紧拜倒。

  他双手触地,只觉得被桐油浸泡过的大理石地板摸起来冰凉而光泽,说不尽的舒服,恭敬地答道,“启禀主公,小人名叫雷吟儿,出身西羌,曾为西羌贼马超效过力,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马超每次宴饮时都喜欢用杀死大汉天子来吹嘘自己的功绩,因而得知了此事。”

  这番说辞是到九江之前早就编排妥当的,雷吟儿事先也不知背过多少遍,说得流利之极。

  袁术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推开女伎们站了起来,绕过巨大的金叵罗,来到雷吟儿的面前。

  他宽大的袍子微微颤抖,相互搓动自己那两只肥肥胖胖的手,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中牟距九江之遥,不亚千里,你又怎么会到寿春来呢?”

  雷吟儿道:“启禀主公,前几个月马超进犯中牟时被真髓打败,小人因此被俘,后来趁看守不注意就逃了出来。马超军令严酷,但凡曾经被俘的士兵都以叛逆论处,小人即便是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不敢再回关中,只有到南方来碰碰运气。”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接道:“至于主公问我如何到了九江,小人也不知道,因为实是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胡走乱闯的缘故。”

  袁术禁不住得意,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胡走乱闯!”

  他声音一顿,忽然大喝道:“来人啊,将此奸细予孤捆起来!”

  雷吟儿大惊,还未有所举动,身边两个女官已经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四只纤纤素手一齐搭在他身上。她们每只手掌里都藏着一枚毒针,这一搭,顿时四道酸麻感笔直地刺入雷吟儿左右腰间和锁骨。

  他从未想过周围这两个女官会出手袭击,此时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施展,只得在二女的胁持下屈膝跪在地上,仰面怒叫道:“主公,小人非是奸细,您这样对我,小人不服!”

  袁术冷笑一声:“你死到临头,还敢说嘴?”顿了顿道:“好,既然如此,孤便叫你死个明白――你识得字吗?”

  雷吟儿点了点头。

  袁术嘿嘿一笑:“那就自己看罢!”说着将一团绢掷在他的脸上,雷吟儿低头一瞧,原来是一份来自关中的战报。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对峙于孟津口的真髓、马超二人各自发动了几次攻势,但谁也没占到半分便宜。

  真髓进驻洛阳的第二天清晨,就向孟津口发起猛攻,但出师不利,白白折损了数百名将士。无奈之下只有分派部队四下寻找其他渡口,以求从其他方向迂回到黄河北岸。但没想到被马超窥破其兵力分散的弱点,忽然亲率骑兵自孟津口杀出,冲破了真髓本营。

  马超军斩首超过两千,迫使真髓向南溃退十里。主将真髓陷入乱军之中,险些为铁羌盟所擒。幸好去寻找渡口的魏延察觉到了问题,率军火速回援,这才稳住阵脚。

  经此一役,马超认定真髓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患。他本来性格甚是急躁,得到了张杨支援的四千士兵后,更是急于反攻,见真髓军驻扎在洛阳一带,于是率一军秘密向东,企图占据旋门、虎牢等关,卡断真髓军的后路。

  半夜里马超军刚进入成皋道,背后山口忽然火光四起――真髓故意驻军洛阳,就是为了引诱马超向东断其归路。他早设下埋伏,令邓博军牢牢扼守旋门关,魏延军埋伏在旋门关左近。等待敌人进入高山之中的山道后,予以痛击。

  激烈战斗维持了两个时辰,马超军被堵截在狭长山道里,阵形无法展开,首尾不能相顾。在真髓军前后夹击下,士兵死伤无数,马超丢弃铠甲,孤身一人翻山越岭逃回孟津口。

  至此马超坚守孟津口不出,再不敢南渡黄河。

  此后真髓留下大量旌旗以作疑兵,弃孟津口不顾,秘密率军向西,企图渡过小平津迂回到马超军侧后。但这一举动为马超所侦知,他故意白天向真髓所留的疑兵阵营挑战,却趁夜色移精兵五千,于小平津北岸的小树林中埋伏。

  中牟军渡河过半时,马超军发起猛烈冲锋,徐晃指挥的渡河先头部队伤亡惨重,被迫退回南岸。乱军中徐晃正遇马超,被一??搠中小腹,伤势沉重之极。

  雷吟儿一面为战况激烈感到惊心动魄,叹息自己未能在此关键之时为主公效力,另一面也暗暗奇怪:袁术令自己看这份战报,可这份战报里面关于天子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它和自己是否奸细又有什么关系?

  还不待他发问,袁术已一脚踢在他头上,冷笑道:“你看清了没有?”

  尽管袁术武功不高,但这一脚直接踢中额头,任谁也受不了。

  雷吟儿头晕脑胀了好一会儿,才呻吟道:“看倒是看清楚了,可小人仍然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

  “你个死不悔改的羌奴!”袁术哼道,“好,孤来问你,你说马超有弑君之罪,既然如此,他就是大汉人人可以诛之的逆贼!张杨、钟繇,都是汉室忠臣。尤其钟繇乃是当今圣上的黄门侍郎,他又怎肯与弑君的逆贼同流合污?”

  雷吟儿暗中叫苦,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他离开中牟之后,他哪里知道是什么原因?

  袁术一面冷冷地看着,一面将一根秃毛的节杖反复在手中把玩。

  这根节杖,乃是天子节杖,是已过世的太傅马日??之物。兴平元年(公元194年),马日??奉诏持此节出使山东,安抚天下。当这位太傅来到淮南时,被袁术轻轻松松用醇酒美人的陷阱套住,强行借取节杖。此后马日??数次乞求归还此节,袁术非但不听,反而将之扣留在寿春,企图逼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做自己的军师,马日??悔恨交加,最终呕血而死。

  从此这天子威仪的象征,就变成了袁术手中的玩物。

  见雷吟儿回答不出,他等得不耐烦,涂满粉的圆脸蒙上了一层杀气,对按住他的两个女官一挥节杖,其中之一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长达半尺的银针,就要向雷吟儿左眼插下。

  雷吟儿不由大骇:“且慢!”他喘了口气,大声道:“这些事情发生时,小人已经向南逃走了,马超如何能说动张杨和钟繇助他,小人确实一概不知。但马超弑杀天子,小人有确凿的证据!”

  袁术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令那女官住手,用那毫无生气的小眼睛冷冷地盯着雷吟儿道:“你说罢。”

  雷吟儿一咬牙,索性道:“主公,实不相瞒,小人乃是马超的亲兵,关于马超弑杀天子之事,是小人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至于马超如何能蒙骗钟繇和张杨,小人确实不知。主公若是要杀掉小人,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但说小人是奸细,小人确实冤枉!”

  虽然自己这样说或许能一口咬死马超,但承认身为马超亲兵,又亲眼所见马超弑杀天子,那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弑君的从犯。假使袁术忠于汉室,又或是打算做出一副忠于汉室的模样,那就是给了他一个“为君复仇”的最名正言顺的理由。

  但是除此之外再无他法,尽管袁术奢华淫荡,一副纨绔子弟的德行,但他能领袖南方群雄与北方袁绍相抗衡,心计和城府也都不是弱者,又岂是那么好蒙骗的?若不能给一个能令袁术满意的答复,肯定自己立刻就要被处死。

  与其这样窝囊地死去,倒不如拿命来赌上一赌。

  赌主公和贾先生对袁术的看法没有错,赌袁术想称帝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雷吟儿说完之后,双目紧闭,心惊胆战地等待着最后的命运。

  袁术先是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忽然绽露出一丝微笑:“你总算说了实话。”他摇头叹息道:“自从马超进了长安,孤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羌贼弑杀天子,不想今日果然应验。”

  他畅然笑道:“你一开口,孤就知道你在说谎!如此机密大事,马超怎可能散布到人人皆知的地步?你如此详知,除非是有份参予,并且身份也异常特殊,否则不被杀了灭口才怪。”

  他放下节杖,用银瓢从金叵罗里舀了一满瓢酒,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心满意足道:“之所以你开始不肯吐实,就是因为害怕孤会认定你是弑杀天子的帮凶,而将你处死――孤家猜得没错罢?”

  雷吟儿暗自送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是赌对了,主公和贾诩没看错这个一心想着称帝的袁公路。

  他赶紧做出汗流浃背的模样,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奋力叩头。

  这一番举动恰到好处,令自命料事如神的袁术打心眼里感到无比舒坦:“你放心,弑杀天子之人既然是马超,日后只要你肯忠于孤,罪名就不会落在你的头上。”

  对袁术来说,天子是不是真的驾崩,已经并不重要。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称帝的借口,不是给臣子的,而是给自己的,他想要说服的,只是自己而已。

  他并不是从理智上来肯定雷吟儿所讲述的故事是真是假。袁术之所以相信天子驾崩是事实,纯粹是因为他愿意相信而且乐于相信这是事实,因此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一套说辞。

  袁术并非不学无术之人。

  他自幼博览群书,尤其喜好谶纬预言之术,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在十三岁时在《春秋谶》里看到的“代汉者,当涂高”那一句谶言。

  记得昔日王莽篡汉,时有谶言云“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后果然光武帝刘秀荡平四海,安定天下。所谓“四七之际火为主”,前面这“四七之际”,乃是说光武帝刘秀于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起兵,高祖于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灭秦称汉王,由高祖灭秦至光武起兵正好是228年,合于四七二十八之数;而后面的“火为主”三字,说明五德流转,汉为火德。

  就是因为这样成功的先例,所以袁术对谶言非常着迷,深信不疑:????“代汉者,当涂高”,自己名“术”字“公路”,这“术”、“路”二字与“涂”字相合。况且袁氏出于陈地,乃是陈大夫“辕涛涂”之后,上古贤君舜的后裔子孙,正是土德,为火德之次。以五德流转计算,火生土,故云以黄代赤。

  无论是名字还是德运,都与谶言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不正是在说身为袁家嫡子的自己,即将登上九五至尊吗?

  这个念头,袁术从未跟任何人提起,但每次自己偷偷地想起来,都觉得胸中一团火热,心痒难骚。

  从此以后,他就拥有了一个永远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努力磨练自己的意志,不顾自己身份,努力结交市井,亲近那些被宦官陷害的党人,短短几年之中,由于他仗义疏财,有豪侠之气,竟在洛阳博得了“小孟尝”的美名。

  此后眼看着大汉王朝逐渐解体,分崩离析的乱世降临,袁术打心眼儿里高兴,这分明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机会啊!

  但好事多磨,谁想到第一个跟自己争夺关东霸权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庶出的兄长袁绍。

  每次想到此人,袁术就觉得胸口发堵,又气又怕。

  袁绍那厮联合曹操、刘表,将自己好好一个南方群雄领袖的地位打得粉碎,使自己从南阳流落千里,直到寿春才再次扎稳脚跟。不仅如此,那厮控制了冀州和青州,已经成为全国实力最为雄厚的诸侯。

  他猛地又想起来,袁绍也是袁家的血脉,陈大夫“辕涛涂”之后:莫非谶言所指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庶出的孽种?

  袁术不禁暗中切齿。

  如今汉天子终于驾崩,皇位继承断绝,自己称帝的夙愿只怕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但若是此消息被袁绍又或是他那个跟班曹操截获,那自己数十年来的努力,很可能就要变成泡影了。

  可是阻力不仅来自外部,倘若自己称帝,那部下中如阎象、张勋、纪灵等死心眼之人,只怕多半不会赞同,因此必须首先培植一些只忠实于自己的亲信才行。

  他猛地灵光一闪,眼前这个雷吟儿倒是非常恰当的人选:他原本就是羌人,又自称是弑杀天子的参与者之一,想必对汉室正统没有丝毫的顾忌;况且跟随马超久经战阵,应当也是能征惯战之将,应当可以委以重用。

  想到这里,袁术挥手命女官解除雷吟儿的禁制,又吩咐道:“下去罢,来啊,将这位、这位……”

  看他叫不上自己的名字,雷吟儿恭敬道:“属下名叫雷吟儿。”

  “没错,”袁术坐回胡床,然后懒懒地对左右的侍女们道,“就将这位雷吟儿将军,安排在此院中居住,你们必须尽心竭力服侍他,不可丝毫怠慢。”

  袁术这句话入耳,雷吟儿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赶忙称谢。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幸住在这种地方,环顾四周金壁辉煌,美女如云,不禁入堕梦中,依旧不敢置信。

  还未等他魂魄归位,袁术一声令下,登时身边几个侍女围上前去,忽然将那两名女官制住,七手八脚地拖了出去,紧接着就从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呼。

  两个侍女各自捧着一只巨大的漆盘走了回来,来到雷吟儿面前双膝跪倒,举盘过顶。

  雷吟儿定睛一看,忍不住失声惊呼,盘子里赫然是两对血淋淋的手!

  袁术哈哈笑道:“适才那两个贱婢以这两双手冒犯了将军,故此袁某略作薄惩,还希望雷将军不要见怪。”

  他顿了顿,向雷吟儿举起酒瓢笑道:“这里的女人,你想要哪一个只管开口便是。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美女醇酒,即便是孤心爱之人,孤也决不吝惜。只要你对孤忠心,孤家保你在这人间乐土享尽荣华富贵。”

  至此雷吟儿才明白,为什么就凭眼前这倒行逆施,品味又庸俗不堪的胖子,却能依然招揽到不少效死之人。

  这股视金如粪土的豪气,又有几人能做到?

  昔日以侠气名动京都的“小孟尝”,果然有其过人之处。

  天空刚下过雨,阳光明媚,天际一道彩虹挂在那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此时雷吟儿沿着湿漉漉的石头长堤,回头北顾,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八公山,别有一番亮丽的景色。

  这里就是春秋时期楚国令尹公叔敖修建的大水库――方圆百里的芍陂。

  由于水道的便利,此地成为了南北商贸往来的要津,所以寿春市的形成,远远比寿春城的历史要久远得多。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寿春之市不仅没有诸多限制,而且也并不象其他城池那样设在城内,而是在城南芍陂的石堤之上。

  这里也就是整个淮南地区最大的商品运输集散地――淮南市邑。

  尽管天公不作美,但并不能丝毫影响商主们的热情。

  入市的商品中,酿酒、醋酱、蜜浆、粮食、熟食、竹木、漆器、染料、金银铜铁、牛马猪羊、筋角丹砂、帛絮细布、文采榻布、皮革药材、书籍字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热闹非凡。

  袁术豢养妻妾成百上千,无不身着罗服,口厌粱肉,生活穷奢极侈,又惯用大笔赏赐拉拢人心,因此对金钱需求量极高。

  为了满足需要,他只有狂征暴敛,无限制地搜刮盘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当年他割据南阳,南阳户口百万,都禁不起这么折腾,百姓不堪苛政,人口纷纷外流,因此袁术势力迅速衰败。当时即便没有刘表出兵攻打,他也已经难以为继,无法在南阳待下去了。

  若不是因为寿春有淮南市邑这么一个巨大的财源可供他尽情搜刮,袁术早就象在南阳一样衰败下去。

  也就是这个缘故,袁术为了可以从中榨取更多的市赋,特许淮南市邑打破了“午时开市、日落散市”的常规限制,开放夜市与早市。

  这半个月以来,雷吟儿过得简直是神仙的日子,每天里醇酒美人,纸醉金迷。但此时看到街面上却满是身体瘦弱、面有菜色的百姓,他不由为自己这十几日沉迷享乐的荒唐生活而感到一阵惭愧。

  半个月过去了,袁术虽然意想很明显,却迟迟不见动静,不知道究竟又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走着,忽然被身后一对妇女的对话引起了注意。

  “你听说没?大将军张勋的士兵前些日子里四下里搜捕走不动的人,抓了去煮食呢,走路时千万要小心啊!”

  “什么,还有这等事?”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这还能有假?”那中年妇女不满同伴对她的质疑,“我儿子就在大将军麾下当兵,这是他说的。听说当官的管这个叫‘就谷’,真是造孽啊!”

  那苍老妇女道:“唉,这些年兵荒马乱的,再加上今年收成不好,几乎一颗粮食都没有,吃人也是迫不得已的……你是不知道啊,去年大灾荒,可怜我那三岁的女儿,竟被孩子他爹送去跟邻家换了个胖娃娃回来,互相煮着吃了。”说到后来,声音又低又是难过,显然想起自己亲生骨肉被跟人换子煮吃的人间惨祸。

  那中年妇女听得惊呼一声:“天啊,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

  “快别提了……当今这世道,谁肯顾着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不是折腾吗……”

  “……”

  她们的谈话还在继续,可雷吟儿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几欲掩耳逃走,胸中满腔怒火:????这种事情怎么都可能发生?

  袁术身为九江最高统治者,究竟是做什么的,百姓都已经如此困苦艰难,他怎能一点都不关心?

  假使是在中牟,主公一定会竭尽全力去解决,不,若是在中牟,这种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他怒气冲冲,大步向前疾走,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身材极高,雷吟儿虽也不算矮,但一头就扎入了此人的胸膛。撞上去的感觉松松软软,那大汉一身肥肉,竟仿佛一座肉山,将雷吟儿反弹得倒飞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不等雷吟儿起身,那肥大汉子已经抱住小腹,扑地摔倒在地成了一堆,大声呼痛道:“没天理啊,当街行凶打死人了!”

  这一声叫喊嗓门洪亮,引得周围的人视线全部集中过来,只见那人依旧躺在地上大声哼哼唧唧,连声哀叫道:“谁这么不长眼睛?竟敢撞你家天蛇仙长?贫道的腿骨都被踢断了!”

  明明是自己被撞到,反而对方先喊痛,这种事情雷吟儿倒还是头一次遇到。

  雷吟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仔细观看对面那自称“天蛇仙长”的怪人。只见这人身高将近九尺,圆滚滚的脸膛和肩膀之间几乎看不出有脖子的存在,他皮肤黝黑,面有微须,尽管竭力装作痛楚的模样,但一双黑亮眼睛仿佛老鼠从洞里探出的头,四下里乱转着踅摸,一脸说不出的贼相;身穿一件满是污垢的灰黄色禅衣,这身禅衣已被那胖大肥硕的身躯撑得紧紧地,好像随时都会裂开似的。

家园 第八节 诱饵

  兴平二年九月二十三日,成皋道,夜。

  都伯高硕望着不远处偃师的城池轮廓,回头看了看身后长长一串的粮车和疲惫的士兵们,着实松了一口气:随着这批粮食安全抵达,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对柱国大将军应当能有不少帮助罢。

????不过,他不禁叹了口气,大将军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这仗才到个头儿呢?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对峙于孟津口的真髓、马超二人各自发动了几次攻势,但谁也没占到半分便宜。

????真髓进驻洛阳的第二天清晨,就向孟津口发起猛攻,但出师不利,白白折损了数百名将士。无奈之下只有分派部队四下寻找其他渡口,以求从其他方向迂回到黄河北岸。但没想到被马超窥破其兵力分散的弱点,按照钟繇的计谋,他忽然亲率骑兵自孟津口突然杀出,冲破了真髓军本阵。

????这一战马超军斩首超过两千,迫使真髓军向南败退十余里。主将真髓陷入乱军之中,险些为铁羌盟所擒。幸好去寻找渡口的魏延察觉到了问题,率军火速回援,这才稳住阵脚。

????经此一役,马超认定真髓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患。他本来性格甚是急躁,得到了张杨派来支援的四千士兵后,更是急于反攻,见真髓军驻扎在洛阳一带,于是率一军秘密向东,企图占据旋门、虎牢等关,卡断真髓军的后路。

????半夜里马超军刚进入成皋道,背后山口忽然火光四起――真髓故意驻军洛阳,就是为了引诱马超向东断其归路。他早设下埋伏,令邓博军牢牢扼守旋门关,魏延军埋伏在旋门关左近。等待敌人进入高山之中的山道后,予以痛击。

????激烈战斗维持了两个时辰,马超军被堵截在狭长山道里,阵形无法展开,首尾不能相顾。在真髓军前后夹击下,士兵死伤无数,马超丢弃铠甲,孤身一人翻山越岭逃回孟津口。

????至此他坚守孟津口不出,再不敢南渡黄河。

????真髓的进展也极不顺利,他留下大量旌旗以作疑兵,弃孟津口不顾,秘密率军向西,企图渡过小平津迂回到马超军侧后。

????但这一举动为马超所侦知,他故意白天向真髓所留的疑兵阵营挑战,却趁夜色移精兵五千,于小平津北岸的小树林中埋伏。

????中牟军渡河过半时,马超军发起猛烈冲锋,徐晃指挥的渡河先头部队伤亡惨重,被迫退回南岸。乱军中徐晃正遇马超,被一??搠中小腹,伤势沉重之极。

????双方筋疲力尽,全都无力再战,却因为各自的目的而不肯有丝毫让步,于是就这么僵持了两个多月,也不知还要撑到什么时候。

  岁月不饶人,自己确实是老了啊,高硕的注意力回到自己酸痛的腰腿,自嘲地笑了笑。想当年刚参军的时候,自己还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千山万水地跋涉远征,全不当回事。可这才几十里山路的马骑下来,屁股和大腿就已经酸痛麻木,真大不如前了。

  千山万水地跋涉远征……想起这件事,高硕自顾自地苦笑起来。那还是熹平四年,自己满怀着一心成为度辽将军的理想,血气方刚,得知天子命令夏育校尉远征鲜卑檀石槐,结果还抢着报名参加呢。

  二十年前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老都伯不由打了个冷战,呼出一口寒气。

  那真是一场永生难忘的大厮杀,出塞的好几万弟兄同袍回来的不到几千,其余的人曝尸荒原,只怕现在还是白骨累累……夏育大人因此被废为庶人,永不起用。接下来上司换成了董卓将军、然后是樊稠将军,郭汜将军,如今则是魏延将军……上面的将军们象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而自己年过半百,两鬓斑白,随着将军们走过西北和中原,几乎转战了半个大汉朝,却仍只是个小小的都伯。

  昔日的远大理想早已渐渐淡忘,但那塞外的寒风,强悍的鲜卑骑士,浑身是血的同袍……却仍然屡屡出现在恶梦里,让自己在冷汗中惊醒。

  正在高硕沉溺于回忆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战马立住不再前进,只是机警地望着前面――那边正是起伏的邙山丘陵。他眯起眼睛仔细张望,似乎层层山丘组成的暗影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地逼近。还没来得及辨别那究竟是什么,一种久别重逢的声音就已钻进入他的耳朵,那声音一掠而过,锐利嘹亮,宛如利刃割过天空。

  高硕汗毛直竖: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的令人恐惧!

  猛然间,血淋淋的记忆随着这声音一下子被翻了出来,他绷紧了发抖的身体,用尽力气高声喊叫起来:“是鸣镝!是鲜卑人!赶紧隐蔽!”

  这句话的下半截没人能听得真切:霎时间从四面八方都传来破空的锐响!

  一轮劲射过后,运粮军的火把全灭,黑暗笼罩着混乱而绝望的战场。

  高硕早在示警的同时,就已翻身下马隐蔽在粮车的后面。尽管如此,一支长箭仍然穿透了他的掌心。他咬紧牙关,将那箭支斩断,此时只听身侧“噗”“噗”之声不绝于耳,随之响起的便是惨叫和马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火光忽然再度亮起,但这次却不是他们点燃的,因为这些火把立即飞了过来,落在粮车的周围,照亮了附近的情景。

  高硕睁大了眼睛,二十年前的惨状又重现眼前:满地都是亮红的鲜血和同袍的死尸,伤兵不停地呻吟和哭泣着。他顾不上继续看,忍住剧痛,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缩在车轮的后面,猛然发现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正是这支运粮队的队长,新任的都尉段伟。

  此时这位队长左肩中了一箭,黑色甲胄已经被血浸湿,反射着火光亮晶晶地流动。他气喘如牛,却依然奋力挥舞着环手刀,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老子就是柱国大将军部下都尉段伟,有种过来跟老子拼拼这个!老子跟……”

  “段都尉,趴下!”高硕用力吼起来:段都尉从没接触过这种对手,但是自己不同,这战斗的记忆在他脑子里已经反复了整整二十年!

  段伟虽然听到,却迟疑了一下。

  破空声再度响起。

  眼泪滚了出来,高硕看得清清楚楚,段伟倒下去之前,光是头部就中了七八箭!

  他奋力撕下战袍,使劲勒住受伤手掌的手腕,然后一面弯着腰推动身后的粮车,一面嘶声大吼:“我是都伯高硕!剩下的人现在听我的,趴在地上小心敌人的弓箭!设法把粮车围成圈子!”

  己方士兵足有七百人,应当不会就这样全部被杀光,但是场面如此混乱,还有人能听到并且执行他的命令么?

  高硕剧烈地喘息着,剧痛和紧张令他汗如雨下,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这一点。

  细微而沉闷的响声此起彼伏,那是被草叶缠裹的马蹄声,敌人在围绕着他们不紧不慢地骑马跑着,企图兜到另一侧来。

  高硕感觉自己筋疲力尽,他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破空声的密集程度,默默地估算着:五十、一百……周围之敌绝不会超过二百。他们数量并不多,否则早就杀过来了。

  几十年了,这些鲜卑人的战法总是如此,就像狼群一样:在野地里远远地撒出百十人成群的探马队。遇到了可以消灭的敌人,探马队就直接攻击;而遇到大股的猎物,探马队就先包围并远远地放箭牵制他们,并且通过鸣镝来通知不远处的大部队赶来。

  北地人怎么会来到这洛阳的?这一点高硕已经没时间去考虑,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整个部队已没法指挥,那么等到大股鲜卑人赶到,他们就全死定了!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使高硕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四周,总算暂时可以松口气:部分士兵显然听到他的命令,粮车开始一辆辆地移动了。在这种关键时刻,所有士兵都拼命挣扎,很快空地上就形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

  马蹄声停止了,紧跟着又是一轮利箭的射击。虽然来势同样凶狠有力,但在高硕的指挥下,剩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都紧贴粮车蜷缩着身体,使得大部分箭支越过粮车,无害地插在车阵中心空地上。

  高硕忍着痛匍匐着来到车阵中央,努力将火把堆做一堆,又多加了些木料,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照得他额头上的汗滴一颗一颗地闪亮。在从天而降的箭支中穿行着爬回到自己原先的隐蔽点,他狠狠地咬着牙:人数已经清点完毕,此时运粮队士兵虽说还有五百多人,但战斗力尚存的不超过三百人。敌暗我明,突围根本无望。只盼偃师守军能够看到这团火赶来救援,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弓箭破风声消失了。

  敌人在四周远处彼此吆喝着听不懂的话,似乎在交谈着什么,随即马蹄声响又响了起来,渐渐远去,四野归于寂静,只有车阵内外的火焰依然噼啪作响,有些尸体被点燃后发出难闻的焦臭味。

  等了一会儿,仍然是全无声息,车阵里士兵不禁面面相觑。敌人难道看车阵难以攻克,所以就这么走了?

  但很快这种幻想就被无情的现实打破,震动大地的马蹄声很快又再度响起:敌人不仅去而复反,人数也增加了十数倍,大股鲜卑人来了!

  忽然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划过一条弧线,狠狠地砸在粮车上,“喀嚓”一声,将车侧面的木板打出一个窟窿!

  乱石齐飞,巨响不绝于耳,车阵外侧似乎不少地方都被打坏了。

  一声很轻微的响动,高硕转过头去,正巧看到身旁一名士兵的头颅像熟透的西瓜一样绽裂开来!红色的血混杂着白色的脑浆,溅得他半身湿漉漉地――原来被一枚石子打中了额头。

  他心中一动:这种攻击法再熟悉不过,是草原上匈奴人惯用的打猎玩意儿,用牛皮编成,长约两尺,一端是个环,另一端有个小皮兜。使用时把石头放在皮兜里,把手套在环里,甩起几圈来之后手腕一抖,石头就飞了出去,可以投得极远。石头虽小,但只要命中目标,轻则筋断骨折,重则头裂脏破。

  来的不是鲜卑人,是匈奴人!

  “大伙儿别怕,那是敌人的皮弹子!”高硕大声道,竭尽全力企图使士兵们镇静下来,“这附近到处都是黄土疙瘩,石头并没有多少,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就没的可打了!”

  话才出口,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遵循着石头飞来的轨迹,准确地投掷在自己的脚边。

  不好,敌人要放火!高硕这个念头才动,无数火把已经自夜空缤纷而降,好似洒下一蓬火雨!

  魏延瞪着东北方向天空隐隐的火光,在偃师城头来回来去地走着,拳头捏得骨节卡巴直响:斥候已经将消息送到,运粮的部队正在遭受敌人的袭击。

  马超的匈奴援兵已到的消息传来,是今天中午的时候。主公估计马超一两天内就会发起反扑,所以命他加快巩固偃师城防的工作。

  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马超的动作会来得这么迅猛和突然!

  半个月前,张杨的一万援军赶到孟津口,急躁的马超立即向巩县发起了一次小规模的试探性反击。这么一来,主攻方向却为真髓所察觉:“文长,马超先后数次折在我手下,这次援兵到来却并不急于与我决战,说明他得知我并吞了荥阳的降卒后兵力大增,所以竭力避免打无把握之战。马超夺取巩县之后,又由于邓博的反击而弃城。我看他主力未损却匆匆撤退,这说明其真意不在攻城掠地,而在借攻巩县以演练攻城之术。自我军与之对峙以来,敌前后攻击洛阳以东的旋门关、巩县,其实都是企图切断我军与中牟的联系,将我部困死在洛阳盆地。但旋门关与巩县二地的战略地位却远不如偃师――自偃师走成皋道,向东过巩县、旋门等虎牢三关可到荥阳,此是我军的来路,也是我军的补给线;同时自偃师走阳翟道,向南穿过抻辕关,还可直通豫州的颍川郡首府阳翟,自阳翟返回中牟虽然耗费时日,但道路宽阔平坦,还要胜过成皋道。所以若不能夺取偃师,单凭占据巩县等地,根本无法封死我军东归之路。”

  “我观马超立寨孟津口,可见其绝非不知地利之人。舍偃师不攻,怕是另有深意――眼下他兵力不足,而我军驻扎洛阳,距偃师又近,彼此遥相呼应。这种形势下他即便能够一时攻取偃师,也难以长久占领。所以与其得而复失,不如暂且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因此我料想随着呼厨泉、去卑等大量匈奴、铁弗的异民族援兵赶到,他就要针对偃师有所举动了。”

  因战功而被新授予建武中郎将一职的魏延遵从命令,带着本部士兵加上调拨给他的荥阳降卒,总共统率八千兵马来到偃师。这半月来,他每日操练士兵,巩固城防,在郊外广布斥候,可谓严阵以待。

  此时他呆呆地看着火光,胸中一团乱麻:马超就在偃师附近截杀运粮队,焉知不是引诱自己出城救援,从而半路伏击的诡计?但主公兵马驻扎洛阳一线,所有物资都需要自中牟千里迢迢地运输,眼下军中又只有十日之粮……

  自己救还是不救?

  “钟大人,偃师军按兵不动,我等如何是好?”望着远处偃师那依然寂静的城池,马超立马山坡上,向身旁的骑士问道。

  那人正是钟繇,他面色平静如初,胸有成竹地缓缓道:“此围魏救赵之计原也稀松平常,魏延即便识破也无伤大雅――真髓军粮已不足半月支用,只消我等每日如此袭扰,不出一月,敌必不战自败矣。”

  ????此时的他由于深得马超的信任,待遇也大为改善。内穿绛紫长袍,头戴武弁,身披鱼鳞玄甲,腰悬配刀,外罩青色风衣。看上去神采奕奕,比起孟津口初会马超时的满身牛矢羊溺之气,早已如脱胎换骨一般变了模样。

  不等钟繇回答,马超另一侧之人冷哼一声,插道:“我军士气如虹,锐气正盛,为何不直取洛阳,砍下那真髓的首级?久闻马将军纵横西北,骁勇无敌,怎地今日如此怯战。难道那真髓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此人个子虽然不高,却极精壮结实,两眼寒光闪烁,威风凛凛。他虽然披头散发做游牧民族装束,但这几句汉语却说得字正腔圆,只是吐字平平板板,完全听不出发话之人的喜怒哀乐。

  此话极为刺耳,马超向来逞强好胜,当即沉下脸来,过了半晌强才压怒火道:“单于久在北地,对中原人物缺乏了解。这真髓乃吕布门下弟子,是世间少有的猛将。马超并非惧战,但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他一直未向援军说明自己失利,此时索性给真髓大戴高帽,日后若是提及荥阳等地的败绩,也好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那发话之人正是匈奴单于挛硖呼厨泉。闻听“吕布”二字,他顿时沉默下去,半晌才道:“真髓既是飞将弟子,那吕布何在?”吕布尚未随丁原南下洛阳之时就已威震漠北,长城内外无不闻名而变色。倘若因此开罪了这天下无双之人,那可实在大大的不值。

  “奉先已经过世了……”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河内太守张杨轻声回忆道,“他败退到中牟后,真髓随即发动兵变……虽然世人对奉先之死众说纷纭,但毫无疑问是被真髓所弑……”提及过世的老友,他不自禁地难过,切齿道:“诸位将军,真髓杀我好友,我与这小贼势不两立。此番本府率军前来援助马将军,一则并心协力讨伐不义,重振朝纲;二则便是要将真髓这小贼千刀万剐,祭奠奉先的在天之灵!”

  闻听吕布已死,挛硖呼厨泉这才松了口气。

  旁边马超也是心中暗笑,明明皇帝都被老子杀了,还什么并心协力重振朝纲?面上却不得不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面孔道:“张府君所言极是。待我等奉诏消灭了真髓等叛逆,再领府君向西觐见天子。”

  张杨听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连声称是。

  钟繇面上表情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轻轻叹息一声岔开话题道:“等了这许久,想来魏延是决计不会出城了――为防止真髓反袭孟津口,将军还是命令埋伏的两万兵马撤回营寨罢;那支小小的运粮队也已没有了利用价值,还请将军通知那些铁弗骑兵,命他们改变围而不打的战术,赶紧速战速决之后也跟着一道撤退。”

  马超点头道:“好,我这就传令给去卑……”

  呼厨泉冷眼旁观,听到此处截过话题道:“去卑乃我匈奴右贤王,岂容他人呼来喝去?通告他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劳马将军了。”说着一挥手,身后一骑取出弓箭望天便射,随着羽箭冲天而起,锐利刺耳的破风声响彻山丘。过了没多久,自东北方火光处远远传来相同的鸣镝声,那正是去卑的回音。

  遭此抢白,马超额头青筋暴跳,面皮涨得通红,好在此时半夜时分,别人看不清楚。

  他几乎咬碎了口中银牙:自从你来了之后,便总是阴阳怪气与老子作对,我还道是什么缘故,敢情是去卑的投降驳了你匈奴单于的面子!还什么“岂容他人呼来喝去”,老子打破长安之时,是你手下这位贤王全身发抖五花大绑,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要投奔我铁羌盟做马前小卒,那时怎不见你这胡狗出头说一句话?你不过是一万援兵,竟敢在爷爷面前耀武扬威?想当年老子拥兵十余万,就你这点兵力连老子的零头都比不上。如今看爷爷落难,兵微将寡,于是神气活现,摆这臭架子……这口气老子权且记下,改日定要叫你这胡狗,知道马爷爷的手段!

  奉命严守孟津口的马岱站在邛笼顶层,一阵风吹过,他不觉感到有些冷:天气是一日凉似一日了。此时看远处天边发红,兄长想必已袭粮车得手了罢,只是不知真髓是否会中计?

  钟繇先生临走时曾再三叮嘱,倘若真髓没有发兵营救运粮队,那么他十有八九会同样以围魏救赵之计反击:起主力大军前来劫寨,切断河内与我军的联系,并在半路截杀兄长的归师。所以自己虽不能参与军事行动,但肩头这幅担子比起埋伏杀敌,却更加沉重。

  自从兄长出发后,马岱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他将营寨里里外外十七座邛笼挨个检查过一遍,重新修缮了浮桥和外围栅栏,又检阅士兵,亲自检查诸般军用器械。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需要检查,他全都一丝不苟地做完。

  马岱从前根本不是这么心思细致的人,他虽然素有急智,但从小敬仰从父和兄长,认为所谓英雄豪杰,再强也不过就是阿爸和大哥,因此一直以二人为榜样,苦修武功。

  但自从家门惨祸之后,在他身上发生了很大变化,武勇的姿态虽然依旧,但行事愈加小心谨慎,处处都先要尽量考虑周密,倒好似弃武从文了一般。

  对那起惨绝人寰的杀戮,他绝口不提,但此事一直是内心深处永远的伤口:倘若当时自己能识破韩遂欲擒故纵的奸计,不至放松警惕。以阿爸他老人家的盖世武功,又岂能为肖小暗算?

  这刻骨铭心的仇恨,使得马岱转身极目向西方眺望,只见繁星点点下,宽阔的黄河反射着粼粼的波光,仿佛一条巨龙扭动着硕大的雄躯,自凝重厚实的大地上缓缓地蜿蜒游动而来。

  “黄河九曲……”他心中默念韩遂的绰号,拔刀出鞘。双手举刃向天,只见星光下刀色如水,寒气逼人。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柄刀还是自己初次临阵前,阿爸亲手交在手里的。只是此时刀在人亡,念之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马岱泪流满面,伸出左手用力握住刀刃,轻轻一抽,鲜血顺着手腕流下来:“苍天在上,我马岱就此起誓。马家满门九族,总共是一千零八十六条人命。这笔滔天血债,定要向韩遂那老匹夫血债血还!阿爸,您九泉之下英灵不散,请保佑孩儿手刃此贼!”这誓言已在心中翻来覆去不知有多少次,但每重复一遍,仿佛自己和远去的阿爸之间又拉近了几分。

  想到阿爸,他又不禁联想到生死未卜的手足马休,当时马超的嘶吼仿佛又回荡在耳边,顿时心中一痛。

  你还不明白么?活下去的弟兄越强,将来报仇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如果休弟有你那份机敏的心思,那他就留下,你断后!如果他的武功比我还要高,那就我断后!

  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亲情友情,统统一切都要割舍抛弃!

  ……

  大哥,为阿爸报仇固然是重要,难道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么?

  为亲人报仇,就要用抛弃其他的亲人为代价,就算这样做真能为阿爸报了仇,那么二弟他们的仇呢?

  最后就算是报了所有的仇,却也会为此丧失更多的亲人。就算是能够报仇雪恨,将敌人都踩在脚下,但心中留下的,只有丧尽亲人的伤痛,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话,他始终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滚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自从看到马超舍弃马休那一幕,他就再也没跟这位大哥说一句话。

  马岱任由热血洒在地面的青石上;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天拜了几拜,这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青石撬了出来――待明日将此石用苦艾薰烤之后,问过军中的端公,自然会知道上天的旨意。

  就在回头准备下楼的转瞬间,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四周,仿佛有什么不对劲。马岱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再度环顾四周,这一望之下顿时张目结舌:上游那宽阔的河道上竟浮现着大大小小数十条黑影,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猛扑过来!

  “那是什么?”马岱眯起眼睛,想要看仔细些再作判断。但随着那些黑黝黝的物体越来越近,责任心压倒了好奇心,他掏出骨笛奋力吹起来。随着刺耳的锐响,顿时整个孟津口都动了起来,虽然仍然没有一点喧哗之声,但火把一柄接一柄点燃。

  此时要塞上下灯火通明,照得四下里仿佛白昼一般,马岱这才看清楚,原来铺满整个水道的,竟是密密麻麻百十条木筏。上面人影重重,显然都是真髓军的士兵!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洛阳一带由于久被开垦,四面都是荒废的农田,真髓若要伐木结筏,起码必须要沿河西去四十里,在平阴一带才能找到可用的大树。真髓若是伐木,定会有木屑顺水飘下,自己定会有所防备;而且自这里往上游去十四里路便是小平津口,那里我军戒备森严,北岸遍布探马游骑。真髓这近千名士兵、百十条筏子神不知,鬼不觉就突然在孟津口冒了出来,怎地上游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火把照耀下,木筏上的士兵见已隐藏不住,索性擂起战鼓,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水面上扯起大小无数旌旗,蔽河而下,刀矛并举,喊杀声震耳欲聋!

  马岱缓缓呼出浊气:这孟津口三寨乃兄长马超所筑,构成要塞的三个石堡群分别立于黄河南岸、北岸和河间沙州,彼此用浮桥相连。每个堡群外有石墙,内有邛笼碉堡大小十余座,碉堡与碉堡彼此呼应,极难攻破,曾使真髓屡次受挫;而自从张杨援军到来后,碉堡中又储藏了大批粮食,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只是没有想到,经过前几次激烈的石堡攻防战,真髓竟看破了这要塞的软肋,此番分明是打算借助木筏,一举摧毁中间连接的浮桥!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此时面临危机,竟是不乱反定,扬声大喝道:“传令下去,分一千士兵站到浮桥上去,若是敌筏逼近,以长铁??拒之,使其不得近!凡炮石弩箭等操手,赶紧各就各位,将石弹巨箭准备妥当!待我号令下达,就全部向河心来敌射击!”虽然这一段水流缓慢,但顺水轻筏,敌人来势极快,稍有差池,只怕就悔之晚矣!

  眼看木筏团进入炮击射程,马岱气运丹田,嗔目大喝道:“放!”二三十块巨石腾空而起,夹带着劲风狠狠砸向木筏,只是却无一命中。在真髓军士兵的大声讥笑中,巨石入水,在木筏团间溅起丈高的水柱!

  马岱暗中叫苦,自己也曾想过真髓就可能自水面发起进攻,但却从未想到敌人竟自上游来攻。浮桥又是软肋,必须全力以赴,所以自己事先的一切防御手段都是针对下游的东方水道而设,这些炮机一向瞄准东南的河水下游和南岸平地,如今临时转向对北,仓促之间又还怎能打准?

  他不禁心中大悔:自己毕竟未曾指挥过炮机作战,所以经验不足,倘若先下令试射几发校正方向距离后再发动齐射,刚才定能有所斩获。

  虽然一击不中,但马岱并不气馁,大声道:“炮手暂停发射,按照适才落点校正距离,听我号令后再放!巨弩手瞄准后先各自试射一发,然后等我号令!”

  随着稀稀落落的弩箭射过,敌船又接近了一些,马岱长吸一口气,暴喝道:“给我打!”

  河面上真髓军的喧哗嘲笑忽然就变成了惊呼惨叫:先头的十数条筏子登时被密集的矢石击中,有几条直接断裂成两截沉入水底,形成一个个漩涡;另外几只筏子失去了控制,在水面上转着圈地漂,随即和后面的木筏撞在了一起,不少敌兵落下水去。

  百十名落水士兵的黑头在河水里一起一浮,有些人被重新拉上了筏子,更多的被后面的筏子一冲,就彻底从黄澄澄的水面上消失。

  这番轮到石堡浮桥上的马家军士兵齐声欢呼。

  马岱扬眉吐气,大笑道:“对面的诸位,莫要怪炮石无眼,要怪就怪你们跟错了将军――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他最后这句话却是对敌军说的,吐字时气运丹田,向水面远远地送了出去。

  “真髓无能,却让小卒来送死!”浮桥上的士兵们听到马岱这无话不精神百倍,跟着齐声大喊起来。只震得脚下的浮桥都微微起伏。

  真髓军士兵愤怒之极,纷纷叱骂,只是各喊各的,变成了嘈杂的一片。

  木筏群鼓声不减,继续向前逼近,马岱注意到一只较大的木筏排开几只小筏来到阵头。筏头端坐一人,光线模糊,尚且看不真切。

  只听那人先是一阵长声大笑,将所有的叫骂尽数压了下去,尔后高声道:“某家柱国大将军帐下典兵校尉,河东徐公明是也!无知小儿,只会说嘴而已,某家便立在这船头之上,你又能奈我何?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罢!”他这一嗓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马岱只觉得耳膜震动,不禁骇然:此人竟是被兄长刺伤小腹的徐晃?怎么功力竟如此深厚,莫非伤势仅两个月就已痊愈?随即大声下令:“各炮校正目标,全力先打掉徐晃的坐筏!”

  待投石操手准备完毕,徐晃的木筏又向前突进了二十尺,距离浮桥是越来越近。

  马岱一声令下,十几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自炮机上弹起,对准徐晃掷了过去。

  在两军将士们的惊呼和呐喊声中,在徐晃洪钟一般的大笑声中,巨石重重落在木筏身后的水面上,刹那间激起一排高高的水柱,宛如竖起了一堵晶莹的墙!

  矢石如雨而至,竟不能阻徐晃半分:他傲然立于筏首,随手用长牌拨挡飞矢,大笑道:“马家小儿,空有利器却不知如何使用――还是待本校尉上浮桥将你拿下,再好好点拨你石炮的功夫罢!”

  主将身先士卒,徐晃部顿时气势大增,士兵无不拼命划水,奋勇争先,霎时间又逼近了十数尺。

  见到这种情形,主将又被敌人如此讥笑,士兵不无为之气夺,对传下的命令也并不如往日那般遵之不违――马岱连连下令企图稳住阵脚,但收效甚微。

  他满头大汗,忽然身侧一名传令兵高声惊呼起来:“二将军,你看!”

  马岱沿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当视线聚焦后,呼吸都为之一屏:一队队整肃的士兵正打着“柱国大将军”的旗号,不断自邙山的黑影中走出,移动的步伐迅速而又有条理,在孟津口火把光芒所及之处排成黑压压的阵势。五架石炮车尾随在阵后缓缓行出。

  “慌什么!”他大声给部下打气道,“敌人距离我寨尚远,纵有石炮,也无法投石威胁我寨!传令下去,从预备队中调拨三千兵马严防南面的栅栏;炮手不要转向,瞄准了徐晃集中投……”

  话未说完,一枚炮石自南面飞来,正中马岱所在的邛笼!营寨中顿时腾起一片惊呼,顿时乱作一团。

  烟雾弥漫中,马岱一面咳嗽,一面嘶声喝道:“巨弩继续向河中发射;炮机方向转南,寻找目标,重新校正!”震动和撞击的巨大声响令他头晕目眩,四溅的碎石在脸上划开一条大伤口,血汨汨地流下来,染红了甲胄。

  但此时命令已永远无法传下去了:无数炮石劈头盖脸地不断砸在营寨里,落点又远又准。营寨中的炮机还不及转动方向找到目标,操手已经先后被打中,脑浆迸裂地死在地上。不仅如此,巨弩也被打坏了两三架。

  马岱艰难地转动头颅,几乎每动一动都令他头晕许久。深深吸气,确保没有受到内伤,这才睁开眼睛,面前景象惨不忍睹:适才的炮击就打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身侧几名传令兵被直接命中,已经筋断骨折,死得奇形怪状。

  几枚真髓军发射的炮石静静地躺在那里,马岱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炮石只有头颅大小;自己力求破坏效果,所用全是车轮般的巨石,虽然命中后真有开山之威,但以同等力量的石炮投射,却比不上小炮石能够及远。

  此时没有了来自营寨的远程威胁,岸上的真髓军肆无忌惮地开始了行动。士兵如潮水般向两翼分开,炮车向前推进一百五十步,只是这时却不再投掷小石:巨大的炮石沉重地投掷在营寨的围栏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河面上的木筏,原来竟是吸引自己投石和巨弩的诱饵虚兵,而自己发令攻击,这些投石巨弩就都暴露了目标。真髓随即以小型炮石远袭,将之全部摧毁……

  彼此差距太大了。马岱只觉得天旋地转,气得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自己真是没用,竟被人戏弄于股掌之上!

  就在此时,水面上欢呼声大作!他奋力扭头一看,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徐晃的木筏团最前端的四五只筏子,已经靠了上来,与守卫浮桥的士兵短兵相接。当头一名彪形大汉跳上浮桥,手轮巨斧锐不可当,起手处血光迸现,己方士兵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做为矢石诱饵的诱饵虚兵,此时竟已化做了追魂夺命的奇兵,笔直刺入了孟津口营寨的心脏。

  马岱五内俱焚,气愤和羞愧化作热泪涌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一旁被炮石打成两截的铁??,大吼一声冲下邛笼:兄长将营寨托付于我,今日失守,还有何面目去见他?只可惜真髓未曾亲至,否则定当与他拼个死活――罢了,自己这就赶去浮桥,与将士们死在一处!

  杀伐声渐渐小了下去,望着拦河浮桥上燃起冲天的火柱,立马在南岸的真髓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这枚扎在胸口的毒刺,终于被拔掉了。

  “孙子有云,‘善出奇者,无穷于天地,不竭于江河’,又说‘善用奇者无不奇,善用正者无不正’。”他旁边响起一个略带嘶哑的年轻声音,“将军用兵果然深得其中的三昧,难怪能得曹公如此推许。”

  真髓闻言苦笑道:“那是曹公谬奖了――小弟苦心筹划这一战已有两个多月,颇自以为得计。哪知奉孝兄初来乍到,一眼就识破了布置……兄台大才,真让小弟钦佩不已。”

  那发话之人正是曹操派来的使者,郭嘉郭奉孝。此时天色漆黑,看不清郭嘉的面目,但他双眼反射火光,闪闪发亮:“那日前来拜见将军,看到将军在洛水秘密结筏,训练水军,故此随口一猜,能够料中,纯属偶然罢了――只是郭嘉好奇,将军又是如何将木筏搬运至孟津口呢?”

家园 第九节 将道

  洛水自黄河南方流过,在洛阳城南与伊水交汇,尔后河道展宽,成为一条水面约两里的大河。由此再向东北方向流去,在孟津口下游五十里处汇入黄河,洛阳盆地就在这洛水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

  此番郭嘉出使真髓处,正巧看到真髓军在洛阳以南伐木结筏,又有伤愈的徐晃带领士兵日夜操练划桨泅水之术,故此看破了真髓的用心。但洛阳距孟津口三十里,而马超军伏击粮队之处在偃师东面的寻谷水,距离孟津口也不过就是三十里,若是由陆地搬运木筏,无论如何也很难抢在马超回师的前面夺取孟津口。因此郭嘉仍然有此一问。

  真髓歉意道:“兄长所有不知,我前后共结筏两批,第一批早在两月前就已经扎好,乘马超援兵未至,斥候不能达到黄河以南时,就将其运抵北邙山藏了起来。兄台见我训练士兵划水时又结扎的木筏是第二批。”当时军中缺乏识水性的军士,所以真髓尽管结了筏也无法立即进攻,于是又结第二批筏做训练之用;同时这也是欺敌之法,万一马超侦知了真髓的活动洞察其意图,也能令他对进攻的方向和时间上都判断失误。

  郭嘉笑道:“原来如此,此事郭嘉却没有猜出来。”

  真髓笑道:“这些小伎俩算什么,兄长做得乃是大学问,胸怀天下。小弟聆听兄长高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啊。”

  六天前郭嘉奉曹操之命来到洛阳,通报了几件要事。原来袁术已经在寿春自立为帝,还出兵滋扰陈国。正巧此时新天子即位的大典已经准备妥当,曹操此番遣使,就是要真髓率部随曹军前往陈国救援,迎接陈王宠为新天子。

  真髓喜好读书,向来手不释卷。郭嘉来访时,他正巧在读《六韬》。郭嘉随口应对了几句,真知灼见,字字玑珠,又说起真髓布置,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结果这位柱国大将军大惊失色,向他讨教起兵法来。

  郭嘉原本便是生性豁达之人,又知道马超援兵即将到来,洛阳战事即将白热化,真髓一时半会绝对无法答复曹操的出兵要求,于是索性将正事放在一旁,整日与真髓高谈阔论交流起兵法心得,极是投缘。

  真髓虽然临阵经验丰富,但若比起理论知识,又怎及得上博览群书的郭嘉?因此一番印证,以往读书中生涩不解之处,竟然融会贯通了不少。

  以郭嘉年长,真髓自认为弟,要尊他为兄。郭嘉自忖已是曹操客卿,又怎能随意结交其他势力中人?因此坚决回绝。只是真髓执意要这般称呼,他却也不便拒绝。

  前面忽然传来欢呼声,一名高大的将军纵马飞驰而来,人还未到,洪钟似的声音已经震得耳膜轰响:“主公,孟津口已全部落入我军手中,守将马岱也已被徐某的儿郎擒住!”

  真髓大笑着跳上战马迎上前去,走进才看清徐晃满身是血,竟然伤得不清,忙道:“徐大哥受了伤?敌人抵抗激烈么,将士们要不要紧?”早先在小平津,徐晃虽在激战时被马超搠中小腹,但由于防护得当,其实并没有受很重的伤。真髓为了示弱引诱马超进攻,对外宣称徐晃回中牟养伤,消息传开,众人皆信以为真。但马超受了钟繇指点后,用兵变得极为谨慎,故此真髓这一伏着始终没有派上用场。

  摇曳的火光下,徐晃整个人都是红的,豪爽笑道:“徐晃太不小心,倒叫主公挂心了。不过是在筏子上中了一箭擦破了皮,没什么大碍。您瞧,这还给自己弄了匹好马。”其实哪里是擦破了点皮,适才他亲临矢石奋勇冲锋,身中两箭,只不过怕动摇士气,所以一直瞒着伤情坚持到攻陷敌塞,现在略微包扎后就赶了过来。

  徐晃惭愧道:“禀报主公,我部上阵时竟有四十一名逃兵,徐某已将这些人斩了,徐某……徐某治下无方,甘愿领罪。”声转沉痛,接道:“我军毕竟水上训练不足,一千一百四十六名将士乘筏夺桥,竟然折损了四百九十一名,还有一百六十余人伤势过于沉重,只怕也不成了。”

  真髓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扬声吐字,决意要在场所有士兵都听到:“徐晃身为典兵校尉,治下不严,当军棍十记,以儆效尤;而献计夺取孟津口要塞,擒拿守将马岱,此乃大功,升任奋威中郎将,赏绢百五十匹,授兵五千。此令待击败马超立即生效。至于阵亡的将士们,将他们统统记录在册,名单火速发回中牟,那四十一名逃兵也照此办理。倘若阵亡者已没了家眷,击败马超后,我要亲自祭奠他们;若是家眷尚在,一定要秦宜禄厚加抚恤这些勇士们的孤儿寡母;至于那些逃兵,不但不得享受祭奠,而且倘若尚有家眷,男子收为农奴,女子发配与有功将士婚配!”这番话在阵列上空回荡,一军皆肃。

  徐晃闻言,立即跳下战马跪倒在地,真髓不由奇道:“大哥怎地如此多礼?”

  徐晃先重重叩首,这才站起来道:“主公大恩大德,徐某替阵亡的弟兄先谢过了!”说着翻身跳上战马:“属下这就将此消息报于孟津口的将士们知晓!”说着微一拱手,拨马而去。

  望着徐晃的背影,真髓心中微有歉疚之意,他叹了口气:徐大哥处处先公后私,真乃洁身自好的奇男子,兼之军事经验丰富,此番能夺取孟津口,无论是木筏还是石炮的使用,都得自徐晃的献计。能得到这样的臂助,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听得身后銮铃响动,真髓回头一看,原来是郭嘉跟了过来。虽然才骑了不到数十步,但是这位胸怀天下的高才已在马背上颠得东倒西歪站不直身子,额头上密布着晶莹的汗水。

  总算挨过这几步来到真髓身边,郭嘉勉强挺直后背,面如土色道:“郭、郭嘉与骑马无缘,倒是可惜,可惜将军赠送这千里良驹……”一句话没说完,胃里的食物仿佛翻上喉头,他觉得一阵恶心,再也说不下去。

  真髓伸过手去替他稳住缰绳,笑道:“奉孝兄,我看你剑术相当高妙,内功也有相当造诣,我辈习武之人,怎能不会骑马?待此间事了结之后,小弟教兄长马术!”

  郭嘉缓过气来,一面慢慢调理内息,一面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体质极差,刚降生时险些不会呼吸,直到现在身体也不好,剧烈颠簸经常引发哮喘。郭嘉习武练剑,只是希望能收强身健体之效,多延些寿命罢了。”说着又自嘲道:“如今乱相才刚刚展现,曹公明哲,必定天下。郭嘉遇此明主,正是努力报效国家之时。这有为之躯,须当妥善保养才是。”

  真髓愣了愣,大笑起来:“既然如此,兄长可莫要再骑小弟赠送的战马了,否则兄长的身体万一颠出好歹来,岂不是小弟的罪过?”自郭嘉来到,真髓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只盼能将他留在身边作自己的幕僚。此时知道勉强不得,虽然笑得豪爽,心下却不禁怅然。

  郭嘉显然看破了他的心思,微笑道:“贤弟既认我这个兄长,郭嘉便恬颜以兄长身份说你一句。此番贤弟既与曹公为一朝为臣,你我日后同心协力,为朝廷效力的时候还长着呢。”

  真髓知道自己已被郭嘉用话套住,勉强振作精神笑道:“这个自然,小弟既将天子驾崩通报与曹公知晓,便存的是这份心思。只是不能得兄长这样的良师益友一旁谆谆教诲,实是一大憾事。实不相瞒,将三五千勇锐,冲锋陷阵,摧敌斩将,是我所长;但统辖数万大军……小弟本非天资聪慧之人,因此难免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自从连续折在孟津口后,小弟苦思此事,只觉得是自己智谋不足,却无良方可解。若是有兄长助我便好了。”

  “中牟贾司马谋略出神入化,可为大用。”郭嘉知他还不死心,笑道,“贤弟,所谓天下无纯白之狐,却有纯白之皮裘,就是因为能取众多狐皮中白色部分制就。同样道理,人必有聪慧鲁钝之分。用人之道,就在于尽人之贤愚皆能为我所用。求得其长处而又必定会发挥其长处,根据其短处而特意适应其短处。这样使人尽其才,方能取长补短,得心应手地使用他们。”

  他侃侃而谈:“单凭一己之力,妄逞威于天下,无异痴人说梦。强横如吕布又如何,还不是丧命在你手么?一人之力,总有穷竭之时。此番若不是有徐晃献计,这孟津口你也是打不下来的。但即便有二三人出谋划策,也总有穷竭的时候。贤弟,此次若没有那几名精通水性的士兵教习全军,只怕就算徐晃献了此计也无法应用;潼关之战时若不是那两名士兵认得道路,你也不能翻越枯纵山巧袭张济。所以欲统率万人之众,必先能统率此万人之智。”

  这番道理发人深省,真髓张目结舌,潜心思索了半晌才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兄长教训的极是,金玉良言,小弟自当铭刻在心!”

  郭嘉畅然笑道:“这算什么,愚兄不过多读了些书,有了些心得罢了。若论用人之道,我不如曹公远矣。”他顿了顿道:“曹公乃非常之人,超世雄杰,贤弟不可不见。待马超平定,你我一同面见曹公如何?”

  真髓吐出一口气道:“兄长如此大才,对曹公如此推崇倍至,这等英雄豪杰,岂能不令人神往……”他知道郭嘉虽亲近自己,但毕竟是曹操的部下,此番又做为外交使节前来,所以每句话都旨在劝服自己归顺。但兄长一片好意,若要就此拒绝,又当真说不出口。

  正在此时,安罗珊飞马赶来,高声道:“主公,邓博传来消息,距此东南方向六里处正在与敌人鏖战,马超军尚不能越过邓博部半步;此外在黄河下游东面也出现敌踪。两路敌军都在快速逼近!”

  真髓闻言不由微微一怔。孟津口对马超来说,战略地位绝不亚于偃师之于自己。此地一失,不仅马超自己,包括他的匈奴、河内张杨等两路援兵的北归之路与补给线就都卡断。所以自己原以为得知孟津口告急,敌人定会倾全力反扑。可面对如此十万火急的情况,竟然还要分兵两路,不紧不慢,而且还颇有章法。

  他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转头对郭嘉歉意道:“兄长,此事只好待先击败了马超再说罢。”

  郭嘉赶忙拉住他道:“贤弟,你打算如何迎敌?”

  真髓略一沉思,笑道:“驻守要塞的马岱是马超之弟,所谓兄弟连心,所以自东南直扑急援而来的,一定是他。”他转过身来,笑道:“邓博部是小弟派去阻击牵制马超联军,以免他及时回援的部队,不过才三千人而已,但马超竟不能突破,可见其已到强弩之末。所以小弟决议亲自率部先破马超。马超一破,其余人等更不足为虑,翻过手掌就可以擒获了。”

  “贤弟,你虽然军事经验丰富,但探测他人内心的功夫可就差远了,”郭嘉摇头道,“你想想看,你先后擒获了马云璐、马休,但这两个多月时间,马超可曾派人前来求和或是探问自己弟妹的下落?没有,他惟一的反应就是急躁地发起了几次反攻,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贤弟你将马休和马云璐处死么?此人绝非你所想象,他对亲情极其淡漠,胸怀野心,重的是自己的事业和名望。此乃东南之敌不可能是他的第一个原因。”

  “马超以骁勇闻名,近来他的行动越来越稳重,尤其自从在旋门关左近被贤弟你伏击之后的几次渡河交锋,都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使得贤弟折损了不少士兵,大将徐晃险些丧命。而且在援兵未到之前,也没有出现盲目进攻的举动。不知是得到了高人之助,抑或是从失败中吸取了教训?东南之敌,行动急躁而没有能力,就连仅仅三千人的邓博部,他都无法应付。这是该敌绝非马超的第二个原因。”

  他盯着真髓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愚兄料定沿河西来之敌,必是马超!为邓博所遏制之敌,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虚兵罢了。”

  真髓悚然道:“兄长言之有理。”

  经郭嘉一点,他顿时将前后想得清清楚楚:虽然沿河西来比直扑孟津口多兜了十余里路,但途中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险阻,正适合骑兵发挥来去如风的速攻优势。自从马超得了两路援兵之后,纵使自己收编了大量荥阳降卒,但就此时的战场兵力计算,只怕马超尚在自己之上。一旦自己这支部队覆灭,漫说区区一个孟津口,就算是整个河南府也是马超囊中之物。

  “罗珊,你率一千五百名骑兵沿河出动,遇到马超军就迎上去交战――如果马超进军速度若是太快,阵列必不严整,你就纵骑猛突,挫动他的锐气;如果敌军阵列严整,井井有条,就不要硬拼,从侧面袭扰牵制,迟滞他的行军步伐!”

  “传令给高将军,所有士兵结束休息,面向东方重新布阵,阵头多置放行马和铁蒺藜。另选一千五百名士兵与炮车队一同移至孟津口要塞,拨与徐校尉指挥。此两项任务,一刻钟之内务必完成。”

  “传令给徐校尉,火速搜集炮石,修补孟津口要塞的围栏,同时组织木筏溯河巡视,一旦北岸之敌向小平津一带移动,企图渡河,就立即发出信号。”

  “发信号给邙山峰顶的哨兵,命他向偃师的魏延发出信号,要他北上与邓博部夹击该地敌军,之后火速前来与我军会合。”

  向全军发布了命令,真髓跳下马来,将之牵向郭嘉道:“兄长,小弟这匹马虽然算不上什么绝世好马,但跑动起来颠簸极少――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体又不好……还是骑它先回洛阳,等待小弟的消息罢。”

  郭嘉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贤弟,愚兄从未如此接近战场,这等经验岂容错过?况且马超此战必败!”

  他顿了顿道:“行事稳重,必然缺乏锐气。马超图偃师不下,师老无功,已经算错了一着。倘若得知孟津口吃紧后堂堂正正直扑而来,击破邓博后一路猛冲,这是怀着必死之心反扑,那就不可与之冒然决战;但他择迂回前进,或可收出其不意之效,可毕竟使士兵战马得不到休息。况且自此向下游有五社津,渡口虽小却也能渡河向北。他兜这么大圈子,还有原因就是可以确保这条退路――既然给自己留了退路,就没有了拼死之心。反观贤弟刚破孟津口,部队损失不小,但以逸待劳,有地利优势;贤弟抚恤阵亡将士,使众人奋战,正是士气旺盛,人人摩拳擦掌,求战心切。两厢比较,孰优孰劣,一望便知。贤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真髓闻言大笑道:“既如此,兄长只管留在此处,看我如何活捉马超!”

  在五社津留下五百士兵驻守后,马超、张杨、呼厨泉统率三万四千联军向西进发,沿途肃清两翼不断零星出现的真髓军游骑,浪费了不少时间,终于在清晨的薄雾里抵达了孟津口。

  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遮天蔽日的旌旗,是柱国大将军的大纛下严阵以待,士气正旺的两万八千名雄兵。

  看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军阵,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原本以为真髓军定会被自东南向的去卑部所吸引,自己可以收奇兵之效,但去卑军七千铁弗骑兵此时竟然还未赶到。钟繇对邙山一带是否存在伏兵早有估计,但没有想到去卑竟这么无能,两路夹击的计划彻底破产。况且此时己方奔波了半宿,前后行军一百余里,尚未得到良好休息,尽管数量上比真髓军略占优势,可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实在不适于立即开战。

  “不论怎样,也只有先迎战再说,”马超从牙缝里迸出结论,他的眼神因为屡次失算的愤怒和绝望,已经变得如狼般凶狠,“待我先率骑兵冲敌军阵,你等抓紧时间布阵便是。”

  钟繇手搭凉棚,沉声道:“也只有如此了……咦,那是什么?”只见远远一名骑士从敌阵中飞马跑了过来,手中高举一旗,似乎前来传递消息。

  呼厨泉狞笑道:“管他是什么,就先用此人头颅祭旗,也好振作一下我军锐气!”说着取出弓矢,挽弓搭箭就要射击。

  张杨赶忙阻拦道:“单于不可,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等不如先听他来意,尔后再杀也不迟啊。”张杨与马超等亡命之徒不同,身后尚有河内郡大好根基,实犯不着现在就与真髓拼命。况且张杨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之人,早看出此时形势于己大为不利,心下已萌生退意。

  马超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当即冷哼一声,杀气腾腾道:“这必定是真髓动摇我军心的诡计,单于与我意见相同,速速将此人杀了!向全军表达我等与真髓势不两立,决一死战之心!”

  出乎他意料之外,呼厨泉听了此言反倒将弓矢收起,翻个白眼冷冷道:“张府君之言,甚得我意,还是听听真髓这小子打算说什么罢。”去卑在长安投降马超一事,令他心中大是不快。等自己率领援军赶到河阳,才发现马超屡次战败,如今已经沦落到寄居河内南部,仰张杨鼻息的份儿。可是接触几次他才发现,马超这小子兵力最弱,却自恃甚高,瞧不起人,还时刻端起一副联军主将的派头,此事孰不可忍。

  马超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手指伸了又伸,强忍着松开了刀柄,抽回来握住缰绳:匈奴蛮子安敢如此欺我。待此事了结,老子若不杀了你这狗贼,老子便不姓马,跟你姓什么狗屁挛硖!

  竟敢给本单于下达指示,你小子好大的狗胆!呼厨泉也是心中暗骂:若不是看张杨的面子,老子早一箭射死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

  来骑渐渐接近,远远高呼起来:“敢问前面可是匈奴撑犁大单于的部队么?”

  呼厨泉不由听得一愣。撑犁乃是匈奴语“天”之意,称呼自己是撑犁大单于,那是极为崇敬的尊称了。他乜斜着眼,瞥了一眼旁边的马超,得意地挥了挥手,命护卫左右的万骑大将,呼衍折里带和须卜破六浑上前迎接。

  “你是真髓将军的手下,”看来骑靠近,呼厨泉扬声问道,“不知道真将军派你前来,有何见教?”

  那骑士到了距离呼厨泉马前五丈的地方不肯再走,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向呼厨泉行礼道:“大单于料事如神,小人名叫龙步,确实是柱国将军的部下。我家将军久闻大单于之名,他得知大单于驾到,说与大单于这样的勇士为敌,简直是命运的捉弄,虽然即将兵戎相见,也不能对您失了敬意。所以将军已下了命令,在孟津口俘虏的一百多名匈奴勇士,要将他们毫发无伤地归还给您,还望单于答复。”

  这一番话说得呼厨泉心花怒放,觉得在马超面前大有面子,仰天大笑道:“那是将军看得起我!你回去与你家将军说,俘虏我是不能要的,勇士自然有勇士取战利品的法子。”他打了个忽哨,将马刀拔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道:“你家将军是凭本事俘虏了他们,我自然要再凭本事将他们讨还!”

  “单于果然豪气冲天,不愧是草原上的大勇士,”龙步继续恭敬道,“我家将军说了,单于是他不愿为敌的人,只是单于这样的英雄豪杰竟会帮助马超这种无能的逆贼,实在是为单于感到羞耻。倘若单单是马超这种只会偷鸡摸狗的小贼,就算十个八个也活捉了。”

  马超只听得瞳孔都在收缩,他怒发如狂,催马上前就要杀人。

  早有须卜破六浑抢先策马挡在龙步前面,沉声道:“马将军,这人是单于命我二人迎来,就是单于的客人。你不得对他无礼!”

  龙步向马超看了一眼,道:“你就是那个手握七八万兵马,结果屡战屡败,被我家将军杀得屁滚尿流的马超?将军让在下告诉您,因为您的妹子现在已做了滕妾,我等是万万不敢对马休马岱二位小舅子有丝毫无礼的――将军还叫在下问一声,您这个便宜大舅子何时去喝喜酒啊?”

  这番话一出口,张杨、钟繇、呼厨泉……周围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马超,目光中夹杂着鄙夷、吃惊、同情等种种神色:胜败乃兵家常事,在真髓手下受过挫折,倒也罢了;但兄弟被俘,妹子又遭凌辱……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若连女流之辈也无法保全,这是何等的无能,又是何等的耻辱?

  马超两眼发蒙,面皮火烫,耳朵里嗡嗡作响,恼羞成怒下再也忍耐不住,手一动,将近三丈长的重铁??已如毒蛇般游过须卜破六浑的身侧,向龙步的额头点去:就算是与呼厨泉破脸,也要将这个杀才碎尸万段!

  龙步尚未眨眼,几样兵器几乎同时递到他的面前:马超的重铁??、须卜破六浑的流星飞锤、呼衍折里带的长矛和挛硖呼厨泉的弯刀!

  “当”一声巨响,四样兵器相交,气流在眼前爆裂,刮得他双眼生疼,几乎不能呼吸,不由自主向后便倒。

  龙步躺在地上,两眼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马超在高声怒吼,其他几个人却都不吭声,只听周围兵刃相撞密集如暴风骤雨,然后马蹄声和叫喊声乱哄哄混杂成了一片。

  过了良久,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龙步又眼花许久才恢复了视力,此时他才看清,不远处马超等三骑已经被各自的亲兵间隔开来,仍然在彼此恶狠狠地瞪视。只不过须卜破六浑和呼衍折里带嘴角略带血迹,呼厨泉单于原本红润的面色变得惨白,似乎三人各自受了点伤。

  “龙将军受惊了,”拉他起身之人开口道。这人也就而四十多岁的模样,身材不高,却孔武有力;虽然做羌人装束,但身披汉军玄甲,头上还带着武弁,“在下是马征东麾下伍习,你赶紧回去复命罢。”

  “将军”云云不过是尊称而已,龙步却也没有否认,白着脸点了点头,就跳上战马飞快地跑了回去。

  实际上真髓只命他以商议交换俘虏之事设法离间匈奴人与汉军的关系。但他表演过火,添油加醋地胡扯了一堆。惹得马超暴跳如雷,险些就将他一??搠死。所以尽管还有心再乱盖一通,但刚才那刀风??影,实在令人胆寒:他虽然向来自恃胆大勇武,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看着真髓的使者远去,伍习轻轻叹了口气:真髓这一手真够损的,本来马超与呼厨泉就势如水火,被龙步这么一搅,就更闹起来了。

  他原本是李?嗟牟肯拢?铁羌盟攻击长安,就是他开城投降才得以落城。铁羌盟骑兵野战可算百战百胜,但攻城还是要靠汉军。此后攻陷弘农,又是他作先锋爬上城墙,击斩了真髓的守将段煨,所以甚得马超信任。由于汉军哗变,马超在双河之战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惨败,事后虽然杀了不少汉军降兵将官立威;但为了稳定军心,也挑选了几个汉将予以重任以示安抚,伍习当仁不让,除去本部人马的六千士兵之外,还享受到授予七百羌骑兵的殊荣,成为了一方渠帅。

  回头望向剑拔弩张的马超等人,他急切道:“诸位将军,右贤王迟迟不来会合,真髓不仅没有立即发动进攻,反而任由我等从容布阵,还遣使卑躬屈膝地示弱。这分明就是分化我军的诡计!将士们连夜跋涉将近六十里,已经是人困马乏,军寨也无法立起,一旦战败,守都守不住;而敌人锐气正盛又多骑兵,追击之下,我等定会全军覆没!在这种情形下,假使我等此时还不能同心协力,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见到诸人都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擎出配刀向自己头顶一挥!众人目瞪口呆之下,他已将自己的发髻一刀切下,将断发拎在手中,大声道:“今日之计,惟有死战一途。倘若伍习后退一步,头如此髻!”

  几将对望了一眼,马超这才不情愿地先收起兵器,道:“就听伍习之言――我不愿与人争执,适才那一点不快,就先放置一旁罢。眼下如何能打败真髓,谁有好意见?”话虽如此,他心中念如电闪,已经转过种种将呼厨泉置于死地的法子。

  看到马超这边收起兵刃,呼衍折里带和须卜破六浑先彼此对看了一眼,随即望向呼厨泉。

  呼厨泉此时方知马超果然武艺高强,也不由自主心生寒气:若不是有二将从旁协助,只怕自己早就丧命在这小贼手下了。

  他当即还刀入鞘,干咳一声道:“好,咱们既往不咎。具体这一仗怎么打,究竟谁来指挥?”

  适才那么激烈的场面,钟繇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在一旁插道:“此处地势平坦,适合大军行动,敌人又准备充分……我等只有先布成阵势,然后与真髓正面一较高下。”

  马超点了点头道:“我等全听钟先生的安排。”

  张杨等人齐声点头称是,呼厨泉不耐烦地皱起眉毛,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汉人就是说话不算数,打便打,怎地还有这等莫名其妙的周折?”

  此时耳边只听钟繇续道:“我等兵力胜过敌人,可仿照昔日韩信在垓下的破项王阵,将兵力分为十军――马超将军率骑兵列于阵头中央,是为前锋,总领前六军……”

  呼厨泉打断他请战道:“马超将军乃是主将,还是坐镇中军好了――我正要讨回被真髓俘虏的将士,统率前军的职务,还是由我来承担罢!”

  他望着远方的真髓军暗自冷笑:那个什么狗屁柱国将军,看他得知自己前来,忙不迭地遣使连声告饶的熊样,分明胆小如鼠。马超连这种货色都打不过,无能之极。还是待老子出马,将那厮手到擒来,看马超面子往哪里放?

  马超又不是傻子,呼厨泉这点心思又如何不知?

  他不禁仰天大笑,充满了愤怒讥屑之意。敛了笑容冷冷道:“单于真是有气魄,佩服佩服,也罢――我坐镇中军,前六军就由单于指挥,还祝阁下马到功成,旗开得胜。”

  匈奴蛮子懂得什么阵法奥妙,居然还敢主动请缨?马爷爷倒要看看你这单于有多大能耐。

  眼看气氛又要闹僵,钟繇赶忙道:“既如此,就请诸位听从布置罢。”

  “单于率本部骑兵,与张府君列于阵头中央,是为前锋军和前护军。单于的前锋军负责中路突破敌阵,张府君的前护军负责支援前锋,并总领前六军。”

  “伍习将军率领步兵列于前锋军左,是为左前伏;须卜破六浑率骑兵列于阵头左翼,是为左前锋。张府君部下眭固将军、呼衍折里带将军,你二人比照伍习与须卜破六浑列于阵头右翼,是为右前伏与右前锋二军。一旦单于的前锋军与敌接战,左右前锋便自两翼出击,对敌形成包抄之势,左右前伏军则配合诸路前锋,对敌两翼进攻,时机成熟就纵深割裂、歼灭敌军阵首。”

  “马超将军与在下列于阵中,是为中军与中护军,指挥协调支援诸路兵马。后卫二军分别由马铁将军与张府君的部下杨丑将军指挥,布置于中军偏后的两侧,防止敌人自两翼以及侧后包抄我军。”

  他顿了顿,道:“真髓若见我军旗帜移动,必然发起进攻,要趁我等阵势未整之时加以歼灭。所以还请单于先行调遣两千游骑布置在前,突出向敌军攘战,将敌人拖住,以便我等从容布阵。”

  呼厨泉未能获得前军指挥权,颇有些怏怏不乐,听钟繇有求于他,傲然笑道:“这个易办!只怕真髓军被我这两千游骑一冲,就已土崩瓦解也说不定。”说着对旁边的千夫长嘀咕了几句,那千夫长纵马飞驰而去。

  不到半刻,孟津口之战的序幕在匈奴骑兵的箭雨中展开。

家园 第十节 破阵

  黎明初升的太阳仍然羞羞答答地在地平线上徘徊,厚重的云层仿佛将士身上的铠甲,将它遮盖得严严实实。朝霞为天空和大地抹上了一层亮丽的色彩。

  马蹄踏地那沉重杂乱的声响,战马的喘息和喷鼻声也越来越近,匈奴骑兵们策马急速冲了过来。虽只是两三千人的部队,但松散的阵容、滚滚的烟尘和巨大的呐喊声,使得他们看上去宛如洪水般波涛汹涌。

  两万八千名真髓军士兵静静地矗立在寒冷的清晨中,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巨大的军阵自孟津塞一直向南排开七百丈远。人和马呼出的气息,在紫红色的空气里变成了浓重的白色云烟。

  “传令给罗珊,”真髓眯着眼,手搭凉棚向前望去,“别让他们靠近我军,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一旦击败敌人,立即追击!”传令兵纵马飞也似地跑开,过不多时,随着沉闷密集的战鼓声急促地响起,阵头数以百计的旌旗摇动起来,黑胄黑甲的真髓军精骑呼啸着迎了上去。

  两支先头部队闪电般靠近,霎时间已接近一箭之地。就在此时,匈奴人的威力在这个距离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安罗珊飞马冲在头阵,但心头隐隐感到有些不妙。敌人的阵容,实在是太疏松了,似乎轻易就可以被突破。

  就在此时,奇特诡异的锐响刺入她的耳膜,安罗珊迎着刚跳出地平线的阳光仔细向前看去,不禁花容失色:无数利箭飞石宛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飞来!鸣镝的锐响、飞石的呼啸回荡在整个战场上,冲在前端的几百名真髓军骑兵瞬间筋断骨折又或身中数箭,他们当中有些人连吭都没吭一声就落下马去。

  罗珊挥舞长矛挡开了四支利箭,此时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飞到胸前,她怒喝一声,奋力将石块用长矛杆弹开。但这一击震得她双手发麻,长矛几乎脱手而出!

  趁敌人第一轮弓箭刚刚结束,她回头看去,只见无主的战马四处乱蹿;受伤的战马悲嘶着摔倒,将背上的战士掀在地上,阵容瞬间崩溃!

  安罗珊心头滴血,她咬紧牙关,挥舞长矛催马继续冲锋。自己的骑兵虽然继承了胡车儿的羌胡骑兵和吕布的北地骑兵,但毕竟多是汉军,会骑射之人少之又少。这样大规模骑兵的劲射战术,还从未遇到过,因此竟会造成这么大的损伤。

  现在惟有只有迅速接近敌人,才有扳回的机会!

  安罗珊所统领的,正是龙雀精兵中的先头部队。这些士兵都久经战阵,对这等惨烈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各个都是胆气非凡的勇士。战前又听到柱国将军对将士抚恤和封赏的宣布,是以此时虽然伤亡惨重之极,但其他人仍然如蚁聚一般,紧跟着罗珊的战马,毫不畏缩,奋勇争先。

  弓弦声再度响起,在间隔了可供战马前冲十步的工夫,匈奴人的第二轮射击开始了。匈奴虽然擅射,但鸣镝制作繁复,毕竟不多。第一轮以鸣镝集中射击,是为收先声夺人之效,此时也就不再浪费。

  虽然上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既然敌人此伎俩上回已经用过,龙雀骑兵们也就不再慌张,一个个都按照事先躲避弓箭的训练,举起左臂上宽大的护腕护住头面,加速冲锋。

  箭雨过后,又有数十名战士落马。

  两军距离一口气拉近到五十步。

  忽高忽低的声音瞬间接近,一支鸣镝闪电般来到罗珊面门之前!

  此时已来不及格挡闪避,电光火石之间,她用力侧头,一口咬住了箭头!

  罗珊满头大汗,巨大的冲击震得她门牙疼痛,满嘴鲜血。只要稍有差池,自己就已经一箭毙命,尸横就地了。

  她抬头寻找射箭之人,刚刚找到对面不远处作千夫长装束的匈奴猛将,但此刻敌人的第三轮射击已经发动!

  几百支利箭一同对准安罗珊飞来:适才那匈奴将军已经发觉她就是此军的指挥者,鸣镝也就是对匈奴士兵们下达了攻击目标的指示。

  罗珊毕竟是女子,腕力不济,所以连挡了数箭之后,矛法微微散乱。“噗”地一声,左大腿上正中一箭,痛得她呼吸一屏,矛法一滞,无数的利箭接踵而至!

  就在此时,跟随在身后的几名骑兵策马加速,疾冲到她身前!

  “噗”“噗”之声不绝与耳,罗珊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三名战士以肉身为自己挡住来箭,连人带马如筛子一般倒下。她厉喝一声,收起长矛,将适才被咬住的鸣镝搭在自己的弓上,一箭射了回去。

  鸣镝才刚刚响起就嘎然而止:那匈奴将军大叫一声,右胸正中。

  靳卜矢右胸疼痛无比,他是老单于于扶罗的爱将,积功成为千夫长,武艺出众,精于战术,所以一向看不起汉人。不想此番奉呼厨泉之名前来袭扰真髓军阵营,竟然遇到如此顽强的对手,如此高明的箭法!

  看对面那独眼女将盯紧了自己,右手迅速深入背后的箭囊。他知道大事不妙,立即策马向安罗珊右手方向飞快地兜了过去!

  骑射与步射大不相同,人跨于马上,身体不便转动,所以射击有死角。一般人或主用右手,或主用左手。主用右手者,开弓时右手钓弦左手拒弓,便于向左侧射击;主用左手者身形手法恰估相反,便于向右侧射击,但都难以连续地或者况不调整马的位置而左右射击。

  这独眼女人是用右手开弓的,他一面忍痛用力鞭马,一面想道。以她的箭法,倘若连珠放射,自己必死无疑。惟有迅速冲入她的射击死角加以反击,才可逃过性命!

  靳卜矢马术极高,瞬间就抢入了位置,他取出鸣镝回身开弓瞄准!

  但回头看见罗珊的那一刹那,靳卜矢只觉得全身僵硬,周身血液都已经冰冷凝固。

  独眼的女将并没有因他而转动马向,仍然在继续向前冲锋。只是不知何时,弓竟交在了她的右手,左手将弓弦钓拉成满月状,上面正搭着一支狞牙般的利箭。那只独眼冷冷地瞄准着自己,反映着阳光,呈现出一种绚丽的紫红。

  这鬼女人,竟懂得使用左右驰射之法!

  这是靳卜矢平生所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所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

  罗珊恨恨地看着羽箭钻过匈奴将军的咽喉,随即扭过头去,尖啸一声,纵马向前。箭支不断自她背后的箭囊中取出,连珠放射,顿时三四名匈奴的十夫长还是百夫长落下马去。

  匈奴人原本以轻骑剽悍见长,向来都是远远放箭,敌军一旦逼近就立即后退。但此时由于将官轻敌大意而丧命,所以缺乏指挥,阵形没能及时收缩后退,使得双方狠狠撞击在一处!

  几下呼吸的功夫,龙雀骑兵狠狠地楔入匈奴骑兵之中,适才饱受箭雨的怒气,同僚战死的悲愤,一下子全发泄了出来。

  若论白刃近战,匈奴骑兵无论是从铠甲还是武器上都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武艺和阵势就更别提了。此时龙雀骑兵们五六成群,将匈奴骑兵原本就松散的阵容分割得更加零散,他们远则用长矛刺击冲锋,近则用环首刀连环挥砍,就像割草一般将匈奴人不断从马上斩下来,鲜血大片大片地溅在黄色的土地上。

  安罗珊奋力冲击。此时她已经收起弓矢,起手一矛洞穿了周遭一名匈奴人的胸膛,催动跨下壮硕巨大的河曲战马,将那人矮小的北地马撞到一边,硬生生排开一条血路。率领龙雀骑兵不断向匈奴人阵形腹地挺进。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以摧枯拉朽之势穿透了这股敌兵。

  仗打到这个地步,丧失了指挥的匈奴人已溃不成军,战场上的匈奴人无心恋战,抛下数百具的尸体开始四散逃亡。

  远远传来巨大的牛角声:马超联军已经布阵完毕,数万人马横列开来,黑压压的看不到边。此时看到匈奴骑兵战败,他们立即运动起来,宛如自万仞高山滚下的巨石,一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一面向此地疾掠而来。

  数以万计的马蹄嘈杂纷乱地踏地飞奔,使得旁边的黄河水都为之震颤!

  安罗珊左腿中箭处血流成河,整条裤子都已经被染红。她将长矛插在地上,拔刀将箭杆砍掉,撕下战袍的一角粗粗包裹,立即又握起因为沾血而变得又滑又黏的长矛。

  想到那三名为掩护自己而牺牲的部下,罗珊回头看去,企图找到他们的遗骸予以厚葬。但放眼望去,战场上残肢碎肉,人马尸体层层叠叠,断裂的旌旗和长矛散落其间,箭头和断弓四处都是……适才场面那么混乱,自己来往冲杀,此时就连三人遇害的地点都无法确认,又如何去寻找他们呢?

  紫色的瞳孔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大声道:“立即迎敌!把这些狗崽子尽数杀了,一个都不留!”刚要继续冲锋,就在此时,听到后面已传来三长一短的号角声,那正是真髓军本阵发出的信号,让他们急速撤退。

  “马超的军中看来果然有能人,”郭嘉适才被惨烈的战况惊得目瞪口呆,此时定神看去,不禁面色大变道,“敌人摆得乃是韩信垓下大破项羽的十面埋伏之阵,这不是那些匈奴人可以操纵指挥的!”

  真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刚才看到心爱的人儿浴血苦战,他几乎骇得魂都飞了,自己从未想到匈奴人的战法大异中原,所以原打算以军队的战斗力以强破弱。却没有料到自己这一念之差,险些反胜为败,差点把罗珊的命给送了!

  直到现在看安罗珊部安然归来,他这才冷静下来:“能布下这么复杂而又彼此配合默契的阵势,确实需要很深厚的学问,漫说是马超、张杨,就连小弟也做不到。”自打来到洛阳孟津口与马超对峙开始,自己就有了这种感觉。

  真髓仔细观敌,笑道:“只不过布阵之人临阵经验不足,阵法虽然厉害,却和实际战况颇有不切合之处。行军作战不是一成不变,而是要根据地形布置军队。敌人沿河而来,却照搬古战阵,打算自两翼包抄我军。我军左翼诸部濒河列阵,却不知他又如何用骑兵包抄?莫非打算自河面上飞过来么?”他将马鞭向军阵前一千四百步处一指,那里正是适才安罗珊浴血的战场:“兄长请看,在那里有一个小山坡,敌军前来,必定经过该地。那里的河岸向南拐成一个小河湾,按照现在他们的行军路线和阵形宽度,左翼两军行进到那里,势必被河湾所阻挡而延展不开,落在阵头中路的前锋军之后。我军于该处迎击之,定能造成敌军的混乱。”

  郭嘉凝神望去,叹道:“贤弟果然久经战阵,深通地利之要。”他顿了顿,笑道:“贤弟,你虽然如此说,却并未有任何举动,是否打算利用这个地形呢?”他也伸手向前指去。

  “知我者兄长也。”真髓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嘴角流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那里是军阵前不到八十步的地方,与前面相同,也是一处河水向南拐而形成的小河湾。

  “主公!”两人正在交谈,全身是血的罗珊已策马来到真髓的面前,倔强的眼睛里满是怒火,“主公,我正要乘胜追击,为什么下令撤退?是因为我指挥不利么?”

  适才远远看到你中箭,我的心脏险些跳出了腔子,几乎要下令全军冲上去迎击。倘若你有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才好?这话在真髓的肚里转了几转,却最终也没有说出来:罗珊好强,向来以不输于男人而自矜,自己这么说,只怕反而会伤了她的自尊。

  当下只能又怜惜又无奈地苦笑道:“罗珊,若不是你英勇奋战,都怪我料敌不明,决定太过仓促才导致如此。眼下敌人势大,将士们又损失惨重,我不得不为他们多想一想。”又迟疑了一下,问道:“我……我看到你中了一箭,伤势不要紧罢?”

  听到真髓的夸奖,安罗珊的面色缓和下来,再看他问得真挚,她面上飞起两朵红霞,低声道:“放心罢,死不掉的。待会上阵,千万别忘了给我分派任务。”说着羞涩一笑,掉转马头向自己所部跑了回去。

  看到她那似喜似嗔的模样,真髓心中一荡,猛然想到郭嘉还在身旁。赶紧偷眼望去,只见这位义兄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由大为尴尬。

  此时马超联军越来越近,真髓对郭嘉干干一笑,转身对着传令兵沉声下令道:“擂鼓,全军前进迎战!传令下去,由徐晃总领左翼诸部八千人马,抵挡和挤压敌人的右翼,使他们不得越雷池一步;我自领中军一万,对抗敌军的中锋;右翼诸部一万,以高顺将军和安校尉统领。叫他们二人放手与敌人对攻,一定要击溃敌左翼。完成任务之后顺势向前方一千四百步处的小山坡迂回,将敌人包围在两个向南拐的河湾之间的空地上,将他们驱逐到黄河中去!罗珊刚在那里打败了敌人的袭扰分队,她知道那个地点。”

  伴随着惊雷般的鼓声,真髓策马来到整肃的军阵前。

  黑色大氅随风飘舞,这位年轻的柱国大将军一手拉住缰绳,一手用方天画戟指向天空,高声道:“此战我军必胜,大伙儿只管跟我建立功勋就是!传我将令,此战结束之后,另有记功队按照诸军作战方位,统一计算该地遗留的敌人首级以核算战功。因此众将士作战时脚步不许停留,一直向前,但凡有争夺敌人首级而阻碍众人行进者,后面将士可将其立即斩杀,踏其尸体继续前进!”

  真髓又转头向东,那边人头涌涌,正是不断逼近的联军大队人马。大笑道:“惟有一事与先前不同,大家记好了――无论官职高低,生擒呼厨泉、张杨、马超者,擒一人则加赏肥猪一口!”在千万人的轰然大笑中,一队队士气高昂之极的战士们以整齐的步伐向前大步推进。

  又是飞蝗一般的箭雨,只是被杀的却不是敌人:惨呼声中,向联军本阵逃亡的靳卜矢残部几百名士兵,统统被射倒在呼厨泉军前。

  “雄狼的子孙们,突进!从这些废物的身体踏过去!”呼厨泉脸色阴沉,褐色的瞳孔里闪动着怒火,大吼道,“以撑犁孤涂单于、英雄祖先冒顿的名字起誓,我挛硖呼厨泉定要用真髓的头祭祀天神!”

  匈奴单于的呼声刚落,周围的战士们发出了咆哮,宛如千万只狼一起嗥叫!伴随着这难以言喻的吼声,他们宛如旋风一样席卷过河岸和丘陵,杀至真髓军的阵头。

  三百步、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排着疏松队形的匈奴人逐渐密集,无数箭支自黑压压的阵势中飞了起来。

  真髓舔了舔嘴唇,指挥中军以叠阵迎击。

  命令刚下,两千名长牌手迅速前进,顶了上去。匈奴人的箭射在高举的长牌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夺”“夺”声。尽管大半的利箭都被挡下,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仍有不少流矢穿过长牌的缝隙,刺入士兵皮甲下的肉体,使得红色液体如喷泉般的飞溅!

  随着阵列中间的一些士兵倒下去,严整的长牌堤坝出现了裂缝,匈奴人的攻击随即水银泄地一般渗透了进去。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数以万计的羽箭夹杂着鸣镝,仿佛奔腾的黄河之水汹涌而来,卷走了数以百计的性命!

  真髓挥动方天画戟,下令第二队和第三队的长牌手迅速上前顶住:匈奴人的狂射仿佛原本永无止境,但就算再猛烈的风暴,也毕竟有停歇的时候!

  成百上千的战士倒了下去,敌人的怒射终于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持续数十次的开弓放箭,就算是再坚实的手臂,也无法支持下去。

  “听我的命令,全军散开后退一百步,再重新集结!”呼厨泉大笑道,“让我们再来一次齐射,真髓那小子就完蛋了!”

  但就在匈奴人将散未散之时,呼厨泉忽然发现,对面敌人的长牌手骤然伏地,露出后面上满弩箭的士兵!

  漫天的弩箭越空而来!

  呼厨泉嗔目结舌,手足无措:蹶张强弩射程可达二百五十步,此时两军距离尚且不足一百步,就算立即疏散后退也来不及了;况且即便匈奴骑兵的速度再快,但由密集转为疏散阵形和后退也需要时间。

  刹那间,追魂夺命的弩箭穿人透马,往往一箭就洞穿了两三人,匈奴骑兵人马悲嘶,阵头顿时一片混乱。

  “咬住他们,不要松懈!”真髓两眼放光,大喝道。其实不用他特别下令,久经训练的蹶张手们也会整然有序地层叠发射:在这种距离一旦被万弩叠射之法缠住,就算敌骑速度再快也无法挣脱这罗网!

  呼厨泉大声吆喝,企图指挥部队脱离这可怕的弩箭攻击范围,但此时已经不管用了。

  万军丛中,真髓一眼就发现对面的敌军阵中有一名特殊的将领。

  那人身披鱼鳞玄甲,甲胄的制式非常古老,前胸左襟部位缀就的甲叶竟是金片和银片。真髓虽不知道那人便是呼厨泉,更不知道那铠甲就是昔日汉天子赠送给呼韩邪单于的礼物,但猜出该人必是贵酋之一,军队的首领,所以立即取出左右悬挂的两张四石重弓,重叠在一起拉成满月,搭箭就射了过去。

  自从伤势痊愈之后,真髓曾苦练箭术膂力,虽然仍开不动吕布那十二石的铁胎巨弓,但一百步以内,箭矢去势之猛,却也仿佛天下无敌的飞将。呼厨泉只觉得一缕锐利的杀气扑面而来,还来不及猜想到是什么原因,利箭破开层层人海,已到了他的额头!

  就在中箭的瞬间,数十年的草原驰骋、征战厮杀,使得这位匈奴单于身体中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此时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箭支来势,但呼厨泉的动作同样也是快如闪电,他身体向一边疾闪,同时拔刀在面门上一挡!

  刀箭剧烈撞击,呼厨泉只觉得自己手腕一抖,虎口猛然大痛,一股炽热的烈风自耳根擦过,半边脸都火辣辣地难受,随即身后惨呼连连:被他这拼命一拨,利箭略微偏了方向,擦着他的头盔笔直飞了过去,在身后一名侍卫的胸膛上开了个大洞。

  真髓看自己这一箭竟被挡开,也是心下凛然,随即取出第二支箭。但就在此时,呼厨泉却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了。

  匈奴单于还待取弓矢反击,但跨下坐骑斜着向地面软倒下去。他重重摔倒在地,顾不上后脑生疼,好容易踩着黏稠潮湿的血地爬起来一看,原来一支劲箭深深刺入了爱马的脖颈。此时周围一片混乱,虽然呼厨泉眼前纵横奔驰的全都是匈奴骑兵,但他却一点控制的办法都没有,只能任由士兵们没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

  真髓的弩箭并非是自一条攻击线上平均发射的:他将主要的弩箭落点都集中在匈奴人的两翼。因此面对如此可怕的攻击,来不及分散队形的匈奴士兵们,惟有被弩箭驱赶着向着箭支稀疏的中央地带不断靠拢,很快就彼此撞来撞去,自相践踏地挤成了一团。

  因此当真髓接下来将所有弩箭都对准中央地带密集射击的时候,成百上千的匈奴骑兵避无可避,惟有发出濒死的哀号,连人带马栽倒在浸透了紫血的土地上。

  一队弩手放射完毕,后面填充箭支的一队立即上前射击。

  激烈的战斗顿时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当近千名手持长牌的中护军士兵按照张杨的命令,自匈奴人部队稀松的两侧,挺进到前锋线对呼厨泉进行掩护的时候,这位撑犁大单于已经损失了四千多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前锋军几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真髓长出了一口气,呼厨泉的匈奴骑兵无疑是敌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之一,显然自己现在已不用为他们操心了。面对着张杨军手持长牌、身披铁铠的重装步兵,他下达了步兵长矛队近前肉搏的命令,随即转头望向徐晃指挥的左翼。

  由于河道向南弯曲的地形,联军右翼与徐晃的部队真正接触的只有呼衍折里带的右前锋:身为右前伏的眭固是重装步兵,远不如匈奴骑兵行动迅速,因此落在了折里带军的后面,整个联军右翼被拉成了一条纵列。当被徐晃部与联军右翼接战的时候,眭固就这样被堵在了后面。

  如此一来,徐晃的八千名士兵所面对的,只有呼衍折里带的三千匈奴轻骑。

  徐晃先将自己的部队布置成了一个向后弯曲的偃月阵形,对前进的呼衍折里带军形成了半包围,匈奴军尚未进入弓箭射程,孟津塞石炮机的炮石已不断落在他们中间。配合着弩机集中攒射,徐晃指挥着偃月阵自三个方向对敌人不断收紧圈子,逼迫得右翼匈奴人不住后退,与身后的眭固军拥挤在了一起。

  真髓看了一会,不由心中纳闷:由于自己对中锋两翼的怒射,使得折里带和呼厨泉之间出现了一条狭窄的空地走廊。但眭固却始终未上前一步,竟似乎有意对匈奴人见死不救。

  这是什么缘故?

  高顺站在西面一处较高的丘陵向战场俯视,右翼军的战斗已开始了近两刻,但情况殊不乐观。

  这一带已接近北邙山,地势北低南高,丘陵沟壑纵横交错,环境十分复杂。所以部队根本无法形成整齐而密集的方阵。在这种情况下,双方不约而同地采取部队小编制试探着前进。

  高顺默默地低头看着。

  密密麻麻的人影,蚂蚁般向前涌去。随即在复杂的地形前,以伍的编制分散成数百个小队,源源不断地开进充满死亡的战场,向对面的敌军发起猛攻。战斗几乎是在山岗的各个地方同时展开,无数的敌人以同样的小队涌现出来,士兵们在矮树和灌木之间遭遇,拼杀得异常惨烈。

  他扭头向南望去,那边是一块方圆数千步的平坦空地,安罗珊与须卜破六浑各自统率骑兵,正到了殊死相拼的关键时刻。无论是安罗珊还是匈奴人,都吸取了先头部队交锋时的教训,此时在前进和后退中不断地分散聚合,宛如乌云一般变幻无常:双方都在竭力避免遭受重创,同时伺机咬住对方的要害。

  骑兵们陷入了胶着状态。

  高顺久随吕布征战,对骑兵运用,自有一套独特的办法。此时他面如古柏,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变化,但心中暗自着急。

  此时双方虽然还难分高下,但骑兵作战,关键在于战马――北地马耐力之强,可不是河曲马能够比拟的。再过一个时辰,马力逐渐消耗衰竭,双方的差距就会逐渐拉开,罗珊恐怕还有被击败的危险!

  以目前战况来看,企图以罗珊为主力,突破匈奴人的边锋是相当困难的。如今之计,惟有改变突破方向,迅速击破当前敌人的左前伏步兵,割裂敌军主力与匈奴左翼的联系,才能扭转局面。

  高顺确定了目标,随即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战场,此时山岗已经逐渐归于寂静,只是地面上倾注了无数的血肉,使得丘陵上红黄相间,堆积的尸体几乎都要把山洪冲击形成的沟壑填平。

  不到半个时辰,两千四百名士兵,就这样消失在这片吃人的丘陵当中。

  “战斗之场,止尸之地。”高顺眯起眼睛迎着阳光看向对面敌军的飘扬的旌旗看去,一边看,一边轻轻地念了起来,这是兵法大家吴起的金玉良言,“若能厉气,舍死当敌之锋,则敌之勇者不及怒我,敌之智者不及谋我,我反生而敌必死耳。”

  “报!”几名士兵押解着一名犯人小跑上来,小声道,“戊字曲只有八十九人生还……曲长逃了回来,现已被捕,听候您的发落。”

  高顺没有回头,他依旧望着前方不远处的战场:“传令下去,立即斩首,提升该曲百人督接替他――倘若百人督已尽数战死,就提拔都伯,都伯若已战死,就提拔什长。整顿完毕之后,跟随下一拨冲锋的丙字曲休息,等待我的命令,随时准备上阵。”

  听到即将被处斩,那被捆的戊字曲曲长用力挣扎。他气喘如牛,血透重衣,高声大呼起来:“高将军,高将军!我已尽力,但实在冲不上去!我一个人斩杀了六名敌兵,跟我同冲的五百名弟兄,几乎全都阵亡了!对面的狗崽子死的绝不比我们少,但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一会儿不知道从那个老鼠洞里就钻了出来,实在是冲不过去啊!”

  高顺回头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目光刺得他不由倒退了一步。

  “冲不过去?”老将军转过头,仍然聚精会神观察着对面,“徐说,自打来到中牟,你就跟随我,也算‘陷阵营’里的老人了。可是你现在看看,你说得这话,你还配是我‘陷阵营’的勇士么?”说到最后一句,他声色俱厉:“砍了!”

  “且慢!”徐说奋力挣开刽子手按在他脖颈的手掌,大声道,“与其这么窝囊地丧命,我徐说宁愿死在战场上!您看在我往日冲锋陷阵的功劳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罢!”

  高顺背对着他,听到他充满悲愤的哀求,不由全身一颤,想到自己得知奉先公去世后绝食的时候,徐说等一干老部下长跪榻前不起的情景。那时他哀求自己进食,也就是这副口吻。

  但不杀徐说,又何以治军,何以统驭众人?

  高顺内心犹如油煎,长叹道:“徐说,你向来骁勇,战功不少。但军法中奖惩分明,含糊不得……你的家眷,我会为你保全……”他不忍再说下去,用力将手一摆。

  刀光闪动,徐说一颗圆睁怒目的人头,登时滚落在地上!

  高顺没有回头,实不忍看到徐说身首异处的惨状。他长吸了一口气,厉声道:“将徐说首级传阅全军,戒育所有将士,今日一战,绝无退路可言!”

  他顿了顿道:“传令给都尉龙步,让他率领丙字曲即刻杀上去,抢占对面八百步以外那三条丘陵的低岭!途中每条山沟,每个山坡,每一棵灌木矮树的后面……每个角落之敌都必须肃清得干干净净!”说到这里,他一指远处丘陵飘浮的敌军旗帜:“告诉龙步那小子,半个时辰之后,我的双脚要踏在那旗帜上,清点敌人的首级!”

  震天的战鼓也不知第几次被擂响,新的攻势开始。

  飘扬的旌旗下,伍习将水壶中仅有的水倒入喉咙,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即向对面连绵的丘陵望去。

  自己猜的果然没错,真髓是打算从联军左翼寻找突破口,打算将我军全驱赶到黄河里去!他恨恨地想。自己早就劝过主公,不要太过信任钟繇。那厮一个从未临阵的朝廷公卿,书是读过一些,鬼主意或许有一些。但又怎会知道两军对垒千变万化,临阵的诸般随机应变?

  好在自己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不但没有按照钟繇预定的作战计划冲向敌阵,反而前进到此处停滞不前,利用复杂的地形布置兵力,严密防守,这样或许可以为反败为胜赢得一丝胜利的机会。

  假使自己能再多坚持几个时辰,须卜破六浑又能击败敌人的骑兵队……

  他不敢再想下去,现在谈“假使”根本就不具备任何意义:对面的敌人虽然并没有出众的谋略,但那种毫无花哨可言的硬攻死拼,却着实令人胆寒。他们不间断地投入这一地形所允许的最大限度兵力,这种连续进攻猛烈之极,迫使自己只能不断地消耗、消耗、再消耗。

  此时手头剩下的可战之兵还不足五百,兵力已经濒临枯竭。

  喊杀声在不断迫近。

  山岗下面,身着皮甲皮兜、手握盾牌长刀的敌军士兵,打着“高”字旗号,宛如猛虎一般在丘陵和沟壑之间敏捷地穿梭靠近。他们虽然不断有人倒下,但人数众多,踏着鲜血和死尸,竟好像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此时从上面看去,仿佛整片丘陵都动了起来!

  伍习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抽紧,手心出汗:久闻吕布麾下前锋大将高顺勇锐无匹,统领千人挺刃冲击,却能覆三军之众,斩万人之将,因此号“陷阵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尽管自己设下了那许多埋伏和圈套,但无论是陷阱伏击还是正面肉搏,任何手段都不能阻止敌人步步紧逼的强悍攻势。

  不知后退和畏惧为何物、只识冲锋死战的高顺军犹如一柄大铁锤,只是一下接着一下地重重捶击过来,虽然招法简单无比,但却着实难以抵挡。而自己就仿佛一枚钉子,随着抵抗之势逐渐衰弱,正被铁锤不断地钉入土中。

  他忽然想到,现在撤退还来得及么?整个联军左翼总共七千人,而自己以两千五百本部人马的弱势兵力,凭借地利抵挡了高顺发起的十余次猛攻,杀敌数量只怕已超过了己部的总数。即便此时失守,单以战绩而论,已经足可向主公交代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伍习自己就推翻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假使这片丘陵失守,那么联军军阵的整个左翼就被切割开来,联军的主力将会被包围在黄河岸边,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此时纵然是守不住,也决不能退缩!

  他咬牙刚刚下达了死守的命令,却忽然发现士兵们正不断从埋伏地点掉头跑了出来。

  望着部下们如鸟兽散,伍习呆呆地站立在自己?A军旗下。他拔出刀来,想要斩杀几个兵卒立威。但放眼望去,兵败如山,数十成百的士兵在向后面逃窜。自己却又怎么杀得完?

  正在绝望之际,他却猛然发现,一支将近六七千人的军队正自东南侧后的方向,以疏散队形迅速靠拢过来!

  伍习大喜过望,心跳加速,努力瞪大眼睛向那边张望:自己三番五次催请中军发来救兵,莫不是主公调拨马铁将军的侧后卫军,前来接应我么?

  但希望总是失望之母,随着那支部队的逐渐靠近,伍习只觉得自己这颗心随之从九天之上笔直地摔落,变成了齑粉。

  那部队的旌旗上写得明明白白,“邓”、“魏”!

  握刀之手微微颤抖,长刀反射着初升的太阳放射出凛凛寒光,但伍习将之举了又举,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目标。他狂笑一声,反手将刀往脖颈下面一勒:此刻惟一要砍的,就是自己的脖子。

家园 第十一节 黑手

陷入窘境的呼衍军狼狈之极。

  前方徐晃军形成半圆形的包围、后面死死堵住去路的友军眭固,使得匈奴人丧失了机动灵活的部队优势。再加上不断有宠石从天而降,严重扰乱他们的心神,使得折里带连整合部队都变得异常困难。若不是徐晃部忌惮匈奴骑兵的快马利箭,所以并不逼迫太甚,恐怕早就 全军覆没了也说不定。

  可是直到此时,被堵在呼衍军后面,身为右前伏的眭固军却迟迟不动,既不想如何前进到阵头支援,也不想如何才能让开通路,使得匈奴人能够得到喘息的机会。

  “见死不救,汉狗没一个好东西!”折里带恨恨地低声咆哮,“我早就同单于说过,根本就不该为天杀的汉狗作战!等这一战结束,我立即就回平阳的单于庭。单于若是不同意,要降我的罪,我就带着呼衍部去大草原,像宇文部一般去投靠鲜卑人!”

  但此刻实在不是发泄怒气的时候,折里带虽然嘴上乱骂,却也不得不低头:“呼衍奴,你权且代我指挥部众,我去找那个汉狗,要他赶紧让开道路!”说着掉转马头,催马向部队后面的眭固军飞快跑过去。

  虽然南匈奴挛硖王室仍然对大汉表示臣服,但诸部中似折里带这般憎恶汉人的却越来越多了。

  一开始呼韩邪单于率部内迁并州的时候,天朝对匈奴着实不坏。那一年大灾,全族饿死三万余人,是当时的天朝皇帝赠予粮食和布帛,协助匈奴度过了难关。

  但是自从协助天朝将北匈奴远远赶走以后,单于屡屡上书请求回归故地,可是每一次等待回来的结果,都是深深的失望――天朝皇帝不希望我们回草原去,他只希望我们能替他把守北方的边疆,不断地为他派出英勇的战士,却替他和那些不肯臣服的羌人、乌丸人又或是 鲜卑人作战!

  自从南迁以来,数万匈奴优秀的武士在单于为天朝皇帝的作战中死去,族中增添了多少孤儿寡妇。熹平六年对鲜卑檀石槐一役,一万匈奴男儿随同使匈奴中郎将出征,结果血染草原故土,兵败战死者十之八九。谁想到中平四年,天朝皇帝又要征发匈奴将士,去打什么勾 结鲜卑造反的张纯!

  就是因为天朝皇帝那次的征兵令,使得十余万匈奴部众群起反抗,还杀死了挛硖羌渠单于。此后挛硖氏的于扶罗与须卜氏的骨都侯分别被拥为单于,彼此互相攻杀。直到须卜骨都侯、于扶罗先后病死,挛硖呼厨泉登上单于宝座,才使得这场大内讧告一段落。

  每每念及此事,折里带就觉得胸口发堵,愤愤不平:当初诸部大会的时候,呼厨泉当着诸部族长的面,痛痛快快地保证从此不再同汉狗有任何来往。可为什么现在却又变了心?

  眭固骑在栗色战马上,虽然手下的将士们都是铁铠重牌,可他却仍然身着布衣,额头系一条黄带,保持着原先盘踞山中时养成的习惯。

  这位山贼出身的中郎将显然在张杨手下一直处尊养优享受惯了,比起几年前活跃在黑山时胖了整整一圈,脸上横肉丛生,一嘴络腮胡子。自从率领黑山军起事之后,他先后被曹操袁绍打败,后又为张杨收编……经历了这么多挫折的眭固,已不复往日的粗野蛮横,圆圆的 胖脸上总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惟有偶然眼中精芒如电一现即隐时,才能找回一点昔日杀人不眨眼的剧寇“诡兔”的影子。

  “将军,我们这般按兵不动,恐怕不好跟匈奴友军交代罢?”旁边一名文士打扮的骑士策马来到他身旁,不安地问道。

  眭固漫不经心地抠着指甲里的黑泥,闻言笑了起来:“魏种,这事自有我的道理,不用你来操心――我另有一事向你请教,我眭固是个老粗,要管理手下几千号子人,常有账目不清的现象,很是为此头痛,你有什么好的法子么?”

  魏种不禁愕然,眼前战况十万火急,他却忽然谈起军中账目来!但回想起来,自从跟随了眭固,自己竟从来没有揣摩透他,这个人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将军垂询,又不能不答,他只得无奈道了声是,一五一十地说起管帐的诀窍。

  眭固笑眯眯听着这位幕僚述说如何管帐,索性不住向魏种问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问题,可是他一双丝毫笑意都没有的锐利眼睛,却始终没有从前方移开。此时看到折里带怒气冲冲的身影,他笑得更加开心了。

  “呼衍将军!”他丢下犹自喋喋不休的魏种,拍马迎了上去,大声道,“将军怎么忽然跑到小弟这里来了?中军处传来军令,情况有变,兄弟正要去找你呢!”

  呼衍折里带本来满腹怒火,正要大兴问罪之师,不想眭固竟抢先一步,他不由一愣:“怎么?是什么事情?”

  此时眭固那圆圆的胖脸已被忧愁和焦虑拉得老长,低声道:“是从我主张府君处传来的消息,贵单于呼厨泉在冲锋时不慎身负重伤,他昏迷之前,要你……”战场上万人呐喊厮杀,眭固说到后来声音又越方越低,最后几个字根本听不清楚。

  折里带怦然心动,莫非是呼厨泉终于后悔前来,令自己率部回单于庭,回大草原么?

  他喜形于色,赶忙凑过身去,急切道:“单于要我怎样?”话刚出口,只觉得左胸一凉,随即一阵剧痛袭击了他。

  当意识稍有恢复的时候,眭固笑眯眯的声音仿佛自万里之遥处飘了来:“要你去死。”

  折里带觉得,好像自己现在正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能肯定这是不是真的。随着黏稠的血液从胸口伤处中不断涌出,一股冰寒彻骨的感觉逐渐包裹了全身。

  凄厉呼啸的寒风,洁净透亮的蓝天,辽阔无边的大地。

  苍鹰翱翔,野马飞奔。

  奇怪,这不是二十多年前,十几岁的自己跟随父亲呼衍王出征鲜卑檀石槐的时候吗?

  这就是我们本来的家乡吗,为什么天朝大皇帝不让我们回来呢?幼小的自己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亲切。

  折里带,你记住。父亲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宛如刀子刻出来的一般,他的声音低沉而忧郁。天朝皇帝最不希望的,是我们匈奴万一回到了草原,又会出现第二个象冒顿单于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眼睛投向一望无际的远方,那里是永远野性难驯的土地,那里生存着永远野性难驯的男儿。

  ……

  “别跟木头似的戳在那里发呆,”眭固一边擦拭着长刀上的血迹,一面转头向呆若木鸡的魏种,“传令下去,分出一千名将士立即上前支援呼衍军后撤。通报他们呼衍将军刚刚被流箭射中,已经阵亡了。”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漫不在意,仿佛在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余人等迅速向侧后移动,去和杨丑军汇合。”

  当呼厨泉得知呼衍折里带“阵亡”的消息,他刚刚在张杨军的掩护下抢到一匹战马,纠集了数百残兵狼狈逃回中军,却被马超截住。

  “大致情况就是如此,”马超对这位落魄单于连正眼都不望一眼,冷冷道,“呼衍折里带遗留的一千八百名部众目前正由他的从弟呼衍奴统率。但呼衍奴得知兄长丧命的消息,认定是单于的过失,还公然宣布呼衍氏要从此脱离单于。为了避免内讧,我同意了他的请求, 目前呼衍氏部众已经调拨予张府君指挥。”

  此时他已经不必再给落水狗一般的呼厨泉任何好脸色,所以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命令口吻,极力表达对呼厨泉的蔑视,以及自己高高在上的统帅地位。

  呼厨泉面色灰败,忧心忡忡,已没有精力去跟他计较细枝末节的态度问题。

  自家人知自家事,匈奴单于与天朝皇帝不同,自己固然是全匈奴的统治者,可同时也必须受到各个氏族部落的牵制。全匈奴大小氏族部落共有一百多个,作为王室的挛硖氏只不过是其中比较大的一部而已。除去挛硖氏之外,匈奴还有三大贵族:旧贵族中仍然显赫的呼衍 氏、兰氏,以及新贵须卜氏,其余小部落们分隶属挛硖氏和这些大贵族们。如果得不到诸部的认同,那么别说治理全族,就连宝座也无法保全。过去还有天朝皇帝的册封确保挛硖氏的地位,可自从中原大乱以来,天朝皇帝再也无力插手匈奴内部事务。先代单于挛硖羌渠被杀 ,须卜骨都侯被众部拥立为单于,就是明证。

  这次跟随自己出征的,全是本部以及臣属挛硖氏的小部子民,竟然死伤殆尽……右贤王去卑是自己的叔伯兄弟,他的铁弗部兵强马壮,是挛硖氏的重要武力,但如今下落不明,已凶多吉少。此番自己给予折里带呼衍骨都侯兼任右大将的权力,这才总算拉拢住呼衍氏,得 以在诸部大会上获得较多部落的赞同,顺利即位单于。如今折里带一死,呼衍氏部众又宣布脱离自己……

  如此一来,我挛硖氏还有什么力量压服全族,成为全匈奴人的单于?

  呼厨泉不由失魂落魄,头重脚轻,整个人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断了羽翼的秃鹰,转着圈地从云端坠落。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仅仅几个时辰之内,自己竟由踌躇满志、趾高气扬的撑犁大单于,变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丧家犬。

  马超在一旁冷眼看着呼厨泉脸色从青转白,又从白转青,胸中大是快意,又不禁从心底泛起怒气。

  原本老子在你面前忍气吞声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能够打败真髓,可瞧瞧你现在这副熊样!老子那许多时辰的闷气难道就白受了不成?

  他上下打量着垂头丧气的呼厨泉,眼中凶光闪烁,只微微迟疑,随即改了称呼厉声喝道:“呼厨泉,你前锋军作战不利,折了我大军的军威,该当何罪?”

  呼厨泉此时脑子里乱成一团,已六神无主,猛地听他这么声色俱厉地询问,竟然一个字也没有答上来。

  “来啊,立刻将呼厨泉给我拖下马,按照军法,立即处死!”马超看他此时那副模样,这份痛快实在难以言喻,说话时难以掩饰,两边嘴角都向上翘了起来。说到最后一个“死”字,更伸手并拢五指,用力作出砍头的手势。

  随着这声招呼,左右冲上七八个羌人士兵,还不待呼厨泉有所举措,七手八脚就将他自马鞍上拽了下来!

  呼厨泉直到此时才猛然警觉自己身处险境。他大声怒骂着反抗,却无济于事。随着关节几下剧痛,他人已如倒空的麻袋一般被丢在马超的马前,用尽力气却再也爬不起来――这几人由马超亲自传授武艺,各个都是力伏九牛的壮士。此番在马超的示意下,扑上来刚一拿住 呼厨泉,立刻就将他手臂膝盖的关节全扭脱了臼。

  在场的二十几名呼厨泉的亲兵大惊之下,拔刀上前。

  但还未等他们动手,护卫在马超周围的羌骑兵数十条长??一齐探出:匈奴人只发出几声微弱的惨呼,就已人连人带马瘫倒在地,变成了肉泥。

  不远处那几百名跟随呼厨泉逃回的匈奴残兵在刚才已都被缴了武器,此时正不明所以地向这边张望。

  看着昨天还耀武扬威的匈奴单于,此时狗一样匍匐在地上哀嚎,马超兴奋地用红舌舔了舔雪白的牙齿,仿佛一头嗜血的猛虎:“统统杀掉,一个都不要留!”话刚说完,已迫不及待地纵马从呼厨泉的身体上践踏了过去。

  马超闭起眼睛感受着马蹄跺在肉体上那种奇特的松软,单于的垂死惨呼声伴随着骨骼碎裂声回荡在他的耳边,真仿佛天籁一般。

  胡狗,这回知道马爷爷的厉害了罢?

  看到所有手无寸铁的匈奴残兵尸横就地,心情稍微舒畅些的马超向四方远望:由钟繇指挥的中护军仍然在向前敌诸阵不停发布各种命令,还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变化;沿河作战的右翼军和张杨的前路军还在和敌人纠缠;而西南方向伍习的前伏军以及须卜破六浑军由于 被复杂的山岗地形挡住,尚且看不到战况,但料想也强不到哪里去;眼前惟一可虑的,是侧后方向的马铁军已经向南调动迎击,那里旌旗招展,杀声震天,分明是大股真髓的援兵到了!

  真髓的如意算盘自己多少也能猜得出来,按照这个态势,若是不及早脱身,只怕有全军覆没之厄。

  马超眯起眼睛,下达了命令:“不要管那些正在跟真髓军交战的士兵了,剩余的全军立即转向五社津撤退!”

  原本是打算等消灭了真髓,再对呼厨泉下手的,可这一战刚开始没多久,他就已经发现了阵势的缺陷。虽然钟繇在孟津塞曾屡出计谋协助自己挫败了真髓的进攻,但这次临阵指挥的表现实在令自己大失所望,看来以后不能再将军队交给他了。那个伍习确实具备可以更加 信任的才干,不如提拔他成为自己的副手率领军队罢,再拨给他一些匈奴骑兵――当然,前提条件是他这次还能活着回来。

  若是庞德还在自己的身边就好了……

  马超集中精神盯着手中的长??,深吸了一口气,严禁自己再想从前那些恼人的失败。

  尽管目前败局已定,但只要能够渡过五社津进入河内郡境内,仍然大有可为。按照钟繇的估算,真髓的粮食也已接近枯竭,就算能够从孟津塞中缴获一部分,也绝不够吃一个月。自己的将士大都是游牧出身,行个几千里根本算不上一回事,只要暂且先躲得远远地,真髓 又能奈我何?

  况且此番虽然战败,却也并不是全无收获。匈奴人的弓箭威力果然不可小窥,呼厨泉一死,挛硖部落自然就全落进了自己的口袋。据说河东沃野千里,牛羊遍地,想来不会有假。倘若能够以此为资本,先将那里的数十万匈奴全都征服,老子照样可以卷土重来!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撑犁孤涂单于”这个称号,倘若冠在我马超的大名前面,也未尝不可啊。

  真髓,韩遂……但凡我马超尚有一口气在,咱们这笔帐就不算完!

  “魏延、邓博军都已赶到,可高顺和安罗珊在做什么?为什么还没有完成对敌军的包围?”视线越过阵前的敌人,远远看到敌阵中后部诸军正在转向后撤,真髓不禁咬牙切齿。

  此时中军那数千手持长矛的羌骑兵,配合马铁的侧后护卫军,正向魏延和邓博展开猛烈的突袭――马超并不恋战,在冲开一条血路之后,敌骑在眭固军的重装步兵掩护下迅速向东撤退。直到此时高顺与安罗珊的部队才兜过了山岗,出现在敌人的正南方。

  “传令,决不能再放走了其余敌军,将他们全部歼灭在河岸边!”功亏一篑的怒火在真髓的眼中闪动着,他始终望向马超逃窜的五社津方向,“派人通知高顺,迅速完成包围圈。倘若再放走了一人一骑,叫他提着自己的人头来见我!”

  又想到数月对峙的辛苦,他紧了紧手中的大戟,大喝道:“不必等候他们了!我要亲自上阵――阵后仍然在休整的骑兵立即上马,随我突破张杨军,然后继续向东追击!本部其余士兵暂且全部归属徐晃节制,统一指挥。”

  这马超勇猛狡诈,又韧性十足,这一次若再被他走了,还不知道能兴起多大的风浪来!

  随着命令被传令兵迅速传达全军,严整平静,宽广如大海一般的军阵逐渐沸腾起来。

  不到片刻,三千名整装待发的骑兵仿佛浮出水面的气泡,从蹶张手整齐的队列后越阵而出,在柱国大纛的指挥下,化作一股烈风,向联军的军阵疾吹了进去。

  五社津向北十余里就到了温县,尽管在清除宦官时曾受过丁原的抢掠,讨董战争时又曾驻扎过山东联军,但总体来说战乱还是很少的,所以虽然也颇为萧条,但和洛阳一带的不毛之地相比,毕竟已有了人烟。

  张杨张开军帐的幕布向外望去,不禁微微苦笑起来:自己的军队只能驻在城外,而马超的军队则驻在城内,仅仅这一个细节,就准确地反映出现了目前双方实力对比的变化。

  在受到真髓精骑践踏之后,联军的阵列被分割突破,就再也没能形成有效抵抗。等到高顺与安罗珊赶到战场形成了包围圈后,大量士兵再无战心,放下武器就地投降。总共六千多名联军士兵被斩首,一万三千多人做了俘虏,损失了大将呼衍折里带、呼厨泉、去卑和伍习 。

  张杨的士兵几乎损失殆尽,自己也险些做了俘虏,最后以死士轮番冲锋,又有眭固冒死接应,这才好容易杀出重围。

  这场血战,最后以联军的惨败告终。

  真髓并没有轻易放过他们,他亲率精骑追杀十余里,在五社津渡口处将尚未渡河的联军残部团团包围,向他们发出劝降通牒。

  当时惟有马超、马铁的七千多名士兵早已先一步渡河,得以完整无损;钟繇、须卜破六浑等人被迫将部队全丢在了黄河南岸,各自率领不足数百人勉强渡回河内郡。被抛弃在南岸的士兵全做了俘虏,总共有四千多人。

  张杨叹了口气,如今河南尹的土地已尽数被真髓占据,再也无法染指;大惨败加上呼衍折里带以及呼厨泉的死,联军已经名存实亡,彻底瓦解了。

  大约是缺乏渡船的缘故,新到的运粮队又被去卑袭击,再加上忽然多了将近两万名俘虏,真髓可能考虑到粮食不足和整编消化俘虏需要不少时间,因此没有采取渡河北上的行动,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是自从回到北岸之后,马超倚仗自己兵力最为强盛,又杀死呼衍奴,强行并吞了呼厨泉与呼衍折里带的残部,此时气焰竟一日胜似一日地嚣张起来。自己这个河内郡太守,竟然事事倒都要听从他的摆布,还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关于在下的计划,将军想好了么?”温文尔雅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张杨闻言放下幕布,回到案前正襟危坐,沉默了半晌才正容道:“钟大人,此事尚需从长计议。马超虽然飞扬跋扈,但终究是我大汉子民,就算他擅杀呼厨泉,那也不过是除去了一个异族罢了。钟大人忽然来找张某,声言要就此除却马超,恕本府不能苟同。”

  他顿了顿,又叹道:“大人说他是有谋我之心。但马超走投无路,是本府将河阳与他暂住,才使得他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他本是开国功勋马援之后,其父乃是西北有名的仁义豪杰马腾,想来万不会有此非分之想。”

  适才问话的,正是黄门侍郎钟繇。听张杨如此说,他眼神中浮现一抹悲哀之色,苦笑道:“张府君乃仁义宽厚之君子,安能度小人的??诡之心?”

  他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原以为他当真是受了韩遂蒙蔽所以才打破长安,所以一心一意尽力扶助于他,企图使其走上正轨为国效力,也好断了反贼韩遂的一条臂膀。但相处这许多时间,才逐渐发现,此人狼子野心,凶狠狡诈,其恶不亚于董卓。他打破京师,哪 里是处于韩遂的蒙蔽?分明就是为一己之私。”

  说到这里,钟繇放低了声音:“在下一直有个怀疑,只怕天子已被此贼所弑!”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张杨“啊”地一声,跳起身来,由于动作过猛,案几上的茶具全都翻倒在地。他颤声道:“不,不,这,这……”

  钟繇流下泪来,哽咽道:“张府君且镇静下来,慢慢听在下道来。长安城破之前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当时我等公卿都为郭汜所劫持,而天子则受困于李?啵?所以不知圣上的消息。等到羌贼破城,郭汜虽已投降却仍然被虐杀,在下也同其他公卿一样,成为了牧奴。此后每 日皮鞭棍棒加身,打骂不绝于耳,不少人都已羞愤自尽,独在下苟且偷生至今,就是为了能够得到圣上的一点消息。”

  想到昔日的颠沛流离,钟繇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张杨也为之动容。

  过了许久,他才镇定下来,擦拭眼泪道:“在下身为牧奴,却也有一样所得。那就是从羌贼的打骂交谈之中,学会了一些羌语。从此每天都尽力偷听他们交谈,但却没有一人提及圣上。直到被马超所提拔,做了他的谋士。”

  张杨双眼越鼓越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嘶哑道:“你、你、你说下去……”

  钟繇泣声道:“马超三番五次提及圣上名讳,竟毫无敬意,这不由我不对他那番话心生疑虑,觉得其中必有极大的缘故。后来在孟津口打退真髓的进攻,他大宴将士,在宴会上以羌语侮辱朝廷与圣上,在下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只怕天子已经遭了这逆贼的毒手!”

  张杨呆若木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钟繇道:“当时在下势单力孤,实不能与他相忤,所以隐忍至今。写信向府君求援,一半是为了顺应马超之意,另一半只盼府君领大军来援,我等可以共商大计,诛除此獠。”他喘了口气,叹道:“马超这厮对我礼如上宾,却限制了在下的自由,因此这许多日子始终没 能跟府君有只言片语的私下交谈。若不是因此次战败,他对我态度冷淡了许多,只怕我依旧还被软禁在他军中呢。”

  张杨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滚,眼泪不由自主地滚下面颊,颤声道:“不想我张杨一心为国尽忠,今日竟然帮助了这弑君的逆贼!”说着“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两人对坐相泣,钟繇道:“府君终于肯听信钟某之言了么?”

  张杨长跪行礼道:“都是张杨糊涂,竟将大人的一片公心,当作了挑拨是非的小人之心!”说着举起手来重重一掌打在自己的脸上。

  他吐出一颗牙齿,血顺着嘴角流下来,凛然道:“诛杀国贼,义不容辞,张杨愿与大人同进退!”

  钟繇欣慰道:“有府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我早已筹谋了一计,明日府君只管说是真髓派人求和,邀请马超前来――找一名能言善辩的士兵假扮成来使,料他也识不出其中有诈。这厮平素自恃武功高强,向来都是只带三五个亲兵,到时我等埋伏下强弓硬弩,定叫他死 无葬身之地!”  

  “就依大人之言!”张杨毅然点头,随即想了想又道,“马超若死,他的部将定然会闹事,依我现有人马,只怕压制不住――我这便修书与留在郡府总领郡务的董昭,令他尽快将留守部队全部带来!”

  两人商议已定,钟繇道:“这厮警觉得很,我不能耽搁时间过长,这就回去以免他生疑。”说着起身告辞。

  张杨刚要起身相送,钟繇连忙制止道:“府君你乍闻天子噩耗,心神不宁,神色大异平常,若是相送恐怕为人所疑。”

  张杨佩服地点了点头,随即招来心腹爱将杨丑,令他用一辆幔布围车,秘密护送钟繇回城。

  出了辕门,钟繇伸手拨开幔布,回头看着张杨军层层叠叠的军帐,不由长舒了一口气:逆贼马超,你的死期到了。

  回到城中的居所已经是深夜,钟繇合衣而卧,兴奋得在榻上翻来滚去,就是无法入睡。

  距离明天还有两个时辰。他圆睁双眼望着房顶那模糊的大梁,默默地想着。等到马超授首,自当向东投奔袁绍,号召群雄雪此国仇,向西同讨罪魁韩遂!

  正想到热血澎湃处,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尔后传来杨丑轻轻的呼唤:“钟大人,钟大人,我家主公有事请您过去!”

  钟繇听他语气似乎颇有急迫之意,不由心中大惊,暗忖莫非是情况有变?赶忙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配好宝剑,匆匆忙忙地开门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丑见到钟繇,赶忙深施一礼道:“大人,详情我也不知,主公只是吩咐急着见您。时间紧急,还请您赶紧上车!”

  钟繇点了点头沉住气没有再追问,想这等机密大事,又岂能是杨丑之辈所能闻及的?

  他上车之后,周围张杨军士兵赶紧放下幔布,杨丑吆喝士兵,驱赶车马而行。

  车轮粼粼,不一会就停了下来。

  钟繇在幔布中坐着,心中大为奇怪,怎地车还未出城就已停下?正在惊疑中,只听外面杨丑恭敬道:“请大人下车。”

  杨丑话音未落,钟繇眼前一亮,原来士兵已揭去幔布,自己正身处一座巨大宅院的门口。

  他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旁边的杨丑,杨丑见状上前一步拱手道:“我家主公就在宅院中等候大人。”

  钟繇虽觉得奇怪,但此时满脑子都想着明日的除奸大计,因此急于与张杨一晤,对杨丑微一点头,大步走了进去。

  他走过空无一人的院落,推开正中大厅的包漆门,迈步过了门槛,大门随即无声无息地关闭。

  钟繇定了定神,才发现此间宛如换了一个世界,热气蒸腾,水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索性大呼道:“张府君,张府君,找我究竟有何事?”声音在厅中回荡,此处竟然空旷之极。

  忽然前方有笑声传出,钟繇听着,只觉得又惊又疑,但事已至此,却不得不前往一探。

  他咬了咬牙,手按配剑,大声道:“钟繇在此,主人既相邀在下前来,何不显身相见?”此时他已觉察出不对,发令与杨丑邀自己在此相见之人决不可能是张杨,因此也就不再呼唤“张府君”。

  这一声呼喊果然有了效果,前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钟先生,你向前走三十步,便可见到我。”

  钟繇听在耳朵里,宛如五雷轰顶:说话之人,赫然竟是马超!

  杨丑口中的“主公”,竟然是马超!

  那自己与张杨的筹谋……

  霎时间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差点栽倒在地。

  水雾弥漫之中,马超咯咯笑道:“钟先生怎么还不过来?我与张杨将军,在此等候你多时了。”

  钟繇凝神静气,好容易压制住几乎从腔子里跳出的心脏,勉强笑道:“将军若要见我,只消差人叫一声,钟繇自当去拜会将军。为何如此故弄玄虚,邀在下到此地来?”他缓缓说完这句话,手已不再发抖――既然张杨也来了,那么杨丑应当是张杨派去招自己前来之人。

  马超哈哈大笑,声音震得堂厅的橼子格格作响:“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前日进城之后,儿郎们意外找到这个废宅,发现大厅里竟然有一眼地脉温泉,我四下里捉了几个愚民问了问,据说竟是当年周武王讨伐商朝时歇脚泡澡的地方。究竟是不是真的,这我也不知道,不过 这种有趣的享受我很是喜欢,故此特地找来张太守和钟先生,大家一同泡泡温泉,这也算是‘敞开胸襟’、‘推心置腹’了嘛。”

  钟繇这才略微安下心来,笑道:“将军真是会说笑,此举不合礼仪,请恕钟繇不能同浴。”原来是自己做贼心虚,枉自吓了一大跳。

  话虽如此,但始终没有传来张杨的声音,这使得钟繇心中仍不自安,于是他依照马超之言,向前数着走了三十步,这才勉强看清了周围的景色。

  面前竟是一个七十步见方的大池,池水墨绿,犹如玉石。钟繇隐隐约约透过水雾,对面水中正盘腿坐着一名壮硕之极的青年男子,似乎便是马超。汤池的角落里似乎还坐着一人,但水气极盛,却无法看清楚那人的面目。

  看到钟繇来到池边,马超站起身走上岸来。

  钟繇不禁闭了呼吸,低下头去。

  马超湿漉漉的精壮身体正傲然挺立在自己面前,散发着无以伦比的魅力。无论是他一身完美的肌肉、光洁如锦缎的皮肤,还是修长劲健的四肢,都仿佛是天地自然的杰作,竟找不到丝毫的瑕疵。

  此时的钟繇因为屋子里郁积的蒸气,同样也是额头汗如雨下,衣服都已湿透,皱巴巴可怜地黏在身上。在马超充满阳刚之美的雄躯对比下,他那单薄的身体显得愈加瘦弱可怜。

  “我久在羌地,对汉人的礼法不大清楚,倒让钟先生笑话了。”马超发觉了钟繇的不自然,嘴角浮现出轻蔑的微笑,索性长长伸了个懒腰,将雄浑结实的肌肉尽情舒展开来,又随意地甩了甩湿透的头发,令水珠还是汗珠飞溅到钟繇的脸上。

  他笑道:“钟先生衣服都已经湿透,想来不舒服得很,当真不下去泡上一泡?”

  钟繇狼狈不堪,却依然彬彬有礼道:“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若是将军没有其他的事情,在下想回屋去休息了。”他一面回答,一面暗自琢磨,马超当真只是拉自己过来沐浴?坐在池边那人当真是张杨?

  马超叹息道:“钟先生何必这么早就回去?张太守还在这里未走,你孤身一人回去又能干什么?”

  钟繇一阵眩晕,这句话竟是一语双关!

  他掏出一块布帕,风度优雅地擦拭着额头面颊的汗水,不解道:“将军此言是何意?”

  马超闻言打了个哈哈,露齿一笑道:“没什么意思――钟先生,你每次泡完热水,是否都要撒尿?”

  钟繇听得目瞪口呆,正在完全不明所以的时候,马超已经转身从他面前走开,来到旁边的一个黑乎乎的溺器前站好,骄傲地岔开双腿,一道精亮的水箭射了进去。

  钟繇面红耳赤,赶紧转过头去,心中暗骂:好一个龌龊不知礼的蛮子!

  淅淅沥沥的小便声中,马超懒洋洋道:“不瞒先生,每次……汉人管这个叫什么来着?汤浴?对,每次汤浴之后我都必须要撒一泡尿才能将身心完全放松。只不过尿壶却选择亲手制作才行,这样才能感觉到一种爽利……”

  钟繇几乎要掩耳而去,但却偏偏拔不动腿:马超懒洋洋的说话声音里,仿佛有一种恶毒的诅咒,又好像是猫捉住老鼠后玩弄猎物的残忍和嘲讽。

  “钟先生,你不打算仔细看看我这新尿壶么?”

  钟繇强压着厌恶和惊惧转过身,仔细望向马超跨下的溺器。

  这东西,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猛然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同时,他发出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凄厉惨叫,软倒在地上!

  那赫然是张杨横眉立目的人头!

家园 第十二节 使者

  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结束。

  马超用力抖了抖自己的下体,将残留的最后几滴抖进了张杨那半开半阖的嘴巴,这才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他转头望去,不由冷冷一笑:原来钟繇正宛如烂泥一般摊坐在地上。于是索性向他走过去,来到蜷缩在地的俘虏身前站好。

  “我说过,咱们要敞开胸襟,坦诚相见,”马超不紧不慢地道,他的眼睛在雾气中显得不可捉摸,“所以就直了说罢――本来我打算取了河内郡之后,就留张杨一条命作为报答。但是你们既然要铲除‘逆贼’……我只能动手了。”

  簌簌发抖的钟繇根本没法回话,也没有脑筋思考怎样去回话――马超跨间那粗大的东西正好就垂放在他眼皮底下。不由使得黄门侍郎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自己的脑袋随时可能就变得跟张杨一样,成为下一个溺器。

  他的神智清醒之极,但此时仿佛被魇住了似的,四肢无论如何也没法挪动分毫,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

  钟繇所害怕得并不单单只是即将到来的被杀,而是一种被人彻底看透了心思的无力感:仿佛两个人中,真正被剥得精光的那个人,不是马超,而是自己。

  自己这么长时间,甘愿受到担当牧奴的侮辱,耗费无数的心血,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么?

  既然如此,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又还有什么意义?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只不过不再是因为填膺的义愤,而是胆战心惊的悔恨,以及即将到来的羞辱。

  “自从我杀进长安的时候就看透了你们这种人。”马超那充满鄙夷的冷酷嗓音在他的耳边继续回荡,“个个都他妈一副‘天下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拯救苍生舍我其谁’的德性,其实不过是又可笑又可怜的一群小丑――譬如说杨丑,他竟然会背叛张杨,把所有的底 细都一五一十地透露了给我。钟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布满汗水的皮肤闪闪发亮,下面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仿佛一个不可被击倒的天神。

  钟繇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此时既知必死无疑,心中却也安定下来。

  自从董卓征辟天下名士入京以来,他钟繇被辟廷尉正,任黄门侍郎,短短数年天子废立,董卓被杀,长安内乱……他能在京城几番流血政变中纵横不倒,绝非行事鲁莽之人。但此刻就是想不明白,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会横生枝节,搞得如此不可收拾。

  自从张杨等人援兵到来,马超根本就没有出过自己的视线范围,又是怎么与杨丑竟搭上了线呢?

  看到钟繇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马超恶毒地笑起来,忽而厉声道:“来人!”

  门被猛烈地推开,杨丑率领着几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冲了进来,将钟繇死猪一般架了起来,等候马超的命令。

  钟繇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剥洗干净的鸭子,而且马上就要被叉上炉火熏烤。他虽然已有了必死的觉悟,但此时得知大限已到,两腿仍然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赶紧合眼偏过头去,不忍继续看马超那恶毒的面孔,也不忍听到那残酷的宣判,就这样心惊胆战地等待着。

  “钟先生连日操劳,累坏了身子,赶紧扶他回府邸休息,”马超转过身,还是那副懒洋洋的口吻,“杨丑,从此刻起,我就提拔你暂代河内郡太守之职。加派一百名士兵,好好保护钟先生,别让他累着了。”

  等到杨丑将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的钟繇拖了出去,大门再度闭合之后,马超这才转头重新走进温泉。汤池的温度,以及到手的土地和军队,这一切都令他神清气爽,倍加舒畅。

  他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笑道:“此番若不是先生差遣杨丑通风报信,只怕马超还要中了这帮小人的圈套,虽然他们不见得能够得手,但是在下照样感激不尽。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董先生何以恳求我留那钟繇的一条狗命?”

  “马将军想问的,不只是这句罢?”一个柔美如女子的嗓音轻轻地自汤池角落里传来,正是那适才被钟繇错认成张杨的黑影所发,“为何不问问在下,何以帮助您这个‘弑君’的逆贼?”  

  听到最后那句话,马超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脸色却沉了下去,冷冷道:“既然先生替我问了,就请自问自答罢。”  

  那姓董之人丝毫不以为意,仍然是平平淡淡道:“天下丧乱,礼纪崩坏,汉室气数已尽。所谓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因此先后有董卓、李?嘈财忍熳樱?企图成立霸业。将军即便杀了小皇帝,其实也不算怎么一回事,相反还比他们看得更远了一步。什么弑君十恶不赦 ,只不过是那些遗老遗少们的嗟叹悲鸣罢了。”

  这句话石破天惊,震得马超顿时睁开了双眼。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己犯下弑君罪行,只不过乱兵冲击中不得已的事情,日后每每想起,无不暗地里后悔莫及。但想不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竟然轻轻巧巧就从此人嘴里说了出来!

  那董先生继续道:“不成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将军不世豪杰,所以董昭愿辅佐将军,建立万世功业。”

  马超愣了一会儿才咂出话中滋味,不由放声狂笑起来:“好!倘若我真做了皇帝,董先生,你便是大将军!”

  除了建立新朝,一统天下,还有什么可以差比成“万世功业”?

  水雾朦胧之中,看不清董昭的表情,只听他恭恭敬敬道:“多谢将军提携之恩。只是关于杀那小皇帝之事,我等还需要隐瞒――并不是将军做得不对,而是公开的时机尚未成熟。”

  马超苦恼道:“实不相瞒,说起此事,我不少重将都当了真髓的俘虏,他们中间有几人知道此事,难保不会泄露出去。”

  董昭笑道:“将军毋庸自疑。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逆贼云云,全凭一张嘴而已。他们若敢说将军是逆贼,将军大可将罪过推到大反贼韩遂头上,说自己虽然破城,但对天子落力保护,已经归顺了天朝,真正弑君凶手乃是韩遂,自己全然不知。那韩遂乃铁羌盟盟主,早 就是汉室数一数二的反贼,向东进兵原本又是他的命令,即便是想赖也是赖不掉的。况且天下土地这般广阔,难不成韩遂还能特地为此事跑来与您对质么?”

  马超闻言大喜,笑道:“董先生说得对,还是您有头脑。”他顿了顿道:“不过钟繇那厮对我知根知底,又是汉皇帝的官吏,不杀他灭口必定会有后祸呐,您为何执意要放他?”

  随着池水声响动,董昭分来雾气,来到马超的面前,大剌剌往水中一坐。他身材并不高大,虽然仍是眉清目秀,但眼角已出现微微的皱纹,应该已有四十多岁的年纪。

  董昭并未直接回答马超的问题,而是伸手拨拢热水,闭目感受着温泉的热度,缓缓道:“将军可知道这钟繇的身份?”

  马超闻言不屑道:“汉皇帝的黄门侍郎、我军的牧奴、联络张杨那死鬼打算除掉我的一个自不量力的白痴……还能是什么?”

  董昭仰天大笑,许久才停了下来。

  马超流露出欣赏的眼神:自己东征西杀,所遇之人没有不闻风丧胆的;而这个董昭亲眼看着张杨人头落地,钟繇被吓得屁滚尿流,却仍然能泰然自若谈笑自如,确实不俗。

  董昭依然闭着眼睛,缓缓道:“实不相瞒,钟繇乃是您的一张王牌,只是您自己尚未发觉到罢了。”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钟繇钟元常,乃是颍川长社人。当年阴??为颍川太守,任钟繇为功曹,与主簿荀??、计吏荀攸、郭图一同共事,此四人再加上荀谌与辛评 ,都是同乡,相交甚厚,并称‘颍川六友’。”

  他睁开眼睛,看着马超微笑道:“将军,如今关东势力最强,莫过于袁绍与曹操的联盟。颍川六友中的郭图、荀谌与辛评,现下都是袁绍的心腹重臣;而荀??则是曹操的头号谋士。将军想想,倘若杀了钟繇,便是公然与颍川士为敌,这与得罪了袁绍、曹操又有何分别? 将军您的威武神勇海内皆知,虎视鹰扬,当然不畏惧此二人。但为了一个腐儒之辈,平白树立两个强敌,这岂不是非常不划算?”

  看马超似乎意动,他又问道:“将军与真髓打了这么多仗,胜负姑且不论,自以为比真髓如何?”

  马超被这句问话分了心神,过了许久才恨恨道:“真髓诡计多端,也不算什么真才实学。只可惜我现在兵微将寡,被这厮穷追猛打,始终未能得到充分休整,否则定要将这小贼抽筋剥皮不可!”

  董昭点头道:“着啊,我看真髓决计胜不过将军,只不过这小子善于捕捉战机,一旦发现对手稍有漏洞就一口咬住死不松口,决不容对手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将军此刻所亏欠的,其实不是别的,正是时间。将军试想,如果您能重用钟繇,与颍川士达成友好关系,那也就 是与袁绍、曹操开辟了同盟的桥梁。倘若袁绍、曹操能从侧面牵制真髓的发展。而我等趁机休整军士,拓展土地,休养生息个一年半载。那小子还能逃出将军的手掌心去?”

  马超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董师莫非是天人,竟能想出这等妙计!”

  此时他虽已被董昭言语所打动,改口尊董昭为“师”,但毕竟心中仍有一点迟疑,又道:“钟繇认定我弑君,所以视我为死敌,若是不肯为我所用,那有如何?”  

  “若说钟繇对朝廷毫无忠诚之心,那是胡说八道,但若说他忠贞不屈,却又未必了,”董昭胸有成竹,傲然笑道:“如若真是忠贞不屈之人,肯定还轮不到将军动手,先前的董卓、李?唷⒐?汜,一早就将他砍了。又怎可能节节高升,成为黄门侍郎?若说他一心一意只为 小皇帝报仇,那更是无稽之谈――春秋时期的要离刺杀庆忌,那要离瘦小干枯,丝毫不会武功;而庆忌却是万人莫当的壮士。要离用妻子之死和自断一臂骗取了庆忌同情和大意,后终于乘其不备,刺杀了庆忌。钟繇若是一心杀将军复仇,哪里还用联络什么张杨,以将军自恃 武勇而麻痹大意,他只消做到要离的一半也足以成功了。”

  马超听他这么放肆地品评怎样刺杀自己,心中颇为不乐,但仔细琢磨,却知道董昭字字珠玑,绝非妄言,不由暗自心惊。

  董昭又笑道:“钟繇这等人学识渊博,脑筋是很灵活的,但脑筋活络之人,绝不甘心轻易就死。因此他既要忠君爱国,却又想着如何明哲保身,心神就难免游离不定,这样做事难免瞻前顾后,胆气不足,还怎么可以成功?今日将军将他吓得肝胆俱裂却饶其性命,实在明 智之极。如果再好言劝慰几句,将弑君的所有干系转嫁到韩遂头上。如此一来,钟繇的人生哲学全部可以实现――既全了忠孝之心,又能留得性命,那么他非但不敢记仇,只怕更要对将军感激涕零才是。”

  说到这里,董昭神秘一笑,“董昭以性命担保,他今后决计不敢再动妄念,将军要东他便乖乖向东,要西他便乖乖向西。钟繇此人名望才学都是一流,如今能使他俯首听命,更增添了夺取天下的把握。”

  马超听得心花怒放,大笑道:“董师果然厉害,有你为我出谋划策,天下还有什么能令我马超畏惧?”他笑声逐渐停顿,皱起眉头道:“真髓、韩遂这两个贼子,都是我强仇大敌,只可惜我力量薄弱……董师,眼下我该怎么做才能迅速壮大?”

  董昭笑道:“这有何难?河内郡西靠河东、北接并州、东临冀州,乃是天下之膂梁所在。以将军神武,向西北收拢羌、胡、匈奴;再利用钟繇的关系,向东连结袁、曹;此地战乱较少,户口充实,我等并力开垦放牧。如此不出三年,便可有十万甲兵供将军驱使。”

  他温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只需要三年?眼下将军只要忍耐一时之气,先与真髓罢手言和,将来自然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马超叹气道:“董师说得确实有理,但真髓若不愿跟我结盟,却要来发兵攻打,那又如何是好?”

  “真髓发兵攻打河内,根本不可能。”董昭摇头道,“将军试想,真髓虽然目前全据河南尹之地,可是连年战乱饥荒,现在的洛阳只是一堆废墟,人口离散十之八九。想要收拾残局,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况且他西有韩遂虎视眈眈,东还有随时反噬的曹操,自顾不暇 ,还有什么能力干涉我河内郡的事务?”

  他哈哈笑道:“真髓穷兵黩武,虽屡战屡胜,但是单凭中牟那一点点垦田,又怎能支持他数万的军队调动补给?先前在孟津口对峙数月,只怕现在粮草都快枯竭。他此刻最需要做的,是如何自洛阳南下,夺取富庶的南阳盆地以为资本。他不北伐则已,但凡北进河内,董 某管叫他匹马无还!”

  说到这里,董昭一捋胡须,微笑道:“只怕将军还未开口,真髓自己就要上门求和也说不定。”

  马超两眼放光,长出一口气道:“董师这一席话,令马超茅塞顿开。记得幼年时阿爸为我念《史记》中的故事,但直到如今才算明白,什么叫做‘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还请董师屈尊,在我军中担任征东司马!”

  他还未说完,忽然门口小校大声道:“报!河南有真髓的使者求见!”

  马超先是一怔,随即骇然拜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向董昭行了一礼,低声道:“董师果然料事如神,在下这就去与那使者谈论议和之事,您请自便。”

  董昭微笑不语,双手抬出水面向马超略一拱手道:“不送将军了。”马超走后许久,才慢吞吞地爬了上来,擦净水珠换好衣物,径自背着手走出大厅,在一路上士兵的恭敬行礼中,施施然走回自己的府邸。

  刚到家门口,早有士兵来报,杨丑正在书房等候。

  董昭信步踱入书房,对杨丑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钟繇已经安置好了?”  

  杨丑看他推门进来,忙不迭站起身,垂手肃立道:“是,都已遵照先生的嘱托。”

  董昭点了点头,走到榻上坐下,问道:“听你说,张府君还有书信给我,要我率军前来相助?”此番张杨出征,他受命总领河内郡务,听说联军战败就立即秘密赶到温县,直接与马超勾结在一起。之所以对张杨的举动了如指掌,全赖杨丑居中传递消息。

  杨丑称是,从怀中取出一卷木简双手呈递上前。

  董昭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都是血迹,分明是张杨刚刚写成,就仓促被杀。

  他没有打开看,而是将沾血的简书往案几上一放,在上面轻轻地拍了两拍,沉痛道:“张府君心地淳朴善良,乃是个大大的好人。我自从到河内郡以来,承蒙他的关照,这次实在是迫不得已――改日你也跟我同去,向府君的尸身拜上一拜罢。”

  杀人者居然还要拜祭被杀者,此言一出,连杨丑也不禁默然。

  董昭看他那副神态,颓然挥手道:“罢了,你不知我心。”

  说着起身走到窗前,从窗下笼中捉出一只鸽子,又从怀中取出早已写好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扎在鸽脚上,将那鸽子放入夜空。

  看着灰色的小鸟逐渐消失,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

  仔细想来,主公真是深谋远虑。

  河内郡北接并州,南连洛阳,战略意义非同凡响。太守张杨乃是袁绍的盟友,又曾与吕布关系密切,对主公敌意不浅。倘若将来主公与袁绍一旦决裂,袁绍并州之兵就可以在张杨的协助下自河内直趋洛阳,威胁兖州的侧翼。

  张杨这一死,无疑是斩断了袁绍的一条重要手臂。

  况且眼见着真髓的势力一日大过一日,扶植马超取代张杨扎根于河内,更有牵制真髓的妙用。

  此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之计也。

  只是有一点却在超出了董昭的想象:马超竟杀了匈奴单于和呼衍氏贵酋,并吞了匈奴部众。这个变数虽然对全局影响不大,却颇能看出此人狼子野心,凶狠果断。自己又略微言语试探,他果然吐露了并吞河东匈奴的意向。

  想到此处,董昭冷冷一笑,任马超再怎么凶狠悍勇,其实也不过是主公手掌操纵的一枚棋子罢了。

  

  杨丑看他做完这一切,才上前道:“启禀先生,此番孟津口一战,杨某有一事一直觉得不对,还未向先生说明。”

  董昭一怔道:“什么事?”

  “是关于呼衍折里带之死。”杨丑恭敬道,“根据那天眭固军传来的急报,呼衍折里带被真髓军流箭射杀。当时呼衍军作为右前锋,后路为眭固军的右前伏阻断,所以无法后退,阵亡倒也无可厚非。但小人在眭固军中有几名亲信,他们亲眼目睹,呼衍折里带当时前往眭 固的旌旗,要求眭固军后撤让路,一直未曾返回自己的军队,他的死讯随即传出。想那眭固军距离阵头甚远,就算是用巨弩也不能及……”

  董昭赶忙打断他问道:“自从你们跟随张府君去孟津口之后,可曾见到眭固与马超之间,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会谈么?”杨丑尚未说完自己就已经确定,呼衍折里带必是眭固所杀无疑,只是眭固与匈奴素无来往,又为什么要杀死折里带呢?莫非指使他杀人的竟会是马超?

  从时间判断,折里带一死,马超随即杀了呼厨泉,若说眭固已为马超所收买,二人串通一气谋求并吞匈奴部众,并非绝无可能。但依照马超的鲁莽性格,有可能拟定出如此缜密的计划么?

  “绝对没有,”杨丑苦思半晌,断然摇头道,“那段时间里眭固寸步不离张府君左右,甚至自五社津败退回来之后,马超也没有跟他有任何联络的迹象。”

  “你这条消息果然重要。”董昭慢慢回到榻上坐好,“现在眭固人在哪里?”

  眭固投奔张杨是几年前的事。黑山诸贼向东侵犯魏郡,于毒、白绕都被当时担任太守的自己打垮,惟有这个眭固见事不妙,早早逃之夭夭,率部投奔了张杨。这个剧寇素来以心思诡秘著称,他这么做,究竟是盘算什么?

  眼下联军之中,惟一的匈奴贵酋就是须卜折里带。莫非此事与匈奴内部的权力斗争有关?

  杨丑道:“自从昨日傍晚,他就去了东面山岭打猎,若非如此,也无法轻易刺杀张杨得手。”

  无数念头飞速转过,董昭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缓缓道:“时间不早了,我要先去看一看马超与真髓使者的议和情况――杨丑,你记住,必须盯紧眭固的一举一动。平时他吃什么,穿什么,都与哪些人交谈,经常去哪些地方……全都必须一一记录,等我过目。”他顿了 顿,一字一字道,“他一旦打猎回来,你立即向我报告。我要刺探一下此人的根底――这位‘诡兔’的背后,只怕另有其人。”

  随着弓弦一响,信鸽应声而落。

  眭固拾起死鸟,圆脸上始终浮现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眭将军真是好猎手,”他身侧还有一人,笑道,“饶是董昭奸诈似鬼,也决计料不到我等会在此给他来个半路截击。这厮秘密潜入温县,却与马超搅在一起,分明有背主之心。眭固,你且看看信件上都说了什么,只消将这东西呈递给张杨过目,董昭就算不死,至少也 要脱层皮。”

  “只怕未必,”眭固将信件从鸽脚上取下,漫声应道,“张府君太过仁义,平日里捉住逃跑的士兵,往往训诫一番就将人放了。杨丑那厮已经叛变过一次,被张府君拿住,仍然没有杀他,照样还被引为心腹。我看就算他知道董昭内通曹操又联结马超,也不会将董昭怎样 ……”

  他打开信件只看了一眼,立即面如土色,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而死板。

  旁边那人看出他神色有异,赶忙问道:“怎么?上面都写了什么?”

  “审先生,”眭固咬着牙,将帛书塞到那姓审之人的手中,“我们晚了一步,他们已经明目张胆对张府君下手了。”

  当马超第一眼看到这使节的时候,竟感受到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这使节极为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头比自己只低了寸许,体型很瘦,相貌虽不出众,但炯炯眼神里蕴涵着一股奇特的光。自己在看到他的刹那间,眼前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头在高空盘旋,随时有可能俯冲而来的雄鹰。

  适才自己刚刚来到大厅门口,看到来人正背对自己,正襟危坐。他正打算进一步仔细观察的时候,那人竟立即绷紧了全身肌肉神经,瞬间转头――这种野兽般的直觉、随时处于戒备状态的身体,惟有身经百战的斗士才能具备。

  面前这个人,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节?

  “我就是马超,”他绕过来使的身边,来到胡床前转身坐下,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又在真髓军中担任什么职务?”

  贾通眯起眼睛,也在打量这个初次谋面的对手。

  原来面前此人便是马超……自己以使节的身份渡河前来,一方面是亲自刺探敌人的兵马驻扎、粮草囤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打算看一看常年对峙的敌手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但却没有想到,马超竟比自己所想象中的还要强悍。

  适才尽管他尚未进门,身上那股冰寒逼人的气息已使自己根根毛发都竖立起来,就像被猛虎从背后窥视一般。而就在自己转头的一瞬,马超气息骤然暴长,那种压迫感竟使自己胸口都为之一紧!

  此人武功绝非泛泛,纵横西北的锦马超,果然名不虚传。

  听马超发问,他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贾通,乃是柱国将军帐前卫士。奉我主之命,与将军商议和谈之事。”说着取出一摞木简,双手呈递上前。

  马超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仿佛目光能够刺进他的脑子似的。

  过了良久才点头道:“确实是高手,起码可以接下我五十合而不露败相。真髓军中竟有你这样的人物,我实在没有想到――听说真髓那小子的武功是跟吕布学的,不知道比你如何?”

  贾通微微笑道:“我家将军的武功又岂能是在下这无名小卒所能比拟的。”转了话题道:“我家将军说,他素来久仰将军的威名,但形势所迫,不得已与将军为敌。只盼今日能够消除彼此隔阂,与将军把酒言欢。”

  “久仰威名?消除隔阂?把酒言欢?”马超的每个词几乎都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我没有废话的习惯,你就这么回复真髓好了,要和谈很容易,我先要看到自家弟兄都好生生地放回来。否则,哼!”说到最后一个字,他伸手向地上的石板一抓,五根手指都深深地刺进 了石中。

  这铺地的石板都选用大理石磨制而成,每一块石板都是方圆二尺,整整方方,足有几十斤重,坚硬无比。马超轻轻巧巧便将那石板提了起来,五指收拢成拳,诺大一块石板顿时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下。

  若非有这等雄浑沉猛的握力,也难以将三丈巨??运转自如。

  贾通也为之一懔,但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您的两个兄弟和妹子尚都健在。我家主公也吩咐在下告诉将军,为了表现诚意,俘虏自当奉还。只不过石板何辜,还请您手下留情。也免得日后待客时地上残破不堪,丢了您‘征东将军’的脸面。”

  得知马休竟然也未死,马超大喜过望,但听到最后一句,他面色一变,冷笑道:“上次那个龙步也罢,还有你贾通也罢,想不到真髓军中,尽养些伶牙俐齿之徒!”想起阵前龙步一番鬼话,使得自己万众之下受那奇耻大辱,他不由怒火中烧,杀机大盛,当即便要出手。

  马超往日咤叱风云,麾下东征军十余万兵马,即便是铁羌盟盟主对他也要畏惧三分。自从双河一战受挫于真髓,韩遂又落井下石,此后荥阳、孟津口一败再败,令他嚣张暴躁的性格收敛了不少。如今新得了河内,自己正是扬眉吐气,即将大展宏图之时,所以这阵子一直 压抑在心头的郁闷之气,不由自主地发作出来。

  贾通哈哈一笑,忽然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不长不短,正好脱离了敌人预定的攻击范围;而且全无征兆节奏可言,使得满腔杀意的马超眼睁睁看着他后退,却偏偏捉不住出击的机会。

  马超暗自警惕,知道此人武道修为不俗,极不好惹。

  于是深吸一口气,全身真气流转,怒火上冲的头脑立即冷静了下来。适才自己一时怒气冲昏了头,几乎忘却了董昭的叮嘱,险些误了大事,这个毛病今后可一定要改。

  虽做如此想,但他仍是两眼放光,真气运转:盟约固然重要,可难得遇到这样一个武功好手,又怎能令嗜武成癖的自己不血脉喷张,跃跃欲试?

  大厅里一个凝神接战,一个蓄势待发。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外面忽然小校通报:“禀报将军,须卜破六浑将军求见!”

  话音未落,须卜破六浑已经一路飞奔穿过庭院冲进大厅,见了马超立即跪倒,咚咚地磕头,鲜血登时从额角流了下来。

  马超见此情此景,再难动手,只得冷哼一声,对贾通道:“你回去罢,将我的话带给真髓,只消放了我的亲人和部将,和谈之事自然可以成立。”

  贾通微笑着向马超一躬到地道:“将军既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海量,我主定会尽快将人放还。”说罢昂然直出。

  他走到院门时,正巧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董昭。贾通对董昭微一抱拳算是行礼,随即背负双手大踏步从他身边走过,守候在门两边的两名副使赶紧小跑着跟了过去。

  见贾通去远,马超不禁将适才的满腔怒火都发泄到破六浑身上,大喝道:“架出去,重打二十军棍!”等到一五一十地全部打完,他这才命人将须卜破六浑拖了回去,冷冷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还不快说?”

  破六浑下半身被打得全是血迹,他强忍疼痛,又足足磕了六十多个响头,才拜伏在地道:“将军天威,小人曾经在孟津口得罪了将军,实在罪该万死。将军大人有大量,还请您放小人一条生路,让小人回河东去罢!”说到后来,语带呜咽之声,竟全身颤抖不能自制。

  马超冷冷地看着他:“我还道是什么事。怎么?须卜将军久在外地征战,如今思乡了?”如今呼厨泉、呼衍奴、张杨都被自己杀死,也难怪须卜破六浑害怕自己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须卜破六浑流泪道:“将军若是不肯放小人回去,还请您留下小人这条命,小人愿意为将军冲锋陷阵,做牛做马……小人的部众已经全都丢在了黄河南岸,只剩下了数百亲随,愿将他们全送给将军……这都是小人的肺腑之言…,还望将…”

  “够了!”马超被他这番肉麻的肺腑之言话弄得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要杀你了?前几日见你,尚且还算是一条好汉子,怎地哭哭啼啼,跟个婆娘似的?再嗥一声,老子立即骟了你!”他满意地看见匈奴人闻言忍气吞声,这才缓缓道:“听说你须卜氏是匈奴贵 族之一,上代单于被杀后,你父亲须卜骨都侯还被推举当了单于,老子没说错罢?”

  破六浑点了点头,痛苦道:“挛硖氏胡乱发兵,逼迫百姓叛乱,我父乃众望所归,所以被推举为单于。”

  “好极了,”马超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新的匈奴单于。”

  破六浑大骇之下仆倒在地,语无伦次道:“这万万使不得!单于乃是上天的儿子,怎么能说立就立?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马超面色一沉,绕过案几来到破六浑面前,一脚踢在他嘴上,破六浑登时嘴唇破裂,鲜血夹杂了牙齿洒了一地:“老子说你是条狗,你就是条狗;说你是单于,你就是单于。”马超单膝着地,拎着破六浑的前襟,恶狠狠道,“胡狗,这回听清楚了没有?”

  董昭在一旁越听越奇。

  扶植一个傀儡单于以控制匈奴,这个法子相当巧妙。只是马超的西羌与河东匈奴素无来往,对匈奴内情何以知道得如此透彻?况且以马超的性格,若是弱肉强食,直接并吞,他绝对做得出来;可是如此迂回诡秘之法,绝非马超这等武人所能想到的。

  眭固那张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胖脸,不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呼衍折里带的神秘被杀,与须卜破六浑被马超立为单于,这两件事逐渐联成了一串。

  他一面想着,一面问道:“将军,适才出去那人气度不凡,不知是哪位英雄豪杰?”

  马超放开破六浑,冷哼道:“那人便是真髓派来的使者,油嘴滑舌,还算什么英雄豪杰?他叫贾通……”

  董昭先是听得一怔,反复念了几遍“贾通”之后,猛然大叫道:“赶紧派人去追,不要放走了他!”此时他泰然自若的风范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提着拖到地的长袍,一面大叫大嚷,一面转身就冲了出去。

  董昭跑出庭院跳上坐骑,向门口的士兵问明了贾通的去向后,立即纵马狂奔猛追。一直跑出温县城池的南门,这才立马观望,但那贾通早已去远,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马超骑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他这副大异常态的模样,不由奇道:“董师为何如此着紧那个叫贾通的无赖?”

  董昭仰天长叹:“什么贾通?此等万中无一的人杰,怎会是一个小小使者――那人便是真髓!”

  马超惊诧莫名,大叫道:“你说什么?!”

  董昭长叹道:“贾通分明是个假名,他自姓真,对应便是假(贾),字明达,达便有通之意!这厮为了刺探我河内军情,不惜扮装为使者孤身犯险,年纪不大竟有赵主父之风……”

  马超不待他说完,大吼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战马飞也似地蹿了出去。

  董昭也不阻拦,望向南方一望无际的平原,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确是人杰啊……”

  此时贾通刚刚跳上小艇,他信手甩下外罩的儒衫,露出里面的黑色战袍,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成了一体。

  久候一旁的安罗珊将外衫接了过来,她那一颗心早悬挂在半空,直到见他平安归来,这才放下心来,大声道:“收了缆绳,立即离津!”随着她一声令下,等待已久的小艇逐渐离岸,向南划入黄河。

  “看贤弟满面春光,此行定然不虚。”同船等候之人还有郭嘉,看他无恙,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马超答应议和了么?”

  “虽然尚未答应,却也差不多,”真髓笑着点了点头,取水洗掉脸上的伪装油彩,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河内郡确实是好地方,你们先不要打扰,待我趁自己还没有忘,先将这山川地理全部绘制成图,再详细跟你们讲述此行经过罢。”

  微风自水面吹到面颊上,令人感到格外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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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

  由于《三国演义》的关系,荀??、郭嘉、程昱作为曹操军师的事迹,广为流传。而在这一节中登场的董昭,虽然《三国志》的记载中是与程昱、郭嘉等人并称为“才策谋略,世之奇士”的著名谋士,名头却弱了许多。

  董昭活跃在曹魏前期的各个时代,从跟随曹操开始,一直到曹睿时期才去世,活了八十一岁。他在归属曹操之前,曾经是袁绍的部下。关于当时的事迹在小说前面曾经提到过,这里就不赘述了。在仕于曹操以后,曹操的称公、称王,一步一步削弱天子权威,都是出于董 昭的设计。从这一点来看,他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汉朝逆臣”。

  董昭的这种思想和政治观点,与同为曹操谋士的荀??等人截然不同。这就是霸道与王道的差别。

  王道和霸道是自从春秋战国以来逐渐形成的诸侯处身乱世的两种思路。

  所谓霸道,就是要“上尊天子,下合诸侯,讨伐不臣”,成为天下的诸侯之长。历史上这样做的人,最典型的就是春秋时期的齐桓公、晋文公等五人,史书称呼他们为春秋五霸,管这类的事业称为霸业,而对这种思想也就称呼为“霸道”。

  无论是荀??等人,还是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都是这个思路。

  说起王道,很多人认为王道就是简单的仁德治国,其实这是一种误解。

  王道是战国时期孟子的思想,他认为诸侯通过仁义治国,规范礼仪,最后能够达到“王天下”的目的。在秦始皇之前没人称帝,夏商周三代的天子其实都只称王,只有进入战国时期之后,诸侯国才胆敢逾制称王。所以孟子的“王天下”思想,其实就是认为诸侯通过仁德 的手段,就可以君临天下,取周天子而代之。

  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中假黄药师做诗讥讽孟子,其中“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两句,就是讥讽孟子不去辅佐周王室,却向魏国齐国等诸侯国君兜售王道的行为。

  王道思想中最关键的,在于要达成君临天下的目的,仁德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采取的途径而已。

  前面说董昭的政治理想与荀??等人不同,并不是说他的主张是以仁德治国,而是说他并不主张“尊王室讨伐不臣诸侯”的“霸道”,主张要推翻衰微的汉室,建立一个新王朝取而代之。

  曹操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道”思想起家的,最后当他说“若天命在孤,孤愿为周文王”,为自己的儿子取代汉室铺平道路的时候,其实是舍弃了“尊天子讨伐不臣”的霸道思想,向王道思想靠拢,这其中不能不说受到董昭的很大影响。

家园 第十三节 备战

  小船回到五社津,已是将近巳时。

  徐晃、高顺、魏延、邓博四将早已在河岸等候。

  看到真髓等人鱼贯登岸,徐晃上前一步道:“明公,这是孟津口一役的详细战报,还请明公过目。”说着双手捧过一捆木简。由于急着追赶马超的败兵,所以真髓将清理战场的任务交给了徐晃。从孟津口到五社津,再加上寻谷水和北邙山等地,处处都是横尸遍野,这任 务着实不轻。徐晃直到现在才统计结束。

  真髓双手接过,并未翻阅,而是皱眉问道:“我军伤亡有多少?”

  徐晃闻言苦涩道:“阵亡者总共五千一百零四人,重伤不治者三千八百九十一人。总计减员八千九百九十五人。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尤其是各部新吸收的荥阳降兵,因为缺乏训练和纪律,阵亡者中七成都是他们。”

  听到这个数字,真髓不由一怔,大约是歼灭敌军的高昂斗志,使得自己忽略了自家的损伤。

  记得开战之前,曾亲口对将士们允诺此战必胜,“只管建立功勋就是”。但一场激战过后,当初听自己那一番训诫的人已经有三分之一再也无法回来。

  在战场上,每一个士兵都必须以决死之心与敌作战,这是将帅对士兵的要求。可是如果战士们原本能够活下来,却白白丧命,则是身为将帅者最大的失职!

  如果当时我能对敌人的骑射战术估计得再准确些,对战场东南的丘陵地形琢磨得再透彻些……

  他一言不发地从魏延手中拉过战马,跳了上去,快马加鞭,向孟津口疾奔。

  众将纷纷上马,紧随而去。

  一口气奔出十里远的孟津口附近,真髓这才放松缰绳,任战马慢了下来。

  真髓环顾四周,由于徐晃处理得法,士兵们的尸体都已就地掩埋完毕,自己几乎已认不出来这里前天还是血肉模糊的战场。

  惟一的印记,就是空阔的原野上,掘坑而新翻出来的黄土,与饱经战乱浸透鲜血的紫泥,斑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庞大的画卷。而就在这巨大画卷的下面,静静长眠着无数忠勇的战士。

  或许是泥土中还残留着鲜血的缘故,轻微阴冷的风里,夹杂着一种又潮湿又黏稠的腥气。

  合上双眼,千军万马往来冲杀,刀丛箭雨、人喊马嘶的景象仿佛又回荡在眼前。

  他跳下战马,伸手抓起一把被鲜血染成绛紫色的泥土。土壤在手心里的感觉就像这腥风一样,又湿又黏,仿佛自己若再使劲一点,还能汨汨地淌下血线。

  想起士兵们由于常年战争而变得疲惫麻木的眼神,期盼早日回家与妻儿团聚的眼神……

  他默默低头,说不出话来。

  后面马蹄和銮铃的响声渐渐跟近,诸将赶至,纷纷下马。

  真髓没有回头,高举起攥住紫土的拳头,五指慢慢地松开,任由风将掌心的泥土带走。

  “前天临阵郭兄说了一番话,对我深有启发,”过了半晌,他缓缓道,“‘欲统率万人之众,必先统率万人之智’,单凭一己之智,要统率如此大军作战,难免有疏漏之处。”

  真髓不禁仰天长叹:“若不是如此,绝不至于会有这样惨重的伤亡。”他转过话题道:“所以我决定,今天大伙儿回到自己的各部,将所有具备一技之长的人统统挑选出来。譬如会看风向的、水性卓绝的、善走山路的、懂得识别草木的、了解器械的、知道建筑的……哪 怕此人是个上不得战场的懦夫、犯了军规的死囚、品德恶劣的无赖,但只要他具备一技之长,就必须要选拔出来。”

  “我要挑选三百名具备特技之士,设立‘专技营’。”他转过身,目光炯炯扫视一张张肃然的面孔,“此后凡是战斗技能训练、权衡地利山川、开发选练兵器……全都由专技营中具备相应技能之人负责。凡入此营者,在军中一律享受校尉的待遇。其中具体的制度,等到 人才选拔结束之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拟定。”

  他顿了顿,转向高顺道:“高顺将军,我已经询问清楚,此次是由于罗珊未能突破敌人左前锋,结果全仗你率部殊死攻坚,才能扭转局面。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只是阵前斩杀徐说,虽然严明了法纪,却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啊。”

  高顺默然半晌,跪倒在地道:“属下只求主公看在徐说往日的功劳份上,保全他的妻小,莫要按照逃兵论处。”

  真髓黯然道:“这是自然。自从六月到洛阳以来,大小十余战,徐说每战都冲锋在前,总共拔敌旌旗两面,斩首二十一枚,功勋卓著――原本等此次战事结束,是要将他提拔为校尉的……就让他的孤儿寡妇,继续安心在中牟耕田罢。”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关于每名士兵的具体奖惩,等到我仔细看过战报后再公布最终结果,眼下还有一件大事需要处理。”

  他转向邓博道:“虽说我军已夺取了孟津口,将马超等敌驱赶到了黄河以北,但也只能算是惨胜――这次粮车被敌人焚烧,数千斛粮食付之一炬,而我军凭空增加了两万俘虏,眼下军中支用不足。你赶紧向中牟胡平发送消息,再督运两千斛来。”又叹道:“只怕中牟的 囤粮也已经不多了。好在如今洛阳周边全部落入我手,大可以开荒垦田,到了来年,这种粮食动辄消耗殆尽的局面,应该能够有所改善。”

  “主公,此事不必发愁!”不等邓博回答,旁边魏延早得意道,“邓大哥早有准备,他担心敌军会劫粮,又怕耽误了主公主力的补给。因此等到运粮队经过巩县时,将车上一半粟米换成了沙袋!”这消息他早就打算向对真髓汇报,但先前气氛沉闷之极,因此一直闷在肚 子里没有讲。此时见真髓提起,于是再也按耐不住,要替好兄弟讨下这份功劳。

  真髓双眼一亮,喜道:“这可真是好消息!邓博,你这一功,绝不亚于攻城掠地啊!”

  邓博笑了笑,没有回答。

  魏延大声道:“主公,好消息可不止这个――运粮队虽然被袭击,但他们英勇抵抗,竟然顶住了数千匈奴人的硬攻,一直支持到我率领援军赶到――等我军扑灭了大火,车上的粮食还被抢救出了大半哩!”

  原来去卑进攻运粮队,眼见弓矢和石块都无法奏效,于是指挥铁弗骑兵投射火把,企图将粮车组成的小圆阵烧垮。就在此时,接到了呼厨泉的鸣镝指示,令他们立即消灭运粮队,然后撤回孟津口。

  去卑冲锋了几次,眼见那车阵坚固,一时难以打破,于是又大肆投掷了一番火把,料想真髓的粮食定然都化作了黑炭,就匆匆向西北撤退了。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车上的麻袋中不少都被换成了泥土石沙,因此燃得不快。等魏延得了信号,派遣一股士兵赶到寻谷水接应时,扑灭了粮车火焰,却发现不少沙袋下面的粮食还能保持完好。

  真髓怔了怔,问邓博道:“邓博,这也是你的杰作么?”

  邓博摇头道:“运粮队竟能如此奋战拒敌,我也是听魏延讲过才知道。”

  魏延从身后拉出一人,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主公,这次运粮队遭袭,都尉段伟一开战就已阵亡,全靠这位老伯指挥粮车围成了圈子,又教士兵隐蔽躲开敌人的箭矢,真是了不得。”

  真髓仔细一看,这人是大约四十多岁的老兵,胡须都已经斑白。

  还不等询问,那老兵早已单膝跪倒,拱手道:“小人高硕,参见柱国大将军!”

  “不必多礼了,”真髓赶忙将他搀起来,“高都伯,你在谁的部下?又是怎么知道如何抵御匈奴人的?”

  高硕恭恭敬敬道:“启禀柱国大将军,小、小人原本是郭汜将军的部下,郭汜将军死、死后,被马超收编送给了他的手下庞德;在荥阳投诚贵军后,您、您将小人所在的部队拨给了魏延将军,目前在他帐前听用。说到抵御匈奴人的法子,那还是二十年前,小人曾经跟随 夏育校尉去打过鲜、鲜卑檀石槐。鲜、鲜卑人跟匈奴人的战法都、都差不多,因此小、小人多少有点经验,这次不过是碰巧用、用上了而已。”

  跟自己说话的,可是柱国大将军啊,这么高官位的人,如此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说话,还是头一次呐……

  高硕想尽量表现得好一点,但自己的语音却因为紧张而变得口吃和颤抖,这令他懊悔不迭――早知道今天会受到将军大人的借鉴,应该预先演习一下才是。

  真髓点了点头,又问道:“高硕,你知不知道象你这样有经验的老兵,还有多少?”

  高硕皱起眉头,回忆了片刻,恭敬道:“禀报柱国大将军,当年跟随小、小人出征的老兵,应该还有不少。都在高顺将军和您自己的军中。”他仔细回想道:“要说最有经验的,应该是楼老大罢。当年远征草原,他是我们这一队士兵的百人督。草原上那场大战,我军几 乎都被鲜卑人消灭干净,惟有我等按照他的指挥杀出了重围,全队斩鲜卑人首级七十,自己只阵亡了三人,算得上光荣地全身而退!”

  真髓急忙抓住他的手臂,迫切问道:“那么这个楼老大现在何处?”心中暗叫可惜,若是能事先提拔这样的人才,定然不会死伤如此惨重。好在亡羊补牢,时犹未晚,现在重用这等经验丰富的老兵,加强部队抵御游牧骑兵的能力,日后若是再对盘踞河内的马超作战,也 就多了一分胜算。

  高硕泪流满面,呜咽道:“禀报柱国大将军,楼老大也是荥阳时候投诚的。因为他年纪太大,腰又不好,所以您只让他当了一名普通士兵。在七月份偷渡小平津的时候,已在河中溺死了!”

  一个难得的人才,丝毫作用都没有发挥,就这样死了。

  真髓茫然放开双手,怅然若失。

  这样精于指挥的一个将才,如果自己能够重用他,而不是让他当个普通的士兵。这个楼老大又能发挥出多大的能力?

  如果义兄郭嘉尚未出仕曹操,就因为哮喘而早早过世,那么谁又知道他是胸怀天下,博通古今的大学士?

  自己读过《史记》,对里面的汉初重臣韩信用兵很是钦佩。但如果韩信在投奔刘邦的途中就失足落入水中溺死,那么天下还有谁会知道他能够大破项羽,逼迫霸王自杀?史书中又还怎会有韩信的一席之地?

  那么自己呢?

  如果自己在初次会见奉先公的时候,被他当作山贼的同党而一戟搠死。

  那么还怎会有后来自己的击破张济、大败马超?还怎会有现在的割据中牟,天下又怎么会形成现在这个格局?

  那么袁绍呢?曹操呢?刘备呢?

  真髓长长吐出一口气,人才并不是不存在,只是一个被发掘还是没有被发掘的区别,只是一个如何去使用才是正确的问题。

  欲统率万人之众,必先能统率万人之智。

  忽然之间,他觉得心胸豁然开朗,明白了郭嘉话中的真义。

  真髓道:“高硕,既然楼老大已经去世,那请你将当年他如何带领士兵杀出重围的,简单说一说罢。”

  高硕想也不想道:“要破骑射,首先需要用车和弩。撤退时楼老大左右各用一列车做为掩护,士兵在中间行军;休息时则把车辆围成圆圈,士兵靠在车阵内侧休息,以车为屏,可以抵挡射箭。”

  此时他紧张尽去,越说越是流利:“其次便是要用牌,盾牌乃是弓箭的克星。大将军,属下本是丹阳人,我们那里不仅精于用弩,更擅用牌。”

  旁边徐晃插话道:“在下听说过,丹阳山险,百姓多果劲,人人好武习战,登山涉水,如履平地。因此我朝开国以来,每次征兵,首选之地便是丹阳。”

  高硕咳嗽一声,眉飞色舞道:“正是!我家乡乃是大汉的步兵之乡,无论是刀法、长牌还是器弩,都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战术和技法。单是这长牌之法就有八套招数,各有妙用――别看我老头子年纪大了,气力不如从前,但来上阵杀敌,武技起码比将军您那些小伙子强 好几倍呐。”

  他又道:“将军,咱先回来说这刀牌之法――一面真正好的长牌,首先必须要以深山老藤编成,大小要求这人蹲下时刚好能遮盖全身,起码能挡住十石弓弩的劲射,而且很轻,士兵行动就非常灵活。您的盾牌多用木制,上面又蒙着厚重的牛皮,实在是太沉了。因为藤牌 轻捷,所以每个刀牌手除了环首刀之外,还能携带两枚三尺来长的标枪。敌人骑兵冲来的时候,刀牌手先抵挡来箭,等到敌人到了三十步的距离,就先投标枪,敌骑但凡被标枪击中,就非落马毙命不可,标枪投尽,随即拔刀挺牌反冲。”

  真髓听得瞪圆了眼睛,道:“原来刀牌手还有这种战法。”随即疑惑问道:“倘若投不中怎么办?”

  高硕摆手道:“不会,面对飞快冲来的骑兵投枪,蝎要技巧和胆量。我有投枪之术,只要士兵们按照这法子练上三年掌握了要诀,三十步之内必中无疑。至于胆量……”他感慨道:“实不相瞒,我还从未见过能像将军这样勇于死战的士兵。”

  真髓心花怒放,重重一掌拍在高硕肩膀,大笑道:“高先生,真有你的!从此刻起,你便是专技营中的步兵教席了!我正打算改良士兵的训练,今后多多指教啊!”

  他转身对众将道:“徐大哥、高将军,还有邓博、文长……你们都是擅长统驭士兵的大将。我军上下一心,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锐之气,屡屡死战求生,都是依靠你们的努力。可胆气固然重要,若士兵技艺不精,上阵临敌也不过是填命送死罢了。”

  孟津口面临匈奴骑兵的飞射时,倘若长牌手都能熟悉操演长牌的技巧,又何至于在劲射的打击下死伤得那么惨重?

  伍习军并不能算一支劲旅,虽然凭借地利占据了不少便宜,但倘若高顺军士兵的武艺能够更加精强,又何至于拼杀得那么惨烈,耗费那么长的时间?

  中牟诸将中,高顺、曹性等奉先公并州旧部,都是擅长统率骑兵的将领,教导士兵如何控制战马的速度和步伐、如何在马背上灵活转向和运用武器,自然是得心应手,但步兵战斗技能却是空白。徐晃、魏延二将率领任何兵种都能得心应手,个人武艺也非常出众,但毕竟 单骑冲杀与步兵集团配合作战有本质性的差别,所以他们对训练步兵的战斗技能也不得要领。

  自己更不必说,从浪迹天涯时就惯于独来独往,跟随奉先公后骑马作战的技术大为长进,但对步兵运用,只怕尚且不及徐魏二人。

  故此真髓军骑兵战斗力全天下可谓数一数二,但是步兵,尤其是近战步兵的战斗力可就差远了。

  “我所要建立的军队,必须能够做到冲锋能杀敌斩将、防守无懈可击、遭到埋伏能突出重围、遇水可搭桥、逢山能开道……必须是无论发生怎样的突发状况都可以随机应变,任何艰难险阻都阻拦不住的一支雄师劲旅!”

  一面说着,真髓的眼前又浮现出瓠子河畔曹军那雄壮的队伍,以及句阳夏侯渊那整齐有序、应变得法的行军。

  “以我军现有的战斗力和几次战绩来看,马超虽勇,但部下多是乌合之众,又彼此心怀鬼胎,所以并不难对付。倘若遇到具备高昂士气、装备精良和训练有素的强敌,那结果将截然不同。”

  “在你们面前的这个老都伯,二十年在战场中摸爬滚打,可谓是久经沙场!”他一把拉过兴奋得老脸通红的高硕,“不要小看这二十年的经验,为什么都尉段伟武艺出众,却在袭击中措手不及,不仅未能组织反击,反而丢了性命;为什么高硕就能以数百人顽强抵抗上千 的鲜卑骑兵?这就是经验的作用。”

  “面临什么样的敌人,应该采取怎样的措施,这种临敌的经验和技艺,正是目前我军士兵最最迫切需要的!”他顿了顿,高声道:“传令给每一名军官和士兵,从今日起,高硕便是我专技营的第一个营士,兼任步兵总教席。所有曲长以上的军官,必须向他学习请教战技 ,以便回去教导自己所部的百人督和都伯,百人督和都伯再传授什长和伍长,一级一级向下,必须让每一名士兵的技艺都得到充分的训练和提高!只有这样才能在战场上尽量减少自己的部下伤亡,这也是作为一名军官的职责!”

  “从今以后,任何人必须对高教席恭敬有礼称他为‘教席’或‘先生’,不得直呼其名。妄自尊大、不听教席者,就没有资格统率部下;不仅如此,我要定期进行比试考核,如果没能让士兵落实技艺的训练,那也是军官最严重的渎职,没有资格统率部下。这样的人,无 论他是什么职务,伍长、校尉还是将军,都一律军棍二十,就地免职,重新从一名士兵开始做起!”

  他转头向高硕笑道:“高教席,从今日起,烦劳您每天都给我讲一个时辰的课,真髓愿意做您的第一个学生。”说着向老都伯深施一礼。

  魏延在一旁听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万不会想到,要向这个自己引见过来的人下拜。他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又跟随真髓最久,不由咬着嘴唇硬挺着站在那里,心中实在不情愿。但见主公都执弟子礼参拜,其他人也跟着拜倒,倒也犹豫起来。等到真髓冷电也 似的目光向他一扫,顿时不敢造次,赶紧规规矩矩大礼参拜。

  高硕何曾受到过如此礼遇,手足无措,期期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呼喊声远远地传了过来,只见东面有两个小黑点,正在向这边缓缓移动。真髓仔细看去,原来那个在马背上左摇右晃之人正是因骑术极差而被远抛在后面的义兄郭嘉,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在一旁照料他的罗珊了。

  真髓扳鞍上马,笑道:“郭兄还是过去帮郭兄一把罢。”又对邓博道:“不必再催运粮食了,你通知胡平,让他立即派一队士兵护送马云璐到孟津口来,同时顺路把荥阳的庞德也带上。另让贾司马与秦长史一同随行,我有要事咨询。”

※※※※※※※※※

  细长的手指沿着碗边轻轻滑动,贾诩怔怔地盯着碗里的麻羹。

  “秦以十月为岁之首月……”他喃喃自语,心中思绪万千,百感交集,不知不觉,又到了十月一日的岁首啊。

  立十月为首月的秦朝虽已灭亡,但这个节气却始终保留了下来。进入十月正是农事已毕,五谷丰登后的时候,所以每到这一日,朝廷都要举行盛大的祭典,祭祀宗庙中的列祖列宗,祭祀社稷百神,感激上苍庇佑又平安度过了一年,而后在朝堂之上大宴群臣,君臣分食黍 徘――一种黍米和数种肉烹制的羹。

  中牟百废待举,粮食又紧缺,柱国将军的幕府上下官员平日都与百姓士兵吃同等食物,因此虽是过节,却做不起黍徘这种高级食物,只得用麻羹代替。

  贾诩静静地坐着,虽然面如止水,但心中的往事却一幕幕浮现出来。

  还记得去年的今天,自己尚在长安,由于身份特殊,所以李?嗵匦碜约航?吃不完的黍徘装了满满两大瓷罐,提回去让老妻和弘儿尝尝这难得的美味。一家三口人阖家团圆,其乐融融。

  此后京师动荡,自己将妻小留在长安,毅然东出。数十年相濡以沫的夫人,还有聪明伶俐、博通经史的儿子,现在也不知都怎么样了?

  想到爱子贾弘,他再难掩饰心中的伤痛,先环顾一圈,见周围无人,迅速擦了一把微红的眼圈,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模样。

  东出长安那一夜,月黑风高,周围景物都模模糊糊,妻子也早已睡了,只记得自己临行前是这么对泣不成声的儿子讲的。

  弘儿,算起来,你今年二十有一,行了加冠之礼,已是昂首挺胸的一介男儿。

  记得爹爹早在你这个年纪,曾落入氐贼之手,同行数十人全都遇害,惟有爹爹大胆应对,筹谋计策,最后不仅逃得了性命,反让氐贼发誓与我结为盟好,还一路沿途护送我到达了目的地。

  你要记住,你是我贾诩的儿子。爹爹十多年言传身教,耳提面命,自信该教给你的知识谋略,都已经教了。具体运用,全靠你自己。

  休怪爹爹无情,从今以后,你的母亲就托付给你了,好好保护她。

  若是你连保全自己和母亲的本领都没有,如此废物,就不是我贾诩的儿子!

  ……

  但是世事难料,以自己纵有通天之智,也万万没有料到会滞留在中牟进退不得。况且弘儿未经风雨,远比不得自己的圆滑世故……

  夫人,弘儿,这世道兵荒马乱,哀鸿遍野,混乱得很,久久没有得到你们的音讯,好生令人牵挂。

  我这个作丈夫的,我这个作爹爹的,负了你们啊……

  贾诩心情沉重,叹了口气,思路很快又转到目前自己的处境上来。

  吕布死后,那位年轻的柱国将军竟然窥破了自己假借出使、实则另寻依靠的心思,将计就计,企图引诱曹操来攻,予以半路截杀。虽然种种阴差阳错,使得此计作废,但由此可见,经历连场的刀光剑影、阴谋残杀之后,真髓虽然小小年纪,耳濡目染之下,城府之深沉机 敏,已经远远超乎自己想像之外。

  自己实在太低估了这个弱冠少年。

  此后真髓重伤卧床,明明是投靠曹操的绝好机会,但贾诩却始终没有行动,安安稳稳地出谋划策,做他的柱国司马。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是觉得似乎人人都在监视着自己,另一方面,他自负才智无双,那还是头一次,自己的用心被人洞悉!

  贾诩默默从怀中取出那刀币,在掌心中反复摩挲。

  那一夜在奉先公的火葬之后,真髓宣布对曹军开战,以配刀直指自己的情景,好像又在面前晃动起来。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每次回忆起那一幕,心下里仍然惴惴不安:火光照耀下,真髓那一对精芒暴长的眸子仿佛看破苍穹的鹰眼,两道目光好像利箭一般,煞气 逼人,直刺自己的心窝!

  当时自己临危不乱,应对得体,总算没露半分破绽,但这种心理上突如其来遭受的挫折感,使得自己的信心竟为之动摇,因此变得格外小心谨慎起来。

  谁知道若再酝酿新的计划,是否会被真髓所看破?

  如今自己被提拔为柱国司马,城中大大小小的军务,无不插手。真髓似乎对自己毫无怀疑与成见,依旧放胆使用,但留在中牟的胡平等人,分明就是派来监视自己的钉子。

  上次真髓拔出配刀相对,其实是对自己用心的警告,日后若自己再弄出什么猫腻,环首刀毫无疑问是要砍过来的。

  贾诩将刀币放在榻上,然后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将麻羹扒进嘴里。

  既然如此,权且安心在此修养,过一段时间再看罢,他默默盘算,拥立天子这一颗种子,已经被自己分别播扬到两处肥沃的土壤中,就看能否接收到丰硕的果实了。

  雷吟儿那边的寿春,比想象中的还要好,袁术的动作异常迅猛,他不仅已经称帝,而且还挑选了“成”作为国号。

  贾诩微微皱眉,自己原以为扬州士大夫们不会赞同这等逆谋,定然会群起反对,如此一来袁术就算能够称帝成功,也必因顽强的阻力而浪费更多的时间。可那些士大夫们竟全然没有动静,这确实叫人难以捉摸。

  莫非袁术得知天子驾崩,竟已疯狂到完全不顾民望的地步了?

  至于曹操那边,半个月前郭嘉曾奉命来见真髓,虽然自己没有套问出他此番前来的目的,但毫无疑问,这必定跟续统有很大干系。种子在曹操的土壤中,也同样开始发芽抽枝。

  贾诩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根本不为人所察觉的笑意,这可算是自己赠予曹操的一份大礼,真曹同盟也因此愈加巩固,将来两家要能并成一家,共奉天子,自己便是首屈一指的兴汉功臣。

  他久在朝廷担任尚书,因此对朝中大小事务无不了如指掌。曹操扶植新天子登基,都城肯定在自己的领地,到时朝中文武百官尽都出缺,肯定要从四方勤王的诸侯和功臣中征辟。

  如此一来,新天子若下诏征贾某入朝为官,真髓安能不从?自己不就轻而易举地离开中牟,投奔了曹操么?

  真髓啊真髓,你是个难得一见的军事统帅,但若论政治斗争,你还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毛孩子呢。

  老夫这么做,还请将军莫要怪我。中牟地域狭小,又处于几股强豪的夹缝当中,实是万难发展。如今之计,惟有依靠一方强豪才能生存。续统之事,凭您的实力做不成,老夫将此机会送予曹操,不仅对他有好处,对您同样有好处,只不过对我贾诩自己,也有那么一丁点 的好处而已。

  他放下碗筷,双手珍而重之地从榻上捧起那枚刀币,将之举过额头,轻轻念了起来:“齐造邦长法化。”

  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斜照在这枚古币上,别有一种古朴厚重的气息,这股气息连同刀币的倒影一同映在贾诩眯起的小眼睛里,使他的表情看上去那样难以捉摸。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秦宜禄兴奋的呼声:“贾司马,贾司马!”

  他提着一卷竹简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大声道:“荥阳有最新战报传来,河内联军大败亏输,我军。如此一来,整个河南府二十一城,就全部纳入我军控制之下了。主公召我等前往孟津口,有要事相商!”

  贾诩接过简书匆匆过目,微一思索道:“原来如此,长史大人,我看您最好下令多造木筏船只,越快越好,我看主公就要向北进兵了。”

  秦宜禄奇道:“贾司马,这是何意?主公他……”

  “主公定是要进兵河内!”贾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手捋长须道,“我虽是文人,却也久在军中,多多少少通晓一些军事。每逢出兵,地形为先,将领若能亲眼见到是最好,至不济也必须事先派斥候仔细侦查。邓博在信中说到主公干冒大险,冒充使者渡河刺探军情,这 绝非儿戏,定是我柱国军北进的前奏!”

  他微笑道:“长史大人,你一向主理内政,主公并未催督粮草,又何必让你走这一趟?他向来讲究穷追猛打,锄敌务尽,定是向北用兵,无论是渡河还是建立粮草补给,都不大方便,所以才特地唤你前去。”

  秦宜禄将信将疑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我等携带那马云璐前去?”

  贾诩摇头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是兵法。长史忘记了吕布身死的那一日么?主公明里派人与曹操讲和,暗中却设伏邀击。眼下归还几个俘虏,又算得上怎么一回事,正好用以麻痹马超。”

  他一扬竹简,笑道:“如今我等全据河南府,此地虽然残破,但凭借成皋、抻辕关和崤山的险固,足以守住东面和西面的敌人,又能向南窥视荆州的南阳、豫州的颍川,向北威胁河内。主公新俘获大量兵马,粮草不济,单凭中牟绝对无法供应,势必要继续扩张,以战养 战。如今曹操既然陈兵颍川,就决不会容我等染指豫州。若是向南阳进攻,又会爆发与荆州刘表的冲突。”

  他侃侃而谈:“世人多以为南阳宛城一带殷实富足,刘表又韬光隐晦,所以认为是可捏的软柿子,但刘表荆州地域广阔,拥兵二十多万,百姓归心,一时夺取南阳并非不可能,但他若卷土重来怎么办?我军进攻一个洛阳还要拖这么长时间,刘表的背后是广阔富足的荆州 ,与他轻易开启战端,那只怕会连年兵祸,得不偿失。眼下虽然夺取河南府,但我军四面环敌的形势并没有改变,所以必须竭力避免持久的消耗。”

  秦宜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河内张杨虽经历讨董之战,但残破不多,四面又环山,容易守卫,却正好夺取以为资用。”

  贾诩道:“正是,我看新天子继位续统的大事,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完成,到时再将马超弑杀先帝的大罪公布天下,此贼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抵挡我堂堂正义之师!”

  秦宜禄大喜,连连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贾司马才智超凡绝伦,非我这等愚钝之人可以揣测!在下这就去招工匠急速造船,为主公他日北渡黄河做准备!”说着匆匆走了出去。

  贾诩看着秦宜禄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低头仔细阅读竹简,心中不禁感叹,比起自己刚在中牟见到真髓的时候,那个少年已经脱颖而出,逐渐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雄鹰了。

  还记得当初自己出逃中牟,为了能够找到一块合适的跳板,前前后后对真髓说了许多口不对心的称赞之语。但是眼见着这个尚未成年加冠的毛孩子,就这样一步步成长,越来越成熟,那些夸张得不着边际的胡吹烂赞,竟然名副其实了起来。

  英雄出少年,此言果然不假,自己倒真是老了。

  冬季第一天的风凉凉地吹在身上,贾诩忽然感到一丝迷茫涌上心头,他斜眼看着适才自己放躺在榻上的刀币,伸出手轻轻抚摸上面那六个字。

  或许跟随这样的一个主公驰骋天下,才是自己真正应该做的?

家园 第十四节 乱象

  进入了十月,冬季已经来临,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

  全身披挂的董昭站在五社津北岸向南眺望,从早上开始,他一直在巡视沿河防线,整整忙碌了一天。

  只见橘红色的夕阳照耀下,对岸稀稀落落升起几道炊烟,显得平静而又安宁――从前日起,真髓的主力部队拔营撤退到邙山以南,此时在五社津留守的不过千余士兵,摆出了一副不再北进的姿态,似乎确有和谈的诚意。

  董昭微微皱起了清秀的眉毛,真髓竟然真的撤军了。

  自己原本以为真髓定会迫于种种形势,不会北进反而向南拓展,他若是那样选择,最符合逻辑,也最符合当前的军情。

  但是上次在温县官邸门口偶遇到化名贾通的真髓,自己对这一判断的信心不由极大动摇了。

  身为全军大将,竟然干冒奇险孤身刺探对手的军情,做出这种行为,怎可能是只是为了简单的和谈?

  回想起那次在官邸门口时的偶遇,董昭不由沉吟起来。

  从那人举手投足之间所流露出来的统帅气度来看,自己绝对不会料错,他必定就是敌军大将真髓。

  自己关于敌人不会北进的判断,很可能有严重的误差,关键在于判断的出发点,也就是对真髓此人,自己一开始就没有料准。

  他原本认为,一个人能布局杀死天下无敌的吕布,能统领数千人马屡次击败马超,必定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以利益为重,处事极为小心谨慎。但回想那见面的一瞬,董昭这才发现自己错的有多么厉害。

  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年轻人,举止虽然平和有礼,而内心实则刚烈不屈,全身更散发出一股犀利强韧的斗气。

  那个真髓,分明就是一名经历无数次战场洗礼,在生死之间磨炼成熟的武人。

  武人中熟知经史、饱读诗书的相当不少,文人中习武练剑、弓马娴熟的也有很多,所以实际上很难片面地将二者区分开来。但从脾气秉性上来看,武人与文人却有着本质性的差别。

  文人品格中占据首要位置的一般都是灵活的思维和圆滑的手腕;而武人品格中占据首要位置的却是坚定的意志和超凡的胆量。

  从真髓的战绩来看,他确实当得上“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的评语,但“头脑缜密、城府深沉”,却远不是他的全部。凌驾在他缜密心思之上的,是不可动摇的意志,敢于孤身犯险、奋起一博的胆量,以及面临任何对手都自认足以战而胜之的强大信心。

  孤身出使,刺探军情,已充分暴露出他要趁目前马超势力衰弱,在河内并不十分稳固的局面,彻底将之消灭的意图。

  自己虽然列举了一系列真髓北讨河内的困难,譬如洛阳废墟一片、河南人口离散、东西有韩遂曹操、粮草补给有严重困难,等等等等……

  但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一旦下定目标就绝无更改的可能,至于将要面临的这些困难,对他来说不过是技术层面上需要解决的问题,又怎会因此而畏缩不前?

  每每想到这里,董昭不禁暗自后悔,自己在马超面前,未免将话说得太满了。

  因此在真髓出使之后,董昭将注意力一直放在对岸的动向上,丝毫不敢疏漏。昨天得到真髓军后撤的消息,他不但没有因此得意,反而生怕是真髓欲擒故纵的诡计。在筹谋了整整一夜后,今天一大早起来,先将河防体系进行了重新布置,并且仔细巡视任何可能出现遗漏 的地方,直忙到现在,才有工夫歇口气。

  真髓那边,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其实这样也好,再这么平静地过上半个月,就一切都稳妥了。他心中默默想道。

  主公那边的举措也正在秘密顺利地进行,只要再过半个月,天下就会发生前所未有的剧变,到了那时,真髓若还未能对河内发起进攻,他也就没这个机会了。

  在董昭心中,还有一桩未能圆满解决的事情,那就是眭固。

  张杨被杀时,那厮在山中打猎,得知主君被杀后,他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堂而皇之地回到了温县,向马超表示了效忠之意。

  自己以眭固为张杨亲信为由,极力劝说马超将其处死,但原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马超,这次却不听劝阻起来。他非但未杀眭固,更调拨给那厮一千士兵,提拔他为温县令。

  马超这么做,分明是想利用眭固来牵制我董昭。如此看来,命杨丑杀死张杨一事,令自己锋芒太盛,使得马超对自己在河内的影响力也颇为忌惮呢。

  董昭一面盘算,一面取出干硬的秫米团子狠狠地咬了下去。他奔波忙碌了一天,水米未进,此时饥肠辘辘,胃部竟然隐隐作痛。

  他饿得狠了,也顾不上什么士大夫礼仪,三口两口将团子吞了下去,又取出水壶猛灌了一通,这才舒服了许多,满足地叹了口气。正在此时,忽然觉得有什么液体落在手背和脸上,但天色已暗,看不清楚,一摸才发现是细碎的雨点,再仔细向身上一摸,外罩甲胄的战袍 早已变得潮湿起来。

  不知何时,冬日的雨粉已经从阴沉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消失在泥土中。

  董昭擦了擦干涩的双眼,吩咐下去,命士兵严密监视对岸的动向,刚要转身回府休息,忽然天边亮了起来!

  他赶忙向光亮处望去,只见一道黯黄色的彗星拖着十余丈的白色巨尾,就仿佛一条巨蛇蜿蜒扭动着划过天际,瞬间就消失不见。

  董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那便是星象中的蚩尤旗?”

  自古观星者,无不以蚩尤旗为大凶的兵家征兆,蚩尤旗现,乃是王者征伐四方,血光万里的乱象。

  汉家垂立四百年,第一次天空出现蚩尤旗,乃是武皇帝建元六年,此后卫霍兵加匈奴,大汉诛讨四夷,连数十年。

  第二次蚩尤旗现,便是献帝初平元年,联军兵近京畿,董卓退守长安,火烧洛阳,此后全国混战,死于兵灾人祸蝗灾饥荒的百姓以数百万计。天下一片黑暗。

  如今蚩尤旗再现,莫非真正惨烈的乱世,才刚刚开始么?

  董昭目瞪口呆,汗流浃背,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仰望层云密布的漆黑天空,双手颤抖着举起,仿佛想伸出手抓住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蚩尤旗,随即又握紧了拳头,望向远处那无比辽阔的大地,嘴角浮现出一丝令人心寒的微笑。

  如今大汉分崩离析,奄奄一息,再不能复起,万里江山,已再不姓刘。

  呈现乱象的天,与彷徨无主的地,二者之间这人间鬼蜮,不正好是供我董昭一逞智勇的空间么?

※※※※※※※※※

  “‘有其状若众植华以长,黄上白下,其名蚩尤之旗’……”郭嘉站在辕门下,怔怔地望着彗星消失,不由曼声长吟,话语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之气。

  一个声音忽然自他背后传来:“兄长当真好兴致,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郭嘉并不回头,叹了口气道:“贤弟,你可看到刚才那颗彗星么?”

  适才背后发话者正是真髓,他点头道:“看到了,兄长,这彗星可有什么说法么?”

  “那彗星有道是‘蚩尤旗’,”提到这三个字,郭嘉不由叹了口气,“愚兄适才吟诵的,乃是《吕氏春秋》中对此星象的说明。蚩尤旗主兵征伐之相,眼下蚩尤旗一出,也不知……”他不再继续,只是微微摇头。

  真髓原本并未对那彗星多加注意,此时不由向漆黑的天空多望了两眼:“兄长多虑了,星象之说,虚无飘渺,未见得就做得了准。况且当今天下汹汹,群雄逐鹿,原本就已混乱不堪,即便星象果真可以指引未来,也不会比现在要差到哪里去罢。”

  郭嘉并不答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愚兄并不信怪力乱神、谶语符命之说。只是看到这象征兵灾的蚩尤旗,不由想到自乱世开端以来天下百姓的困苦,故而作此叹息。”

  他背负双手,向前走了两步道:“愚兄乃是颍川阳翟人,郭氏家族虽是当地的名门,但愚兄却是旁支,家境并不很好,又加上体质天生柔弱。所以三岁读书,五岁习剑,只求将来能为国效力,为祖争光,才算不负此生……”

  “直到十五岁那年,黄巾之乱爆发,这才改变了愚兄的一生,”说到这里,郭嘉长叹了一声:“我的家乡颍川,当时正是官军与黄巾军波才部交锋最最激烈的战场。”

  他忽然转了话题,问道:“贤弟,你曾征剿过鸡洛山的流寇,对流寇的形成,可有什么感想?”

  真髓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还请兄长休怪,小弟的话可能不入耳。”

  郭嘉点了点头,微笑道:“黄巾军占领颍川时曾杀戮官吏、抢掠百姓,所以贤弟你怕愚兄与黄巾军结过深仇,因此说话如此小心翼翼。其实大可不必,你我都以兄弟相称,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真髓挑起拇指道:“兄长当真料事如神,既然如此,我就放胆直言了――实不相瞒,小弟早年浪迹四方,也曾差点沦为流寇,所以对他们很是同情。小弟以为,其实百姓当中虽然也有惟恐天下不乱之人,但大都是良善之辈,只不过是官逼民反而已。”

  郭嘉叹道:“正是如此!愚兄初闻黄巾乱起,原本认定其实就是贼寇作乱,须当斩草除根。但等到后来,阳翟为波才所部的黄巾军占领。我仔细观察那些乱民,才发现他们其实都是贫苦无依的百姓……”

  他流露出悲哀的眼神,似乎想要接着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低下头将面孔隐蔽在阴影之中。

  想必在义兄心底,潜藏着一段不愿为他人所知的伤痛罢。

  真髓看在眼里,感慨之余却想起了收编鸡洛山流寇时,自己在中牟校场上初次见到罗珊的情景。

  郭嘉等了许久镇定了心神,终于缓缓地继续说下去:“国家朝政昏乱,官吏统治无方,又有张角等妖人以符水治病为饵,用邪教蛊惑人心,百姓不过是遭到利用而已。黄巾起兵之后,长久处于不事生产的动乱之中,没有足够的粮食物资,因此不得不依靠抢掠为主要生计 ,祸害了更多的百姓,逐渐蜕变成了狂暴的流寇。”

  他仰天长叹:“所以造成这场动乱的,关键在于大汉自身的政治腐朽。因此尽管此后数年中黄巾大都被扑灭,但那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用?”

  真髓默然点头:“朝廷已是千疮百孔,所以黄巾虽灭,但终究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不错,”郭嘉点头,“经那一场大乱,愚兄认定翻天覆地的巨变才不过刚刚开始,此乃天下大势,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他忽然止住话音,仰起头来,似乎要抑制自己澎湃的心情。

  真髓仔细观察,发现他眼中竟隐隐有泪水滚动。

  细雨微风使得两人衣袂微微飘动。

  郭嘉忽然剧烈地咳嗽,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

  他掏出一块手帕,斯文地擦了擦嘴角,哑声道:“因此郭嘉自那场战乱起便隐居不出,拒绝举孝廉和朝廷征辟,秘密结交英杰,等待时机。只期望能在乱世来临之后,贡献自己绵薄之力,辅佐明主,使百姓能早日安居乐业,复我朗朗乾坤……”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采 :“此后东奔西走,直到遇见了曹公……”

  他来回踱了几步,转头望向真髓,目光炯炯,朗声道:“惟有大乱,方能大治。贤弟,今日蚩尤旗这一出,未见得就不是明主出世,征伐四方,天下安定的前兆!”

  真髓就站在他身前,却忽然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义兄的视线并没有投在自己身上,而是仿佛穿越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一切景物,投向远方无比辽阔的世界。

  莫非此时义兄所看的,竟是整个天下么?

  义兄这一番话虽仍有说降之心,但他直抒胸臆,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使得真髓大起共鸣之感,长叹道:“只是苦了全天下的百姓,在这乱世中浮沉挣扎,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等到太平的那一天。”

  关于天象星象,尽管经过郭嘉的解说,自己依不是很明白;但对于百姓们在乱世中挣扎的痛苦,却已有足够的经历能够感同身受。

  听到真髓这句话,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凄凉与希冀之色。

  他恢复常态,轻轻道:“人活七十古来稀,愚兄自幼身体虚弱,想要活到七十无异于白日做梦,但若是注意饮食和锻炼,五十倒也勉勉强强。”

  真髓想要说些安慰的言语,却被他抬手阻止,郭嘉长笑道:“我今年二十有六,只求上天能再赐二十四年阳寿,就这二十四年,安定天下已是绰绰有余!”说到最后一句,他那清瘦的面颊上竟浮现出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猛壮之气!

  “贤弟,我还是那句话,”郭嘉正色道,“曹公乃真明主也,定能克平乱世。你我弟兄若是携手为他效力,天下百姓重享太平的日子,也就为期不远了。”

  真髓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气,在这一瞬间,自己竟完全被义兄的气势所压倒。

  “如兄长所说,曹公若真是这等英雄豪杰,小弟自当追随,”他微一思索,缓缓回答道:“只是究竟这乱世的走向究竟会怎样,小弟没有兄长这般大智慧,实在看不出来。”

  他顿了顿道:“等小弟将此间的事情与马超做一了断之后,自当跟随兄长拜见曹公,看一看为何他能得到兄长如此青睐。”

  郭嘉点到为止,微笑道:“也好,曹公虽草定一方,但毕竟势力薄弱,贤弟犹豫乃理所当然。你我虽已义结金兰,但人各有志,愚兄不会用情义迫你――此事留待日后再说罢。”

  他辞锋一转:“只是贤弟又打算如何与马超了断?上次你化身使节,孤身到敌营刺探军情,恐怕不是为了和谈罢?”

  郭嘉笑道:“兵者,诡道也。对敌人使用欲擒故纵的计策,这算不上什么。只是贤弟既然决议与曹公共奉天子,那还是相应他的号召,同讨逆贼袁术为好。”

  他看真髓点头表示同意,于是续道:“曹公目前正在调动兵马,囤积粮草,距离大军出发还需要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出击的日子暂定于腊月八日。眼看着今天已是十月十六日,贤弟是打算一举消灭马超,还是打算就此两家和谈,还请千万不要耽误了时间。”

  真髓皱眉道:“居然这么快?兄长,你能否回禀曹公,再宽限一个月,等过年后再出兵?”

  郭嘉否决道:“万万不可。根据淮南传来的消息,袁术已经和手下重将,就天子驾崩和称帝之事商议了好几次,目前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称帝事宜。好在按照周礼,天子即位须祭祀先祖,告拜天地,这都需要准备。但他最晚在十二月初肯定就会有所行动,所以无论如何 也不能坐视不理。”

  真髓背负双手,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立定后断然道:“好,既然如此,就一言为定。兄长先行一步,回去禀报曹公,就说小弟必准时率军与曹公回合。”

  郭嘉点头道:“既如此,愚兄这一趟出使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马超被张杨所收留,已是丧家之犬,但那张杨在河内根深蒂固,又联结袁绍、匈奴和黑山贼,势力盘根错节,极不好斗。贤弟,你虽在南岸打败了联军,但万万不可轻敌大意啊。”

  真髓一怔道:“兄长莫不是立即就要走?”

  “此番出使洛阳,结识了贤弟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愚兄万分高兴,只盼能长久与贤弟相处,”郭嘉笑道,“只是自从九月十七日来到此地,到今天整整呆了一个月。曹公在那边还等着回信,所以愚兄要早日赶回濮阳。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动身。”

  真髓闻言苦笑道:“早知如此,小弟就索性再推三阻四一番,对曹公的提议既不表示拒绝也不表示赞同,那样兴许还能多留兄长再盘桓些日子。”

  郭嘉放声大笑。

  正在此时,邓博遣斥候飞马来报,贾司马一干人等,已经到了偃师。

※※※※※※※※※

  休息了一晚,马云璐一行离开偃师,赶往洛阳。

  原本那天傍晚,从须发花白的贾老头子口中得知,真髓决心跟兄长议和,所以要将自己释放回去的消息,她兴奋得整整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但这种好心情只持续到进入荥阳,就已经烟消云散:见到了身负重伤的庞德,马云璐这才得知了铁羌盟征东军的惨败。

  若不是亲耳从庞叔口中听说这消息,她根本就不会相信。

  兄长东出崤山,手下足足有十数万的大军,难道就这样被打败了吗?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队伍刚出荥阳时的情景。

  本来躺在车上的庞叔强行支着身子坐起来,指向南面的远处:“云璐,你看!”

  自己伸手遮住阳光,看见那边有四个大土包,每一个都方圆数十丈,好像小山一样。在朝阳的金光下,它们孤零零地排成一排,好像四个巨大的士兵。

  “庞叔,那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真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我只见过有堆雪人的,莫非中原人都喜欢堆泥人么?”

  庞德闻言一时语塞,过了许久才表情奇特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那并不是泥人,”他苦涩道,“那是真髓军打扫战场,用来掩埋我军将士尸体的万人冢……”

  万、万人冢……

  自己每回忆一次,胃里仍然会泛起一阵阵恶心的感觉。

  离开了荥阳继续向西,越来越恐怖的情景逐渐展现在眼前。荥阳之战后真髓的追击,使得无数铁羌盟战士曝尸在狭窄的成皋道上。由于他将兵力全部投入前线,所以这里始终没有清理,整整几个月过去了,到处都是滴着汁水的腐肉和白森森的骨架。人走在路上,鼻子里 充斥着恶臭的污秽之气。

  到处都是苍蝇,成千上万,它们来回飞舞好像乌云一样,赶都赶不走,嗡嗡的叫声联合成巨大的轰鸣,它们落在沿途臭气熏天的尸体上,密密麻麻地,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好像给死人们穿上了一件新铠甲。它们在他们的身上爬来爬去,看上去似乎死尸在蠕动一般。

  当时看到这副景象,马云璐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头晕脑涨,随即不省人事。

  醒过来之后,她不敢再骑马,每天都闭紧眼睛躲在车子里,连看都不敢向周围多看一眼;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是依靠喝些水来过活;到了晚上更是噩梦连连,那些腐烂的肢体和面孔使她每天半夜里都尖叫着惊醒好几次。

  战场,那才是真正的战场吗?

  那才是自己所向往的驰骋征杀的真面目?

  “小姑娘,你必须强迫自己吃些东西。”得知了自己的情况,赶来探视的贾老头是这么讲的,“即便是恶心,吐出来也没有关系。”

  他的话语虽然很平淡,但马云璐可以感觉得出,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对自己很是关心,那种慈祥的声音就好像阿爸一样。

  “别耽心,我年轻时初次见到战场上伏尸百万时,与你现在的反应一般无二,只要挺过这几天就好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补充道,“当你精神脆弱之时,就须以身体支撑。如若身体都无法支撑,那就万劫不复矣。所以即便会吐,也必须进食――小姑娘,如果你 继续这样不吃东西,不出几日就必死无疑――你也想见到自己的亲人罢?”

  说到最后一句话,贾老头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呆呆地望着西面的群山,发出一声低得难以察觉的叹息。

  此后马云璐于是强迫自己进食,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就这样过了地狱一般的五天,渐渐可以正常的进食和入睡,做梦的次数也少了。

  现在她已重新骑马,恢复了昔日的活力。但那些可怖的景象却仍然残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清晨的冷风从丘陵间扫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令马云璐不禁联想起了西海畔羌人们吹奏的骨笛。

  从前在西海畔时,自己天天听见羌人们吹奏,却全然不解其中的滋味,只是觉得那声音又尖锐又高昂,一点都不悦耳;但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心中对那种骨笛乐声里的幽怨悲楚之意竟颇有共鸣之感。此时联想起来,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正在想着,忽然发现前面烟尘滚滚,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只见当中两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白底黑字,上书“柱国大将军真”;另一面却是黑底,上面用黄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双方更加靠近了些,伴随着整齐如鼓点般的马蹄声,上千名骑兵列队飞驰而来。转眼前密密麻麻的骑兵们跑到身侧停住,将马云璐所在的这支小小队伍包围在中央。他们这一切进行的那么井然有序,无论人马都没有发出半点杂乱的喧嚣。马上的骑士个个身披黑袍,铠甲 和兵刃在朝阳下灿灿生光,每人的胸甲上都有与那黑旗相同的黄色怪兽花纹。

  马云璐虽也见过千军万马的模样,却还头一次看到这么整齐的阵列,心下不免惴惴不安。

  旗手向左右分开,几骑空群而出。

  她屏住了呼吸,其他人在视野里都消失不见,眼睛里只留下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尽管周围都是甲胄鲜明的骑兵,但身为主帅的他却没有披甲,身上还是那件略显陈旧的黑色的大氅,头发也没有仔细整理,而是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骑着一匹栗子色的战马。虽然军旅生涯劳苦,他的面颊上却有了血色,看来伤势已经彻底痊愈了。几个月不见,下巴和 嘴唇上也长出了半寸多长的浓密髭须。

  惟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双神采依旧的眼睛。

  真髓先向贾诩等人一一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来到马云璐的面前。

  她咬紧了嘴唇,脸红了起来,赶忙低下头。

  “马姑娘,你好像瘦了很多啊。”他仔细地看着她,仿佛任何细节都收在了眼里,“是沿途过于劳累了罢?等到了洛阳之后先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就派人护送你去河内郡,马超现在就在那里。”

  听到这么关切的语气,马云璐心里充满温暖之意。但想到就是在这个人的指挥下,兄长手下的无数士兵都变成了尸体,被堆积在了万人冢里,甚至横七竖八地曝尸野地……

  她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一面擦拭,一面哽咽道:“不用了,我想早点回去。”

  “在下既然说要放人,就绝无食言之理。”真髓看她落泪,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马姑娘,你不必哭,待一会儿先去看看你的兄长罢。”

  “待一会儿?”马云璐擦了一把眼泪,用她红红的眼睛看着真髓,“马超哥哥专门来这里接我吗?”

  真髓摇了摇头:“我所指的并不是马超,而是指马休和马岱……他们应该也是你的兄长罢?”

  “是啊是啊,”马云璐连连点头,惊喜道,“原来接我的,是休哥哥和岱哥哥吗?”

  真髓否定道:“此时他们都在我军中,只不过不是来接你,而是在战场上被我所俘。”

  “跟我来吧,”他掉转马头,沉声道,“等进了洛阳,我就让你们兄妹见面,此后就派人将你们三兄妹还有庞德将军,一同护送到黄河北岸去。”这小姑娘单纯得可爱,自己虽不愿相欺,但说破二人是受伤被俘,难免让这少女的好心情因此破灭。心中实在有那么点不忍 。

  得知两个哥哥也当了俘虏,马云璐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赶上去跟在真髓的身后。此时官道上前后左右具是披坚执锐的龙雀骑士,少女心中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孤寂和恐惧,觉得只有靠得真髓近一些,似乎才能有安全感。只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行人沿着洛水缓缓前行,从洛阳东南角的旄门进了城,正对着的便是太尉、司空、司徒三府的旧宅。这三座建筑物孤零零地矗立在南宫旁的广场上,围墙上都结满了青苔,屋瓦上也长出了长短参差不齐的杂草。

  车马队在门口站满卫士的太尉府门前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了真髓的临时帅府。

  “主公这一个月来整修城墙,招揽流民,看来颇有成效啊。”贾诩环首四顾,此刻正是准备晚餐之时,尽管七年前那场大火使得整个城池变成了遍布瓦砾的废墟,但此时在浑红柔和的日光下,远远望去,城中各处升起了大大小小上百处炊烟,比起自己从关中出逃初过此 地时,已经增添了少许人气。

  真髓先命人将马云璐领入后院休息,与她的兄长相会,然后跳下战马,闻言苦笑道:“算不上,打败河内军之后,我派人四下收拢附近的散居人口,总算集合了上千户的百姓在此居住。但近日来百姓逃走了将近一多半。真髓苦无良策,正为此伤透了脑筋――秦长史怎么 没有来?”

  “禀报将军,秦长史得闻将军夺取河南,怕延误将军渡河夺取河内,所以忙于督造船只,因此抽不开身,”旁边一人下马后,向他恭敬行礼,“小人卜冠遂,乃是长史掾属,奉长史之命前来拜见将军。”此人裹着件葛袍,身材不高,眉清目秀,却偏偏留了两撇鼠须,相 貌颇有些滑稽。

  “怕延误夺取河内,所以督造船只?”听说秦宜禄没有前来,真髓不由一怔,他转向贾诩,“秦长史不通兵略,绝不会想到这一层――贾先生,这是你出的注意罢?”

  贾诩微笑道:“正是。在下料想主公召长史前来,无非是商议出兵河内与重建洛阳这两件事,所以斗胆替主公拿了主意,还望您万勿见怪。”

  真髓拂然不悦道:“贾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胆大妄为了罢?出兵河内,牵扯到的事务多如牛毛,又不单单是船只的问题,都需要与秦宜禄商议,你怎敢擅自让他留在中牟?你可知道,按照军法该当何罪?”

  贾诩摘下皮帽,请罪道:“是,不过还请主公先听在下一言,再治罪不迟。”说着环顾四周,低头不语。

  真髓知道他有机密要事单独禀报,于是冷哼一声,暂且不再理他,转头问那卜冠遂道:“先生既是秦长史的掾属,平日都负责些什么?长史派你前来,可有什么交代么?”

  卜冠遂恭敬行礼道:“禀报将军,小人在秦长史部下听用,一向管理钱粮账目。这次前来乃奉长史之名,一是为军士分发冬衣;二是为将军打理帐目。”他举止虽然恭敬,但一说话两撇鼠须就颤动不已,说不出的滑稽。

  真髓点了点头:“来人,带卜先生去左厢房――那里是存放我军账簿和将士名册之处。先生劳累一点,尽早将冬衣下发罢。”

  进了议事厅,真髓让左右都退出门外,只剩下自己和贾诩两人。

  他背负双手,对贾诩冷冷道:“贾司马,你有什么解释,就快说罢。我有言在先,若是不能令我满意,今番非治你罪不可。”

  贾诩恭敬道:“将军,你可是决心已下,非要讨伐河内不可么?”

  “那还能有假?”真髓没好气地答道,“你既然命秦宜禄去督造船只为北进做准备,这夺取河内的道理还猜不透么?”

  听到真髓话里有刺,贾诩不置一词,只是微微地笑着。

  真髓转到案几后坐下,轻轻抚摸颌下短髯,沉吟道:“此次我亲自出使,发现疑点颇多。我原是去会联军首脑,无论从什么道理来说,出面交涉之人都应当是作为河内太守的张杨,但露面的却偏偏是马超,这是其一;我听说呼厨泉单于和呼衍折里带都已在孟津之战中阵 亡,但我军统计的首级簿上却没有此二人的名字;此次出使又亲眼看见匈奴大将对马超竟怕得魂不附体,这是其二……”

  “莫非马超竟对张杨和南匈奴单于下手,篡夺了河内一郡?”贾诩看真髓不再说下去,扬眉问道。

  “不错,我也一直这样怀疑!”真髓一拍书案,大声道。

  他越讲越气,瞪了贾诩一眼:“张杨盘踞河内这么多年,在当地广布恩信,马超若真杀死了他,河内郡县决不会归心。我军夺取河内彻底消灭马超此贼,不正是最佳时机么?可偏偏你却自作聪明,使秦宜禄无法及时赶来……些许船只算得上什么?眼下他掌管的后勤军资 等诸多事务都无法协调筹措,出兵反而必须推迟了!”

  贾诩没有说话,默默地盘算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前几日曹操派使臣郭嘉前来,那人现在何处?”

  真髓道:“我已令罗珊率兵将他送回兖州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郭兄虽然与我情同手足,但他对曹操一片忠心,这种大事还是不能告诉他。因此关于出使见闻的详细情况,我一个字都未向他提起。”

  “眼下铁羌盟仍然盘踞在长安和弘农,虽然东征部队被消灭,但总体实力仍然强劲之极。”真髓盯着贾诩怒道,“我军不及时北进,容马超成功稳定了局面,他若是向西讨平了河东,那就又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对河南府形成西北两面包夹之势!贾先生,因为你的缘故, 贻误了多么重大的战机?”

  贾诩不慌不忙道:“主公息怒。我想问您,倘若韩遂趁您主力出兵北伐之机,出函谷关东进,河南府如何抵挡?”

  真髓怒极反笑,手按剑柄厉声道:“贾司马,你现在这么说,莫不是劝说我与马超停兵言和?既然如此,为何又以准备进攻为名让秦宜禄在中牟督造渡河船只?哼,倘若再不能自圆其说,你当真以为真髓斩不得你么!”

  贾诩沉静道:“属下从未有劝说主公停兵言和之意,只是眼下还不到夺取河内的最佳时机而已。”

  真髓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贾诩平静道:“河内马超乃肘掖之患,非灭不可。但是您有两件大事未能估计准确。”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道:“首先是匈奴。昔日南匈奴的于扶罗单于勾结张杨,曾入侵冀州的魏郡,一直打到黎阳。此事虽然未能动摇袁绍与张杨的联盟,但从此袁绍与匈奴势不两立,必除之而后快。张杨此次再度与匈奴联合,袁绍定会产生极大的反感和警惕心。张杨联结 袁绍,关系亲密之极,他的部下中有不少人都跟袁绍走得很近。所以呼厨泉单于与呼衍折里带有可能被马超所杀,也有可能被袁绍收买张杨的部将所杀。”

  “其次就是河内况且河内郡北连并州、东连冀州、南面便是司隶校尉辖区,乃是有‘天下膂梁’之称的战略要地,企图染指者绝非一个两个。”贾诩解释道,“张杨若是果真被杀,那么河内的这次势力变迁,就是足以影响到整个中原走势的大事。我看马超不过是表面的 一颗棋子,幕后黑手必定另有其人。在这种完全不明朗的态势下,您仓促对河内用兵,成功不是没有可能,但十有八九会激起四方强豪的剧烈反应。我军目前尚且势单力薄,真到了那步田地,可就悔之晚矣。”

  真髓原先由于贾诩破坏了他的出兵大计,所以满腔怒火,此时听他一席话,也逐渐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忽然问道:“既然如此,贾先生为何还让秦长史督造船只呢?”

  贾诩又展现出那种狡诈的笑容:“因为河内郡是您迟早要拿下的。”

  他敛了笑容,正色道:“夺取河内,势在必行,但绝非一日之功。眼下对于那边的情况,我等还没有摸清,不如等到先将脉络理顺,而后对症下药,定能事半功倍。所以此时您最好能忍耐一时,暂且经略河南,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贾诩捋动长须道:“适才主公言及,马超若是西犯河东就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属下也是这么判断。铁羌盟若是因此坐大,关东诸汉藩都不会乐意看到出现那种局面,到时您若趁此贼西犯时再河内,属下相信不仅没人支持马超,反过来定会鼓掌称快,高贤们挺身而出支持 主公您。”

  “曹公这次派使节前来,乃是商议新天子即位的相关事宜,”他继续道,“这是未来的立国大计,主公还是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此事上为好。一旦能与曹公缔结了更稳固的关系,那么您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真髓才长出了一口气,手松开刀柄,长跪谢罪道:“贾先生,你说得果然有道理。适才在下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但是……”

  贾诩不等他说完,连忙跪倒答礼道:“属下逾越规矩,诱使长史抗命不遵,在军中乃是杀头之罪。还望将军恕罪。”

  “起来罢,”真髓赶忙绕过案几将他搀起,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贾先生,秦宜禄久读圣贤之书,若他随你同来,想必会力主讨伐杀害天子的凶手,难免会对你的劝谏产生阻力。所以你故意骗他滞留中牟造船,是也不是?”

  贾诩面不改色道:“属下不敢。主公明鉴,您聪明睿智,对此定然早有判断,又岂会因为秦宜禄一人的劝谏而改变方针?”

  真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目前中牟势力弱小又缺乏人才,手下有老狐狸这样的奇谋之士,实在万分难得――这厮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改日找个机会,定要给这嚣张的老狐狸吃点苦头,压一压他的气焰。

  贾诩道:“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属下一路鞍马劳顿,想早点歇息,还望将军允许。”

  见真髓点头许可,他恭敬行礼,在卫士的带领下出府去也。

  望着贾诩的背影,真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老贼满脑子都是琢磨如何投机进取。对他来说,什么安邦济世,什么救国救民,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只要他贾诩能生活滋润就已足够,完全没有原则可讲。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具备稀世韬略的奇才。故而凭着胸中八面玲珑心,嘴里三寸不烂舌,在乱世中如鱼得水 。

  真髓不由想起了早上离去的郭嘉,不由仰天长叹:义兄的奇谋伟略绝不在老狐狸之下,但以品格理想而论,贾老狐狸可就差得远了。义兄满腔热血、壮怀激烈,胸怀安邦大志,只是这般英雄豪杰,却不能为我所用,岂不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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