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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黄庭逸事——偶然发现了多年前的旧作,贴上来博各位一笑 -- ayooy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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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黄庭逸事——偶然发现了多年前的旧作,贴上来博各位一笑

“啊呀!却是苦也!”随着一声巨响,徐屹说出了这一天的第一句话。他睁开眼睛,便发觉一根烂椽正落在床前,屋顶已是破了一个大洞,一道阳光从破洞中直透进来,光柱中曳动着无数灰尘。

从两条长凳几块木板拼成的“床”上下来,在从屋顶落下的一堆烂瓦中摸出一双布靴,将两只靴底互相拍了几下,就套在脚上。衣服昨晚睡时本没有脱,也不用穿了。徐屹正了正衣襟,从墙上钉着的一个钉子上取下冠帻,一声清嗽,就跨出门去。

“大人,夜来睡得好。”门外空地上蹲着的一个人见徐屹出来,含笑打着招呼。看他穿着衙役服饰,但早已破烂,补上了无数补丁,衣服的本色已只可靠猜,脚下布靴也是补了又补,兀自露着两个脚趾。五短身材,看来倒也还算结实。只见他手中提着一把斧子,正在劈柴。

“许骏,我房里屋顶塌了一块,午后你来修补修补。”徐屹戴上帽子,拍去身上灰尘,虽也是补了又补的衣服,却赫然是七品县官服色。

原来这徐屹便是本地的知县。此地叫做黄庭,历来是个“地瘠民悍”的处所,每一任县令几乎都死于本县盗贼之手。因此有“十年候缺,不任黄庭”之说。徐屹不过三十二岁,二十七岁中了进士,做过两年翰林,后来恶了上峰,上峰串通了吏部侍郎,将他放了这么个外任。虽说徐屹数次上疏奏请病假、丁忧,后来是辞官,却总是不准。同年中数人已做到知府,人人家里都搜刮了数万银子,他做了三年知县,俸禄却一次也没有到手——前两次是从省城发来时途中被贼抢了,后一次是他托一个同年存在省城的钱庄里。至于官帑,一向收不了多少,灾年的赈济还没到县城就在半路被劫,弄得黄庭是府库全虚,徐县令也就只好“两袖清风一身轻”了。年前黄风寨山贼三千来人来攻打县城,救出了被捉的二寨主,一把火烧了县衙,城里本来不过数百户人家一哄而散。徐屹和几个下属躲在民宅的地窖里才逃过一劫,但衣服家什都丢了。堂堂县令如叫化般过了冬天,开了春才筹到一点钱,买了几件旧衣服。县衙被烧了,没地方办事总不成体统,这一行人就搬到离原来县城最近的一个破土地庙。好在黄庭钱粮事极简,刑事虽多,但管不了也就不用管,巡察使更是闻黄庭而绕道,所以许县令每日不过吃吃睡睡,倒也悠游自在。至于衙门是否气派,自己是否有百姓父母官的威仪,在这种人民如草芥的地方,自然还是少提为妙。

至于那个许骏,他本是本地的猎户,有膂力,胆大,更有一手好箭法。一年半之前恶虎沟的山贼烧了他的房子,他一气之下,就投了徐屹,带了几个人夜入恶虎沟,恶虎沟的二寨主李大眼就死在这一趟上,还活捉了三寨主金顺。徐屹见他立了大功,就提拔他做个亲随。许骏跟了他一年多,除了管饭之外,就只多了身衣服,就是这身衙役行头如今也是破烂不堪。他每日的功课,一是上山砍柴,二是服侍老爷的衣食住行,偶尔徐屹口中淡得难过了,野味也要着落在他身上。但是名上还担着个捕头的职位,倘若要抓贼,他也是要去的。

要说徐屹手下这个班子却也不错,号称有“四大名捕”。第一个是号称“关西三十招以内枪法第一”的史东风。他本是关西人氏,投在嘉峪关一个姓王的副将手下学艺。提起这位王副将那可真是大名鼎鼎,人称“关西枪王”,凭着家传三十六路枪法横行长城内外,从普通士卒一直做到副将,果然是好本事。史东风跟他学了一年半,学了三十招,正遇上瓦剌来攻,王副将“勇往值钱”,被瓦剌的强弓利箭射成了刺猬。史东风学会了三十招王家枪,武功也算不错。本来想投军,恰好塞北三镇的兵因为欠饷太多哗变了,只好进京撂地摊卖把式混饭吃。谁知“屋漏偏遭连夜雨”,竟又生起病来,在客栈里孤苦无依,一点行李吃尽当光。本想一根裤腰带吊死在歪脖树上,恰好徐屹经过,将他救下。学武之人都知“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何况救命之恩,于是就跟着徐屹做个亲随,倒也忠心耿耿。来到黄庭之后,凭着枪法倒也小有名气。

第二个是当初京师“威胜镖局”的镖头“铁鞭镇八方”赵一鸣。此人使一条铁鞭,在河南道上来去无阻。后来有次接了桩二十万两的大买卖,河北大盗钱进使美人计半夜里麻翻了他,劫了镖去。赵一鸣悔恨交加,当下就要自刎。恰好徐屹去黄庭赴任,投宿在同一家客栈,劝了他许久,又写信托京里几个相熟的同年妥为照应,末了是赔了十五万两。赵一鸣感激不尽,自己又已是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于是就投在他手下,随到黄庭,做了个都头。现时手下有七八个土兵,偶尔也去抖抖威风,捉过几个毛贼。后来恶虎沟一战他一鞭震死李大眼,这才在黄庭有了点名声。

第三个所谓“名捕”其实不过是黄庭的钱粮主事,名叫许强。他是苏州人氏,投幕在陕西总督手下,后来总督卸任,他卷铺盖回乡,路过黄庭,被强盗劫去了盘缠。他去报案,徐屹见他精明能干,就留他做个师爷。许强行走江湖,只会一点粗浅无意,但见多识广,能定计设伏,较之徐屹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要强得多了。县衙没钱,他又开了个小酒店,拿府库的粮食酿酒,贴补公用。去年巡察太监路过省城,徐屹见黄庭无土产可献,情急之下就让许强带了两坛自酿的酒去。不想这位公公一尝之下,连声称好,“黄庭老爷酒”就此扬名,如今县衙开支全仰许强的酒店,他的身份自然更是非同一般。当年破恶虎沟就由他定的计划,这个“名捕”的名头倒也不算全是虚头。

第四个“名捕”就是许骏,徐屹靠了这四个人,在黄庭总算能够保住了性命。

徐屹走进天井拉开架势,就开始打拳。他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后来被贼劫了两次,后一次还几乎丢了性命,这才知道“只有读书高”不见得有理,当下便要手下人教他几手防身。“四大名捕”商量了几天,由赵一鸣出面,教了他三十六路“小擒拿手”。徐屹嫌这名字太过霸道,自起了个名叫“虎跃三十六式”。现下练的,就是这一套拳。

许骏一边劈柴,一边笑吟吟看徐屹练拳。徐屹架势不错,出招时口中呼喝,袍袖带风,看来倒也威势十足,孔武有力,但其实脚步虚浮,拳脚无力——早饭也没有吃,要有力也无从有起。许骏自己的武功也是向赵一鸣学的,这一套“小擒拿手”自然是熟之又熟。但大人练拳,下属在一边指摘,不免显得不恭,当下头也不敢摇,只是笑看大人“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徐屹一套拳打完收式,已是喘得不成话,满面通红,汗水涔涔而下。许骏忙递上一块毛巾,徐屹坐在他刚劈好扎起的一堆柴上,揩抹额上的汗水。坐了好一会儿,喝了两瓢水,这才呼吸渐定,脸色也由红转白。许骏这才上来说:“大人,今儿是中秋了,店里一早已派人来问了两次,晚上准备怎样置备?”

徐屹沉吟半晌,道:“还是照旧罢。”所谓“照旧”,就是四个菜,四个拼盆,四样果子,酒,还有月饼。想到月饼,徐屹眉头一皱,道:“你去告诉他,别再做那苏式月饼,今年改做广式。”许骏本已转身要走,听到“苏式月饼”四字,忙一把捂了自己的嘴,把一声即将冲出喉咙的大笑堵在嗓子里,加快了脚步,急急迈出门去。

原来去年中秋,徐屹想起已有两年不曾吃过月饼,不由慨然长叹,悠然思之,不觉垂涎之已三尺。许强见状自告奋勇,说由他来监制。晚上端上桌来的月饼烤得焦黄,乃是苏式。徐屹早馋得久了,拿来一口就咬了大半个去,嚼了半天,几乎没硌去满口大牙:原来这苏式月饼讲究松脆,许强急功近利,用急火一烘,把月饼烤成一个硬梆梆的面疙瘩。徐屹末了也就吃了这么半个,余下的“四大名捕”吃了半个月,尤以许强自己吃得最多。不过据说此后他便秘了一个多月,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屹坐了许久,站起来上堂去。

所谓的大堂,就是土地庙的正殿。土地公的塑像是早请入了后堂,倒卧在地上“歇息”。公案就是原先的香案,许骏擦了足足一天,将上面的烛油香灰都擦了去,看去倒还有几分干净。地上是扫得干干净净,干净得连“威武”、“回避”牌也没有,左边有一排水火棍,是赵一鸣指挥土兵新油的,看去倒还威风。右边的刀枪架上几把刀枪可就十分坍台:枪无缨,刀生锈。只有一杆红缨枪还算体面,那是本县第一名捕史东风专用的枪。

徐屹走上堂去,便看到史东风拿着这杆枪正在操练。

史东风今年三十四岁,身量不算很高,皮肤甚白,眼珠带褐——他本是关西人氏,有一点西域血统。为了显得年轻,一部胡子刮得精光,露着铁青的下巴。他人虽不高,但一枪在手,倒也甚是威风。这时他正把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关西三十招以内枪法第一”果然名不虚传,只见红缨闪动,寒星点点,夭峤飞动,果然是大家风范,非同一般。徐屹在一旁凝神细看,只见一条人影带着一道红光在大堂中飞掠,一忽在东,一忽在西,人刚到南面,一拧身一抢到北角上,果然称得上枪法高强,不由得鼓掌赞道:“好!”

史东风听到赞声,便即收式,双臂一弯,将枪横架在双肘上,抱拳作揖道:“多谢相公称赞。”他跟徐屹最久,一直称徐屹为“相公”。

徐屹道:“东风,果然是好枪法!了不起啊!”一边走上前去。

史东风直起身来,拄着枪长叹一声:“唉!可惜我师傅死得早,否则……”他心中一直有个心病,就是他这三十六招王家枪法的最后六招。只要这三十招枪法前后贯通,威力定可陡增一倍。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揣摩这最后六招枪法,想按着前三十招的理路,自己创出六招来,但始终不成。自从徐屹收了赵一鸣,属下中武功第一的名号就被夺去了。他与赵一鸣前后比试过三次,三次都是三十招枪法使尽,便被打倒。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总想以全套的三十六招枪法将赵一鸣击败。因此他在每年师傅的忌日都要焚香致祭,求师傅托梦传授最后六招,但十余年来从未梦见过师傅。有时他也有些灰心,想到大约是只能到阴间去学这最后六招了,但每年到这一天,他总还是十分诚心的上祭。

徐屹摸着史东风手中的长枪,道:“东风,你跟了我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连一房媳妇也没说上,等我什么时候调任,一定给你说一个好的。”他知道史东风生平有两大缺憾,一是枪法不全,二是偌大年纪没有娶亲——过年就三十五的人了(这还是算的实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怨不得他。别的什么富贵发达他倒并不是看得很重。

果然这句话一说,史东风的脸上就漾开一朵花,嘴也合不拢,一句逊谢的话也没有,当即就是一揖到地,口中道:“多谢相公!”

徐屹哈哈大笑,就以双手相搀,一时间两人莫逆于心,只觉彼此肝胆相照,生死相属。

史东风架好了枪,就和徐屹坐在门槛上聊天——堂上只得一把椅子,史东风自然不敢不恭,徐屹要体恤下情,也只好不坐。聊了十几句,史东风心情极好,开始吹起关西的风光、塞外的牛羊、瓦剌的凶悍……徐屹知道只要史东风提到关西,没两个时辰是停不下来的,再过两个时辰恰好是吃午餐的时候了,于是笑吟吟的听着,就当他是在说书。两人一个讲,一个听,倒也其乐融融。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光景,堂外路上有一人如飞奔来,史东风抬头一看就住了口,站起身来,道:“老五,干什么?”

这老五姓宋,是赵一鸣手下的土兵,二十一二年纪,这时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汗水混着灰尘,加上身上破败不堪的衣服,说是个土兵,倒象个乞丐。只见他奔得近来,手扶着门框只是喘,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来:“章亮……在店里……”

这句话一说,连徐屹也站起了身。章亮是黄庭有名的东山盗的二寨主,手下十分了得,东山盗又是黄庭势力最大的一股山贼,总有六七千人马。去年在省城外五十里的官道上,大白天的就杀了一个退休回乡过路的御史,劫了不少财物。官兵三千人出城来追,反被他们设伏杀败,带队的就是这个章亮。据说那一天他亲手杀了上百的官兵,但兵马都监杨建荣确然被他打了一镖,后来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地。这个章亮到了许强的酒店,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史东风急急的追问:“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徐屹只觉两条腿在袍子底下发抖,但仍然撑住了架子,问道:“此事由来如何?细细讲来。”讲到“来”字,双腿不由自主的一软,忙靠在门框上。

这时宋五已喘过了气,左手扶住了门框,道:“今早我和赵都头还有老三、老八,还有阿良一起去镇上巡察。”

“到了酒店,大家都进去坐,店里没几个客人,只有两三个闲人和一个神神道道的老头。那老头是外乡人,谱摆得可就大了,说什么叫做宫梅纲,是什么什么‘无敌’……”

“‘秦岭无敌手’宫梅纲!”史东风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徐屹没听过这人的名字,倒还罢了,史东风却是晓得的。这个宫梅纲在秦岭一带纵横无敌,好起来扶危济困,坏起来烧杀掳掠,是个出名的头疼人物。这人不远千里来到黄庭,自然是有所为而来。

“那老头说章亮杀了他徒弟,他是来报仇的。店里人都说他越老越疯,胡说八道。那老头就发起火来,一拳就砸塌了一张桌子。”

“啊哟哟,怎么这样……”徐屹听说坏了桌子,不自禁的心疼。

“他打听到东山的路程,说要杀尽东山盗什么的,许主事出来叫他赔桌子,他倒赔了,很爽利的,足足有五两重的一锭银子……”

“噢,这还差不多……”徐屹舒了一口气。

“赵都头上去和他打招呼,两人倒讲得很热络,喝了好多酒,我们兄弟们沾了光,那老头还请我们喝了两碗……”

“别说废话!章亮呢?!”史东风很不耐烦的打断道。

“后来就有十来匹马来了,下来一条汉子,后边都是青布包头的粗壮大汉。那汉子走进店里,抱拳施礼,说自己就是章亮,宫前辈来找他,就请到山上盘桓两天,还说有些话要慢慢禀告……”

“章亮长什么样?”史东风追问道。章亮纵横黄庭,声名远震,见过他的人却不是很多。外间传说各不相同,有说是粗豪汉子,有说是白面小生,有说是青面獠牙,有说是相貌平常,都是街谈巷议,不足为据。

“长得么倒也一般,身材是高高的,眼睛不大,眉毛淡淡的,没什么怪样。”

“噢。后来呢?”

“后来宫老头就骂他,店里的人都站了出来。章亮说了许多好话,宫老头都不听,反而骂得越来越凶。后来章亮请他出门说话,宫老头哈哈大笑,说来就是要打,何必出去,说完上去就打。章亮一闪就闪过了,我们都没看清怎么闪的,他叫外面的人都别进来,就和宫老头打起来了。”

“在店里?”徐屹吃了一惊,急忙问道。

“对,赵都头过来轻声吩咐我们说要把这些家伙一网打尽,又说他一个人不够,叫我赶回来告诉史都头、许捕头去帮忙。刚才路上碰到了许捕头,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赶去了,史都头你也快去,章亮武功高得很,赵都头说他内功很好,桌子椅子被他一打就烂……”

“啊呀呀!这可要命……”徐屹心中大痛,嘴里不由得就叫出来。

史东风铁青着脸,回身从枪架上取下枪来,回头道:“老五,跟我来。”

宋五答应一声,用袖子抹了抹汗,走进后堂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喝,返身出来,手上已多了一根杆棒。

史东风对徐屹望望,徐屹依然斜倚在门框上,面如土色,衣杉簌簌的不住抖动,当下道:“相公,你随后慢慢来,我们四个……”他本想说“一定捉得住章亮”,又一想东山盗的厉害,章亮更不是普通角色,偏生自己四个要去捉他,今天多半是要把四条性命送在店里。徐屹慢慢的来,可能不过是慢慢来收尸罢了。想到这里,他啐了口唾沫,提枪回头就走。

徐屹一直到他和宋五跑远了,这才“哦”了一声坐下来,背上凉凉的,竟已出了一身的汗。

家园 2

从土地庙到小河镇有二十多里路,如果不是两人是走熟了的话,怕要走一个时辰,总算两人抄小道,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

还没到镇口,就听见“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史东风精神一振,长枪一摆,就冲进镇去。奔到酒店门口,他大吼一声,跳进门去,舞动长枪,挽起一个碗大枪花,护住周身要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摆了个门户,叫做“白蛇吐信式”,蓄势待发,只要有人攻击,自己人与枪合,定要在他胸口添上一个透明窟窿。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懒洋洋的一声。

“东风,你干什么?”

他定神一看,只见墙角里绑了十余条汉子,几个土兵正帮着店伙计修理被打坏的桌椅板凳,也就是“乒乒乓乓”声的来源。他回过身,就看见墙角唯一完好的桌边坐着三个人,刚才叫他的正是其中一个。

“你还端着枪干什么?老五,你回来了。”

“是,赵都头。”宋五气喘吁吁的走进厨房去找水喝。

史东风撤了架势,到桌边坐下,道:“怎么回事?”

“捉住了,你可来得太晚了。”那人依然是懒洋洋的,这时站起来,身材欣长,只见他二十七八年纪,五官周正,看去倒也甚是俊俏,腰后插着一条竹节钢鞭,穿着一件蓝袍,头上戴着公差的帽子,正是“四大名捕”之首赵一鸣。

史东风“霍”的站起来,就到墙边的十几条汉子中去检看。这时桌边另一人道:“伊勿拉里厢。”乃是江南口音。史东风回过头来道:“许主事,章亮在什么地方?”

说话的人站起来,只见他一张方脸,两条浓眉,脸上两条深深的笑纹,看去似乎一直在微笑,二十六七年纪,穿了一件绸大衫,十足一个掌柜的样子。但眼光灵动,甚是明亮,显然脑瓜甚活。这人就是黄庭钱粮主事,“老爷酒”创始人,“四大名捕”之一许强。

“侬跟吾来。”许强掀开通往后院门上的布帘,史东风就走进去。

院里倒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全身被绳子绑得紧紧的,双眼紧闭,呼吸却甚是平稳,似是睡着了。院子另一头倒着一个满头白法的老头,仰面朝天,胸前一部白须上满是血渍,两眼微张,但露出的瞳仁暗淡无光,脸皮紫涨,显已气绝多时。

“这就是章亮。”赵一鸣也跟进来,指指哪个被绑着的汉子,“那是宫梅纲,傻老头一个,到黄庭来送死,连薄皮棺材也睡不上一口。”这倒是实话。按律凡地方上死者无人认领的,由官府贴银购棺掩埋。黄庭地方穷得透顶,自然不会有钱买棺材,至多是用席子卷一卷,找个地方胡乱一埋了事。

史东风最受不了的就是赵一鸣,尤其见不得他那副懒洋洋干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当下挥挥手,叫来两个土兵。

“把他押回去。”说是押,其实是抬回去。“把门外那些贼盗都关在地窖里。”地窖就是当时他们在县城避难的所在,里面甚大,关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还有,关照镇浪厢的老百姓勿要去乱讲,”许强插话说,“恐怕东山的贼听说仔要来救,格么就要不得了哉。”

“对对,”赵一鸣道:“还有告诉老五,把厨房的那挑东西挑回衙门去,告诉徐大人,我们一办完事就回去。”

许骏一闲门帘,伸进一个头来,道:“我来押送,许师爷,有没有吃的,我路上吃午饭得了。”别人都叫许强“主事”,他却按本地风俗叫他“师爷”。

“有格,有格。”许强到厨房去找吃的东西,许骏跟着他进了厨房。

“好了,告诉我你们怎么捉住他的。”史东风拍拍赵一鸣的肩,两人一起回到店堂去。

“这么说,是许主事用‘醉仙蜜’化了他的内力,他才软倒的?那宫老头又是怎么死的?”看着土兵把章亮抬进权作牢房的柴房里,徐屹对身边的许骏说。

“这厮着实凶悍,中了‘醉仙蜜’居然还撑了好一会儿。宫老头被他一脚踢中胸骨,肋骨都断得七七八八,赵都头说,那叫‘穿云脚’,是很厉害的武功。”许骏啃着手中的半个烧饼,他肚子饿得狠了,吃的“啧啧”有声。

“哦。”徐屹望望酣睡的章亮,有心要招抚他。古语说:“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章亮人也杀了,火也放了,受过了招安,这才叫功德圆满。但他实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汉子,居然就是人人闻之胆寒的大盗。

“不会抓错吧。”徐屹自言自语。

“不会,不会。”许骏开始吃第二个烧饼,他左手端着瓢,“咕嘟咕嘟”喝着水。

徐屹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他要是醒过来会不会把绳子绷断?”他曾亲见黄风寨二寨主肩一耸就绷断了两道麻绳的绳索,赵一鸣也曾演过这一手,这章亮如此厉害,想来一定也会这一手。

“许师爷说,中了‘醉仙蜜’的人五个时辰就会醒,但一个月也恢复不了内力,不用担心他有那个能耐。”许骏嘴里满是食物,讲得含糊不清,徐屹花了好大力气才听明白。

徐屹仔细看了看章亮的衣服,忽然问道:“店里打坏了多少东西?”

“桌椅板凳是全毁了,器物也坏了不老少,不过宫老头身上有不少银子,尽够抵得过了。这厮和他的手下身上倒是一文没有,连兵器也没带,只弄到十几匹马,今天我就骑马回来的。”许骏吃完了饼,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饼屑和灰尘。

“马?”徐屹眼前一亮,黄庭的贼有个嗜好,就是好马。黄庭的盗贼去打劫,别的兴许留一点,马是一定不会留的。县衙本来有几匹马,都在上次黄风寨大县城时被抢去了。这一年多去哪里都只好用腿走,别人还行,徐屹这读书出身的哪里受得了这个。县太爷的轿子也被烧了,新造又没有钱。这是忽然听说有马可骑,当真是天降纶音,不觉心花朵朵,不由怒放。

“妙极,妙极。”徐屹搓着手,快步从柴房走出来,一边向正吩咐土兵小心看守的许骏说:“下午你到店里去一趟,叫他多加几个菜,今晚我要为大家庆功!”

到得天黑,土地庙后殿的庭院里已经摆下一桌酒菜。史东风早早坐在桌边,因为午饭也没有吃,早饿得有气无力,这时板着脸坐着,赵一鸣有一句没一句的逗他说话,他也就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许骏中午虽吃过两个烧饼,但到小河镇跑了两趟,这点东西也早没了,这时也蔫在一边。徐屹下午到柴房去劝章亮投降,结果被章亮一通“直娘贼”骂得狗血喷头,碰了一鼻子灰,这时坐在一边只是摇头。许强还没有来,他是今天的第一功臣,他不到,自然不能动筷子。

过了一会,从东墙就升起一轮圆月。这一日天气甚好,称得上是云淡风轻,柔和的月光流泻下来,将院子照得通亮。徐屹抬头望着月亮,随口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正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词。

史东风已经是晕乎乎了,猛听得“把酒”二字,以为是开席了,伸手拿起面前的酒杯,站起来道:“相公,我敬你一杯。”说着一仰脖一饮而尽,道:“先干为敬,相公请了。”于是坐下,提起筷子,就去桌上夹起一大块猪肚。

徐屹只是随口吟唱,全没料到史东风会敬酒,这时只得拿起酒杯,先抿了一小口,咂了咂嘴,又喝了一口。许骏见大人动手,忙提起筷子,先想左首自己早已相中多时的一盘熏鱼出击。赵一鸣自然更不客气,微咳了两声,口中道:“开始开始……”后一个“开始”被一大块猪肝搞得模糊不清,几不可辨。

史东风两块牛肉下肚,饥火大减,脑子也清明了许多。自斟了一杯酒,望着天空团团的一轮明月,一时感慨,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就敲打着面前的酒杯,放声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漂流在外头。”歌声激越,却满怀自伤之意。

赵一鸣听着不顺耳,道:“乱讲,明明一个大大的满月,偏唱什么‘月儿弯弯’,不好不好。”忽然看到酱汁牛肉只剩最后一块,他最爱吃牛肉,如何肯放过,筷子一伸,便去夹它。

史东风被他几句指摘,心下窝火,见他筷子伸到自己面前来夹牛肉,心中一动,提了筷子也去夹,筷到中途,筷头一翻,正是王家枪法的一招“鲤鱼跳龙门”,抢先夹住了牛肉。

赵一鸣全没留意,突然牛肉已被人抢去,知是为了自己的话,但不以为然,忽然筷子一分,便往史东风筷中一插,往后一拖,便将牛肉拦了下来。史东风使一招“左冲右突”,筷头向右虚晃一下,忽然向右,又夹住了牛肉。赵一鸣筷子一横,乃是一招刀法“云横秦岭”,往牛肉上虚击一下,筷身往史东风筷头上一撞,史东风筷子一张,牛肉又掉下来。两人你来我往,瞬息间已换过了七八招,却是谁也没有夹到那块牛肉。

徐屹看两人为了一句话在桌面上斗筷,心中便有几分不喜,看他们所为不过一块牛肉,当下筷子一探,夹住了牛肉,回过来便往自己嘴里一放。

两人全神贯注的斗筷,谁也没料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眼睁睁看着徐屹将牛肉送进嘴里。赵一鸣大感有趣,嘿嘿的一笑,筷子一扬,就从旁边盘子里夹了块叉烧。史东风猝不及防,一招“问鼎中原”递出,赵一鸣筷子却移向一边,不来接招,这一筷就正戳在熏鱼上,他略一迟疑,就夹起来送进自己嘴里。

就在此时,身后一人道:“喔,倷已经吃起来哉!倒是交关写意。”一听声音,便知是许强。众人忙都起身,徐屹满面堆欢,拱手道:“元祖,你来了。却等得我们好苦。”这“元祖”乃是许强的表字。

只见许强换了一身儒士打扮,手中提着个食盒。他见徐屹对他拱手,忙放下食盒,一揖到地,口中道:“许强来迟,有劳各位久候。”挺起身来,将食盒放在桌上,对徐屹道:“幸不辱命,请看……”双手拿去食盒,里面正是一盒广式月饼。

徐屹看时,只见那月饼酱红的颜色,做得甚细,上面还有凸出的四个字“国泰民安”,写得歪歪斜斜,显是匆忙中草就。他有了上次的经验,不敢大口的咬,只是拿起一个,端详良久,这才一口咬下。闭了眼嚼了两嚼,两眼一睁道:“元祖,好本事啊!这月饼做得真不赖!”

听徐屹说味道不错,另三人这才纷纷去拿。许强坐下道:“一切草创,匆忙中材料不足,全是豆沙馅,大家将就点吧!”几个人吃得入味,都是摇头晃脑的赞好。许强大喜,口中只是不住谦逊。

徐屹吃完一个月饼,连声说好,一边又拿起一个,一边道:“元祖,人称‘黄庭老爷酒’乃是黄庭特产,如今可有两项了,‘老爷酒’和‘元祖月饼’,哈哈哈!”笑着就是一口咬下,咀嚼了几下,道:“今日捉了大盗章亮,更是大功一件,明日押到省城,各位俱有封赏。”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看众人喜形于色,道:“我们也好久没进城了,这次去多买些东西,至少都换一套衣服吧!”提到衣服,众人的脸都是一红。自从黄风寨破了县城,几个人就弄得衣不蔽体,现在的几件都是年初在省城的旧衣店里弄来的,穿了这几个月,早都破烂不堪了。堂堂的捕头、主事,穿的几乎都是百衲袍,就是徐大人自己,左肩上不也是一个大大的补丁吗?

徐屹见众人脸色有变,忙岔开话题道:“元祖,章亮怎么会中你的‘醉仙蜜’啊?”

许强得意洋洋的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白瓷瓶,道:“格是吾无意之中到手格物事。今朝格两只杀胚跑得来么,吾就晓得要出事体哉。趁伊格两只杀胚打得热闹格辰光,就加了一点到酒瓮里。正好章亮要停手,吾就去劝酒,一人一碗,格么两碗下去,就倒仔下来。赵都头朝上一冲,”他指了指赵一鸣,“统统捉牢,一个也呒没逃脱。”

赵一鸣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只瞟了史东风一眼。史东风端着杯子,呆呆的出神,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徐屹伸手将那小瓶接过,仔细端详了一会,拔去塞子,往里张张,又闻闻味道,道:“元祖,这一瓶可以弄倒多少人?”

“十二三个么,大概差不多。”

徐屹“唔”了一声,将小瓶放在桌上,站起来道:“元祖,今日你立了大功,我敬你一杯。”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许强也站起身来,双手持杯,道:“多谢大人。”也是一饮而尽。两人相视而笑,只觉心怀畅快。

月亮渐渐爬上了天顶,幽幽的月光照着破落的土地庙。夜晚的幽静不时被后院里传来的笑声打破,墙外草丛中的蟋蟀“瞿瞿”的叫着。

夜,渐渐的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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