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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天国的面孔 -- num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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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天国的面孔

寒 山

猛然想起了海明威那个著名的比喻:世上有许多事物就象海上的冰山,因为种种原因,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仅仅是十分之一,更深刻和精彩的却永远沉没在海面以下。现在我眼前正浮现着一座冰山,美丽,雄壮,在阳光下闪着人间所有珍宝的奇光;然而它已不再是海洋的一部分,因为它凝固了,溶化掉了,远远的流逝而去。成功不会是一瞬间,失败却如山一样长久地屹立在历史的海中------ 尘埃落定。

海下的山,已永远无法崛起;一百三十多年前的种种失败,亦不必给它加if not’的假设。1851-1864,1864-1868。但我无法不去想那些面孔,那些湮没于深深青史的天国中的面孔。

(1) 洪秀全

此人bastard(混蛋也)!得志之前妆神弄鬼哗众取宠(据罗尔纲考证此人有轻度神经分裂,据鄙人考证还有暴力倾向,自恋倾向加自大狂等等,等等!)在广西时无缘无故砸掉当地很有名的神庙,破坏人类文化遗产,是为无礼;举义之初即抛弃冯云山与杨萧矿工集团亲近,得江南后又挑拨离间玩弄权术,玩出天京内讧,诸王死亡殆尽,石达开也给逼得非走不可,其人待盟友如此,是为无义;内讧后大搞家族经营,偏偏两兄也智力低下,洪仁王干也无过 人之处,看任人一点,其人无智;末日逼近大封王位,朝令夕改,乱指挥,是为无信;曾国荃围城之际金陵断粮,他竟不许李秀成放百姓出城逃命,此人没人性,是为不仁。

洪秀全此人五常皆不备,整个一邪教教主,搁现在也就麻原彰晃一路人,弄个恐怖组织扔炸弹放毒气还有失手被抓之险,居然南面称王十四年,也堪称奇迹。去南京纪念馆其人塑像居然气概威严,令我当场吐倒在地,这人形象一定乍一看忠厚再看猥琐阴鹜变态畸形不要脸气死我了,不说了!

(2) 杨秀清

史书记他5岁丧父9岁丧母,世居深山,出名前一直烧炭,字也不认得几个,居然雄才伟略。以他的成就来看,他在组织行为学方面一定有极精深的心得,可惜他不能出书,不然现在也轮不到一堆杂牌企业家设谈说法。他也极阴险,城府非凡人可探,他也玩弄权术,玩起来不顾别人死活,他也以妆神弄鬼出名,但总体来讲他比洪秀全光明磊落,太平军对东王是对伟人的崇拜,对洪秀全则是对教主的敬畏。

杨秀清能天父下凡丑态百出,也能百万雄师指挥倜傥,但终于阴气太重,自古权臣无下场,一方面功高震主,一方面也是自己烧包作死。(这种例子好多,当时太平天国有杨秀清,咸丰朝有肃顺。)这人不会是普通农民的德行,一定相带煞气,至少是目露凶光。野史说他瞎了一只眼。

(3) 冯云山

一想起这个人我心中即涌起一种强烈的悲怆之感。他就象[红岩]里看不到胜利却含笑而死的许云峰,就象三十九岁英年而逝的马丁.路德.金。也许他本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麽好,也许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他仅仅是一个时势铸就的悲剧人物。一百三十年的时光如流水去而不返,一场前世的战争硝烟散尽了无痕迹,莽莽苍苍的紫荆山中那些最早受他洗礼的山民也在锋镝中后他而死,他煞费苦心结成的神圣同盟也在六年后金陵城的血海中被玷污,而洪秀全早在[天兄圣旨]颁布那一刻起背叛了他的理想。也许他在全州城外炮火冲天的沙场上也有一刻走神去怨恨,随即被雷霆击中???命运啊,命运啊。如果没有他,洪秀全的拜上帝会只是一个邪教团伙。

有不止一本小说写诸王中石达开只敬重三哥,如可能愿为冯云山重演黄袍加身,也许这只是演义。但陈玉成一言再明白不过“(诸王当中)皆非将才,惟冯云山,石达开差可耳。”冯云山的相貌,借用金庸[鹿鼎记]中为陈近南出场白描那几笔最恰当。冯云山死时三十七岁。

 

(4) 萧朝贵与洪宣娇

这个人没什么可说的,我不清楚。民间传说都说他是大力水手式的人物。官方也记载萧朝贵“膂力过人”。但似乎不止于此,[天兄圣旨]不是无心机之人能造出来的,其中肯定有杨秀清的授意,他本人自由发挥也不少。战死沙场,免日后之辱,全英雄之名,死也瞑目吧。

某无聊小说总渲染萧朝贵与洪宣娇“美女与野兽”的爱情,如果我编剧本,我要把洪宣娇写成一个苍白的寡妇,天京内讧后几年的一个黄昏,三河大捷或者破江南大营什么的,少年新贵谈笑入城,凯歌在远处飘扬,这个高贵的寡妇落寞一笑,笑什么?笑她见过更辉煌的胜利?笑她红颜已逝命运飘零?一个王朝的背影,只在她破颜一笑中黯然失色。“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阑干看斜晖。”

(6) 韦昌辉

唉。

看过一个极有修养的历史学家写天京内讧,写到大屠杀那一段也破口大骂韦昌辉疯狗,不惜斯文扫地。而史书上韦昌辉又何止名声扫地,简直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别想超生。此人挨的臭骂只有李秀成可以比肩,但李秀成终于有平反的日子,韦昌辉却给通杀,他的所为,在谁眼里都是别十,翻不过身来。

但不要忘记他当初在金田村的“倾家起衅”,如无此人提供基地,太平天国的起步至少要多些许波折。大风起于青萍之末,韦昌辉才具平平,心理又不很健康,后来在权力高层的飓风中迷失了方向,白给人当枪使,他的自控力和判断力实在太差。此人下场并无可悯。但我始终坚信天京内讧的罪魁是洪秀全。

韦昌辉相貌应无出奇之处,文静而阴暗。但别忘了人是最善于变脸的动物。

 

(8) 石达开

啊,这个人是我的青春偶像。或者说得守旧一点,是我做人的榜样。他一定是一个乐观向上的人,而他的际遇,他的结局都令人扼腕痛惜。当我在书店里读到他受刑之酷烈时我一个下午都在发抖,那是真的震撼,为一个人,为一种性格。但我并不特别为他悲伤,请听他绝境中的对答:

骆秉璋:“今日被擒,为汝计,亦是值得。想你纵横天下十年,荼毒百城,我封疆大吏死于你手就有三个,今你以一死完结,你也够了。”

石达开哈哈大笑,毅然答道:“是俗所谓成者为王,败则为寇,今世你杀我,安知来世我不杀汝?!”

谁配哀怜他?

从冯云山和石达开的记载中我都读到圣洁的命运,所不同的是从前者我读出命运的无常,如悲歌一曲,在深谷中辗转不绝,而后者使我读出壮烈,如磐石崩缺,旷野中铮然有声,我羡慕石达开的人生。

如果拍电影,演石达开只有周润发才够格,前二十七年[纵横四海]的豪迈,后六年[秋天的童话]结尾的一笑,淡然,不是惨然。

(七)陈玉成

我想不出陈玉成会有一张怎样的面孔。关于他,无论清方还是太平天国都记载成一个俊美少年。赵烈文[能静居士日记]写“貌甚秀美,绝无杀气。”胜保的幕僚写“貌极秀美,长不逾中人,吐属极风雅,谙历代兵史,侃侃而谈,旁若无人。”老外呤呖更过分“我曾有幸见过英王和这位少女(即野史中记载的那位‘海内绝色’命运多舛的王妃),在我见过的中国人里面,他们两人算最漂亮的了。”([太平天国亲历记])我想象不出一个早年流落他乡,打仗不要命的尘世豪杰有着传说中兰陵王的面容,也许古天乐演的黑道少年才比较对路。

陈玉成平生如疾雷闪电,快人快语,宁折不弯,他浩荡青史中寥寥数行的生命射出一道奇光,令人不敢逼视。  

(八)李秀成

问题人物莫过于他。以上诸位得以与世长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在生命最后十天奋笔而成的六万字巨著[自述],而李秀成本人也因为呤呖的巨著备受争议与瞩目.他亲身经历了一个奇迹,并用自己的生命为此作了长长的注脚,而更为深沉的秘密则随他葬于高天旷野之间。在所有天国人物中,惟有他留下了一幅画像。他从这幅小小的炭笔画像中无声地望着世人,那张面孔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似乎有所幽怨,又似乎无怨无悔,似欲倾诉,亦似在倾听。对此你们可以有无数种猜测,但你们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我们望着历史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神情。

家园 琢磨了半天,觉得杂文贴这里似乎比贴青史更合适些
家园 【文摘】苏州战纪 (史诗,尾声) -- 给慕王谭绍光

寒山

游吟诗人伫立虎丘之上,

拨动琴弦将哀歌低唱,

这最后一曲分外的凄凉,

就如刀锋上凛冽的寒光;

那刀锋一闪,

鲜血四溅;

谭绍光扑倒尘埃,议事大殿响彻了他的怒吼:

”好利的刀,好快的身手!

一念之错,教我落在你之后;

你以为我不曾发觉那一夜阳澄湖的交易? (*1)

只不过心存犹疑,

我才未动杀机.

平生纵横千万里,

想不到今日命绝此地,

生死胜败真如一场儿戏!

现在你可以解开我的衣襟, (*2)

在那里找到你可耻的密信;

小心,那上面沾着我的血,

你这妖孽;

苍天啊,我今一死别无所怨,

只恨自己辜负了齐门下的誓言; (*3)

但愿有一天我的主帅能重归这光荣的名城,

但愿我的天国永不消亡.”

悲音未落,

利刃已从他颈中掠过,

只听郜永宽说:

”我看不见天国,

我只看见命运的转轮将世间的一切刹那消磨;

难道湖广之人就没有自己的骄傲?

难道久沉僚下就算公道? (*4)

什麽是光荣?什麽是真正的耻辱?

乱世无主,

人生反复!

今日欢笑明日也许就饮泣痛哭,

我宁肯暂作恶魔的奴仆,

也不肯与这危城同归黄土.”

杀人犯匆匆穿过血泊践踏而去,

满地足迹猩红模糊,

虽然你等钢刀在手,

但是,看清脚下的路.

西风缭绕,荒草萧萧;

空中隐隐传来毁灭之神的狞笑,

此时不须詈骂背叛者灵魂渺小,

又何必慨叹豪杰身死如宝锷锋销;

因为这故事的收稍,

你我早已知道---------

三天之后,当雪花飞下喑哑的云霄,

这座城市将沉入鲜血滚滚的波涛. (*5)

**************************************************

(*1) 纳王郜永宽曾深夜与程学启在阳澄湖舟中密议投诚,此事被忠王侦知,怕两湖之人情急哗变,一时未作处理,只是告诉慕王要小心.

(*2)慕王被击杀之时,衣中携带截获的清军与纳王来信,本来要在会议上对质,却没想到局势完全失控.

(*3)忠王回救天京,与慕王在齐门前痛哭作别.慕王起誓要死守苏州.

(*4)太平军中亲疏分明,慕王身为金田起义的旧部;纳王却是湖北人,地位一直在慕王之下.忠王说”他二人少年结怨至今”.

(*5)三日后,淮军入城,立刻杀掉投诚的四王四天将,城中两万军人及家眷,全遭屠戮.

家园 【文摘】昂然背后 -- 给英王陈玉成

太平花

纪念一个人,没有什么可比为他作传更能让你对他加深了解了。但即使搜集全了他的资料也不表示你彻底地读懂了他。张爱玲写给她的第一个爱人胡兰成“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然而还是免不了劳燕分飞的结局。“懂得”两个字,轻易不要说出口。况且人生在世,为情势所迫,得作多少无奈事,得说多少违心话。研究得越多,越是象雾里看花,为他辛苦笔耕可能只落得一场水中捞月。你对自己又懂得几分?

相对而言,英王传也许比忠王传好写些。一位绝代英豪,浑身佩带闪闪的军功章,辞世时还是口无遮拦的年纪(太平花已经比他大了,年岁愈增,愈觉最明智的处世之道是少说为妙)。历代堆在他碑前的花环几乎遮蔽了陵墓本身。不过,太平花还是从史书的白纸黑字间读到了他不愿为外人所知的丝丝隐痛。

安庆惨败,精锐尽失,又复王爵被除,军中哗变。(《李秀成自述》记“英王……欲上德安襄阳一带招兵。不意将兵不肯前去。那时兵不由将,连夜各扯队由六安而下庐州。英王见势不得已,亦是随回,转到庐州,尔言我语,各又一心。”)威望日落的陈玉成不计后果,冒险投奔苗沛霖的鲜花陷阱,试图东山再起重振雄风,不料此梦也成空。纵然胜保无杀他之念,他本人亦生了求死之心,只借清廷一刀而已。

在张笑天的《太平天国》中提到英王被俘,比喻“(苗沛霖)象捅了马蜂窝”。不错,起码半个中国被惊动了。捻军沃王张乐行已觉此事责无旁贷,北上的扶王陈得才也星夜南下,忠王侍王虽远在江南,鞭长莫及,一定倍加关切。我们似乎能听见当年急促的马蹄声昼夜不息,飞奔的信使汗流浃背,焦虑的将士深夜集合,紧急会议开在初夏之夜……“拯救英王陈玉成”!当时,这并不是不可能,条件要好于忠王后来被捕时,人人自顾不暇,逃离天京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只要他稍稍响应为他奔走的战友,给清廷一丝可招抚的幻想,?D?D他们从韦志俊身上尝到过甜头,不会不上这个当,历史便将改写。“我一死,天国就去了一半”,他这么说,是明白他的生命对太平江山的价值。

可是,在中国,作过俘虏的人宛如失贞的女子。中国的道德伦理没有为他们准备一句安慰的话。中国人不会象美国的将军尼米兹那样,在欢庆二战胜利的宴会上,让两位从战俘营归来的神销骨立的军官站在他身边,一起接受镁光灯的闪烁,并对在场的人说,“他们吃的苦头最大,更应该享受荣誉”。中国有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残忍古训!当寿州城的吊桥在他的身后轰然落下时,英王之死就已经注定。心高气傲的绝世少年,习惯了凯旋的欢呼,怎受得了逃命回来后旁人异样的眼光?他竟催促死神加快步阀。史称他“视死如归”,却不知昂然背后藏了多少辛酸。

谁为英王作传?恐怕只能是薄薄的一本。不如为他写诗!才配得上他那灿若流星的一生,划过沉沉长夜,照亮所有仰望的明眸。

太平花提醒你不要忘了在凶手的名单上除了胜保、苗沛霖、苗景开外,还应添上洪秀全!大将战败,最要紧的不是追究责任,如果他已尽力,而是善加抚慰。英王本是巴顿般的人,不愁没有动力让他继续冲锋陷阵。但洪秀全却褫夺王爵,另封他部下为王。这教他非但颜面扫地,在等级森严的军队里,他还怎么指挥打仗?!英王的悲剧实是多人合力所致。

感情叫我就此打住,理智叫我不能不责备一下对西征漫不经心的忠王殿下。他的态度象一个不想上课的学生,也不问问老师来不来,看到下了滂沱大雨,就认为逃课有了充足的理由。

算了,比比他们的死后哀荣,加减乘除,我们还是沉默吧。

家园 【文摘】尘埃里的人生 -- 给忠王李秀成

楚云飞

张爱玲说,爱一个人,心愿意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他也爱着生活和生活中最平凡的人,故把心放进尘埃里,在那里绽出异彩的人生。

初相遇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他的人生。

在一本充斥着官方意识形态话语的中国近代史中,有那么一章写满了他的名字,在作者曲折又惋惜的指斥中,他的形象从一干“砸破旧世界”的革命英雄中凸现出来,而那在百年后到来的指斥声恰为他所作的牺牲做了注脚。可是那贬斥者从字里行间星星点点欲语还休的感慨却正映出了那斥责的虚弱呵。

而那些,对于他都不重要了,我却还不懂得这些曲折。

在激扬的少年人心目中所仰慕的本是若林觉民样的热血柔情,他的人生也就被我枉自阐释作了与理想和胜利失之交臂的英雄扼腕的人间传奇,却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另一版本的故事。

那时候的我本无法了解在浩浩荡荡革命洪流里意志坚定的身心投入与可耻的背叛巨大鸿沟之间还会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和注定要被宏伟叙事所掩盖的个体的离乱和痛苦,那离乱和痛苦想必是贯穿了他与周遭之人的整个生活,他们的感受,我仅凭想象又何尝能够代入呢?

今日,我问了又问自己,只得说,我是不懂得他的,每当我向他苦苦追问的时候,他只如山岳一样静默不语。也许,只得经过河流一样漫长的时间和探寻之后,他人生中被湮没的部分才得逐一重现。有“狡悍”的按语,有“守份安贫”、“迷迷迩来”的自述,有着凡俗之人与生俱来却又罕有不被酷烈的战争所磨灭的人性与慈悲,也不乏凡尘俗子贪慕繁华的虚荣与软弱,坚持与隐忍,柔软与强韧混合在他身上,却全不是我想象中那天神一样完美的盗火英雄的一型。

勘破历史的重重虚饰,我有我的迷茫,他有他的疲惫,他终于可以休息了――尽管在那休息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坚持着向另一个方向的努力,之后,又是一次次地被烦扰――然而,一个漫长的休息毕竟是好的。

家园 【文摘】一个人的南京 -- 给翼王石达开

婴我声

水国蒹葭

江南的远山染了淡淡的霜痕,流散的离梦依旧杳如关塞。我不知道彼岸是否仍是潮打空城,旧时明月……一直用力呼吸,惴惴不安。

他说,一路顺风,记得,带石头回来。

我上来顽劣的脾性,故意扬眉答道,保重哦,这一别或许经月,或许经年,或许,就不再回来。

果然,他沉默不语。

我心虚了。不论怎样,总要去看看,我说,此行,我欠自己五年,不还,是要多付利息的……祝我归来时候,澡雪精神吧。

灯光不很强烈的闪烁,夜摊上市了,离别也不带一点颜色,淡扫娥眉……

他宽和的笑笑,只说,平安。

……

劳歌一曲解行舟

出南京站,是一个薄阴的清晨。

风从对面的玄武湖吹来,鲜灵,潇逸,一片水木草泽之气。是了,就是这样的气息。金陵津渡,两三星火,一夜颠簸,原来千里东风也只一梦之遥。这是我的,某一个人的,南京……

我有瞬间的迷惑,张皇如,无人牧放的羊群。

绿杨烟外,芳草汀洲。玄武湖宛如贞静的处子,与生灭大化同归寂然……谁还眼见安静苍老的万顷烟波下,有多少折戟沉沙?谁能听到扑面的草木轻灵里,夹杂着多少隐隐金石铿锵?流光轻浮,执意捞起的怕也只是钝铁,即使磨洗,不辨前朝。

这个宁静从容的城市的清晨,有什么东西暗藏在古朴沉寂的面孔背后,虚空光影摇曳,颜色绝世凄清,如同吞吞吐吐的积年心事。

……

我去瞻园

旌旗悬于博物馆的屋梁,不再有风可以让它们猎猎作响。只有四个大字,还清晰如昨。

太平天国。

它们安静的垂在我的头顶,不是耄耋老者,是风干的尸体――甚至不再有,还能够腐烂的身体发肤。我知道,我再不能逆转时间的流向追回金戈铁马的岁月;也不能倒提海水,捞起我的一块石头。

逝者如斯,不堪回首……

灯光昏暗,让我辨认起来稍微添了些难度,然而有些东西是不需看清,便可深知的。生锈的剑,朽坏的刀,还有喑哑黯淡的铁炮铜枪,凄凄古血生成点点铜花……一切都封存在带着透明玻璃的橱窗背后,展示着抽干了氧气的,真空的历史。那些人呢?那些强健的,草莽的,血性的甚至是残忍的人呢?那个理想与殷殷血火交错纷飞的英雄时代呢?那个注定逃不开血光之灾的城呢?……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我怅然迷惘,跌跌撞撞,心不在焉,灯火幽暗得如同黄昏时分不辨方向的月光。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名字。五年来我每看一眼,就会不停颤抖的名字,该是一块石头的名字,千锤百煅,好补天济世。

我笑了,真是石头质地啊。哪知忍遇非常用,不把分铢补上天?

我的神思滑入五年前那个冬夜,在冷清的教室里读一个故事,吊一段轮回。我眼见大渡河边的半卷残旗,遮住紫打地的苍茫落日,所有不被世俗超度的梦和理想都高傲的毁灭,你舍命全三军,践约不悔。我心头涌上裂肺锥心的痛,颤抖着,不顾一切的张开双臂挡在你前路,想要阻你亡年。不要过去!过去就是万劫不复啊……你目光坦荡如万顷江天,我听见,你笑说,求仁得仁,不怨不悔。

我在那一刹那,烟消云散……

募然掩卷,不忍足读,竟然,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我天性软弱,若有亲见图穷匕现的勇气,须要借你一腔碧血,剑胆琴心。

之后的江山倾覆,国破家亡都顺理成章。不是不痛,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既深信生命的道义远胜世间权柄,那么,我愿缄口沉默,即使要眼睁睁,看你粉身碎骨……偌大的教室终于只留我一个人,我觉得有点冷,于是锁门,转身,然后,把手插在口袋里温着,慢慢回家……

然后呢?然后依旧每日,重复经书粉黛,兴观群怨,过过最平凡的读书生涯。偶尔,怀念某个冬夜的灯火,便是难得的富足,芳华正盛,而流年菲薄……我恍然回神,曲折的陈列走廊竟到了尽头,才知道流云散尽处,是要盖棺定论了。怕见曲终弦断,我出了正殿西寻,推门,正是瞻园落日。

我绕过精致的回廊,藤蔓缠绕的凉亭和遍植松柏的假山,寻一处临水的台榭,抱膝而坐。日薄西山了,无人可劝它背向崦嵫。我静静看着漫天燃烧的霞光,一点点黯淡,灭了余烬,最后,渐渐冷寂。暮色来临了,无处退避的,我拾掇衣袂,默然辞行。前厅茶楼传来人们愉悦的喧嚣, 南京的夜晚,到底不在这荒冷的庭院中。迈出大门的瞬间,我微微犹豫,终于,没有回头……

我在古玩店前的马路上走走停停,看那无尽的华灯,一个名字便是我艰辛跋涉的理由,我笑笑,应该,有无数悲喜哀乐正在上演吧?在人世升起阵阵炊烟的时分……

我柔软的鞋子踏在来燕桥辨不清年月的石板上。累了,倚在桥头的栏杆上,看热闹的人群熙来攘往,像看一个遥远的世界在眼中幻生幻化。索性闭上眼睛,是否就可不再目迷五色?在这清浊莫辨的人间?

人们的欢言笑语热浪一般涌过来,搅动着桥下负载了几千年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水,搅乱了朝朝代代郁积的脂浓粉香,美酒珠弦。

“红解笑,绿能颦,千般恼乱春。”谁的良辰美景?谁的断壁残垣?谁的如花美眷将一捧相思,掷在迢迢似水流年?

我喜欢看她们持一把纨扇闲立在碧瓦朱甍下,半卷了湘帘,凭栏静听,江上虚无的萧鼓。我也曾见他们在风雨飘摇的时节相遇,在点点桃花的折扇上叙说末世的情缘,烟花繁幻,六朝如梦,尽付与声声杜宇。待到落幕时月残梦醒,无国无家……

这个城市似乎总有着浮艳颓靡的阑珊夜色,他们在倾屺的边缘醉生梦死,不问,有没有明天……

我的鞋子很柔软,像我柔软的心情不堪月光千削万剪。而眼前的乌衣巷口冷冷清清,是繁华落尽,也要用绝世凄清睥睨人世平铺直叙的从容?芭蕉葱翠的院落中,有人弹琴。

真的,我裸眼看不清一米外的物事,脆弱的鼻子受寒即涕泗不断,全身只有一双耳朵敏感异常。依旧是高山流水,我却疑心这里的月亮也是金粉所凝,凄艳迷蒙,并不是寻常一样窗前的那个,没有心思听你,诉尽平生云水心。琴者不语,泠泠七弦上,有我尚不能悟出的释然。

这是一个人的南京,为了那个名字,我需不断、不断的寻找,不断、不断的告别……

……

清晨的阳光很新鲜,照在我的额头上,我就忘记了昨夜的梦境。是谁说的,“孤独是泉水中睡着的鹿王”?

那张地图被握得有些发皱了,但我还是辨认出了去朝天宫的路。走在马路上,很温暖的早晨,眼前的车水马龙,众生喧哗是那么真切,我的手心不停的出汗,在电话那头,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正握着树叶间流下来的那束阳光。

朝天宫外有许多古董摊,许多摊主在热情的向游人兜售那些古色古香的器物,尽管他们知道,那并不是真的。我把头发束起来,看上去像十七八岁时的样子,仔细寻找我要的东西。很多石头,很多瓶子,很多玉佩,砚台,画卷……我喜欢这些东西,它们似乎还带着尘土,在这个既艳丽又古旧的城市里,自顾的讲着那些没有人听得到的传奇。

然后,我在树阴下,在一位老人的玻璃车前停了下来。我对他说:“爷爷,你有我想要的东西吗?”他是一位退休的历史老师,满头白发和瘦小的身躯,就像我刻板正直的外祖父。他说:“孩子,你从哪里来?”

我们蹲在他那小小的铁盒子旁边,细心的寻找一枚钱币。他说:“太平天国时代的钱币全部是黄铜制的,没有青铜。真巧,这是最后一枚了。你要找翼王府是吗?”

他指着东方对我说,东边那条巷子叫做王府巷,传说是因为太平天国时代,曾经有王府建在那里。我年轻时候曾经去过许多次,也找过许多资料印证,我肯定它就在那里。你喜欢那段历史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呵……他的眼神亮了起来,像曾经燃烧在原野的一点星火,新鲜而且丰盈……他是一个英雄……他笑着问我,一个人在南京,你找得到吗?

我不知道,我想我可以。于是我和他告别,重新束了头发,哼着《多年以前》的调子离开了那个玻璃车。Long Long Ago,那似乎是我幼年曾经用柔弱的小手在琴键上敲击过的曲子, 这个有着鲜亮的阳光和古老的府学堂的陌生城市,竟留着一个世界的记忆么?

王府巷。

午后的阳光慵懒如牧神的笛声,这里悄无声息。初秋的天气晴朗温和,偶尔有不曾休息的年轻人从一古旧扇门后走出来,用不甚好奇的眼神打量一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我的鼻尖渗出了细小的汗珠,那是让我怀念并且留恋的夏天的温度。

一扇古老的木门,一位老人摇着蒲扇端起面前的一杯茶,他的老妻正拿一把绿色的水壶,细心的浇树下的几瓣石竹。窄窄的街上传来一串自行车的铃声,听上去清脆而又寂寞。隔壁似乎有一台旧唱机,咿咿呀呀的唱着些须流行的调子。晾衣服的绳子上总有水珠滴滴答答,一只猫懒洋洋的趴在墙角……

我就那样立在门外,看他们重复着平凡单调的幸福生活。或许大多数人并不明白,这个古老的巷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曾经挽留过什么人……

我不禁轻叹了,若是人们如草花一般不善记忆,一岁一枯荣而已,何必,何必要系你一生心血,到头来寻一座无你的空城?

而此刻的阳光是如此美好,人们平静而知足,这又不正是你所朝夕祷祝的“天下太平”?

我仰起头,任明亮的阳光刺进我的眼睛,不想流泪的。既然,你不怨不悔。

我收好相机,再狠狠的看一眼这静默的小巷,想就此把它烙进脑海,再不要忘记。然后,走,让越来越庞然沉重的影子领我,慢慢出巷口。

这里让我无端生出万端感慨,沧海桑田,倏忽来去,四季轮回,生生不息。它用它的从容比照我的张皇,用它的安然入定笑谑我行旅跋涉满面风尘。

然而,我愿意你以这样世俗的慈悲接待我漂泊的心,即便这里可能不过是我羁旅的一处驿站,也恒有那样的阳光,与我互道珍重。

……

我讶异于自己是如此喜欢夜晚的湖南路,灯光巷看去是那样一个魅惑的所在。

“猫空”巨大的招牌浮华迷离的闪烁着,一种奇异的音乐穿透我的耳膜,又很快消逝了。夜风有点冷,过了投宿的时间,我只好寻一个容身的屋檐躲过秋夜的寒凉。

那一夜我坐在夜场电影院里,茫然得看着银幕上古怪的剧情,看他们把沉重的青春撕扯得破碎不堪,最后轻飘飘的毁灭。

彼岸的故事在下一个清晨早早散场。我摸着感觉还有些眩晕的额头出了剧院。空气清冷的,像有蓝色的雾气弥漫在身旁。只是不见了昨晚角落里弹月琴的妇人,我听见一个女孩子偎在爱人的怀里幽幽叹道:“灯光巷的清晨,真是,美人迟暮呵。”

东边正有一轮红日,挣扎着,想要出世。

我在南京的街头小店铺里享用了热腾腾的早点,坐在低矮的小桌旁,呷一口浓男女感的豆浆。对面的人们忙碌着,开始一天的行程。

我去去了煦园。

我愿意把它叫做煦园,而不是天王府或其它什么,那只是一个铭志记忆的存在,对我,和他们。

天气很好,我和平而微微倦怠的心情像经过淘漉的谷米,颗颗盈润,我羞于开口倾诉,却暗暗将它们酿成一片冰心,但愿有一天,可以供养你的玉壶。

谁知道于时空的万千流转中,何者曾以透明的屏障挡住我们菲薄的流年?何者曾用生命的野火焚烧了我们无觉的水潦?谁知道呢?

我游走于亭台水榭之间,一任夹岸的花枝牵挂我细长的发丝。那形状奇特的湖塘里倒映的不知是否仍是彼时的垂柳,还是曾经有人折了柳枝相送,就此离别。我站到不系舟的船头,一对老夫妇正相互搀扶着探身去看水中的红鲤。老人笑道,若这鱼儿是从百年前那时直游到今日,便真是有缘。

忽然有泪水想夺眶而出,我深深动容。

那时候,九月的天空正在裂帛,十月的新衣就要起头了。

我忽然不确定是该回身不顾所来之径的继续漂泊,还是收拾行囊,

寻找回家的路。我只知道,这里仍是那一个人的南京。

至今仍是。

家园 【文摘】苏三娘行

说明:作者龙启瑞系广西灵山人,清朝状元,盛有文名,激烈反对太平天国,曾起团练与太平军对抗。写此诗意在讽刺某些当道官吏的腐败无能,却在客观上勾画了这个女中豪杰“十载贼中称健妇”“一枪不落千人后”的英姿。

苏三娘行

城头鼓角声琅琅,牙卒林立旌旗张。

东家西家走且僵,路人争看苏三娘。

灵山女儿好身手,十载贼中称健妇。

猩红当众受官绯,缟素为夫断仇首。

两臂曾经百战余,一枪不落千人后。

名闻官府尽招邀,驰马呼曹意气豪;

五百健儿听驱遣,万千狐鼠纷藏逃。

归来洗刀忽漫骂,愧彼尸位高官高。

君不见荀松之女刘遐妻,救父夫援名与齐;

又不见谯国夫人平阳主,阃外军中开幕府。

汝今身世胡纷纷,尽日乃与豺虎群。

不然倘作秦州吹?婢,尚有哀怨留羌人。

征侧征贰交祉之女子,送与矍铄成奇勋。

汝今落拓乃如此,肝胆依人竟谁是。

草间捕捉何时休,功狗功人无一似。

记曾牙纛起边营,专阃声名让老兵。

书生颜面已巾帼,况今此辈夸峥嵘。

汝今何怪笑折齿,疆事向少男儿撑。

道旁回车远相避,吾倘见汝颜应赧。

家园 如果没有太平天国,不知陈玉成这样的人能不能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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