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关于《审头刺汤》的唧唧歪歪 -- 家干

（一）

过节无事，便找一点东西听，因了朋友的托，要写《刺汤》，虽然本来是要写京韵的，但毕竟这个戏是以京剧著名，就连带把马连良的《审头刺汤》浏览一过。

戏剧跟生活的不同，似乎就在于情节、人物，都可以更纯粹，更绝对些，当然的，也要更简洁易懂些。比如刻画人物，就往往可以提纯出彻底的善与恶来。即以汤勤而言，真是极端丑恶的代表，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狐假虎威、仆纳主妾，这点作为放到哪一个时代也是极其不堪。其实，明季部分士人的堕落、无耻，真相恐怕比戏里还要难看，而且这种穷形尽相的不要脸风潮，每逢出来大奸大恶的时候，就要爆发一次，王振、刘瑾、严嵩，愈演愈烈，到了九千岁出来，生祠建到紫禁城边，牌位几乎要配享孔圣，这个国家终于无可救药，于是“我大清“就把汉人的天下三钱不值两钱占去了。

话题扯远了，其实不过是一出戏，虽然跟历史真相并不怎样重合，但是揭露出当时严党的气焰滔天，小人怎么的卖身投靠而甘为鹰犬荼毒苍生，却一些儿也不假，从汤裱褙的身上，隐约可以看见赵文华、鄢懋卿之流的影子。以严党的势力，当时又有什么人敢捍动呢？于是后人便想出一个雪艳娘来替夫报仇，刺死汤勤，算是替古人出出气解解恨，用心虽然好，多少也有些无奈，要知道一个杨椒山，一个沈炼，最多加一个后面的海刚峰，实在也很难替当时那些每日读着取义成仁圣贤书的大人先生们赚回脸来。

《审头刺谈》，京剧重在“审头”，曲艺重在“刺汤”，正是各擅胜场——当然，如果是梅先生、程先生的雪艳，大约“刺汤”也是重头戏。审头一场，一生、一丑，最是重要，在可以听到的各种版本里，丑的第一人选非萧长华莫属。汤不是无知无识的人，他也有学识，有一点文绉绉的酸腐气，连带了小人得志的猖狂与色厉内荏，贪恋美色的无耻，都被萧老先生淡定自若地演绎尽了。陆炳要判人头是真，他便拉下脸去说要去严府回禀，陆问那严爷是狼虎不成，汤便张牙舞爪威吓道：“虽然不是狼虎，也有些虎狼之威。”那种自得、放肆、威胁，全在那一句话里展露无遗了，就在台下听的人，愤懑之余，也不免心里要一惊。然而汤老爷这回却碰了大钉子，那陆炳乃是当今万岁爷的救命恩人，便是严嵩也不免要退让三分，这就有了那大段耳熟能详的念白：

我笑你这两句话，是颠而又狂，尊而又大，轻妄浮大。我方才问道，那严爷他是狼，你说道他不是狼；我又问道他是虎，你又说道他不是虎。纵然是狼我有打狼的汉子，纵然是虎我有擒虎的英雄。想我陆炳乃是二甲进士出身，为官以来，一不欺君、二不罔上、三不贪赃、四不卖法。我做官做的是嘉靖皇上的官，又不曾做他严府的官，又不是他严府走狗、使用的奴才！我陆炳奉了天子令诏审问人头，你不过是奉了严大人一句话，前来会审人头，我与那严大人乃是一殿为臣，你到此我不过是看其上敬其下，才赐了你一个座位，你就该在一旁耳闻目睹，听其自然才是。怎么？你一不耳闻二不目睹，又道人头是真，又道人头是假，真假难辨、反复无常！你来在我这锦衣卫大堂这么摆来摆去，可我又不买你的字画呀！呵呵，真乃是无羞无耻、不知自爱，左右，撤座！

当然，真实的陆炳并非是二甲进士出身，也绝不如戏里自夸的那么清正廉洁，不过一通慷慨激昂，还是把没见过世面的汤老爷僵在堂上，幸亏皮厚是一宝，陪着笑脸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陆老爷的一腔正气也就到此为止了，虽然同情莫怀古，虽然也痛恨汤勤，但除了说说冷话，指桑骂槐，这位锦衣卫的一把手还真拿这个严府的走狗没什么办法，最后只好把雪艳当复仇的利器送给汤勤，那句小心“刺”候，动作虽然潇洒飘逸，潜台词却是说不尽的窝囊，后头向戚继光的介绍，其实自不过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罢了，四平调再好听，也洗刷不脱大人先生们的懦弱与卑微。

（二）

京剧里到审头结束，精彩部分就差不多过去了，虽然后头有雪艳一大段的二黄慢板可以卖，总也不是特别让人提得起精神来。反是曲艺里的刺汤，到这里才刚刚开始，绝对引人入胜。

由子弟书改编而来的《刺汤勤》，唱词典雅，迤逦，跌宕起伏间把雪艳一夜之间复仇的心路历程，思想变化甚至是细微的感情波动都描摹得淋漓尽致，演唱这个曲目的名家迭出。从刘宝全1938年的国乐版片断，到后来良小楼、孙书筠、侯月秋、杨凤杰，几代名家都留下了版本众多的珍贵录音。这其中，以刘宝全的录音最为珍贵，八句诗篇唱得荡气回肠，那种收放自如，纯净简洁的演唱，足以余音绕梁：

半启芸窗翰墨香，潇潇风雨助凄凉。每向名媛留佳句，今将那烈女寄瑶章。漫道粉黛是无杰俊，佳人更自有侠肠。花笺半幅闲消遣，在搜杯后牢骚笔墨写贤良。

而在后辈演员的唱段中，我更倾向于杨凤杰的唱。杨凤杰以刻画人物细腻，感情充沛著称，尤其是悲剧，在气质上更是适合她的演唱风格，这也是那么多人把她的《白帝城》、《七星灯》视若拱璧的原因。而《刺汤》无论是在塑造人物、敷衍场面、勾勒细节上，都是同类作品中比较出色的作品，由杨凤杰演绎起来，更是妙笔叠出，有一唱三叹之慨了。

雪艳只是个弱女子，但是那一夜，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的火焰，这烈焰在红彤彤的洞房的衬托下烧得格外强烈。她一面虚与委蛇，给汤勤灌酒，一面克制着自己的满腔怒火：

这佳人满面娇羞一心的气恼，一腔子愤恨我是满腹的思量。想我今春山再画缘因是旧主，我这冤仇未雪才做新娘。恨苍天祸及清门无察照，思恩主怎将鼠辈反作了贤良。现而今官无禄去倾家破产，只落得夫离妻散业覆人亡。这雪娘正思量忽见贼是轻薄乜斜着鼠眼，见汤勤耸肩缩背他是手足张狂。不由得奴二目通红切玉齿，无奈何我这一身站起整罗裳。假含春慢启朱唇莺声儿吐：啊，说百岁今成我要祝贺夫郎！

终于，汤勤醉倒了。雪艳又惊又恨，手持利刃，扑向牙床。所有的冤屈、愤恨，在这一刻终于得到昭雪，所靠的，不过是她一介女流、一己之力。那位莫大老爷，有义仆替死，有节妇复仇，自己落得个逃亡在外；那位赫赫有名的锦衣卫陆大老爷，这时正在府里等待着这边夜半的好戏；那些清客们，人人知道汤勤过不去今晚了，可是他们只是拿了银子奉命灌醉汤勤，“报仇也在你，不报仇也在你”，所有人只是看客，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爷、先生、须眉，事到如今只不过会作壁上观，所指望的，就是这个弱女子可以杀了这个奸贼，替大家出一口恶气。想起一联诗：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雪艳如果有机会，她也会这样说的。英雄每出屠贾辈，《一捧雪》，替死的是仆人，报仇的是女人；《五人义》，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也没有一个是读书人，可是激昂大义，蹈死不顾的，不正是这些从不被老爷们放在眼里的女人与小人吗？

与京剧不同，京韵大鼓里雪艳最后是主动投官去了：

当此际贼人虽死我是怎么样的提防。似这般杀人的凶手我是应当偿命，我岂肯遗祸于人落个不良。怎么能在此自尽空埋没，怎么能够偷生去隐藏。倒不如我自己检举往衙门里去，也好把我那恩夫被害诉与公堂。也说一说奸贼的万恶情种种，也摘一摘无辜的旁人被祸殃。不枉我今天露丑这一趟……

雪艳最后的结局，怕还是难免一死，但这样光明正大的死法，较之京剧里不明不白的自刎，更让人舒愤懑一些，大仇已报，慨然而死，也算是完满了。《长坂坡》里有两句唱，“忠义名标千古重，壮哉生死一毛轻”，因为长坂坡虽然死了糜夫人，但结局毕竟不坏，所以那两句诗篇就显得过大，然而每当看到忠义的故事，却也总还是要想起，也许雪艳的一死，是当得起这千古重的。至少，比起那些逡巡怯弱的肉食者来，不知道要强多少辈。“她是半酬夫志半唤愚氓”，雪艳所酬何志，所唤的愚氓又是谁，实在也很值得人们去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