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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酸文两篇 -- Level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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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酸文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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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画诗之一 : 拉手风琴的老人

M市地铁在西边有个交汇站,法文名字叫做Lionel Groulx,本地的华人都戏称为“列宁格勒”。在这个富有俄国风味的站名里头,我遇见了一位拉手风琴的老人。

琴箱寂寞的靠在柱子边,主人无奈得躺在老人的怀中。踏着灰色的影子,我走上前去,放下一点钱,顺便观察他。帽子把老人的脸遮住了,我只能够看见底下稀疏的胡渣,和微微张开的嘴,也许正在和着音乐,无声的歌唱吧。大衣的末端是双灵巧的手,在键盘上舞动,好象蝴蝶在鲜花上跳舞,于是伴随着腿部的节奏,低沉的声音顷刻间从指缝中流出。

我听过如日光般高昂的琴声,也曾为情人私密的低语暗自伤神,却还是头一次品到这么纯正的苦艾茶。时间爬过老人的面孔,也在琴上留下了痕迹,“一前一后,来了两个兄弟”,却是两个苍老的兄弟。喀秋莎是老人颇为喜欢的曲子,不过那是怎样的喀秋莎哟!不是站在峭壁上,亭亭玉立的喀秋莎,却是倚在栅栏边,眺望着草原的喀秋莎,大概还在盼望军中丈夫的归来。看哪,看哪,远方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呼声,遥远的公路上闪现着卡车的身影,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变调,加速,带着笑声的和弦顺着水一路飘下去了。车上跳下来几个黄色的身影,立刻就被周围的人群吞没了,他在哪里呢?我的瓦西里在哪里呢?看到隔壁的伊凡了,她那么幸福,真令人嫉妒……天哪,这不是他吧,还好,愿主保佑他。瓦西里你在哪里呢?您看到了我的瓦西里吗?没有?他在哪里呢?突然,两个低音!两个红肩章拦住了去路,“您好,我们刚从前线下来,有一个坏消息……”,一阵晕眩,倒在早已准备好的双臂中,之后的话全部听不清楚,列车带着怒吼冲了进来,高音部在风声中挣扎,鞭子一样抽打着所有的人……

无声的声音从站台上响起,士兵向死去的战友致哀,老人向将要离开的听众告别,又向匆忙的过客致意。列车呼啸而去,呼啸而来,人们来了又去了,老人却永远在那里,苦涩的琴声也许早就随着风传遍了黑暗的地下世界吧。再见了,喀秋莎,再见了,拉手风琴的老人,且让我伴着你的音乐走一程罢。

家园 【原创】第二

音画诗之二:午夜(其中关于拉赫玛尼诺夫的一段纯属想象)

我喜爱的午夜近了。

白天属于其他人,而午夜属于我。午夜静静地在城市的上空燃烧,给孤独的人送去一点温暖,又轻轻的合上梦中人的心眼,顺着山坡,掠过树梢,最后谦卑的消逝在第一缕阳光中。

我受午夜的恩惠太多了。温暖虽不能够治疗我的双膝,却可以抚慰不安的心灵;虽然醒着,却又睡着,半睡半醒间抓住了午夜的一缕秀发,于是芳香一直留到早晨,慌忙的起身,想要关住门窗,把午夜留住,她却往隔壁的窗口去了,追了出去,只看到满天的云,她往银河里头去了,便是叹气也没有用了。

拉赫玛尼诺夫一定是在午夜写他的交响舞曲第一乐章的,那里头充满了午夜的气息。午夜是回忆得时分,白天忘记的事情现在都想起来了,死去的爱人会在这时悄悄地推开大门,陪伴着这个世界。白天的喧闹衬托着午夜的寂寞,于是午夜只好叹了口气,乘着风,叩响你我的门,若是看见门缝中还有灯火,就不请自来了。带着一股黑暗气息的姑娘哟,请你随意坐,不要介意房间的杂乱,因我的心若是不乱,也不会在这个时分和你见面了。没有水,你拿我的心血去罢,没有食物,你拿我的寂寞去吧,咱们各取所需好了。不知道半个多世纪前,你坐在拉赫玛尼诺夫的房子里头,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呢?他是不是曾经想起童年时的祖居呢?是不是看到了年轻的女朋友们呢?是不是为了第一交响曲的失败,又叹息了呢?还是想起了他的祖国,那多灾多难的地方?苍老的手无力的垂下,泪珠从眼眶中滚出,热烈的心敲响了教堂的钟声,一下又一下,远方传来晚祷的诗声。老人艰难的抬起头,那银白色的洪流是什么呢,突然一个男高音的声音响起来了,“这儿多美……”,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伏尔加河,你在晚霞下燃烧,远方的草原好像海浪般起伏,这儿多美,这儿多美,只有一个人躺在天,地,海之中,这儿多美。

钟声敲响了最后一下,午夜轻轻的合拢了老人的双眼,苍白的嘴唇送出无声的祝福,远去了。“六十多年了,你还未老”,“是的,时间在我这里也要称臣,那最初的创造了我,初人见过我,亚伯拉罕也曾见过我,你每夜也都见到我”,“那么,尊敬的女皇,我请求你去见一个人,可以吗?”,“无须多说,我已知道她是谁了,我会带去你的祝福的,并我的礼物”。

于是午夜又一次飘出窗外,掠过树梢,穿过无光的夜晚,往着远方去了,仿佛并没有来过,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

谨献给午夜,和她。

家园
家园 我喜欢

干嘛标题要用“酸文”。

送花。

家园 一定要写标题吗?

呵呵,别人这么说的,我就加上了,谢谢。

家园 【原创】音画诗第四首

老巴赫的音乐就好像是深沉的歌声,一层层的沉淀下来,轻轻抚过也能感觉到里头的温暖。炙热的感情经过岁月的筛选,脱去了火红的外表,留下了一颗跳动着的心脏,坚定而又缓慢,我父亲喜爱老巴赫的音乐,并非是没有理由的。

父亲,一个复杂的词语。我很少和父亲说话,现在还是如此,诚实地说,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对他的感情。一方面,我记忆中的父亲经常打骂我,某些场景我还能很清晰的记住,也许因为我是个敏感的人?另一方面,父亲的血液里头并不乏关爱,正直等正面的品质。父亲和我都是深沉的人,也都有些倔强,互相之间起冲突是很经常的事情,两个人都喜欢走极端,不幸往往是相反的极端,又带有强烈的自尊,于是从来没有真正和解过,直到现在也很少说话。

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父亲,正如同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人心深似大海,时而平静,时而狂躁,一叶孤帆何以穷尽之?父亲是个吃过很多苦头的人,和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吃过反右的苦头,也进过工厂当了十年的工人,最后总算熬出了头。我所知道的也不过这么多了,不过还是可以理出一些头绪来的。父亲的爷爷在饥荒和战乱的驱使下,来到上海讨生活,家里人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大概就如同千百万同时代的人一样,无声无息的死掉了吧。父亲的父亲是个军人,在李宗仁手下某支部队任团长一职,抗战中打过日本人,内战时同情共产党,最后反右的时候在监狱里自杀,遗言中说是为了保护家人。我奶奶暴躁的性格,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积累起来的。

后来父亲因为这些事情吃尽苦头,悲剧的命运催生了悲剧的性格,后者续尔反馈给前者。父亲有颗火热的心,不免伤人,但伤得最厉害的是自己。深沉的人总是让感情流动在内心深处,却不管身体能否承受岩浆的炙热。父亲的身体并不好,一方面是小时候营养不好,一方面也是因为性格。多亏有了母亲,才让火山有了平静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战争才没有白热化。我相信父亲一直是用他那特殊的方法,深沉的爱着母亲的,因为深沉的歌声一旦找到了合唱的人,就不会轻易分离。

父亲老了,我也成熟了一些,换句话说,他终于知道有些东西是没法改变的,我也终于知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总算双方握手言和。只是我们之间的隔阂依然没有消除,就让它留着吧,作为深沉二重奏的标记,作为老巴赫平均律的主题,时而和谐,时而冲突,但最终都将奔向河流的远方,直到大海的深处,直到死亡的颂歌响起。

家园 别谦虚,很好啊

每篇一花!

家园 谢谢哈

原本还有个三的,写了一半写不下去了

家园 还在Montreal?
家园 yep

您是?

家园 终于砸出宝了

终于砸出宝了

谢谢支持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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