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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如烟往事点点滴滴(二) -- 如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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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如烟往事点点滴滴(二)

    七十年代初,由于父亲被定为“叛徒”(虽然仍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却被开除了党籍,行政也被降了4级),独自一人被发配到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插队落户”。母亲原本是一所专科院校的教师——出身贫寒,历史清白,只因父亲的关系受到株连,校党总支委员的职务也被罢免。

    记得那年是在5月初夏的一天,母亲中午回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说道:“终于要和你爸爸见面了!”——团聚?

    “是啊,我的请调申请报告总算批下来了,咱们下周就动身,去镶黄旗……”父亲走后,家中就剩下我们母女俩——我是那个年代里不多见的独生子女。

    母亲提交了半年多的申请终于被恩准——调到公社(现在叫“苏木”——相当于乡)学校任副校长职位。这样尽管不能终日厮守(因为父亲当时已被“一插到底”落在了生产队,如今称“嘎查”——即村),可毕竟一家人至少周末还能团聚。

    母亲仍在用欢快的语调憧憬着不久的将来……

    可我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突然间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城市,离开培育我的母校,离开……当然,取而代之的是合家相聚(况且当时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一周后,我和母亲坐着她们学校为我们派的“专车”(一辆半旧的“解放”大卡车——前面载人,后面拉东西),默默地告别了这个养育我十几年的城市,朝着塞外北疆无际的原野驶去了。和窗外景色一样,我的心从此也开始荒凉……

    又一周开始的时候,我已坐在了一个陌生的教室里(按我当时的学历直接转入了高一年级)——简陋的桌椅门窗,擦白了的黑板,课间的打闹喧嚣,新同学们置疑诋毁的目光…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堂堂“高一”年级此时正在学我们初中的课本。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窒息。 一个越来越强的念头时刻在噬咬着我的心——我要跳班。

    新学期来临之际,我如愿以偿,俨然已是高二的学生——眼看毕业在望。果然我没有辱没我的老师们,毕业时以6门功课总分588的成绩(我们那时可是百分制)名列榜首。那年正是张铁生(著名的白卷先生)猖獗之时,好在我的“高中”毕业考试借“右倾回潮”的光,是在寒假之前完成的。毕业前夕,几乎在一夜间,我的名字连同那长长的定语(父亲的名字及被革职前的官衔),在这个小小的旗(相当于县)里,已是家喻户晓。(正因为如此,导致了后来我人生中第二次梦的破碎。)

    原本,我是可以不用下乡插队的——那时有条政策:凡独生子女可以照顾不下乡直接安排工作。而由于我高中毕业时考取了状元,因而轰动了全旗(那是文革后第一次恢复毕业考试制度),于是乎,旗广播站点名要我去当播音员。然而,我及家人却丝毫没有“为之所动”,因为早年留学日本并从事多年教育工作的父亲和母亲只有一个心愿——让他们的独生女儿去上大学。在这种主导思想的驱使下,我放弃了旗里的工作,毅然下到广阔天地(或许应该是辽阔草原更贴切)去“炼红心”了。那时的我还不满17周岁。

    两年多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转眼间到了75年的夏季。盼望已久的招生简章(说白了,只是个招生指标)终于下来了,为了拿到它我骑着自行车走了十几里路,来到公社(乡政府)。可一看名额真的傻了——世界的末日到了吧——怎么年年都有外语学院的名额,偏偏赶到我上那年就没有啊?!

    世事难料啊……

    招生简章上赫然写着:区外:大连工学院(自动化控制)

    北京中医学院(中医)

    中央民族学院(中文)

    河北地质学院(选矿)

    那么我可以选择的学校只有这几所了?我苦苦等了两年多,难道只能走进这几所学校吗——欲哭无泪。

    几天后我来到了旗中学,应邀参加了当时的“高考”。(现在想来还真得感谢张铁生,要不是他我们考试哪有这么容易啊?)

    总共三门,题目如下:

    1.语文——记叙文一篇《记我下乡遇到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可惜没有原稿了,因为是现场写作。)

    2.政治——政论文一篇《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深刻意义》(要是还有原稿不知是何等的快事啊!)

    3.数学,物理,化学被归为一类——到旗中大教室考。(口答,无卷)

    说到这里还得多罗嗦几句,因为那种考试恐怕是空前绝后的——在一个被众老师(各科居然混为了一谈)围坐的圈内站立,并且考生一拨不是一个人,居然5个一组同时站在圈里。一发问哪个嘴快哪个答——可想而知,像我这样好出风头的自是当仁不让。当然了,那些问题要是今天来看,的确简单的可笑:什么牛顿三定律,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和差化积公式之类。最可笑的是由于我总是抢答,最终被“勒令”闭嘴,只有在其他四人都答不出时才准我回答。

    出了“考场”我又觉得天空明媚了——不是我自我感觉太良好,而当时有目共睹。大家似乎都觉得单凭刚才那“舌战群儒”,今天的皇冠也应非我莫属了。

    果然没用半个月就发榜了,那时不公布考试成绩(只做参考),而只公布录取学校名单。还记得是用毛笔抄在大红纸上贴在旗文教局大门口的——名曰:

    镶黄旗1975年高等院校工农兵大学生录取名单

    离得老远我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行——居然被大连工学院录取了!

    回家的路上,真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我开始收拾行装了,却迟迟不见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这期间我已去过公社3次,生怕邮递员给耽搁了。

    一天又一天,我心急如焚,望眼欲穿。

    终于,我的录取通知书被母亲带回来了,(因为正置周末)可一看封皮我就呆若木鸡了——**师范大学数学系……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发榜后,旗里竟成轩然大波,一些根红苗正的革命领导干部子女联名将我告到了旗委,并指责教育局招办领导“屁股坐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今天依然‘学而优则仕’?”,最终自不必说,当然是因为我那光荣出身,招办在录取时居然就偷偷做了手脚。

    就这样,我的人生再次受到了挫折。还好,有了第一次,我已习惯了许多。

    关键词(Tags): #锡林郭勒#镶黄旗#公社#苏木#嘎查元宝推荐: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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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唉!如烟前辈差点就成了俺地校友啊。

      而且还俺是同一个学院。

      说不定俺上课的时候,您还能给俺上上课呢。

      那些个革命领导干部可真卑鄙的。

    • 家园 我亦赞同

      “遗憾啊,学工多好,女生象熊猫似的,男生争着疼。安慰一下 花”-----同意!~

    • 家园 遗憾啊,学工多好,女生象熊猫似的,男生争着疼。安慰一下 花
    • 家园 【原创】一点旧事

      这河友里面有不少是先帝爷时代过来的老人马哈,在下是共和国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算起来,如烟兄可是先进“山门”的学长啊,呵呵呵,失敬啊失敬!借如烟兄帖子的一角,也来回忆一点旧事,与河友们分享。

      与如烟兄相比、与千千万万当年的同龄人相比(譬如那位从南京到内蒙插队的河友就是一例),在下的命运实在是属于上上签的啦。

      66年“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小学毕业,到68年“复课闹革命”时才进的中学。如“老人马”们所知,66、67、68届初、高中学毕业生被称为“老三届”,而接下来我所属的69届与70届当时被称为“新二届”在70年同时毕业。老三届是一片红全部上山小乡,轮到我们新二届时,则有一大部份被分到工厂企业当工人。本人因为家庭出身不是黑五类,所以也有幸成工人阶级的一员,免遭广阔天地“修地球”的命运。那年我进的工厂离家100多公里,与李铁梅年龄相仿的我开始了独立的生活。被称为“红卫兵大学生”的我二哥,建议我工余时间学一点数理化知识,他说以后在工作中也许会有点用处。当时的我懵懵胧胧地觉得这个建议有点道理,再说下班后在食堂里吃完饭两只搪瓷碗一刷就无事可做,于是就开始找些书来看看聊以打发大把的业余时间。后来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在我心中便生出一丝跨进高等学府的梦想,学点功课似乎也有了一点比较明确、但又十分渺茫的目的。在六年多的工厂生活中,其实我是能弄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与后来上大学有关的,只学完了初中的代数,加上平面几何的一半,还有两册<画法几何及机械制图>。最大的收获倒是使自己有了一点自学的能力,还有更重要的是,我在这五百多人的小工厂里有了一个“喜欢读书”的名气,车间的同事还友好地送我一个“书呆子”的绰号。

      七五年,终于盼来了一个机会:厂里分配到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工厂的情况与广阔天地完全不同,上大学的机会并没有非常地吸引年轻人。当时我们这批小工人离满五年工龄还差两个月,如果去读书按政策就不能带薪,许多人觉得这个经济损失太大。但是,虽然有不少同事劝阻,我还是报了名,呵呵呵,有一点“义无反顾”的味道。那年我虽然经过了“个人报名、群众推荐、领导审批”等手续,但最后给我的却是以“备取”的名义上报,终于未能走进大学的校门,获得“正取”的是另一位工龄比我长的小伙子。事后厂领导的劝慰是,“尽管你自己觉得不带薪读书也无所谓,但是厂部认为你还是明年去上学比较合适。”

      转眼就到了七六年。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多少令人终身难忘的事情啊!十月份四人帮被隔离审查的消息公布后不久,又宣布了继续招收工农兵学员的通知,我们厂仍是一个名额,化工专业。这回倒是有了一点竞争:厂里另一位比我迟进厂的小伙子也报了名,他是兄弟单位党委书记的儿子,据说他父亲与我们厂的书记关系很好,大家都知道此次招收工农兵恐怕是“末班车”了,因此这位仁兄也想争取这个最后的好机会,我这个没有背景的,就有点“玄”了。记得那一天我们厂的书记有事来到车间,我们班组的一位泼辣的丫头就当众叫道:“嗨,头头哪!这次上大学要让我们呆子去的哈,他可已经是‘候补’了一年了啊,那谁谁哪一方面及得上我们呆子啊?你可不能开后门的哈!”那位书记给呛得只能尴尬地干笑几声而已。呵呵呵,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趣得紧!据说后来此事拿到了厂党委、革委会联席会议上讨论,决定给予本人“正取”名额,那位公子“候补”。有意思的是,那时所有被推荐上学的(包括备取在内)还集中起来进行象征性的“文化考查”,每人还要交一篇批判四人帮的文章,那位“候补”公子对我说写文章他最头痛,要我“帮帮忙”,而我从小学开始就喜欢作文课,“参考”着报纸写八股文是我当年的强项,因此就代他也凑了一篇。

      七七年的三月,本人终于搭上了这末班车,按照我们家乡俗语的说法,能上大学已经是“额骨头碰上了天花板”,当然没有点菜的权力,本来喜欢文科的我,就此走上靠化学混饭的不归路。顺便提一句,七六年我报名时,化学知识是一片空白,在中学闹哄哄的教室里上的<农业基础知识课>,好像有化肥的分子式什么的,谁还记得那些呢?眼看要去读化工专业,就赶紧找来初中的两册化学书用三个月的业余时间恶补一遍,进大学报到后参加了一次摸底考试,内容是初中的数学和化学,本人得了两个满分,当时还自我得意了一段时间。

      回首往事,十分感慨生活的命运。九○年曾去厂里看望老同事们,看到的是,二十年前与我一起进厂当学徒的兄弟姐妹们,仍然在干着当年的简单重复劳动;千禧年回老家探亲时,所遇到的当年老同学,都遭到了下岗的命运;许多年以后才了解到,本人儿时家里再穷,好赖也是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那时的食品再怎么不够营养,还不至于象千千万万农民兄弟那样挨饿;我上的小学条件再差,也没有上个月在网上看到的、某个山沟里的小学生那样凄惨!呵呵呵,扯远了,就此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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