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百里香 勇气 -- 雨雪霏霏

“这株是什么？” 我看到桌上多了一盆植物，赶紧凑上前去闻了闻椭圆形的叶子，“很特别的香味，似曾相识。”

R听了立即眉飞色舞地回答我：“是Thyme，一种可以用来做菜的香草，朋友送给我的。”

噢，那就是了，百里香，欧洲人很喜欢的一种烹饪香草，炖肉的时候早早放进去，让百里香的香气渗入肥美的肉里面，足以另世界上最迟钝的唾液腺也为之苏醒。

“真好，Thyme, 就是电影《毕业生》的插曲《Scarborough Fair》里面的那句，‘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里的那个thyme.” 我提醒她。

R张大了嘴作恍然大悟状，“对对对，Scarborough Fair!” 然后她开始唱起来，很陶醉的样子，两只朦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不知何处。

R的视力只有常人的10%左右，因此我经常搞不清楚她的眼光到底落在哪里，反正对于她来讲哪里都是近乎黑暗，没有任何不同。然而每次唱歌的时候，她那双灰色的眼睛总是比平时有神，仿佛要从黑暗中迸发出一丝光亮来。受了她的感染，我也跟着唱起来。

我们的生日只相差几天，同属一个星座，最单纯和孩子气的那个星座，这一点另我们的相处相对容易。而独立开朗乐观如她，也永远忘不了两年前的那个清晨，当她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前竟然漆黑一片时的可怕情景。她惊慌失措地伸出两只手，拼命地在眼前挥舞，可是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儿，感觉眼眶里热热的，湿湿的，一团乌七八糟的暗红色在眼前漂浮，带着一股腥味，她知道那是血，于是摸到电话机旁，摸到911三个数字，为自己叫来了救护车。

手术失败后，R的一只眼睛完全失明，另一只眼睛的视力也只剩下一点点，仅仅能够看到一些大件物体的影子，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象云一样的影子。斗大的字贴在眼前也能勉强看到。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情愿一生下来就是个盲人，一辈子都习惯于黑暗。上帝却在我享受了50年的阳光和色彩之后，突然拿走我的双眼，这太让人沮丧了。” 她总是这样告诉我，一边说一边摇头，然后叹气。我呢，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认同之外，实在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我只知道，她的话很有道理，而我也没有资格发表不同的看法。

尽管R经常在我耳边重复着同样的故事，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是约等于(≈)快乐的。R很喜欢小鸟，特别是鹦鹉。她家附近有个宠物店，我们间中会去逛一逛。她会问我每只鹦鹉的名字，然后不停地逗它说话。她喜欢站在那儿上下舞动身体，哄鹦鹉跟着她跳舞。每当那时，她那孩子般的童真就表露无遗，让路过的人也忍不住跟着她快乐起来。那也是我最喜欢R的时刻之一。

有一次我们出去散步，走累了在一个巴士站的候车亭里坐下休息，忽然一部巴士靠站，她冷不防站起来就往外冲，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的脑袋就咚的一声撞在候车亭的玻璃上。我很是紧张了一下，怕她受伤，可她却哈哈大笑，摸着脑袋嘲笑自己看不到玻璃，我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说，R，你太sily了。其实她是怕巴士司机以为我们要搭车，专门为了我们而靠站，所以一紧张就慌不择路了。

R的个性太强，太独立，这一点很让我头疼。我宁愿她什么也看不到，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依赖我，也不愿她凭着眼前那一团阴影来作为自行其事的借口。因为这个，还发生过一次意外。

有时候我们会去附近的一些小店里走走，不买东西，名符其实的“光顾” 。那天在一家电器铺里，我们肩并肩站着，她兴致勃勃地感受着大荧幕PLASMA彩电里发出的闪烁的光亮。可是在没有任何预示的情况下，她突然自作主张地挪动脚步走开去，结果被旁边一个阶梯绊倒，还好那个阶梯很矮，没有把她摔着，只是把太阳眼镜的镜架给弄歪了。我自然又是一番紧张，而她呢，却把我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通，说我没有提醒她有个阶梯。我知道是自己大意了，没有看到那个阶梯，可是也很怪她太好强，外出的时候从来不肯让我拖着胳膊或是手，还经常走在我前面，象是为我带路似的。就连过马路，她也坚持自己走，走得很急，边走边紧张地竖起耳朵听周围的车声。我不止N次地告诉R，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应该学会放松，学会信任我。她反驳说，你永远不懂，一个盲人过马路的时候心里有多么害怕。为了她这句话，我还傻傻地试过闭着眼睛过马路。可是我明白，我是真的无法体会，除非有一天上帝也拿走我的双眼。

那天我们就那么一边往回走一边互相指责，闹得很不愉快。按照我的性格，免不了会有一丝内疚，可是我提醒自己不可以内疚，因为R已经是个问题了，我不能让自己也成为一个问题。回到家里，她余怒未消，我也没好气，不过我知道是高血压和糖尿病使得她有时候脾气暴躁，所以压根儿没准备计较，就是希望她了解，虽然她是个需要照顾的人，可是从心理上来讲我俩是平等的，这样有助于维护她的尊严。

一周后我再去看她的时候，从背包里拿出为她打印好的48号字体的《Scarborough Fair》的歌词，她立刻高兴起来，拿出放大镜一边看一边唱，唱着唱着她流泪了。我知道她为何流泪，可是我不说，我只是大声地骂她说，R，你太sily了。

百里香，据说在中世纪的欧洲经常被用来赠给出征的骑士，因为它象征着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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