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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漫谈《四库全书》·周作人· -- 大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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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漫谈《四库全书》·周作人·

    中国读书人说起《四库全书》来,总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这其实是错误的。

    旧的不必说了,新的受了欧美人的影响,也都觉得这是一宗了不得的文化遗产,

    至于它的实在价值却全不明了。《四库》是什么呢?这只是清朝乾隆帝弘历所

    开办的图书馆,收集的东西虽不少,却都是经过誊写,不讲校勘的抄写本,装

    潢好看,内容并不可靠,远不及后来诸家各校本之有学术价值,此其一。有些

    古刊珍本,另存别处,不在《四库》之内,因为《四库全书》是要板本大小一

    律,都是由举人秀才等手抄而成的。这些科举出身的老爷们本来也不懂得什么

    是学术,抄写编纂只当作差使公事办,而皇帝是天作之圣,君师合一,更是任

    意妄为,有如乾隆尊崇关羽,改谥法壮缪为忠武,并将陈寿《三国志》里的本

    文也改掉了。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鹿部麋字下注云:“乾隆三十一年,纯皇

    帝目验御园麈角于冬至皆解,而麋角不解,敕改时宪书之麋角解之麋为麈,臣

    因知今所谓麈正古所谓麋也。”王筠《说文句读》又部爪字下注云:“《康熙

    字典》引云,象其甲指端生形,此乃内府珍本,筠未曾见。”段王皆是谨饬的

    学者,绝不敢以文字贾祸,这里却也忍不住要讽刺一下了。清朝系异族,对于

    书中说到夷夏问题的地方非常注意,古代泛论的悉加删改,近时直说的则全体

    抹杀,禁书与文字狱是其结果,可以说是《四库全书》的一个大收获,此其二。

    我们只举前者,即是删改古书的例来看。《四库》中有一部晋皇侃所著《论语

    疏》,是极难得的古书,《知不足斋丛书》内有翻刻本,可是这里发现一件怪

    事,同是知不足斋所刻的,假如你运气够好,便会得到两样不同的本子。请看

    《八佾》篇“夷狄之有君”一章,底下的两本行款字数都是一样,而文句完全

    不同。为什么呢?这便因为皇氏原注贬斥夷狄,皇帝见了生气,叫翰林们改,

    也亏得他们辛苦经营,依照原有字数,改作补入,知不足斋也照样挖改,所以

    与前印本截然不同了。关于这件事,记得鲁迅曾有文章详细讲过①,读者可以

    查考。康熙乾隆两朝编纂了好些类书,如《康熙字典》、《佩文韵府》、《渊

    鉴类函》,至今同《四库全书》一样为读书人所称道不衰,这也是中华民族的

    一个耻辱。《康熙字典》里引《说文》的话,如上文王筠所举,是在原书中所

    没有的,可以见一斑,各种错误虽另有高邮王氏的考证,可是字典因为是钦定

    的书,至今未加改正。似乎现在钦定的权威也还是存在的。而且现今还很通行,

    实在民国以来并不见有更是便宜适用的书出来,可以替代它。什么时候中国读

    书人不再迷信《四库全书》,不再依靠《康熙字典》了,那时中国的国文国学

    才会有转机,这时期或者很快,或者很慢,都是难说。

    (1949年3月31日上海《自由论坛晚报》)

    ①鲁迅对《四库全书》的批评,除了《准风月谈·四库全书珍本》一文外,还

    散见于:

    《华盖集·这个与那个》:现在中西的学者们,几乎一听到“钦定四库全书”

    这名目就魂不附体,膝弯总要软下来似的。其实呢,书的原式是改变了,错字

    是加添了,甚至于连文章都删改了,最便当的是《琳琅秘室丛书》中的两种

    《茅亭客话》,一是宋本,一是四库本,一比较就知道。

    《且介亭杂文·买〈小学大全〉记》:但是,清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个,尤

    其是后两个皇帝,对于“文艺政策”或说得较大一点的“文化统制”,却真尽

    了很大的努力的。文字狱不过是消极的一方面,积极的一面,则如钦定四库全

    书,于汉人的著作,无不加以取舍,所取的书,凡有涉及金元之处者,又大抵

    加以修改,作为定本。此外,对于“七经”,“二十四史”,《通鉴》,文士

    的诗文,和尚的语录,也都不肯放过,不是鉴定,便是评选,文苑中实在没有

    不被蹂躏的处所了。而且他们是深通汉文的异族的君主,以胜者的看法,来批

    评被征服的汉族的文化和人情,也鄙夷,但也恐惧,有苛论,但也有确评,文

    字狱只是由此而来的辣手的一种,那成果,由满洲这方面言,是的确不能说它

    没有效的。

    《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但俞正燮的歌颂清朝功德,却不能不说是当

    然的事。他生于乾隆四十年,到他壮年以至晚年的时候,文字狱的血迹剩下的

    就只有“功德”了。那时的禁书,我想他都未必看见。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

    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

    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

    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

    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

    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嘉庆道光以来,珍重宋元

    版本的风气逐渐旺盛,也没有悟出乾隆皇帝的“圣虑”,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

    的书籍很有些出版了,这就使那时的阴谋露了马脚。最初启示了我的是《琳琅

    秘室丛书》里的两部《茅亭客话》,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库本,同是一种书,

    而两本的文章却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关于“华夷”的处所。这一定是四库本

    删改了的;现在连影宋本的《茅亭客话》也已出版,更足据为铁证,不过倘不

    和四库本对读,也无从知道那时的阴谋。《琳琅秘室丛书》我是在图书馆里看

    的,自己没有,现在去买起来又嫌太贵,因此也举不出实例来。

    《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古书而

    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

    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

    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

    • 家园 后人评价乾隆皇帝,为世人称道的四库全书是其贡献之一,

      殊不知这个四库全书的修撰,使得多少古文献遭到灭顶之灾??!!

      在修订四库全书时,凡是影响到皇族统治的文字,都是毫不吝啬的一一删去;

      另外,通过修撰这套所谓的全书,征集民间的善本.孤本,不合皇帝审美观的,一律毁之,这样的做法,只能是中国文化史的悲哀;

      拿四库全书同永乐大典比较,永乐大典在修撰过程中,所征集的图书,尽量维持原貌,从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珍贵的文献。

      • 家园 《四库全书》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部丛书。

        79337卷共36277册书,囊括了从先秦到清代乾隆以前的主要典籍,涵盖了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各个学科领域。其卷帙浩繁,内容宏富令人叹为观止。

        ??近8万卷的《四库全书》如果将近230万页的纸张摊开,逐一相接,其长度可绕赤道一又三分之一圈!

        ??规模如此巨大的书籍如何阅读呢?史书上曾记载了这样一个小故事,宋太宗特别喜欢当时编纂的一部丛书《太平总类》,把它列入阅读的书单,决定日览三卷,一年读完。这本书也因此更名《太平御览》。一天三卷,就是大约3万多字。可以肯定,按照宋太宗的读法,要用26446天也就是72年又5个半月,才能读完《四库全书》。事实上,从问世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够从头到尾读完这8亿字的宏篇巨著。遍读《四库全书》意味着涉猎中国古代所有的学问,穷尽中国丰富博大的传统文化。这对任何个人而言,都是难以企及的。

        ??作为中国古代最完整的“大百科全书”,《四库全书》最大的功效就是保存典籍、传承文化,为学者的研究提供完整的文献资料。历史上文献典籍的流传和保存,有这样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单本的图书,零散的著述,往往容易散失亡佚;而凡是编纂或汇刻为一部大书的,则比较容易保存和流传下来。《四库全书》正是这样一部大书。

        ??

        ??征书与查禁

        ??禁毁书籍种数等于《四库全书》收录典籍数目

        ??《四库全书》的编纂要从乾隆37年(1772年)正月颁发的一道征书谕旨说起。乾隆是历史上少有的“武功文治”全才的皇帝,他对散逸民间的文献书籍很感兴趣。这是第三次诏令各地督抚访求书籍,与前两次一样如同泥牛入海;直到十个月后,才收到贵州巡抚姗姗来迟的一道奏折,报称本地“地居山僻,书籍罕临”。乾隆帝大为恼火,严厉责令各省督抚,尤其是藏书丰盛的江浙地区的督抚大吏,要求他们立即奏报访书情形。恰在此时,安徽学政朱筠上奏书提出访书校书的四条建议,其中提到翰林院所藏的《永乐大典》中收有不少当时民间已失传的珍贵典籍,请求派专人进行辑录。

        ??翰林官员查核《永乐大典》后,发现确如朱筠所言,乾隆遂下令从《永乐大典》中辑校珍稀典籍。并决定将所有的书籍集中起来,包括在全国各地广泛征集图书,采购社会上流传的通行本,挑选清内廷收藏的图书,再加上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来的珍本善本,把它们全部汇集起来,编成一部大书。

        ??当时官吏们征书的办法有很多种:设书局专门办理,根据书目资料察访图书,利用书商贾客访求图书,鼓励藏书家献书。最后一种收效颇丰,由于有皇帝亲笔题诗、总目中记名的奖励,江浙一带的藏书名家纷纷将家中所藏的珍本善本进献朝廷。史载,江苏扬州盐商马裕一人进献家藏珍本776种,浙江宁波天一阁主人范懋柱献书602种。最终征集图书的总数达13501种。

        ??说到征书,就不能不提及随后那场查缴图书的浩劫。从民间征得的书籍中,发现不少不利于清王朝的言论和记载。这与清初入关后开展的一系列民族高压政策有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腥的记忆使得一批文人学者在武装反抗失败后,隐居著书,通过纸笔将反清思想传于后世。献书至四库馆后,反清书籍陆续被大量发现,清廷震怒之下发出禁毁“违碍”、“悖逆”之书的命令。先是抽毁,将书中不利于清廷的文字一一删除,抽不胜抽便全毁。整个毁书过程中,共禁毁书籍3100余种,差不多等于《四库全书》收录的典籍数量。与禁书相连的便是“文字狱”。乾隆年间是清朝文字狱最盛行的时期,共计100余起,而发生在编纂《四库全书》期间的为48起,约占半数。这些禁书活动和文字狱案件,不仅给《四库全书》这项大型文化工程蒙上了一层阴影,而且对整个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产生了极为严重的负面影响。

        ??

        ??

        ??开馆编纂

        ??抄写人员就有3800余人

        ??乾隆38年(1773年)2月,朝廷设置“四库全书处”,后沿袭清代开馆修书的惯例也称为“四库全书馆”。开馆后,皇帝任命皇室郡主为总裁,大学士以及六部尚书、侍郎为副总裁,并特别征召翰林院和全国的著名学者入馆担任纂修官,从事全书的考核编纂工作。先后任职四库全书馆并正式列名的朝廷官员和文人学者达3600人之多,其中著名学者如纪昀、戴震、邵晋涵、王念孙等人,都是担负学界重望的饱学之士。一时间,四库全书馆成为汇聚知识精英、引领学术风气的重要场所。

        ??历时十余年的《四库全书》编纂工作,根据书籍的不同情形,主要分为三大部分。

        ??其一是《永乐大典》的辑佚。

        ??其二是内府书籍的处理,纂修官对清代历代皇帝下令编纂的各种书籍以及宫内各处收藏的图书进行校阅修改,并奉命编纂增入《四库全书》。新书籍的编纂,一直持续到乾隆末年才基本办理完毕。

        ??其三是进呈书籍的校阅,这是所有工作中量最大也最繁复的部分。在四库全书馆官员的辛勤努力下,许多书籍的真实面貌得以恢复,文字讹误得以纠正,版本源流也得以理清。中国历代典籍和传统文化由此得到全面的清理和总结。

        ??所有的图书,都有一个统一的取舍标准,根据乾隆帝的旨意分为应刊书籍、应抄书籍、应存书籍。凡流传稀少的珍贵古书和特别有学术价值的书籍,列入“应刊”范围,共计收书138种,形成了后来的《武英殿聚珍版丛书》。凡各个学科领域具有学术价值和学术水平,以及有益于实用的书籍,或者虽有不足但瑕不掩瑜的书籍,列入“应抄”范围。这两类书籍都要送到缮书处统一抄写成册。抄写之后,还要与原本反复校勘,以免讹误。《四库全书》的抄录与校勘,是全书编纂过程中持续时间最为长久、花费人力物力最为巨大的工作。仅是参与抄写的人员,就动用了3800余人。应存书籍包括不符合正统儒家学说的,或者学术水平不高价值不大的图书,有些“违碍”的书籍经过抽改后也列入《四库全书总目》。

        ??

        ??分色装潢

        ??依春夏秋冬四季而定

        ??《四库全书》在装潢方面最有特色的就是分色装潢。由于全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分,为方便识别利用也为美观,每一册书的封面根据所属的类别,分不同颜色装潢。经部绿色,史部红色,子部月白色(或浅蓝色),集部灰黑色。四部颜色的确定,依春夏秋冬四季而定。《四库全书总目》因为是全书纲领,采用代表中央的黄色。

        ??

        ??命运多舛

        ??曾被用来包核桃瓜子

        ??《四库全书》问世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这二百年也正是中国历史最为动荡飘摇的二百年。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遭遇了空前的国难,《四库全书》也开始了自己多舛的命运。

        ??比如杭州文澜阁藏书楼在起义中倒塌,藏本散失,流落民间。一时间,街头巷尾包核桃、瓜子的纸张竟都是《四库全书》的宣纸。一对丁氏兄弟战后回到杭州城,见到此景随即投入紧张的抢救《四库全书》的工作。他们四处寻找,花钱购买,终于抢救回原书的四分之一。后来经过历代文人学者的努力补抄,现基本齐全,收于杭州市浙江省图书馆。

        ??所幸,运用现代科技,上海人民出版社已于1999年出版发行《四库全书》电子版,为这部珍贵书籍的保存和流传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 家园 那位兄台赠花?愧不敢当!

          小弟多谢了!

          • 家园 三,对于清朝的愤懑的从新发作,大约始于光绪中,

            但在文学界上,我没有查过以谁为“祸首”。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满的骁将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书》〔21〕的未改订本中,还承认满人可以主中国,称为“客帝”,比于嬴秦的“客卿”〔22〕。但是,总之,到光绪末年,翻印的不利于清朝的古书,可是陆续出现了;太炎先生也自己改正了“客帝”说,在再版的《訄书》里,“删而存此篇”;后来这书又改名为《检论》,我却不知道是否还是这办法。留学日本的学生们中的有些人,也在图书馆里搜寻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献。那时印成一大本的有《汉声》,是《湖北学生界》〔23〕的增刊,面子上题着四句集《文选》句:“抒怀旧之积念,发思古之幽情”,第三句想不起来了,第四句是“振大汉之天声”。无古无今,这种文献,倒是总要在外国的图书馆里抄得的。

             

              我生长在偏僻之区,毫不知道什么是满汉,只在饭店的招牌上看见过“满汉酒席”字样,也从不引起什么疑问来。听人讲“本朝”的故事是常有的,·文·字·狱·的·事·情·却·一·向·没·有·听·到·过,乾隆皇帝南巡〔24〕的盛事也很少有人讲述了,最多的是“打长毛”。我家里有一个年老的女工,她说长毛时候,她已经十多岁,长毛故事要算她对我讲得最多,但她并无邪正之分,只说最可怕的东西有三种,一种自然是“长毛”,一种是“短毛”,还有一种是“花绿头”〔25〕。到得后来,我才明白后两种其实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经验上,是和长毛并无区别的。给我指明长毛之可恶的倒是几位读书人;我家里有几部县志,偶然翻开来看,那时殉难的烈士烈女的名册就有一两卷,同族里的人也有几个被杀掉的,后来封了“世袭云骑尉”〔26〕,我于是确切的认定了长毛之可恶。然而,真所谓“心事如波涛”〔27〕罢,久而久之,由于自己的阅历,证以女工的讲述,我竟决不定那些烈士烈女的凶手,究竟是长毛呢,还是“短毛”和“花绿头”了。我真很羡慕“四十而不惑”〔28〕的圣人的幸福。

            对我最初提醒了满汉的界限的不是书,是辫子。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29〕,到得我有知识的时候,大家早忘却了血史,反以为全留乃是长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须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了。而且还要从辫子上玩出花样来:小丑挽一个结,插上一朵纸花打诨;开口跳〔30〕将小辫子挂在铁杆上,慢慢的吸烟献本领;变把戏的不必动手,只消将头一摇,劈拍一声,辫子便自会跳起来盘在头顶上,他于是要起关王刀来了。而且还切于实用:打架的时候可以拔住,挣脱极难;捉人的时候可以拉着,省得绳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只要捏住辫梢头,一个人就可以牵一大串。吴友如画的《申江胜景图》〔31〕里,有一幅会审公堂,就有一个巡捕拉着犯人的辫子的形象,但是,这是已经算作“胜景”了。

            住在偏僻之区还好,一到上海,可就不免有时会听到一句洋话:Pig-tail——猪尾巴。这一句话,现在是早不听见了,那意思,似乎也不过说人头上生着猪尾巴,和今日之上海,中国人自己一斗嘴,便彼此互骂为“猪猡”的,还要客气得远。不过那时的青年,好像涵养工夫没有现在的深,也还未懂得“幽默”,所以听起来实在觉得刺耳。而且对于拥有二百余年历史的辫子的模样,也渐渐的觉得并不雅观,既不全留,又不全剃,剃去一圈,留下一撮,又打起来拖在背后,真好像做着好给别人来拔着牵着的柄子。对于它终于怀了恶感,我看也正是人情之常,·不·必·指·为·拿·了·什·么·地·方·的·东·西,·迷·了·什·么·斯·基·的·理·论·的〔32〕。(这两句,奉官谕改为“不足怪的”。)

            我的辫子留在日本,一半送给客店里的一位使女做了假发,一半给了理发匠,人是在宣统初年回到故乡来了。一到上海,首先得装假辫子。这时上海有一个专装假辫子的专家,定价每条大洋四元,不折不扣,他的大名,大约那时的留学生都知道。做也真做得巧妙,只要别人不留心,是很可以不出岔子的,但如果人知道你原是留学生,留心研究起来,那就漏洞百出。夏天不能戴帽,也不大行;人堆里要防挤掉或挤歪,也不行。装了一个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来或者被人拉下来,不是比原没有辫子更不好看么?索性不装了,贤人说过的:一个人做人要真实。

            但这真实的代价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时,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两样了。我从前是只以为访友作客,才有待遇的,这时才明白路上也一样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恶骂。小则说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为那时捉住奸夫,总是首先剪去他辫子的,我至今还不明白为什么;大则指为“里通外国”,就是现在之所谓“汉奸”。我想,如果一个没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还未必至于这么受苦,假使没有了影子,那么,他恐怕也要这样的受社会的责罚了。

            我回中国的第一年在杭州做教员,还可以穿了洋服算是洋鬼子;第二年回到故乡绍兴中学去做学监,却连洋服也不行了,因为有许多人是认识我的,所以不管如何装束,总不失为“里通外国”的人,于是我所受的无辫之灾,以在故乡为第一。尤其应该小心的是满洲人的绍兴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学校来,总喜欢注视我的短头发,和我多说话。

            学生们里面,忽然起了剪辫风潮了,很有许多人要剪掉。我连忙禁止。他们就举出代表来诘问道:究竟有辫子好呢,还是没有辫子好呢?我的不假思索的答复是:没有辫子好,然而我劝你们不要剪。学生是向来没有一个说我“里通外国”的,但从这时起,却给了我一个“言行不一致”的结语,看不起了。“·言·行·一·致”,·当·然·是·很·有·价·值·的,·现·在·之·所·谓·文·学·家·里,·也·还·有·人·以·这·一·点·自·豪,〔33〕

            ·但·他·们·却·不·知·道·他·们·一·剪·辫·子,·价·值·就·会·集·中·在·脑·袋·上。·轩·亭·口·离·绍·兴·中·学·并·不·远,·就·是·秋·瑾·小·姐·就·义·之·处,·他·们·常·走,·然·而·忘·却·了。“不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双十,后来绍兴也挂起白旗来,算是革命了,我觉得革命给我的好处,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从此可以昂头露顶,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听到什么嘲骂。几个也是没有辫子的老朋友从乡下来,一见面就摩着自己的光头,从心底里笑了出来道:哈哈,终于也有了这一天了。

            ·假·如·有·人·要·我·颂·革·命·功·德,·以

            “·舒·愤·懑”,·那·么,·我·首·先·要·说·的·就·是·剪·辫·子。

            • 家园 四,然而辫子还有一场小风波,那就是张勋〔34〕的“复辟”,

              然而辫子还有一场小风波,那就是张勋〔34〕的“复辟”,一不小心,辫子是又可以种起来的,我曾见他的辫子兵在北京城外布防,对于没辫子的人们真是气焰万丈。幸而不几天就失败了,使我们至今还可以剪短,分开,披落,烫卷……张勋的姓名已经暗淡,“复辟”的事件也逐渐遗忘,我曾在《风波》里提到它,别的作品上却似乎没有见,可见早就不受人注意。现在是,连辫子也日见稀少,将与周鼎商彝同列,渐有卖给外国人的资格了。

              我也爱看绘画,尤其是人物。国画呢,方巾长袍,或短褐椎结,从没有见过一条我所记得的辫子;洋画呢,歪脸汉子,肥腿女人,也从没有见过一条我所记得的辫子。这回见了几幅钢笔画和木刻的阿Q像,这才算遇到了在艺术上的辫子,然而是没有一条生得合式的。想起来也难怪,现在的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他生下来已是民国,就是三十岁的,在辫子时代也不过四五岁,当然不会深知道辫子的底细的了。·那·么,·我·的

              “·舒·愤·懑”,·恐·怕·也·很·难·传·给·别·人,·令·人·一·样·的·愤

              ·激,·感·慨,·欢·喜,·忧·愁·的·罢。十二月十七日。

              一星期前,我在《病后杂谈》里说到铁氏二女的诗。据杭世骏说,钱谦益编的《列朝诗集》〔35〕里是有的,但我没有这书,所以只引了《订讹类编》完事。今天《四部丛刊续编》的明遗民彭孙贻《茗斋集》〔36〕出版了,后附《明诗钞》,却有铁氏长女诗在里面。现在就照抄在这里,并将范昌期原作,与所谓铁女诗不同之处,用括弧附注在下面,以便比较。照此看来,作伪者实不过改了一句,并每句各改易一二字而已——教坊献诗

              教坊脂粉(落籍)洗铅华,一片闲(春)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空)有恨,故园归去已(却)无家。云鬟半挽(馨)临妆(青)镜,雨泪空流(频弹)湿绛纱。今日相逢白司马(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与诉(为赋)琵琶。

              但俞正燮《癸巳类稿》又据茅大芳希董集》,言“铁公妻女以死殉”〔37〕;并记或一说云,“铁二子,无女。”那么,连铁铉有无女儿,也都成为疑案了。两个近视眼论扁额上字,辩论一通,其实连扁额也没有挂,原也是能有的事实。不过铁妻死殉之说,我以为是粉饰的。《合艹州史料》所记,奏文与上谕具存,王世贞明人,决不敢捏造。

              倘使铁铉真的并无女儿,或有而实已自杀,则由这虚构的故事,也可以窥见社会心理之一斑。就是:在受难者家族中,无女不如其有之有趣,自杀又不如其落教坊之有趣;但铁铉究竟是忠臣,使其女永沦教坊,终觉于心不安,所以还是和寻常女子不同,因献诗而配了士子。这和小生落难,下狱挨打,到底中了状元的公式,完全是一致的。

              二十三日之夜,附记。

              CC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三号,发表时题目被改为《病后余谈》,副题亦被删去。参看本书《附记》。

              〔2〕宋端仪字孔时,福建莆田人,明成化时进士,官至广东提学佥事。著有《考亭渊源录》、《立斋闲录》等。《立斋闲录》,四卷,是依据明人的碑志和说部杂录的笔记,自太祖吴元年至英宗天顺(1367—1464)止。鲁迅家藏的是明抄《国朝典故》本,残存上二卷。

              〔3〕“礼不下庶人”语见《礼记·曲礼》。〔4〕《汇刻书目》清代王懿荣编,共二十卷,系将顾修原编本及朱隘增订本重编而成,是各种丛书的详细书目,共收丛书五百六十余种。后来又有《续汇刻书目》、《续补汇刻书目》、《再续补汇刻书目》等。

              〔5〕《宫闺秘典》即《皇明宫闺秘典》,又名《酌中志》,明代刘若愚著,共二十四卷,写明末太监魏忠贤专权时的宫廷内幕情况。

              〔6〕傅某指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四川江安人,藏书家。曾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著有《藏园群书题记》等。

              〔7〕《永乐实录》明代杨士奇等编纂,共一三○卷;《明史·艺文志》作《成祖实录》。

              〔8〕《安徽丛书》安徽丛书编审会编辑,共四集,内容为汇集安徽人的著作,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五年间陆续出版。

              〔9〕俞正燮字理初,安徽黟县人,清代学者。著有《癸巳类稿》、《癸巳存稿》、《四养斋诗稿》等。《癸巳类稿》,共十五卷,刻于道光癸巳(1833),内容是考订经、史以至小说、医学的杂记,《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一文载《癸巳类稿》卷十二中。收入《安徽丛书》的这一部书是作者晚年的增订本。

              〔10〕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别号合艹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人,明代文学家。官至南京刑部尚书。著有《合艹州山人四部稿》、《合艹山堂别集》等。《合艹州史料》,明代董复表编,系采录王世贞著作中有关朝野的记载编纂而成,计前集三十卷,后集七十卷。

              〔11〕齐泰江苏溧水人,官兵部尚书;下文的黄子澄,江西分宜人,官太常卿;茅大芳,江苏泰兴人,官副都御史。他们都是忠于建文帝的大臣,永乐登位时被杀。

              〔12〕惰民又作堕民,明代称作丐户,清雍正元年(1723)始废除惰民的“丐籍”。教坊废于清雍正七年(1729)。女乐废于清顺治十六年(1659)。

              〔13〕“舒愤懑”汉代班固作有《典引》一文,歌颂朝廷功德,文前小引中说:“窃作《典引》一篇,虽不足雍容明盛万分之一,犹启发愤满,觉悟童蒙,光扬大汉,轶声前代;然后退入沟壑,死而不朽。”“舒愤懑”,即班固所说的“启发愤满”。

              〔14〕“不亦快哉!”金圣叹在他批评的《西厢记》的《圣叹外书》卷七《拷艳》章篇首中说:“昔与亚斤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下面就记录了“快事”三十三则,每则都用“不亦快哉”一语结束。

              〔15〕《琳琅秘室丛书》清代胡珽校刊。共五集,计三十六种,所收主要是掌故、说部、释道方面的书。《茅亭客话》,宋代黄休复著,共十卷,内容系记录从五代到宋真宗时(约当公元十世纪)的蜀中杂事。

              〔16〕《四部丛刊续编》商务印书馆编选影印的丛书《四部丛刊》的续编,共八十一种,五百册。

              〔17〕洪迈(1123—1202)字景庐,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宋代文学家。《容斋随笔》、《续笔》、《三笔》、《四笔》各十六卷,又《五笔》十卷,是一部有关经史、文艺、掌故等的笔记。〔18〕张元济(1867—1959)字菊生,浙江海盐人,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著有《校史随笔》、《涉园序跋集录》等。《容斋随笔五集》有张元济写于一九三四年的跋,其中说:“清代坊刻,《随笔》卷九阙《五胡乱华》一则,《三笔》卷三阙《北狄俘虏之苦》一则,卷五阙《北虏诛宗王》一则。盖当时深讳胡、虏等字,刊者惧罹禁网,故概从删削。”

              〔19〕晁说之(1059—1129)字以道,号景迂,清丰(今属河北)人,宋代文学家。著有《嵩山文集》、《晁氏客语》等。《嵩山文集》,二十卷,是他的诗文集,《负薪对》载于卷三中。〔20〕“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清代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一《六经雅言图辨跋》中,对明人妄改乱刻古书,说过这样的话:“明人书帕本,大抵如是,所谓刻书而书亡者也。

              〔21〕《訄书》章太炎早期的一部学术论著,木刻本印行于一八九九年。一九○二年改订出版时,作者删去了带有改良主义色彩的《客帝》等篇,增加了宣传反清革命的论文,共收《原学》、《原人》、《序种姓》、《原教》、《哀清史》、《解辫发》等文共六十三篇,卷首有“前录”二篇:《客帝匡谬》和《分镇匡谬》。并在《客帝匡谬》文末说:“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著之以自劾,录而删是篇。”一九一四年作者重行增删时,删去“前录”二篇及《解辫发》等文,并将书名改为《检论》。

              〔22〕“客卿”战国时代,某一诸侯国任用他国人担任官职,称之为客卿。如秦始皇的丞相李斯是楚国人。

              〔23〕《湖北学生界》清末留学日本的湖北学生主办的一种月刊,一九○三年(清光绪二十九年)一月创刊于东京,第四期起改名为《汉声》。同年闰五月另编“闰月增刊”一册,题名为《旧学》,扉页背面印有集南朝梁萧统《文选》句:“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四句,前二句见《文选》卷一东汉班固《西都赋》,后二句见同书卷五十六班固《封燕然山铭》。〔24〕乾隆皇帝南巡清代乾隆帝在位六十年(1736—1795),曾先后巡游江南六次,沿途供应频繁,销耗民财民力甚巨;在他第二次巡游后,视学江苏回来的大臣尹会一就已奏称:“上两次南巡,民间疾苦,怨声载道。”

              〔25〕“长毛”指太平天国起义的军队。为了对抗清政府剃发留辫的法令,他们都留发而不结辫,因此被称为“长毛”。“短毛”,指剃发的清朝官兵。“花绿头”,指帮助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的法、英帝国主义军队。清代许瑶光《谈浙》卷四“谈洋兵”条:“法国兵用花布缠头,英国兵则用绿布,故人称绿头、花头云。”

              〔26〕“世袭云骑尉”云骑尉是官名。唐、宋、元、明各朝都有这名称;清朝则以为世袭的职位,为世职的末级。凡阵亡者授爵,自云骑尉至轻车都尉兼一云骑尉不等。

              〔27〕“心事如波涛”唐代诗人李贺《申胡子觱篥歌》中的句子。

              〔28〕“四十而不惑”孔丘的话,语见《论语·为政》,据朱熹《集注》,“不惑”是“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的意思。

              〔29〕满族旧俗,男子剃发垂辫(剃去头顶前部头发,后部结辫垂于脑后)。一六四四年(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清兵入关及定都北京后,即下令剃发垂辫,因受到各地人民反对及局势未定而中止。次年五月攻占南京后,又下了严厉的剃发令,限于布告之后十日“尽使薙(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如“已定地方之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之制度者,杀无赦!”此事曾引起各地人民的广泛反抗,有许多人被杀。

              〔30〕开口跳传统戏曲中武丑的俗称。

              〔31〕吴友如(?—约1893)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县)人,清末画家。《申江胜景图》分上下二卷,出版于清光绪十年(1884)。会审公堂,即会审公廨,清末民初上海租界内的审判机关,由中外会审官会同审理租界内华人和外侨的互控案件。

              〔32〕拿了什么地方的东西,迷了什么斯基的理论指国民党反动派诬蔑进步人士拿卢布,信俄国人的学说。“斯基”是俄国常见姓氏的词尾。

              〔33〕指施蛰存。他在《现代》月刊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九月)发表的《我与文言文》中曾说:“我自有生以来三十年,除幼稚无知的时代以外,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贯的。”

              〔34〕张勋(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原为清朝提督,民国成立后,他和所部官兵仍留着辫子,表示忠于清王朝。一九一七年十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废帝溥仪复辟,七月十二日即告失败。

              〔35〕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今属江苏)人。明崇祯时任礼部侍郎。清军占领南京时,他首先迎降,因此为人所鄙视。著有《初学集》、《有学集》等。《列朝诗集》是他选辑的明诗的总集,共六集,计八十一卷;铁氏二女诗载闰集卷四中。

              〔36〕彭孙贻(1615—1673)字仲谋,号茗斋,浙江海盐人。明代选贡生,明亡后闭门不出。著有《茗斋集》、《茗香堂史论》等。《茗斋集》是他的诗词集,共二十三卷;所附《明诗钞》共九卷,铁氏长女诗载卷五中。

              〔37〕俞正燮在《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一文中引永乐上谕后的小注说:“大芳有《希董集》,言妻张氏及女媳皆死于井,未就逮;书藏其家。又铁公妻女亦以死殉,与此不同。”

          • 家园 鲁迅: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

            我常说明朝永乐皇帝的凶残,远在张献忠之上,是受了宋端仪的《立斋闲录》〔2〕的影响的。那时我还是满洲治下的一个拖着辫子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已经看过记载张献忠怎样屠杀蜀人的《蜀碧》,痛恨着这“流贼”的凶残。后来又偶然在破书堆里发见了一本不全的《立斋闲录》,还是明抄本,我就在那书上看见了永乐的上谕,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乐身上去了。

            那时我毫无什么历史知识,这憎恨转移的原因是极简单的,只以为流贼尚可,皇帝却不该,还是“礼不下庶人”〔3〕的传统思想。至于《立斋闲录》,好像是一部少见的书,作者是明人,而明朝已有抄本,那刻本之少就可想。记得《汇刻书目》〔4〕说是在明代的一部什么丛书中,但这丛书我至今没有见;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它放在“存目”里,那么,《四库全书》里也是没有的,我家并不是藏书家,我真不解怎么会有这明抄本。这书我一直保存着,直到十多年前,因为肚子饿得慌了,才和别的两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宫闺秘典》〔5〕去卖给以藏书家和学者出名的傅某〔6〕,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后,才说一总给我八块钱,我赌气不卖,抱回来了,又藏在北平的寓里;但久已没有人照管,不知道现在究竟怎样了。

            那一本书,还是四十年前看的,对于永乐的憎恨虽然还在,书的内容却早已模模胡胡,所以在前几天写《病后杂谈》时,举不出一句永乐上谕的实例。我也很想看一看《永乐实录》〔7〕,但在上海又如何能够;来青阁有残本在寄售,十本,实价却是一百六十元,也决不是我辈书架上的书。又是一个偶然:昨天在《安徽丛书》〔8〕第三集中看见了清俞正燮(1775—1840)《癸巳类稿》〔9〕的改定本,那《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里,却引有永乐皇帝的上谕,是根据王世贞《合艹州史料》〔10〕中的《南京法司所记》的,虽然不多,又未必是精粹,但也足够“略见一斑”,和献忠流贼的作品相比较了。摘录于下——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11〕姊及外甥媳妇,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奉圣旨:分付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君臣之间的问答,竟是这等口吻,不见旧记,恐怕是万想不到的罢。但其实,这也仅仅是一时的一例。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俞正燮看过野史,正是一个因此觉得义愤填膺的人,所以他在记载清朝的解放惰民丐户,罢教坊,停女乐〔12〕的故事之后,作一结语道——“自三代至明,惟宇文周武帝,唐高祖,后晋高祖,金,元,及明景帝,于法宽假之,而尚存其旧。余皆视为固然。本朝尽去其籍,而天地为之廓清矣。汉儒歌颂朝廷功德,自云‘舒愤懑’〔13〕,除乐户之事,诚可云舒愤懑者:故列古语琐事之实,有关因革者如此。”

            这一段结语,有两事使我吃惊。第一事,是宽假奴隶的皇帝中,汉人居很少数。但我疑心俞正燮还是考之未详,例如金元,是并非厚待奴隶的,只因那时连中国的蓄奴的主人也成了奴隶,从征服者看来,并无高下,即所谓“一视同仁”,于是就好像对于先前的奴隶加以宽假了。第二事,就是这自有历史以来的虐政,竟必待满洲的清才来廓清,使考史的儒生,为之拍案称快,自比于汉儒的“舒愤懑”——就是明末清初的才子们之所谓“不亦快哉!”〔14〕然而解放乐户却是真的,但又并未“廓清”,例如绍兴的惰民,直到民国革命之初,他们还是不与良民通婚,去给大户服役,不过已有报酬,这一点,恐怕是和解放之前大不相同的了。革命之后,我久不回到绍兴去了,不知道他们怎样,推想起来,大约和三十年前是不会有什么两样的。

            但俞正燮的歌颂清朝功德,却不能不说是当然的事。他生于乾隆四十年,到他壮年以至晚年的时候,·文·字·狱·的·血·迹·已·经·消·失,满洲人的凶焰已经缓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只·有“·功·德”·了。那时的禁书,我想他都未必看见。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这两句,奉官命改为“永远看不出底细来。”)

            嘉庆道光以来,珍重宋元版本的风气逐渐旺盛,也没有悟出乾隆皇帝的“圣虑”,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书籍很有些出版了,这就使那时的阴谋露了马脚。最初启示了我的是《琳琅秘室丛书》里的两部《茅亭客话》〔15〕,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库本,同是一种书,而两本的文章却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关于“华夷”的处所。这一定是四库本删改了的;现在连影宋本的《茅亭客话》也已出版,更足据为铁证,不过倘不和四库本对读,也无从知道那时的阴谋。《琳琅秘室丛书》我是在图书馆里看的,自己没有,现在去买起来又嫌太贵,因此也举不出实例来。但还有比较容易的法子在。

            新近陆续出版的《四部丛刊续编》〔16〕自然应该说是一部新的古董书,但其中却保存着满清暗杀中国著作的案卷。例如宋洪迈的《容斋随笔》至《五笔》〔17〕是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据张元济〔18〕跋,其中有三条就为清代刻本中所没有。所删的是怎样内容的文章呢?为惜纸墨计,现在只摘录一条《容斋三笔》卷三里的《北狄俘虏之苦》在这里——“元魏破江陵,尽以所俘士民为奴,无分贵贱,盖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虏者,帝子王孙,官门仕族之家,尽没为奴婢,使供作务。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为米,得一斗八升,用为餱粮;岁支麻五把,令缉为裘。此外更无一钱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缉者,则终岁裸体。虏或哀之,则使执爨,虽时负火得暖气,然才出外取柴归,再坐火边,皮肉即脱落,不日辄死。惟喜有手艺,如医人绣工之类,寻常只团坐地上,以败席或芦藉衬之,遇客至开筵,引能乐者使奏技,酒阑客散,各复其初,依旧环坐刺绣:任其生死,视如草芥。……”

            清朝不惟自掩其凶残,还要替金人来掩饰他们的凶残。据此一条,可见俞正燮入金朝于仁君之列,是不确的了,他们不过是一扫宋朝的主奴之分,一律都作为奴隶,而自己则是主子。但是,这校勘,是用清朝的书坊刻本的,不知道四库本是否也如此。要更确凿,还有一部也是《四部丛刊续编》里的影旧抄本宋晁说之《嵩山文集》〔19〕在这里,卷末就有单将《负薪对》一篇和四库本相对比,以见一斑的实证,现在摘录几条在下面,大抵非删则改,语意全非,仿佛宋臣晁说之,已在对金人战栗,嗫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

            ——旧抄本金贼以我疆埸之臣无状,斥堠不明,遂豕突河北,蛇结河东。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以百骑却虏枭将,

            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怖恐之号,顾弗之惧哉!

            我取而歼焉可也。

            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谓敢眦睨中国之地于今日也。

            忍弃上皇之子于胡虏乎?

            何则:夷狄喜相吞并斗争,是其犬羊狺吠咋啮之性也。唯其富者最先亡。

            古今夷狄族帐,大小见于史册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财富而自底灭亡者也。今此小丑不指日而灭亡,是无天道也。

            褫中国之衣冠,复夷狄之四库本

            金人扰我疆埸之地,边城斥堠不明,遂长驱河北,盘结河东。

            为上下臣民之大耻,

            以百骑却辽枭将,

            彼金虽甚强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严,顾弗之惧哉!

            因而取之可也。

            太宗时,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栅,控告乞援,亦和好甚矣。不谓竟酿患滋祸一至于今日也。

            忍弃上皇之子于异地乎?(无)

            遂其报复之心,肆其凌侮态度。

            取故相家孙女姊妹,缚马上而去,执侍帐中,远近胆落,不暇寒心。

            之意。

            故相家皆携老襁幼,弃其籍而去,焚掠之余,远近胆落,不暇寒心。

            即此数条,已可见“贼”“虏”“犬羊”是讳的;说金人的淫掠是讳的;“夷狄”当然要讳,但也不许看见“中国”两个字,因为这是和“夷狄”对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种族思想来的。但是,这《嵩山文集》的抄者不自改,读者不自改,尚存旧文,使我们至今能够看见晁氏的真面目,在现在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令人大“舒愤懑”的了。

            清朝的考据家有人说过,“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20〕,因为他们妄行校改。我以为这之后,则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这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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