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旧帖拜山——烟·雨·情人节·新西兰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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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旧帖拜山——烟·雨·情人节·新西兰

    ——不知道该怎么分类,很旧很旧的说

    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迫使自己相信自己正走在南半球,新西兰的奥克兰市,号称新西兰最繁华的一条街——女王街上,但心里还是很难接受这一事实。每走五米就可以看见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家伙并不是我难以接受的原因。我的原因其实很荒谬——我在地球下面,为什么没有掉下去?

    我当然不用再被人教导一次万有引力定律,尽管我物理从初中就在及格线上挣扎。我也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从我第一次看到地球仪时就有这个疑问。当然那个时候我会被当作天才来看待,至少会赢得这样的评价:“这个小孩真爱思考!”

    爱思考被当做我的一大优点,不,是最大优点,直到当我第一次上初中物理力学课时。我非常清晰的记得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女老师说:“……所有的物体都对其它物体有吸引力,这种引力大小和质量成正比……所以无论你站在南半球还是北半球,感觉都是一样的。这不是我说的,是牛顿说的。”老师骄傲地一扬满脸的疙瘩,仿佛牛顿就是她大舅,“这就是伟大的牛顿力学定律之一:万有引力定律!”

    当时我冷冷地说:“老师,你能不能证明牛顿有没有骗我们?”

    于是这个优点从此就变成了缺点。为什么会这样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个缺点!遗憾的是我不知不觉中已经养成了这种曾经是良好、现在莫名其妙变得不那么值得称道的习惯,所以我不得不谨小慎微起来。但一不小心还是会被人认为是疯子。Yomiko,或者说村上弓子也是这样认为的。

    日本人在新西兰混得不错,至少要比中国人混得好得多。在女王街上到处横七竖八地塞满了日本料理店。一到晚上,“SUSHI”的霓虹灯就闪个不停,五颜六色,闹闹哄哄,一直让你确信自己是在日本的某条小吃一条街上。有时候其间也会间杂着些韩国店和中国店,不过装潢上就不那么招人注目了。大约是文化同宗,这东亚三国的商店,不管中国、日本还是韩国,都是以吃见长。换句话说,就是全是饮食店,中国的卖套餐盒饭,日本的卖寿司料理,韩国的卖泡菜冻面。当然,世事无绝对,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宗与吃饭无关的例外。比如说,我才走进来的这家咖啡馆。这家大号“Yellow Dusk”的咖啡馆老板,就是村上弓子的老公,一个长得丢人现眼的日本老头。

    “知道么?你是个疯子。”弓子端起她的Cappuccino,小小的咂了一口。与其说她在喝咖啡,不如说她在舔杯子。这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咖啡店本来就是她家的,自己喝起来当然得节约。但对我这种专混白食的家伙来说当然就不必客气了,于是我一口干掉大半杯咖啡,心满意足地咂嘴问道:“为什么?”

    “你想知道吗?”她把玻璃杯子握在左手,右手慢慢的转动着杯子,于是细长的银粉色指甲下慢慢滑出五条指影,在一尘不染的杯子上显得格外醒目。需要说明的是,村上弓子当然不是个太婆。事实上她只比我大那么一两岁,也就是还不到二十五岁。而她的那个天杀的背时老公起码有我和她年龄加起来那么大。当然这个婚姻问题是个人爱好旁人无劝干涉,问题是这是一个把我当作朋友、且时时刻刻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我的美女,我实在无法觉得这个挨千刀遭万剐事实——她嫁了个可以做她老爸的老头子——让我非常愉快。

    我当然想知道这个答案,这是不用置疑的。我想这个问题想了七年了,但没有答案。我还是以为我正常得很,且以为别人都不正常。也许我确实疯了,但问题又来了:一个人怎么证明他自己是疯了还是没疯?

    “因为你老是想一些疯子才想的事情。”弓子面无表情的说道。默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让长长的染成紫色的头发在空中飘荡了好一阵:“其实这不算什么。我也经常会想这些事,只不过我不说出来。”

    “比如说?”我一边暗中呼吸她发间散出的香味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

    “恩,比如说,”她看看玻璃窗外,又回过头来,用一双大而无神的、充满朦胧的眼定定地看着我,“比如说,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

    “因为我们曾经一起洗过澡。”我抬头冲她一笑,满脸淫荡。于是她用指甲在我手背上留下两个淡淡的红色浅坑。我确实和她一起洗过澡,但其中又并不涉猥亵。当然我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以为了帮助诸位看官们理解我又需要解释一下。那是我来到新西兰第一天,身上的冬季衣服在夏季气候下很不配合,为了解决留在身上的臭汗我一到公寓就洗了个澡。长话短说,那个公寓的卫生间和洗澡间是男女公用的,而我——以及大多数刚来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洗完澡后我一推开门就发现一旁的门也正好同时打开,走出来一个差不多什么都没穿的美女,正满脸惊讶的看着和她穿得一样多的我。那就是村上弓子。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在抽象领域中,西方世界在我脑海里的第一个印象是福尔摩斯那只酷毙了的鹰勾鼻。而在现实世界中,所谓的西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那个洗手间不分性别的公寓。当然还有其它一些希奇古怪,伟大文明的东方古国从来不屑的奇淫技巧。比方说,按纽。横在奥克兰市中心的街叫维多利亚街,它和女王街组成了全新西兰最繁忙的路口。要想过街,就得按一下掌管红绿灯的电纽,不然人行道永远都是红灯;坐公车也按,如果不按,公车就会疯狂地永远奔下去;进门按,不按只能翻墙;出门按,否则只好跳楼;泊车交费按,超市购物也按;邮局寄信按,玩台球还按。总而言之,每天右手大拇指会被锻炼十次以上。以至于有时候街上见到个熟人说句“Hello”心里也犹豫是不是要在他脑门上按上那么一下两下。弓子说在日本这种情况更多。据说这就是所谓的自动化,我稀里糊涂,心想在中国过大街可是连手都不用抬的,到底谁更“自动”?

    “你丈夫知道我们一起洗过澡吗?”我继续调戏她。不料她却一脸正经地点点头:“知道。”“那……他说什么?”“什么都没说。”“真的?”“是啊,我们又没有什么,再说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他没有权力干涉的。”弓子表情带有那种日本人认真起来时特有的严肃,如果我不是在新西兰已经待了三个月英语有点小小进步的话,一定会以为她正在为南京大屠杀道歉。我心里嘀咕要是你跟我通奸也只是你我之间的事情,关你老公什么鸟事?越想越对,可惜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通奸”英语该怎么说,“make love”太直接了,“fuck”又过于低俗,只好作罢。忽然想起我这样天天来这里吃白食,她老公不会疑心我骗财兼骗色?要知道今天可是情人节,我和弓子在这里大摇大摆的调情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下意识间我瞟了一眼弓子的老公,发现那个叫村上量太的老不死的正忙着跟店里的台湾打工妹打情骂俏,言语行为比我还露骨,于是心里又坦荡起来。

    “你看到了,就是那样。我习惯了。”弓子大概猜出我在看什么,连头都不用转。望着她那种孩子般无助而又有少妇特有的幽怨眼神我不由地心猿意马,慌慌张张地摸出一根烟点上以镇定神经,以免在光天化日之下作出疯狂举动。刚好有一辆法拉利冲过,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视线。以至于弓子的下一句话都没听清楚。等法拉利都消失了,我还楞楞的看着窗外,直到弓子把手伸到我眼前摇晃:“喂!看什么呢?”

    “仙女,你想不想看?”我回过神来,喷出一口烟,把她的脸笼罩在云雾里,一时间以为仙女就在眼前。她温柔地一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爱过吗?”我愣住了,她以为我没有听懂,又说了一遍:“你爱过吗?”日本腔调的英语呢喃一如耳语。一时间我以为自己实在是该走了。原来日本女人现在流行把一个五大三粗的外国男人当作闺房密友,他妈的那么多卡通书里怎么一部都没提到这个?我可实在不想听怨妇的悄悄话——即使她很漂亮——除非她怨的是我。

    “从来没有。”我很干脆的回答道,就好象她问的是我结过婚没有。“说谎!”“真的。我可从来不说谎。”她在桌下轻轻地踢了我一脚。“你呢?”我假装不在意地问道,心里盘算着找个什么借口好开溜而又不失礼貌,以确保下回还有免费咖啡可以喝。她轻轻地歪了歪头:“有几百次吧。”我被烟呛住,咳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形容说有很多次,顺便开个玩笑。她轻轻地拍拍我的背,惹得我又干咳了几声。于是我喝掉剩下的咖啡,假装不经意地冲她笑笑:“你不口渴吗?今天那么热。”心里想要再没有咖啡喝就马上走人。果然弓子回头冲她的邋遢老公用鸟语嚷了两句。不一会儿,台湾小妹妹就又端上来一杯冰咖啡。

    “今天热吗?”弓子看看窗外,正在下雨。“恩,闷热。”我也大不咧咧地看着窗外。

    细雨如丝,漫漫而温柔地抚摩着这个南太平洋上城市。远处的高楼被云雾盖住了头,反而显得很高很挺拔。奥克兰的标志建筑——空天塔,或者skytower,也被笼罩在了云雾之中,削尖的塔顶在云雾中穿梭着,时隐时现。再远处就是海港,海水呈奇异的惨碧色,让人觉得更象是个池塘。

    下雨这里是家常便饭,即使看上去是一片晴空万里无云,也很有可能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下雨下个一塌糊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海洋性气候,翻脸无情。幸好对我来说,天气一向都不算什么东西,虽然每个星期我都会偶尔不小心感冒那么两三次。

    所以雨水很快就激情起来,沿着屋檐慢慢地落在人行道上,形成一串串水线,又象是断了线的珠子在洒落,在屋前形成一道水帘。街上行人举着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雨伞,走上过下。我一边看着四处攒动的雨伞一边和自己打赌,起码有八成的雨伞是中国造的。我当然可以和弓子打这个赌,但如果我一跟她提这个,她一定就会指着大街说起码有八成汽车是日本造的。哼哼。总而言之,新西兰就是这么一个屁都没有的国家。不管是重工业还是轻工业,都被几个亚洲国家瓜分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有伊老太罩着,这个国家早就玩儿完了。

    “你真的爱过几百次?”有了咖啡,我又神定气闲起来。“真的,”弓子点点她的小脑袋,低头咂了一口,或者说又舔了一口玻璃杯。她的眼睛在头低下去时一直朝上瞟着我,两侧的头发从耳旁垂了下来,刚好把那张忧郁的脸的轮廓显现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又摸出一根烟续上:“说谎!”“真的。什么叫说谎?说谎是什么意思?”她的脸如同婴儿般纯情,眼神中却露出一丝顽皮。“说谎就是,你说的是真话。”我一本正经的看着她,直到看得她不再笑也不敢再看我为止。

    “打扰你们了。”弓子的老公象突然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样,冲我很虚伪的一笑,然后对弓子嘀嘀咕咕了几句。我也很虚伪的笑笑,假装一脸的绅士风度。这好象就叫做人情世故吧?不过我不敢肯定自己做对了没有。以我的意见更倾向于将就用钥匙链上的指甲挫刀将这个老家伙剁翻。好在他没有让我有充足时间考虑就闪先了,带着台湾小妹一路溜了去,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对我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嘿,我和他统共只说了两句话,就算认识他了?还很高兴?于是我咬牙切齿地嚷道:“也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到哪里去?”待老鬼子走后,我问弓子。“不知道,他说今天有事要出去。店里都由我照看着。”弓子把头依在玻璃窗上,看着窗外慢慢地摇着头说,“今天是情人节。”她补充道。一时间我又没有了言语,只好象个白痴一样坐在那里发愣发傻,一脸茫然,好象在上物理课。只是心中祈祷她不要真的以为我象表面装出来的那么天真,给我讲解一课在情人节将会或者应该发生什么事。

    黑夜在不知不觉中霸占了天空,然而大雨却也不让步,毫不吝啬自己,快活地洗刷着大街小巷,哗哗拉拉,唱着它自己的歌。隔着玻璃窗听起来,却遥远而不真实,象是另一个世界在下雨。在我所在的这个世界里更真实的却是躲在音响里抽泣的小提琴,婉转凄切,象坐在我对面发呆的弓子的眼神。

    “在想什么?”我打破沉默问道。“什么都没想。在看。”弓子把玻璃杯拿起,却又不喝,只是将它贴在自己的嘴角边上,不经意间在上面留下一小点樱红。“那么,看什么?”“看雨。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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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掉洗澡那一节,那是文中败笔。既然是看人,看雨,就应有吟诗,有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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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的人出奇的多,且全是一对一对的红男绿女,顶着大雨,或搂或抱,姿态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当然,还包括在一旁闲看的我和弓子。在别人眼里我和弓子会是什么关系呢?这种在我智力范围以外的问题我一向是懒得去理的,我正忙着吞咽隔壁寿司店送过来的料理。弓子干脆把客人们都打发走,关上店门,好让我自由的抽烟。我没有说过抽烟的事罢?在新西兰,所有的洋人开的娱乐场所都禁烟,包括餐馆和室内酒吧;所有亚洲人——确切的说是中日韩东亚三国——开的娱乐场所都不禁烟,不包括餐馆和室内酒吧。困难吗?好吧,简单点说,洋人的地盘什么地方都禁烟,亚洲人的地盘则除了吃吃喝喝的地方以外一概不禁。而在弓子的店里,只要人不多生意不好的时候,我都可以毫无顾忌随便抽烟。

      对了,洋人的赌场和妓院是例外。妓院没去过,无法证实。赌场里面嘛,哼哼,十个有九个是东亚人,这九个里有七个会中文。洋人抽烟的抽得凶得要命,大街上找陌生人要烟抽是经常的事;不抽烟的又恨烟恨得要命,一提到烟就慷慨激昂,比林则徐还上纲上线,好象半根烟丝就可以亡国灭种。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叼着根中华在大街上游荡,迎面走来一个满脸凶相的老太婆,还牵着条慈眉善目的大狼狗。大狼狗倒还冲我蛮友好的点头笑笑,老太婆却冲正在吞云吐雾的我吠道:“汪汪!”直到我将烟头扔在她头上为止。

      “在中国,你们情人节都干些什么?”弓子拿出我的一根烟点上,长长的睫毛随着哀怨的大眼睛的眨动而颤抖着。“玫瑰,巧克力,接吻。也有结婚生孩子的,也有离婚的,当然也有见上帝的。”“嘿。”她轻笑一声,末了又摇摇头,又不再言语。“你不高兴?”我问道,问完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头猪:她老公当着她的面带着姘头出去私会了,她能高兴?我正想找句话来将自己掩饰得不那么愚蠢,她却突然说道:“你高兴我抽烟吗?”我定定地看着她,薄薄的烟雾从她的嘴边滑出,散乱的兰色中夹着一丝丝的白色,飘逸着绕过她的脖子,又穿过她的紫发,最后弥散在空气中。在烟雾缭绕中她看起来真是性感极了——真他妈的性感极了!一种带有颓废的性感,那句话怎么说的?暴风雨过后的凄美?我一边心里痛殴那只不懂珍惜暴谦天物的东洋狗子一边郑重地点头:“高兴。绝对的!”

      记得以前我曾在另一个故事里偶然说起过我觉得吸烟的漂亮女人特别性感。只是那一回没有时间罗嗦,今天难得有空,不妨谈谈。在我幼年受的家庭教育中(这么说好象大了点?),吸烟绝对是被归在“坏”的一方面,但这只是针对未成年人而当然不针对成人。所以我要想当个好儿童当然就不能吸烟。至于成人之后又怎么样,恩,反正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于是吸烟就是坏,不吸烟就是好,这样的观点就这么样定了下来——至于后来我自己吸烟是由于很俗套地掉进了青春叛逆期的陷阱,这是题外话,在此略过不提——却成为一种思维习惯再也改变不了了。一看见一个女人抽烟,我的潜意识里会反映出“这是个坏女人”的观点。而女人之“坏”处不象男人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吃喝嫖赌等等多种选择,而只有性这么一种——这个观点可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问了许多人对坏女人的定义,全是二字回答:“放荡”。所以一看见女人吸烟,在潜意识里我会觉得这个女人很放荡,如果这个放荡女人很漂亮,字眼就这么变成了“性感”。

      所以我绝对高兴看到弓子抽烟。但是正当我看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弓子却又没头没脑地说:“我恨他。”“什么?”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我恨他。”她的眼睛木然的凝视着前方。这是当然的,我默默地想到,她当然会恨的。问题是现在我能说什么呢?看来真不该赖人家一顿饭吃,不然我早就拍拍屁股,趁雨还没大之前走人了。“他是谁?”我明知故问没话找话。弓子直直地看着我,嘴角弹出一丝不知意味什么的轻笑,然后我听见三个让我心惊肉跳的单词:“他是你。”

      是我?我觉得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为什么是我?她到底在说什么?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忽然觉得现在该是去问问梅尔吉布森“女人想要什么”的时候了。

      “WHAT WOMAN WANT”.这是我在新西兰看到的第一句我能完整看懂的英语。那天一下飞机,就看见梅尔吉布森趴在候机厅墙壁的广告上,冲来来往往的千百个女人傻笑,好象他真的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样。但他的那张马脸却是我在新西兰看见的第一张让我倍感亲切的熟悉面孔。

      在奥克兰,看电影比吃饭还节约。所以有时我干脆就不吃饭,在吃饭时间去看电影。既可以省钱,又可以休息,还可以消遣,最后再顺便练习练习听力,如此好事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后来弓子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知我这个特殊嗜好后就常常缠着我一起去。于是休息是休息不成的了,好在和她在一起可以锻炼口语,又能够以色养眼。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甚至连电影名字都记不住。一是因为我本来就看不懂多少,二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怎么看。但我也仅仅是看看弓子而已(我承认尽管有时候会想象脱她的衣服),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不过弓子看电影时却不管我看不看她,关不关心她的衣服,只管自顾自的专心观摩。于是每次看完电影我们都有一到两个小时的复习时间,她一边回忆一边复述,练习口语兼记忆力;我一边听她的盗版剧本一边在脑海里自导自演,练习听力并想象力。记得上回看的那部电影是一个涉及到离婚的故事,弓子自己也没怎么看明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那天我们就早早散伙了。

      “你会和他离婚吗?”本来我该一直保持沉默的,但这张贱嘴今天却突然不听使唤,张口乱说起来,并且说出一句不管是谁听来都会觉得别有用意的话来。“我害怕。”弓子把双膝提起来抱在怀中,人倦缩成一团倚在沙发上。突然有一股热火从我小腹升起让我忍不住要冲过去搂住她。不过那只是一小会儿的偶然冲动而已,很快就被我压抑住了。

      “怕什么?”我看看窗外,雨正下得酣畅淋漓,并且还似乎乐此不疲,不断敲打着地上的积水,弹出一朵朵水花。看来它老人家打算永远这样弹下去。我可不能假装好汉和它比拼毅力,虽然这样的天气回去是肯定会感冒的,好在我已经习惯了。我回头看弓子,她不回答,只是看着我,嘴角有一丝笑容,也许是苦涩,也许是无奈,但我没有心情去猜。“你怕什么?”我追问道。弓子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痛苦地摇着头,任凭牛仔裤的粗糙将自己额头的白净磨成粉红:“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逼我了。”她套在白色T恤里瘦弱身躯在微微颤抖着。我不忍也不敢再看下去,只好再一次把目光移向窗外。

      夜已近深。大街上开始有些喝多了的家伙,他们旁若无人的唱歌,抽烟,砸酒瓶,说俚语,高声大笑,喃喃低泣。每逢周末或着过节,走在奥克兰的大街小巷上就处处可以听到他们的鬼哭狼嚎,这也算是奥克兰的一大特色。不过今天,这些酗酒的醉汉们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就是他们大多是单独一个人。也许,这是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节日,或者说,这个节日让他们想起一段让他们不得不醉的往事。

      偶尔有一两对情侣路过这些醉汉,总显得匆匆忙忙,目不斜视,生怕刺激了那些疯子。就算这样,他们也难免会得到“fuck high”一类的祝福。不过他们还来不及生气,注意力就被一个更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一个咖啡店在最能赚钱的日子里关门闭户,里面坐着两个肤色和他们迥异的男女。男的一脸茫然地看着雨夜,女的一脸茫然地看着那男的。

      “你要走了吗?”弓子最大的特长就是随时随地可以猜出我在想什么。所以我根本不想也不用当然也不可能隐瞒她:“是,已经很晚了。”“能再留一会儿吗?”“恩……”我四处张望,记得上个星期我忘了把雨伞在这里,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我有话要跟你说。”她的声音低沉而柔软,我继续东张西望找我的雨伞,随口问道:“关于什么?”“关于我怕什么。”“那么,你在怕什么呢?”“我在怕……在怕……”“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耐性正一点一点的消失,不过我好象已经看到雨伞正倚在巴台脚下。“告诉我、告诉我……你!别再看其它地方了!你为什么总躲着我?看着我,拜托,看着我!”她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于是我连忙坐好,摆好笑容:“什么?”

      “告诉我,”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

      笑容在我脸上凝固了几秒,慢慢消退了下去。我瞪着她,她平常苍白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一抹红晕,刚才忧郁彷徨的神情渐渐浮起一丝娇柔。她胸脯深深地一起一浮,她的激动和认真显而易见。她的眼睛在灯下精亮如星,又浩然似水,似乎在隐隐中招手,隐隐中撩动,那分明是有一种东西在里面滚动。她夹烟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每一次颤动都在我心里抽了一下,飘逸的烟雾划着圆圈经过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紫发,她的脸,她直视着我的目光,和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她重复道,慢慢地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取下来,放在桌上。戒指碰在玻璃桌面上轻轻的发出一声脆响。

      “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这是个好问题。我当然知道怎么说,我甚至知道用英语是“爱拉无有”,用日语是“阿已西德已玛斯”,然而,用中文,我的的确确从来没有说过。是不是正象弓子说的,我一直在逃避着什么?这也许是一个证明我的确是疯子的问题?还是我已经疯了?

      刹那间,我觉得如果说了我将会掉进一个深渊中去。

      或者,那只是一种兴奋或激动?

      我会说吗?你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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