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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拜山贴：平凡一生 -- jazz98
家园 【原创】拜山贴：平凡一生 河里潜水大半年，再不浮出水面就要做海龟了。特将家里老人的一些回忆在此奉上，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只是以平凡人的角度见证了一段历史。
（一）
爷爷29年生人，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安徽阜阳边上的一个镇上。早些年家里颇有些资产，在镇上也算的上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只可惜太爷后来沾染上了大烟，家里的田产店铺全部变卖，等到爷爷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了。
太爷虽然身染恶习，但是家中大事不犯糊涂，家里条件再不好，也要供爷爷上学。爷爷也争气，从小就成绩优异，42年还考上了阜阳的临时中学。
这里可能会有朋友有疑问，中学就中学，怎么还是个临时的啊？呵呵，这里要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当时正值抗战期间，江苏已经沦陷，安徽成为战区，当时的安徽省国民政府教育厅对应局势订下一系列方针，归根结底就是两条：一条是所有非沦陷区学校正常教学，但随时准备跑路；另一条是设立临时中学收留沦陷区和前线地区的学生以及老师。当时安徽一共设立了十三所临时中学。爷爷考上的就是设在阜阳的省立第四临时中学。
当时国军有三个军集结在阜阳城外，死守阜阳。日军始终没有攻下阜阳城。于是四临中也就成了少数几个没有挪过窝的学校。
四临中在当地的名声，大概就像我现在生活地方的金陵中学或者南师附中一样。你想啊，好学校的标准也无非就是“生源好，师资好”两条，沦陷区的学生老师都往这里跑，接待归接待，但也没有说全都要啊。所以无论学生老师都是层层考试选拔出来的。四临中一时精英云集，名声想不响都难。
当时学生要进四临中必须先笔试后口试通过才行。一共考四科，语文、数学、历史、地理。笔试通过了还要口试，口试的一个作用是防止有有人代考，爷爷的一位一同中榜的同学就是想不起来语文作文题目是什么，给扣了下来，后来专门把他的试卷调出来核对笔迹才通过。
说到这，我插句嘴，那分数要是差几分，有没有有钱人家交“建校费”进去的？爷爷说交钱进去的没有听说过，倒是学校拒绝过两个人。
一个人是校长的侄女，笔试差了几分，于是校长的叔叔拄着拐杖专门到学校来说情。被一口回绝后，老爷子也是性烈如火，抄起拐杖要揍校长。校长一不回嘴二不还手，从后门溜了。侄女上学的事也就没了下文。
另一个人更了不得，是阜阳城警备司令廖运泽的儿子。廖将军当时是九十二军十四师的师长，驻扎阜阳城。结果儿子考初中第一轮笔试照样给刷了下来。廖将军倒也很有风度，专门跟学校打了招呼“我的孩子不录取，我没有意见”，他儿子也是硬气，其他学校都不上，在家自修一年，次年还是考四临中。这么迟了一年，正好跟爷爷做了同班同学。
廖运泽家是一门三将官，淮海战役里假装为黄维兵团突围打头阵却率部突然起义的就是他堂兄廖运周的110师。他另一个弟弟廖运升的部队随后在义乌起义（番号还是110师，奇怪吧），等他自已也准备起义的时候，已经被军统盯上了，只好扔下部队跑到香港去了。
期间日军进攻过阜阳几次，最近的一次打到阜阳城外80里，全校师生都躲在学校操场边上的防空洞里挨炸，廖师长的儿子在防空洞里一块挨炸。
战时沦陷区的学生是不收学费的，但非沦陷区的学生要交180斤麦子。战争时期，什么都不如粮食实在。学期末每个班级的前五名有奖学金，60到120斤不等的粮食。想象一下学期末表彰会上学生手捧奖状，然后扛一口袋麦子下领奖台的情景。爷爷年年背麦子回家，但从来没有拿过120斤的。学习用功的人实在太多了，爷爷说。
因为物资紧张，所以学校不要说吃肉，连蔬菜也供应不上。四临中的徐连江校长治学有方，大笔一挥，一纸通告下来，全校学生每人每学期必须向食堂上交120斤蔬菜。
打住打住！这不是乱收费么，跟治学有方挨的上么……
且听兄弟我慢慢道来。
学校操场旁有一片空地，师生每人三分地，随便你种什么菜，能摘了就上交食堂，交什么食堂做什么，做什么大家就吃什么，校长老师学生同一个食堂同一份伙食，吃上什么全看你今天交的是什么菜。
每天下午一下课，学生们呼啦拉的就奔菜地，教导主任兼美术老师叶老师就在那里辅导大家种菜，施肥浇水什么都教。爷爷种了一堆豌豆，每天都去照看他那三分地的豌豆朋友，一泡尿都恨不得只尿到自家自留地里去。学期末食堂拿出个记录本，每个人一学期交了多少菜全都统计在上面， 120斤的定量绰绰有余。
等儿子长大了，jazz也要在后院刨出三分地来，然后对他说：“儿子，从今天开始，你想吃什么种什么，你种什么咱家以后就吃什么。”
爷爷在阜阳生产自救的时候，其他学校在干什么呢？
（待续）
本帖一共被 2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家园 好东东，这也是史料！继续，完了兄弟要转载！花！ [RM=320,240][/RM]
家园 平凡一生（十一） 帖子有日子没续了，再不接上，要让人以为我是写太监文学的了
上回说到部队打到汉江，军里的三个师早过江了，军部跑的慢，这才到江边。就在军部要过没过的时候，风云突变，美国人围上来了。后面的事情不多说， 12军的主力都撂在汉江那头呢，就一个光杆军部撒丫子往回撤。Jazz爷殿后的这回成了开路先锋，杀开一条血路，一口气把队伍拉回了鸭绿江。
对于这一段历史，jazz爷不愿意多提细节，总是打个岔就过去了，问多了就回一句，“被打的淅沥哗啦的，有什么好说的”。河里待久了，知道聊天说个轶事还行，鲜血淋淋的往事，老兵多半不爱提，所以我也没多问，只知道jazz爷突围时立了军功。可惜军功章七十年代搬家的时候被jazz奶奶弄丢了，为此jazz爷气的几天没回家吃晚饭。
后来3兵团的队伍陆陆续续都跑了回来，60军丢了一个整师，12军不仅丢了一个整团，而且伤亡惨重，Jazz爷知道的几个团撤回来时都不足千人了（说到这，jazz爷严重警告jazz，说这都是军事机密，不许外传）。
过了一些时候，部队传来一个好消息，12军丢的那个团，竟然安然无恙跑回来了。原来收到撤退命令的时候，那个团后路已经给堵上了，团长看到杀不回去了，指挥着队伍横着就往海岸线跑。美军重兵都在正面，侧翼没什么部署，于是整团人马顺利到达海边，再沿着海岸线安全的撤了回来。
Jazz爷在安东修整了一个月，又开赴前线。
这时候军部后勤的汽车早没了，运输全靠两条腿。学校白天正常教学，晚上则领着学员干军工，给前沿送补给。前沿阵地苦，后勤也是个玩命的工作，说一则小故事。
一次白天攻一个高地，军部给师里下了死命令，务必拿下。师里也是不过了，一团打不下来二团接着上，三团在后面备着，硬生生把高地给攻下来了。
下午后勤来了命令，晚上送一批补给上去。任务派到jazz爷这个教导队，正好队里领来一批罐头，本打算是一人一个打牙祭，当下也不发了，全部送到伙房包了顿白菜馅饺子。晚上带队的是后勤的一位科长，几十号人扛着补给乘夜色出发了。
当时阵地和美国人打了个犬牙交错，中间山头我们白天拿下来了，但是两翼的高地还在敌人手里。两边山头上有美军的观察哨，必经之路上还设了炮火封锁带。
因为是第一天，封锁带的炮火打的比平时尤其密。炮击的目的不是要直接掐断补给线，美国人虽然是款爷，但炮弹也不够这么费的。打炮的目的是打散你的运输队的阵型，过早的暴露目标，要是能蒙中一两个目标弄出点声响来，那便更是大功告成了。只要观察哨一发现有动静，立刻就是一排照明弹打过来（我们的观察哨也在找他，所以敌人观察哨一般不敢轻举妄动），然后炮兵在观察哨指引下，精确射击，谁都跑不了。
过封锁带那是要有相当的经验才行，先观察出炮弹落点规律，然后插着间隙一批一批的冲过去。听到炮弹打过来，要听出远近，必要的时候才隐蔽，千万不能慌张，更不能弄出声响来。大家不知道看过兄弟连没有，里面有一集，一颗炮弹打过来，新兵全部就地卧倒，老兵不过侧着脸挡挡灰，这就是差距。也是怪不得这次上面不敢派新兵送补给，弹药箱往地上一扔然后扑通卧倒，那就全完了。
运输队晚上连过了三道封锁线，毫发未伤的摸上了高地。当时志愿军已经使用反斜面布防的战法，Jazz爷他们上去的时候，除了伤员和哨兵，其余人都在半山腰抢挖坑道。远远望见高地上光秃秃的，能当标志物的物体白天全都炸平了，Jazz爷他们交接了物资，不多待，立刻往回赶，天亮就回不去了。
我问jazz爷为什么不把伤员带下来？jazz爷笑笑说，轻伤不下火线你说过吧？不是不想下，根本就带不下来。两人抬一个，过封锁线的时候怕是要把三个人全搭进去。
有句话叫大意失荆州，上山没事，空手下山倒是被弹片伤了两个，还好都不重。
美军攻了六天，志愿军在高地守了六天，jazz爷送了六天补给。之后坑道挖成，沿线美军就撤了。
一天jazz爷碰到军部的熟人，熟人把他拉到一边，神秘的说，马上你要调走了，说完悄悄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一份递给他看。Jazz爷打开文件，是一封调令，上面说调jazz爷任XX连副指导员，即刻上任。熟人说调令发下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赶快回去准备准备吧。
那个连jazz爷知道，驻守在前线的某条坑道里，近几次战斗伤亡很大。我问jazz爷当时知道自己要下坑道害不害怕？jazz爷说，不害怕，一点不害怕。五次战役打完，就没觉得自己能回去，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第二天果然领导来找jazz爷谈心了，先是唠唠家常，然后表扬jazz爷平时工作优秀，希望jazz爷再接再厉，不要辜负大家的期望。Jazz爷拍拍胸脯说，保证上前线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绝不给学校丢人。一番言语说完，领导莫名其妙，说，“小马，让你回国学习，怎么搞的跟送死一样？”。
回国？这回轮到jazz爷丈二和尚摸不到头了。细细交谈这才知道原委。当时志愿军后勤补给的压力实在太重，邓华接任总指挥后，一纸命令，各军后勤部门全部回国，省点粮食。连野战医院都回国了，学校就更不在话下。在这个大背景下，军部就挑了一批后勤的人，准备补充到一线战斗部队，jazz爷是其中之一。巧的是正好军里有一批军校培训名额，之前校领导举荐了jazz爷，如今也批了下来，且比下坑道的调令早一天发到学校。
两纸调令，一生一死，只差一天。
数十年后，jazz爷感慨的说，如果当时先接到下坑道的那份调令，只要不死，恐怕要比现在有出息的多。我在一旁说拉倒吧，您又不是没说过，那个连随后上了上甘岭打反击，你这个“不死”的概率究竟有多大？不好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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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别见怪，您这才讲了前半生，愣给老人家减了一半呀！ 有机会在发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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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差点错过一个强帖 - 复 平凡一生（十一）
家园 平凡一生（十） 原来南朝鲜一方专门有一批特工，隐藏在山里，负责搜索志愿军车队并指引轰炸目标。刚才那两发信号弹就是他们打的。老陈这么简单一说，大家果然注意到天上有嗡嗡的引擎声，刚才被汽车马达盖着还没在意，现在已经非常清晰可鉴了。
这是部队领导已经在指挥大家疏散，没什么废话，就是让大家轻装到树林里隐蔽。幸好公路两边现在是陡坡不是刚才的悬崖，可以方便的躲进树林里。爷爷得到疏散的命令，第一反应就是和另外一个同志往车厢爬，车里有一批学校的教学工具。老陈上前一手一个给拽了下来，说来不及了，命要紧。三个人往树林里钻了十几步，背后“嘭”的一声天空就跟白昼一样了，再跑几步，就听轰一声，一个汽车轮胎飞他们前面去了。身后惨绿惨绿的闪光下几十辆军车就静静的停在公路上，几架美国飞机一点没客气，先把公路两头的车炸了，然后就对着剩下的车辆挨个盘旋、俯冲、轰炸、点射，折腾了个大半天，山路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汽车零件和燃烧的残骸，山火映红了半边天。打散的部队在树林里集合清点，得出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人一个不少，坏消息是辎重一样不剩。好在十几公里外有一处兵站，队伍还可以赶在天亮以前到那里修整。
在兵站爷爷他们刚睡下，美国飞机又来了。不过这次不是战斗机而是侦察机，绕了一圈洒下一地传单就飞走了。拣起传单扫了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传单指名道姓的写着，“12军的将士们，我们知道你们将要开赴xxx，那里是人间地狱，为了你们的家人，赶紧回去吧。。。。。”。敌人的宣传恐吓没什么，可是部队入朝才一天，番号集合地点就给人摸的一清二楚，这就有点让人有些吃惊了，想远一点，夜里被袭说不定也是美军早有准备的结果。
到了晚上，兵站调来一辆军列，乘夜色拉着部队到平壤。然后部队再从平壤步行到驻地。
这里觉得还是有必要介绍一下爷爷所在的随营学校。随营学校是军部直属单位，和运输团、野战医院以及通信营统属军部后勤管辖（要不说军队规模越大，一线战斗人员比例就越小，光一个军属后勤部门就已经是三团一营一个师构架了）。
那时候没什么部队军校少，就算有也是以政工为主。连排级别的一线指挥员都是由各个军自己培养。随营学校就是每个军自己的军校，团架子，下设三个大队（营级），每个大队下设三个教导队（连级），每个教导队三十人到七八十人不等。各位想必经常看到志愿军战史有诸如“大量储备基层干部”之类的话，那就是把人往军部的随营学校送（可不是找个储藏室存起来^_^），当前方有空缺，就从学校调人去补缺，然后再从部队选人来学习，如此循环。
教导队按专业分类，比如第一教导队学员毕业就全是当连长，第二教导队毕业全是指导员。爷爷带指导员班，一门专业课就是讲如何给战士做思想工作，分战前战中和战后几部分，战前畏敌怎么办，战中如何鼓舞士气，平时战士想家怎么办，几乎每种情况都有对应，非常实用。
12军入朝正值四次战役和五次战役中间，所以驻地暂时还比较太平，学校经常组织学员给附近的老人打打水什么的。军部人手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与朝鲜群众交往的注意事项，还附带一些汉语标注的诸如“老大爷”、“老大娘”、“你好”、“谢谢”一类的简单朝鲜语。几年的战争把北朝鲜打苦了，平时驻地根本就看不见什么青壮年。部队当时流传四句顺口溜，说朝鲜人是四多四少，“女的多男的少，瘦的多胖的少，老的多少的少，死的多活的少”。
虽然暂时没有地面战斗，敌机却经常来骚扰。有空袭警报时全员齐上阵，不仅是架着机枪对空射击，所有人的步枪、冲锋枪、手枪一起往飞机身上招呼。
手枪？那玩意能管用么？
手枪算什么，还有往天上扔砖头的呢！打不下来出口气总是好的嘛。
四月份的时候，五次战役打响。开始挺顺利，我们追，美国人跑，军里的炮团追到指定阵地就剩了一个营。而这一个营一天功夫就把储备炮弹全敲出去了，战事打的热火朝天的时候没炮弹，这急的后勤的领导要上吊。炮弹就在火车站，可他手下的运输团入朝五天就被炸成步兵团了，情急之下后勤部门两条腿能动的统统拉到车站扛炮弹去。那天连宣传队的女同志都去了。到了车站先有人从车上搬下来一大木箱，撬开来是一摞摞脸盆大小的大饼，全是从国内运过来的。人手发一个，饼上抠个洞，拿毛巾拴在腰上，说这就是这几天的干粮。然后所有人开始玩命的扛炮弹，附近还能动的车包括牛车全征集过来了，车不够就人扛到阵地去。一路上饿了就揪一块腰上的大饼，拍拍灰就着凉水对付一下，累的走不动就坐地上歇一会，没人管，全凭自觉。
就这样一个追一个打，打着打着，队伍就过了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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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0在哪？翻遍了都没找到，急 - 复 平凡一生（十一）
家园 10在哪? - 复 平凡一生（十一）
家园 10 ...... 請問10在那裏？
- 复 平凡一生（十一）
家园 看到最后“如果”一句，不能不笑 其实，生活中有太多的“如果”，而我们往往只看到“如果”中好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