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边走边记(25-28) -- 间谍

周五浓汤

不喜欢海鲜汤，只有一种除外：New England Clam Chowder。算是鲜蛤汤，新英格兰式的，

公司楼下有个小饭铺，制作简单的三明治和蔬菜色拉。进门的左手边立一小面黑板，郑重列出今天的汤名，花体斜行，很有早前梨园行里挑头牌的角儿的意思。而周五，我一定光顾那里，因为有我最爱的鲜蛤汤。

做三明治的大嫂一见到我，就麻利儿地舀汤，还一定是最大号的杯子。又白又厚的Clam Chowder，再佐以刚出炉的羊角包，就是我每个周五的午餐。一口面包，一口浓汤，口口下去，都是有朋自远方来的感觉。

身为一个北方人，对汤的认识浅薄，概念只限於牛肉汤羊肉汤猪肉汤，草原民族的口味，大肉片子煮水，花椒大料姜片在里头游泳，了不起精致一下，也不过是把调料包纱布里，不至於一边喝汤一边呸呸往外梳花椒。

而南中国那种老火靓汤，仿佛乐坊细心调教出来的女子，从头到脚，处处生姿，每次去粤菜馆都要惊艳，没有闲来之笔，让人疑心每碗汤背后都是上千年的手手相传。西方人的汤，比较之下，总感觉过於将就，多半是大肉片子煮奶酪，浓得化不开的胆固醇。

而芸芸肥汤中，只有New England Clam Chowder深得我心。鲜颌携手烤肉，被芹菜土豆洋葱团团围住，蔬菜都细细切碎，泡在稀牛奶中，只稍微露头，并不考验大厨手工。入嘴口感也颇有层次，有海鲜的锐利，也不离烤肉的憨厚，蔬菜的味道统统盖掉，只留下纤维素刮去舌头上的肥腻。

老美的饮食不认店，不象中餐那样一定要找到老字号，挑老方子，选老师傅。原因无它，中餐是即兴发挥，艺随心走，餐因人异，师徒两代倾囊相授，也不见得酸硷度一致。而老美的饮食又是另一种格局，方子决定一切，餐馆来了好大厨比不上大厅里添个石头炉子烤面包更吸引食客。而一切菜谱都标有刻度，精确到小数点之后两位，照本宣科即可，虽然成不了厨神易牙，要想荒腔走板也不那么容易。有时总疑心，他们是在现代化管理之后才开始吃饭的。

所以我爱的汤，存在于公司楼下的简易小饭铺，也存在于铺白布单听小提琴的精舍雅居；可用一次性的白纸杯子，也可用大巧若拙的英格兰粗瓷。这真是西餐的好处，犒劳口舌之余不必劳动腿脚，实在不行，超市里买罐头，也不会让你失望到哪儿去。而楼下的小饭铺几步之遥，周五我坚定不移地出现在那里，跟大嫂说，给我来一大杯浓汤，please！

周五浓汤，周六在望，这一天谁的心情会不好？况有好汤相伴，总让人耳边想起美妙的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

幸福有时就如此简单。

强中手

春节期间，按照老规矩，爸妈总要来美与我这个独生女欢度春节。

父母在美国也有朋友，还有老街坊四邻，仔细算起来人也不少，散落在美国各处。

每次来美之前，父母照旧要中国美国的打一圈电话，告之要去美国了，老朋友可有需要捎的东西，别见外，只管开口。多年的老友了，真有急需的倒也不会客气，两包药丸，三包糖豆的。就算不开口，父母也带点小国画小剪纸的，落脚后走亲访友聊表心意。

国人之间的客气靠的是心知肚明，彼此默契最重要。老头老太太，大老远的飞越太平洋，一般的人都知道过来看闺女，多大的箱子都不会闲著，能有这份心意打个电话问问，就是个情分，所以谁也不会没心没肺地真使唤人。除非著急用，比方谁家媳妇做月子，要点阿胶；或者添了大胖小子，捎个老虎帽子。大家都彼此体谅，张嘴也多半要点不占地方不压秤砣的，花费不大，图个互相帮助的喜庆劲儿。

夜路走的多了，后来真碰上一个厉害的。俺辈份我该叫一声叔叔，住在美国。头一天打电话还挺客气，什么都不需要。结果放下电话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老妈就收到一份传真，一张A4纸密密麻麻，从桌布到挂毯，DVD播放机还指明型号和价格，甚至还嘱咐最好要用手拎过来，精密仪器，路上不要磕碰坏了。

父母二老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一时反应不过来，蒙了。

但说出的话，泼出去的说，怎么办，买呗。

一个礼拜后去机场接飞机，黑人兄弟推一大车，上面小山似的堆著箱子，老爸老妈跟在后头冲我们笑嘻嘻地招手。我急步上前：爸，那DVD机器你给拎过来了吗？老人家一瞪眼：谁给他拎，打到箱子里去了，坏了拉倒！

要说爸妈碰上的这个虽然厉害，但不还是最厉害的。以前有个朋友酒后无意中跟我们说过奇闻怪事。那年他回国的时候，心肠好，绕路去同学家里看望双亲，都是留学生，虽然是泛泛之交，但临走的时候，还是照例问要不要捎东西。老人家挺客气，第二天专门送府上了，好家伙，一人多高的竹凉席，沉的跟狗熊似的，里面不知道卷的什么。要说我这朋友挺仁义，过海关过安检，不知道他怎么编排的，愣是完好无损给抗回来了。据说事后一身冷汗，里头包著一把王麻子菜刀，半斤香椿芽，连吃带喝，没有一样不违禁的。下飞机打开凉席一看，不错，还热乎。

正所谓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啊。

谁更加无耻？

前几周写《无极》影评的时候，有朋友说太客气，不过瘾。我坚守自己的原则，认为应该给出善意的评论，评电影，而非骂电影，更加不是骂导演。朋友们说我食古不化，进而指责大导演的糙脾气都是这些温和的影评造成的。我冷笑着说，合着陈凯歌每天什么都不干就蹲网上看我们写影评？

话音未落，就传出陈凯歌夫妇要状告胡戈的消息。我大汗，陈凯歌啊，你怎么这么不出息，这不让我食言而肥吗？脸红至今。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一个无名之辈借《无极》弄了个搞笑短片：《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因为在网络之上流传甚广，结果真引发了血案，被陈大导演告上公堂。据说是气得浑身哆嗦，在柏林已经好几顿鱼翅没吃了，扬言血债要用血来还。这真应了张艺谋在《英雄》里的那句话：“人若无名，便可专心练剑”，你看这一剑把陈凯歌戳的，疵牙咧嘴，疼啊。

拍一个电影，又不是在春节晚会上说相声，这边刚说一句，那边导演就领着鼓掌：好！没喊好的都吊起来打，如果不幸喊了倒好的算是倒了血酶了，大耳括子轮番扇，完了再拉出去喂狗。

这是拍电影吗？这是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啊，不同的是，这次他手里的武器是法律。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法是人人都可以用的，我可以告你，你也可以告我，但并非做了原告就理直气壮了。好比某男跟某女开了一句玩笑，某女以强奸罪把某男告上法庭，同时声泪俱下地控诉：人不能无耻到这地步啊。尽管自己委屈的不行，但愚蠢不是声音高就可以遮掩的。法院只怕也头疼，把我这儿当什么了，开启民智归教育部管。

最近事情进展迅速，胡戈已经道歉，但陈家夫妇绝不接受，赤眉白脸地一定要做小白菜告到底，咬着牙根儿，捏着兰花指，整死你整死你，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确实令人叹为观止。拍什么《无极》，参什么展，花了巨多的钱整不出一个有脑子的电影，鸡飞狗跳你还来本事了。

这件事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叹，可笑处在於好些日子没这么大乐子了，睡觉都要打领带的贵族闹了半天也跟胡同大妈一样凡心俗脸，人民群众这个喜闻乐见啊。可叹处在於，什么样的文艺氛围竟然容不下一部讽刺短片，这岂不是中国电影界的悲哀？

也许媒体们也该想想，我们都把自己的导演宠成什么样儿了，拜佛拜出鬼，陈导演身上那件皇帝的新衣又是谁给披上的呢？

中国电影应该反思了。

一叶而知秋，不要真等到血案发生才明白当初我们的疏忽。电影到底是为谁而拍；讽刺和幽默到底有没有保障；文字狱到底有没有必要成为一个永远醒不了的恶梦，让全体电影人一起做下去呢？

爱书人

以前离大学五站地的地方有个书店叫‘爱书人’，据说老板腿有残疾，高中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索性把天性中的这点子痴心泼洒出来，开了一家小书店。盈盈四壁，粉墙砖地，店名也毫不遮拦，直书‘爱书人’三个大字。逼仄之地，竟然毫不气短。

人人都有附庸风雅的不良意图，我也一样，那时常常坐好长时间的车前去买书，就为了得到盖在封底处那一方端端正正的红印，别的书店都盖‘新华书店’，‘世纪图书’，只有他家不同，三个小篆‘爱书人’。我在一个下午费了半天劲认出这三个字时，心情激动了好久，何等‘风雨处独自牛逼’的感觉。一时间，我书架上的印刷品不再从别家订购。

现在这些书剩下的不多了，大学时期是共产主义社会，一本好书进宅，好比在一群狗中间突然开启了狗罐头，你撕我咬中，五个手指能剩下就算是万幸。我那时只好顶著众叛亲离的风险，躲在被窝里独乐乐。书一旦翻到最后一页，一旦入了狐朋狗友的眼，就好比嫁出去的姑娘，由不得你了，一盆水泼到哪里根本就没个准儿。

於是经常在别的宿舍里拿著书眼熟，这上头这签名不正本姑娘的吗？对方说不会吧，我这从四眼儿他女朋友联谊宿舍老七他干妹那儿顺来的。书随缘走，至於怎么由我漂泊到干妹手中则是个歌德巴赫猜想，只可猜，无法解。

现在回想，学生时代最让人怀念的也是这种没钱有交情的，没谱有未来的感觉。不见面，缘书成知己，看著自己的书被翻得缺牙少瓷，不知道被多少人以数钞票的态度肆虐过，心中狂喜，得其所哉。那时嘴上喷出来都的是‘书非借不能读也’狂生口气，你顺我我顺你，要的是‘窃书不算窃’的心照不宣；最看不惯‘书与女人不能与人共享’的收藏家，汗牛充栋又有什么可以艳慕，书本红妓，人人得而亲近之，非要金屋而藏娇，独宠而专房，便怨不得天人共愤了。

传说中苍颉造字，夜有鬼哭。商朝尚鬼，一句鬼哭，算是道出了造物之主的百般不舍。通往天堂的门就此打开，神与人的距离又被压缩了几多。字衔玉诞生，天地之间的灵气凝敛与字，下笔下言，翻出来给人看的是心是肝，玩不得把戏，耍不了花枪。秦篆汉隶，唐诗宋词，月亮能照多久，文字就能活多久。超越生死，横亘古今。我若是鬼，有字之日也难免大哭。

如此集字成书，又如何不让人爱煞。

禅家说文字是指向月亮的手指，要剁了那手指，才看得到开满鲜花的月亮。鬼如果不幸听见，只怕又要哭。连文字都被视为粗僻，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可怕吗？人类要穿越字的灵气直达灵魂，没有牵绊的心灵，还不立地成佛？

可惜一千几百年过去，没有满大街跑如来，我们依然凡人凡心，俗世俗身，我们舍不得字，离不开书，我们依然为了千年前的几个字悲喜，楞在诗经楚辞中，不知今夕何夕。文字山水参不透，悟不破，只好去痴狂地爱字，爱书。

有书在手，谁羡封侯。

• 西西河一群老爷们，最明白的竟然是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