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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窗前的“步步登高”(一)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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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窗前的“步步登高”(一)

    履虎尾当年插队刚到农村的时候,生产队里没有现成的空房给我们做青年点。就由队里干部出面,从一户贫农社员的家中,帮俺们借来了一间屋子。那家社员(房东)是素青的本家,房东大叔大婶,带着两儿两女过日子。满族人以西为上,大叔家一明三暗四间房,堂屋西面两间大叔大婶自己住,堂屋东面一间借给了我们。于是,我们六个插队青年就暂时住在了房东大婶的东屋里。

    为了插队青年能在农村长期扎下根来,就要“居有定所”,就要有一个院子一座房子做青年点。我们队没有房子怎么办?那就现盖呗。为了给俺们盖房子,国家给每个知识青年拨下56大元的建房款来,俺们六个人,共得建房款336元整。很明显,这个数目是远远不够的。钱不够怎么办?不建行不?不行,钱不够条件不足创造条件也得建。建,不足的部分由谁出呢?不足部分就由生产队来垫支了。

    开春前,生产队的大车跑了几趟黒山县,去拉垫房基的石头,俺们生产队在柳河岸边,全是沙土地,一块石头也没有,而黑山县出产石头。接着,又在河边上放倒了十几棵大柳树,树干粗的做大梁和顶梁柱,细一点的做椽子。树枝呢,做檩子。春耕大忙过后,几十个社员一起出动,在打头的三叔指挥下,打地基,立柱子,上梁、上檩子椽子,垛墙,铺“房薄”铺房土,迄呲咔嚓,几天的功夫,窝棚就搭起来了。\

    “等等,等等,”雪个看到这里,大声叫了起来:“敲帖子的,你搞错了吧?窝棚?怎么成窝棚了?不是说房子吗?怎么,难道你们哥们几个住的是窝棚啊?”

    呵呵,别急,履虎尾插队那疙瘩的满族老乡呀,习惯把房子叫做“窝棚”。这红砖砌的房子呢,叫红砖窝棚;青砖砌的呢,叫青砖窝棚;用土垒起来的房子呢,自然就叫土窝棚了。就好像到了陕北,不管是楼房,还是平房,习惯上通通都叫做“窑洞”一般。

    俺们青年点“光棍堂”的窝棚,坐北朝南一明三暗,一共是整整四间。窝棚的四堵墙,是用“阳叫泥”垒起来的,至于什么是“阳叫”,俺只会发音,字是怎么写的就不知道了,意思就是在稀泥里边再加上些乱草,乱麻什么的,这种“阳叫泥”垛成的墙,不坍塌,不开裂,耐得起风吹雨打。窝棚南边朝阳正面这堵墙,以及东墙西墙这三面呢,是“半生半熟”的墙。所谓“半生半熟”,又叫“砖包墙”,就是在开始的时候,先用“阳叫泥”垒起来。垒好后趁着墙土半干的时候,用铁锹把墙的外面削去一层,然后在外边再砌起一层单砖来。在土墙外边包上一层单砖,这就叫“半生半熟”。从打前边、侧面一看,呵呵,窝棚挺漂亮的,好像是一座砖窝棚似的,其实呢,呵呵,不过是几千块砖在那儿装门面而已。

    窝棚的顶呢,是“一漫坡”弧形的。俺那疙瘩搭窝棚的程序,是先立柱子上梁,然后垛墙;墙垛好了,上椽子钉檩子,铺“房薄”,铺房土。“房薄”就是用秫秸编起来的厚席子;房薄铺再檩子上,房薄上面再铺土。窝棚顶上的土可不是一般的土,那用石灰、咸盐与黄土混合而成的三合土。

    给俺们窝棚铺房土那天,继林、素青几个小青年缠着俺,说了,铺房土是大事,按老规矩必须得放鞭炮,非叫俺去供销社买炮来放不可。铺房土是建窝棚的最后一道工序,房土铺好了,窝棚就正式落成了。俺抬头看看正忙活着的队长和打头的三叔,这两位重量级人物呢,笑嘻嘻的,不置可否。俺知道他们其实是想让俺们青年买烟给大伙抽,所以,就赶紧跑到了供销社,买了两包“红玫瑰”和一小挂鞭炮。功夫不大,在一阵鞭炮声中,在缭绕的烟雾之中,四间窝棚落成竣工了。也就是这时候,队长给俺们青年点起了个大号。队长叼着烟卷,眯缝着他那双斗鸡眼儿,笑眯眯地对俺说道:

    “春生啊,你们这个青年点啊,我给起个大号,就叫‘光棍堂’得了。”

    履虎尾读《水浒传》“风雪山神庙”那一段时,对其中有关林教头计划修房子的一段描写,记忆极为深刻。书中写道,陆虞侯来后,为了陷害林冲,管营拨差给林冲调动了工作,由原来看管天王堂,改为看守草料场。林冲同学本着“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精神,愉快地接受了组织上的安排,前往草料场就任上岗: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里被卧,就床边生些焰炎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

    “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俺初次读《水浒》至此,觉得这林冲林教头未免也太“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了,未免也太能将就、太能对付了。就沧州这破地方,你还真准备长远地住下去呀?就看守草料场这份“工作”,你还真准备长远地干下去呀?就那座四面透风的破房子,一脚跺翻了得了,还修理呀?呸——修理个屁!

    等到俺自己插队下了乡,这才明白过来,林教头这也是没有办法呀,人总是要活的吧。你不随遇而安又能怎么的呢?你虽然一点儿也不喜欢农村,恨不得一步立马逃离这里,回城里就是扫大街,也好过农村啊。可是,在真正回城之前,你能不吃饭吗?你能不住房吗?你能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吗?

    按当时的规定,农村户口每口人的宅基地再加上菜地是“一分”多一点儿。俺们六个人分了不到八分地的光景。扣除窝棚占地,门前的菜园子大约有半亩地大小。我们弟兄六个一年所吃的菜蔬,就全都出产在这半亩地里头了。我们哥们六个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围着自己得窝棚和菜园子,垒起了一道院墙来。等院墙垒好了,这个“家”就算是基本置办妥当了。

    在房前的菜地里,我们学着社员的样儿,种上了茄子、黄瓜、豆角、土豆、倭瓜、菠菜、韭菜、辣椒、葱蒜等等各种菜蔬,还种了一片烟鬼们的战备物资——青烟。

    此外呢,俺们还在窗户前边一点儿留了一块地方,不种能吃的,也不种管用的。那种什么呢?种花!俺们在窗前种上一畦子“洋蚂蚁菜”花和“步步登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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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你们建房费这么少?

        俺们是安家费400元,其中包括110元建房费,刚好够盖一间土“窝棚”。

      • 家园 南京兄啊,就是这么多啊

        俺插队那旮,建房讲究就地取材。青石去黑山县去拉,由本队大车去拉,运费免了;梁檩椽以及门窗等所需木材,伐自柳河大堤,“公对公”,又免了一笔钱;农村建房不给帮工的工钱,是大家互利性质的。满打满算,花费的钱包括:几千块砖的砖钱,窗户上的玻璃钱,铁钉钱,还有屋顶房土里掺和的石灰钱和盐钱;甚至于灶坑上的两口大铁锅钱和三口大水缸,都是从这三百多元中出的。

        队长小算盘可会拨了,等我们都招工回城,“光棍堂”就归队里所有了,青年们不过住几年而已。

    • 家园 特喜欢看虎哥的知青系列,花!
    • 家园 【原创】窗前的“步步登高”(五)

      我们青年点六个同学,父母都是很一般的小人物,家庭自然也是比较贫困的家庭。虽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是,我们几个毕竟是刚出校门的中学生。从城市来到乡村,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学生转变为新农村的建设者,昨天还捧着书本死读死背呢,今天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去从事一种无休无止的简单劳动,这确实是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大变化。要说起工作任务的艰苦辛劳,物质资料的贫穷匮乏,这些,我们还都能尽量地忍受住。但是,有一样情况我们特别忍受不了,那就是生活的单调,精神的空虚。

      每天走的是熟悉的路,干的是机械重复的活,说的是颠来倒去那几句车轱辘话,面对的是那几十个男女社员;天一亮就起身下地,天刚黒就上炕钻被窝睡觉。这种平淡单调的日子,我们实在是受不了啊!百无聊赖的时光,难打发啊。怎么办呢?读读书,弹弹琴,唱唱歌,种种花,我们得给自己找乐趣,自己丰富自己。我们不是经常说什么“鸦片鸦片”的吗?窗前的步步登高和蚂蚁菜,就是我们插队青年的“精神鸦片”。呵呵,你终于明白了吧?这就是老大所说的——“需要”哇。\r

      窗前的步步登高和蚂蚁菜越开越鲜艳,终于引起了村里女孩子们的注意。女孩子们对蚂蚁菜花的兴趣不大,感兴趣的是步步登高花。这是因为,步步登高的大小正适合插在头发辫子上。

      对光棍堂前的花池子,本来是老少爷们儿一齐来骂的。可是过了不久,情况变了。当然,队长和三叔的嘲讽一直就没停止过,可是,继林、素青等小青年的态度,却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继林他们跟着队长骂了两次后,突然都不骂了,而且,还尽量不提起步步登高花来,有时候队长刚要提起这个话头,继林他们却故意把话往别的地方引。

      继林等人对步步登高花态度的这种突然转变,引起了俺的怀疑。等继林离开光棍堂,出门回家的时候,俺用眼角盯住了他。终于,俺发现了,原来这个臭小子走过花池子的时候,悄悄地“偷摘”了两朵步步登高花,藏到了袖筒里,准备带回去。

      俺那个时候年轻气盛,不懂得韬光养晦,也不懂得给人留有余地,于是就大喝一声,曰:“继林!好小子,你偷花!”

      其他几个弟兄,以及素青、振家等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再看继林,脸唰的一下子就涨红了。继林脸黒,黒\脸这么一红,黒红黒\红的,跟猪肝也差不了多少。

      继林说:“靠——小气的!不就是掐你们两朵花吗?你胡吵吵什么!”

      俺笑着说:“掐两朵花倒是没啥,俺就是有点儿不明白,是谁在那瞎嚷嚷,‘娘们儿才种花呀朵呀’的……”

      几个弟兄一齐帮腔:“对呀!你不是说只有娘们儿才种花来着的吗?你偷掐人家的花,你是什么?你说说,你要花干什么?”

      继林曰:“靠——告诉你们吧,我小妹前儿个就跟俺嚷嚷,说青年的花开了,让我掐两朵回去。哼——我给小妹掐的,行了不?”

      这么把话说破了不要紧,以后呢?继林、素青他们再来光棍堂玩,临走的时候,就再也不“偷摘”了,改为公开的掐了。

      那一天,轮到了俺值班做饭。做饭的就不用下地,可以留在家里。半晌午的时候,俺正在拉着小提琴,光棍堂的大门被推开了,房东家的小妹抱着一口大倭瓜进来了:

      “春生大哥啊,我妈说,今儿个是六月二十二,老倭瓜过生日,家家户户都要烀老倭瓜吃。我妈怕你们没有,叫我把这个老倭瓜送来,给青年大哥吃!”

      俺急忙放下小提琴,把老倭瓜接过来,嘴里假意地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园子里也结了不少老倭瓜呢!大婶太客气了。”

      小妹妹说:“知道你们也有,我妈说了,有也给!”

      俺曰:“那就谢谢了!”

      小妹妹说:“不用谢!春生大哥呀,我掐你们几朵花行不?”

      俺一听,人家用老大的一口大倭瓜来换俺们几朵花,这便宜不是占大发了吗。于是赶紧回答说:“行,行,掐几朵花算啥?你自个儿去掐吧!”

      小妹妹一听,俺同意她掐花,高兴得什么似的,倒好像是一口老倭瓜换几朵花是她占了大便宜。她急忙答应了一声“嗯哪”,就跑到院子里摘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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