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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274-Martin Rossor:老年痴呆是否不可避免?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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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274-Martin Rossor:老年痴呆是否不可避免?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7V_7kPgAWI&list=PL4i9YSoIJiPfAq5TCk7xdVrJlxRAMbay-&index=5&t=263s

    在演讲一开始就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或许并不妥当,但是我还是乐意冒险。从小处来说,我认为老年痴呆确实不可避免。如果某人能够活到250岁,那么他体内的器官全都将会不可避免地衰竭。另一方面,根据我们目前的生物学知识,如果某人仅仅只是活到了正常的最长寿命而已,那么我认为答案是斩钉截铁的“不”,老年痴呆绝非不可避免。我想先回顾一下老年痴呆的历史,以及人类对于人体机能随着年龄增长而衰竭的认识。然后我想着重讨论几种可能导致老年痴呆的疾病。像这样的疾病有上百种,我们今天专门介绍几种重点疾病以及我们对于这些疾病的理解取得了怎样的进展。最后我还想谈一下老年痴呆的预防,因为尽管有些老年痴呆确实可以得到治疗,但是这样的病症很少见,我们考虑这些病症的方式也不同于我们考虑一般老年痴呆的方式。但是预防老年痴呆的机会很可能远比治疗老年痴呆大得多。

    老年痴呆是一个很糟糕的词汇,背负着沉重的情感负担,从概念上来说这个词其实是在帮倒忙。这个词曾经有些用处,但是现在已经没用了。人们声称老年痴呆如同海啸一般袭来,问题的严重程度堪比全球变暖。我认为这种说法很大程度上确有其事,因为我们的寿命的确延长了。目前全人类用于应对老年痴呆的成本相当于土耳其一年的GDP。人们难免要问:这是新出现的现象吗?还是说现代生活的某些因素促使老年痴呆成为了流行病?不。老年痴呆已经存在了很久。

    大约四千五百年前,埃及第五王朝的大臣普塔-霍特普开始忘记前一天自己做了什么。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哲学家,写了很多关于年轻人如何恰当举止、摆脱稚气的格言。但不幸的是,他自己在那个晚上却再次陷入了稚气当中。这可能是对于老年痴呆患者的第一次书面描述。认知能力下降与老年的关系在文学中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以莎士比亚为例,李尔王恳求人们不要嘲笑他,因为他认不出自己的女儿考迪利娅与忠臣肯特:“请不要取笑我;我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傻老头子,活了八十多岁了;不瞒您说,我怕我的头脑有点儿不大健全。”杰奎斯著名的人生七幕独白最后也以老年痴呆的意象收尾:“孩提时代的再现,全然的遗忘,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这句话待会儿我们还要回头再看,因为这句话远非事实。乔纳森.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当中也有一段精彩描写。格列佛遇到了一群斯特鲁布鲁格人,他们当中的少数人出生时额头上带着记号,这些人都是永生者。不幸的是,永生不等于永葆青春。在永生的过程中这些人将会逐渐失去思考能力,不可避免地发疯。这些人活过五十岁之后,他们所在的社会就十分明智地不再允许他们拥有任何个人财产。否则他们将会积累过多的社会资源,对于其他所有人都不利。

    似乎不只人类面对这种情况。在野外很难发现遭受认知障碍的动物,因为这样的动物根本活不下去。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宠物会患上老年痴呆,而且对于猫狗老年痴呆的研究正在打开可观的商业市场。

    那么能不能说老年痴呆就是衰老的必然现象?不能。早在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人们就开始区分仅仅因为年龄增长而造成的认知受损与其他多种原因造成的认知受损。希波克拉底就认为假如某人活到80岁,将会患上他所谓的morosis,也就是由于年龄增长而出现的愚蠢。但是即便在当时,另一位名医波西多尼乌斯就发明了另一个名词leros,来形容与年龄增长无关的、可能导致认知受损的其他原因

    老年痴呆一词最早于十五世纪出现于医学文献当中,到了十九世纪这个词的内涵已经得到了充分发展。到 1845 年,法国精神病学家让-艾蒂安.埃斯基罗尔发表了《精神错乱论》,描述了许多可能导致严重认知受损或者说老年痴呆的原因,其中许多原因如今已经得到了确认。首先是显而易见的年龄增长;其次,头部受伤或者说大脑受损当然也会引起认知受损;接下来是梅毒、滥用水银以及酗酒。此外他还列举了若干可能引发老年痴呆的道德原因,这方面我们就有些不敢苟同了。比方说他认为政治冲击可能导致老年痴呆。假如确实如此,我们目前的新增病例数量将会更加骇人

    人们真正开始将年龄增长导致的老年痴呆与其他原因导致的痴呆区分开来是在发现了阿尔茨海默症之后。今天人们经常混淆老年痴呆与阿尔茨海默这两种疾病。画面上的照片拍摄于图宾根,照片上的四个人当中最左边这位就是爱罗斯.阿尔茨海默,他的右手边是他的坚定支持者埃米尔.克雷佩林,此人大力推广了阿尔茨海默症这一概念。再往右是尼采的精神分析师之一罗伯特.高普。最右边的是尼氏染色法的发明人弗朗茨.尼斯。尼斯的作用非常重要,因为很多科学研究都要借助于新技术的问世才得以推进。当时德国的印染工业非常发达,尤其研发了苯胺颜料。尼斯利用这种新式染色剂为大脑切片上色,从而观察到了单个神经元的神经核。

    1907 年,阿尔茨海默报告了“一种特殊的大脑皮层疾病”。他曾在法兰克福医院见过一位 1850 年出生的病人奥古斯特.迪特(Auguste Dieter)。她患上了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早在54岁时就出现了症状,画面上是我在法兰克福的同事发现并整理出来的她当年的病例。她出现了记忆问题并产生了丈夫出轨的错觉。她说话时经常遭遇措辞困难,而且很难记住每一天的日常事务。她被法兰克福精神疾病和癫痫研究所收治,由阿尔茨海默医生诊治。五年后她去世了,那时阿尔茨海默已经搬到慕尼黑,在克雷佩林手下工作。当他听说迪特去世之后就安排将迪特的大脑送到了慕尼黑,用尼斯的染料为大脑切片进行染色,由此识别了日后用来确诊同名疾病的两个特征。首先是神经原纤维缠结,如今我们知道这是Tau蛋白异常的结果。这种蛋白质是确保脑细胞当中微管结构正常聚合的关键物质,微管结构不仅是脑细胞的支架,还要负责传送轴突细胞与树突细胞的神经元活动,从而维持细胞的新陈代谢。另一项特征则是淀粉样斑块。如今这一现象已经被人们当成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必要条件。这个现象也是蛋白质错误折叠的结果称。所谓淀粉样指的是蛋白质因为折叠错误而变得不溶于水。整整一类蛋白质都有这个问题,但是其中只有一种与阿尔茨海默相关。

    阿尔茨海默病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罕见的早发型老年痴呆,就像迪特的病例那样。但是我刚才说过,老年痴呆是一个很有问题的词汇。我们必须要明确,当人们讨论老年痴呆时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老年痴呆是一种综合症,包括了多种临床症状的集合,意味着某人的认知能力受损如此严重,以至于无法进行正常的日常活动。老年痴呆不等同于阿尔茨海默症。我之所以再次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很多人都惯于混淆两者。这种做法是将具体的特定疾病当成了一整套综合症。人们在讨论老年痴呆时经常犯下这样的混淆错误,政客尤其惯于犯这个错误。但是犯错的医生也很多,我刚才就不小心混淆了好几次。如果接下来大家发现我不小心混淆了老年痴呆与阿尔茨海默症,我先提前赔个不是,说嘴打嘴的事情谁都难免。但是我们确实需要非常小心注意我们究竟在讨论什么。要不然的话我们永远也无法回答本次讲座提出来的问题

    老年痴呆有很多定义。我在画面上展示的这段定义如今已经有四十年之久了:“老年痴呆即全脑范围内高级皮层功能受损。”我认为这段定义造成了很多害处,尤其因为当年这段定义的影响力很大。问题就在于“全脑范围”(global)这个词。将老年痴呆视为综合症的理念在过去曾经发挥过用处。在大脑成像技术尚不完善的时代,一旦某人出现了认知受损,我们必须确定损伤究竟是不是局部性的,是否仅仅影响语言能力。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或许意味着大脑当中存在可以通过手术来修复的异常病灶,例如脑膜瘤或者良性神经胶质瘤。在没有成像技术的时代,这样的抉择与手术事关重大。如果认知受损的范围分布广泛,人们就认为这是退行性问题。“全脑范围”一词应和了杰奎斯独白的收尾:“没有一切。”这个词与与事实的差距不能以道里计,因为这些疾病往往会造成选择性极强的后果,能在很大程度上向我们揭示大脑的结构机制,让我们了解大脑如何感知外部环境。此外,如果我们仅仅将老年痴呆视为全脑问题,对于病人也没有好处。因为这样的定义过度强调了大脑缺失什么,哪些部位已经失效,却没能充分强调哪些部位依然在生效。固然,疾病都会恶化,癌症会转移,但是疾病的最终阶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前十五到二十年间病人带病生存的时期。因此我再说一遍:“全脑范围”是个很糟糕的词,老年痴呆也绝不意味着没有一切。所以我才认为老年痴呆是一个很不适用的症候术语。

    我们现在确实更加深入地理解了阿尔茨海默症。根据此前的定义,人们曾经认为阿尔茨海默症就是早老性痴呆,具体来说就是早在65岁之前发作的老年痴呆。但是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针对所谓老年痴呆患者的研究表明,这些人就像阿尔茨海默症的第一位确诊病人迪特那样,同样存在神经原纤维缠结和斑块。有一项研究极大地推动了我们对于阿尔茨海默症的理解。研究对象是阿尔茨海默症的一种极其少见的形式,也就是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症。阿尔茨海默症确实会在家族内遗传,但是我想我们所有人都背负着遗传病的包袱。有些人倾向糖尿病,有些人倾向关节炎,有些人易得湿疹,等等。我们都携带着让我们倾向于患上某类疾病的基因,阿尔茨海默症也不例外在很少见的情况下,阿尔茨海默症的遗传形式是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换句话说发病父母的子女同样发病的可能性是50%。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症的发作时间可以非常年轻,我曾经见过二十岁的病人患上了常染色体显性遗传阿尔茨海默症。不过最常见的发病年龄还是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

    我我刚才说过,科学尤其是医学方面的进展很大程度上要依赖技术进步来取得。德国印染工业的发展就是研究阿尔茨海默症所必需的技术进步。基因检测技术让我们取得了同样重大的进步,因为现在我们可以从家族基因谱系当中找到致病的罪魁祸首。得到辨识的基因不止一个,这些基因全都参与了淀粉样蛋白质的生成。我姑且用图表给大家展示一下。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大脑中的淀粉样蛋白质是一种异常蛋白质,这种蛋白质不溶于水,还会结块。它做了蛋白质不该做的事情。这种蛋白质很可能有毒,但是目前我们还不理解它为什么有毒以及这种毒性如何导致了神经原纤维缠结的级联式发作,神经网络的最终崩溃与脑细胞的损失。图表上的红色意味着淀粉样蛋白质的前体分子Aβ蛋白,这种蛋白质分子会被β分泌酶与γ分泌酶剥离出来。正常情况下,这种蛋白质溶于水,也可以执行自己的功能。但是特定的基因变异会使得它不溶于水。对于我们已知的许多种蛋白质来说,进化让它们的可溶性恰好处于临界点上。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我也不知道,但是一旦出了一点什么意外,例如负责产生这种蛋白质的基因发生了变异或者外部环境发生了变化,那么这种蛋白质就会摇身一变,变得不可溶。而且这样的变化往往是级联式的。假设某种蛋白质很不容易变性,那么就将年龄增长与阿尔茨海默症联系在了一起,因为随着你越活越长,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也会越来越大。我们原本应该具备可溶的Aβ蛋白质,但是它们变性之后变得不可溶,团结成纤维扭结在一起,于是就形成了所谓的淀粉样斑块。这也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典型症状。人们想知道能否打断这个级联过程,从而治疗或者尽早预防阿尔茨海默症。

    研究这种少见的阿尔茨海默症对于理解疾病的发病过程也很重要。要想追踪一大群健康的五十岁左右群体,追踪观察他们哪些人最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这样的研究过程非常昂贵,也显然十分困难。但是追踪研究具有家庭阿尔茨海默病史、本来就携带变异基因的人们则要容易得多。对于特定的带病家庭来说,发病的年龄段一般较为固定。此外这样的家庭当中并不携带变异基因的兄弟姐妹还可以作为很好的对照组,用来观察早期阿尔茨海默症的发病进程,因为两者在成长期间暴露在同样的环境因素当中,并且具有同样的基因组。

    我们具体的研究方法是对这些人进行跟踪性的医学成像。我刚才说过,成像是我们研究与控制阿尔茨海默病的重要手段。我们可以通过成像来追踪大脑萎缩的进度。画面上呈现的是一位家族遗传阿尔茨海默病人多年以来大脑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脑室增宽,这是大脑萎缩的表现。画面上的图表显示了具有某个特定变异的病人们随着时间推移的病情发展。画面下方的三张扫描图都是病情早期的图像。图中以蓝色或绿色标注的部分意味着大脑正在萎缩,红色黄色标注的部位意味着大脑正在扩张。可以看到大脑最中央的脑室的体积不断增大,因为脊髓液填充了脑细胞丧失留下的空间。相对的,对于人类处理记忆至关重要的海马体则在不断萎缩,直到萎缩进程发展到一定程度时,病人才能满足阿尔茨海默症的临床诊断标准。但是在出现症状之前一段时间,病人的脑容量就已经开始下降了

    假如看一下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症病人体内的分子标记,就会发现这些病人的前驱症状期非常长。。许多国际财团都开出高价悬赏,敦促人们研究携带这些变异基因的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症家族。目前的研究方向包括Aβ蛋白质,Tau蛋白质,脑萎缩进程,尤其还要研究海马体的萎缩。在常见情况下,这些现象都标志着阿尔茨海默症的发生。这张图表是多种数据的聚合,已经发表了几年。如果让我来解读这张图表,那我认为它意味着在阿尔茨海默症出现症状之前的十五年时间遭到了人们的忽视。仅仅因为某人携带致病基因并不意味着此人就已经得病。如果我们说一个健康聪明活泼的五岁小孩仅仅因为携带了这样的基因就已经成为了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这种说法听上去总觉得不太对。但是在症状明显展露之前十年到二十年,问题就已经开始酝酿。确定这一点对于抓住预防疾病的关键机会窗口至关重要。

    当然,上述这一切的前提在于家族遗传性,阿尔茨海默症的特征可以推广到更为常见的偶发性阿尔茨海默症头上,也就是在六十岁到八十岁这个年龄段易于发作的疾病。这个假设是否成立还有待观察。但是阿尔茨海默症并非仅仅与记忆力缺失相关。这里有两个重点需要注意。首先,当那些在可溶与不可溶边缘徘徊的蛋白质终于走上歧路变得不可溶之后,他们并不会泛泛地抹杀整个大脑,而是很可能专门攻击负责特定大脑功能的神经。我们现在更加深入地了解了大脑认知的模块化,大脑当中有很多神经网络专门负责具体功能。其次,尽管我们一提到阿尔茨海默症就想到记忆缺失,但是记忆缺失却未必就是阿尔茨海默症的最典型症状。我们已经观察到了很多其他症状,虽然名为非典型症状,但是出现频率同样很高。

    画面上这套扫描图片来自一个从大脑后部开始发病的病人。和之前一样,绿色蓝色表示萎缩,红色黄色表示扩张。可以看到,发病的主要位置是枕叶,而这部分大脑负责处理视觉信息。至于画面下方的图表则反映了这位病人的语言处理能力与矩阵推理能力。前者并未衰退,而后者则衰退显著,或者是因为后者更加依赖视觉。这位病人的表现实在令人意外,因为他一开始是我们的对照组成员。不幸的是,他后来也患上了这种脑后发病式的阿尔茨海默症。

    威廉.乌特莫伦(William Utermohlen)是一位肖像画家,从费城搬到了伦敦。不幸的是,他后来出现了阿尔茨海默症症状,于是来到我们的中心寻求治疗并且不再画画了。但在我们的研究护士罗恩.艾萨克斯(Ron Isaacs)的鼓励下,他重新开始画画。随着威廉病情的发展,他继续创作了一系列自画像。这张画尤其令人揪心,因为当时他问我:“你们怎么能确定我有没有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我说:“我们也不确定。”他问:“你们怎么才能确定?”我说:“唯一确定的方式就是观察你的大脑。”所以他在这幅自画像的右侧画了一把用来锯开颅骨的手锯。他很清楚患病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困难,他经常说:“这只耳朵我总是画不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尽管如此,这些画作依然传递了不屈不挠的强大精神。全脑发作?没有一切?我不这么认为。

    混淆阿尔茨海默症与老年痴呆还会导致另一个问题:可能导致痴呆综合征的疾病的数量很多,今天根本讲不完。我想提一下另一种疾病,因为我们很有必要确定我们所谓的记忆究竟是什么。我们一般所谓的记忆指的是情景记忆,也就是关于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场景的记忆。处理这部分记忆就是海马体的功能。但是记忆不仅只有这一种,还有所谓的运动记忆,例如怎样骑自行车。此外还有语义记忆系统,也就是我们对于事实和意义的记忆。比方说,我运用我的自传式记忆来记得我要在礼拜二来到伯纳德旅馆做讲座。另一方面,我则要依靠语义记忆来记得“讲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依赖情景记忆用来记得我要来到伯纳德旅馆大厅做讲座,但是又要依靠语义记忆来回忆“做讲座”意味着什么。

    再来介绍几种其他相关疾病,例如莱维小体病。这种疾病与帕金森氏症有重合之处,它涉及另一种蛋白质,即突触核蛋白,这种蛋白质也会变得不可溶。我们现在正在意识到这些认知疾病在多大程度上相互重叠。随着病情的加重,许多此类蛋白质都会接二连三地出现折叠错误。梅尔文.皮克(Mervyn Peake)是女王广场医院的一位病人,后来有人查看并且发表了他当时的病历,当时人们并不确定他得了什么病,但是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他得的是莱维小体病。这些病人除了会出现帕金森氏症的典型症状之外,还会出现幻觉。他们的表现显然不同于精神病患者,他们极少说话。此外,人们一度认为血管疾病——例如由高血压导致的小型与大型中风——是老年认知能力受损的主要原因。这种我所谓的血管性认知受损经常与其他类型的退行性认知受损共同出现,尤其是在老年人身上。

    这一来就出了问题。传统上理解认知受损疾病的方式是使用奥卡姆剃刀或者说简约原则(principle of parsimony)。假如我有十个观察结果,我就得出十个结论。按照奥卡姆主教的说法,假如你有十个观察结果,用一个结论就能全部解释,那就选择这个结论。这种思考方式在医学领域很有用,尤其是在遗传病方面。我们经常原本以为存在两种不同的疾病,但实际上两种病却能用同一个基因失调来解释。但是随着人的年龄逐渐增长,问题就没这么简单了。美国医生约翰.希克姆认为,他想在一个病人身上诊断出多少疾病就能诊断出多少疾病。随着一个人逐渐衰老,奥卡姆剃刀原则也逐渐越发站不住脚。我们不得不应对同时发生的多种疾病进程。

    我这里暂停一下,说两句公道话。遗忘的口碑非常糟糕。但是正如拉罗什富科所说:“所有人都抱怨自己记性不好,但是没有人抱怨自己判断力不好。”我们确实经常抱怨自己记忆衰退,这是人们向全科医生提出的最常见的抱怨,尤其是在眼下媒体高度关注认知受损与老年痴呆的情况下。但是遗忘本身也是人体的重要机能,我们本来就不会记住一切。我们并不记得婴儿时光,我们并不记得2013年7月7日的大小事件如何确切发生,我们也并不记得毕生当中遇到过的所有语义学知识。上个月发表了一篇非常有趣的评议文章,认为遗忘对于大脑可塑性具有重要意义。我们承担不起记住一切的代价。

    阿根廷作家豪尔赫.博尔赫斯写过一篇非常精彩的短篇小说《记忆中的富内斯》(Funes the Memorious)。故事里的叙事者“我”在年轻时见过这个故事的同名主人公。此人在年轻时不用看表就知道当时的具体时刻。后来才听说主人公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摔成了瘫痪,但是却获得了完美的记忆。他现在可以记得一切,有时候为了打发终日瘫痪在床时的无聊时间,他会回忆此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要想确切回忆此前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件,本身就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他发明了一套命名系统来为河滩上的每一块卵石命名,然后他意识到仅仅做到这种地步还不够,因为他没有考虑到时间流逝的问题。他回忆当中的每一块卵石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变化。在此人看来,从正面观察某人或者某物是一回事,从侧面观察此人此物又是另一回事,他看到的是两个不一样的事物。如果我们当真具备完美记忆,那就无法从外界提取知识,也无法推广应用现有的知识,至于获得智慧更是无从说起。完美记忆意味着事无巨细、不分主次的流水账。所以我这里要为遗忘说两句好话:遗忘很有用,只不过我们这里讨论的是遗忘过度以至于有害的情况。

    我们能否活到高龄并且依然具备正常的认知能力?一个著名的案例是珍妮.路易斯.卡尔曼(Jeanne Louise Calment),她于 1997 年去世,享年122岁。她还记得曾经见过梵高来他们村的杂货店购买颜料。可悲的是,她比自己的女儿和唯一的孙子活得更久,后者在一场道路交通事故中英年早逝。90岁时,她与当地一位律师签订了一份终身年金协议。根据协议,她的公寓归他所有,但她有权在那里居住,每月可获得 2500 法郎。结果这名律师也没她活得长。她在签约三十年之后才去世,此时她接受的年金总额已经远远超过了她那栋房子的价值。她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接受了 CT 扫描,结果并没有显示出一般人所预期的显著变化。测试表明她的视力和听力都有所下降,但是记忆依然相对完整。还有很多例子表明人到晚年仍然可以保持着出色的认知能力。毕加索和摩西奶奶直到九旬高龄依然坚持绘画,鲁宾斯坦在89岁那年才举办了告别演出。在科学领域也有这样的例子。汉斯.科斯特利兹发现脑啡肽时也已经七十多岁了。因此直到人生终了依然保持健全的认知能力是完全可能的。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众所周知,要想获得医学问题的答案,最佳方法就是去翻阅《每日快报》。报纸上经常报道各种针对认知疾病的疗法,听上去都非常神奇。我确实认为很多形式的老年痴呆都可以治疗,因为很多疾病在过去都被划入了老年痴呆的范畴。我们现在惯于将老年痴呆视为席卷整个大脑的、无法治疗的疾病。但是哪怕像是婴儿甲状腺功能减退或者说呆小症,假如得不到及时确诊与治疗,也会使得病患在长大成人之后患上痴呆症。对于目前的退行性疾病,例如阿尔茨海默症来说,我们尚且不掌握药到病除的疗法。很多研究正在进行,尤其是针对淀粉样蛋白通路的研究。但是我们要谨慎使用治愈这个词,因为我们极少治愈某一种疾病。骨科医生很擅长治愈疾病,传染科医生很擅长治愈疾病,但是在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是学会如何与疾病共存而已。人们只是学会了怎样与癌症或者糖尿病之类的长期慢性病共同生活。我希望将来我们也能学会怎样与不正常蛋白质的积累共存,一方面缓解它们造成的不良效果,另一方面最大程度地利用依然保有的认知能力。

    最重要的是预防。这方面进展如何?我在伦敦大学学院的同事代表《柳叶刀》进行了一次评议,想要检视哪些与老年痴呆较高风险相关联的因素可以被逆转。首先是教育。有相当可靠的证据表明较高的受教育程度提供了某种认知储备,使得人们的认知能力在疾病来袭时不至于被抹杀殆尽。还有若干因素在中年时期发挥效力。我的同事们研究了老年痴呆风险因素的人群归因分数,最终得出结论:这些因素总共的影响力上限是30%。换句话说,如果人们能彻底摆脱所有这些因素——例如高血压、肥胖、吸烟、疏于运动、缺乏社交以及糖尿病——那就可以将患上老年痴呆的风险降低30%。有证据表明,欧洲和美国的痴呆症发病率正在下降。发病总人数依然还在上升,但是每年的新增病例数量一直在减少,因为四五十岁的西方人比过去更用心地管理了他们的血压。

    我认为老年痴呆这个词完全是在帮倒忙,老年痴呆只是认知障碍的冰山一角而已。《柳叶刀》调查委员会的重点是全因痴呆。值得记住的是,老年痴呆并不是波及整个大脑的疾病。我们需要从更宽泛的层面来思考认知问题。根据对于遗传性老年痴呆家族成员的跟踪性研究,早在任何人认为有必要进行诊断之前,当事人的认知能力就会遭到钝化,这就是冰山隐藏在海面之下的部分。但是身体整体健康的恶化也不容小觑。认知就像煤矿里的金丝雀。当身体不再健康时,认知会首先出现问题。比方说新冠患者经常感到头脑不清楚。很多情况下认知能力减退都是短期现象,但是依然非常重要。此外多种药物都会影响认知能力。头部受伤也会影响认知,受教育程度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环境污染也会损伤认知,无论是在幼儿时期还是在成人时期。另外还有贫困,这个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同样会影响认知能力。最后还有压力。

    我们应当改变叙事方式,不再单纯讨论老年痴呆,而是转而讨论更为广泛的认知层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留下所谓的认知足迹,就像我们的生活会留下碳足迹那样。我们需要最大限度地发挥认知潜力。

    那么应当如何维护认知健康?我这里开列了一张清单,上面的内容都是我个人推荐并且有过硬证据支持的建议。保护好头部;不要抽烟;要节食——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节食有利于认知健康;适量喝一些红酒——有大量证据表明红酒有助于认知健康,但我必须承认绝大多数证据都来自波尔多大学;睡眠很重要,因为在睡眠当中我们可以清除掉有害的蛋白质;冥想放松;体育锻炼;保持好奇——关键在于要保持活跃,包括身体与头脑两方面的活跃。所以请大家继续参加格雷沙姆讲座吧。谢谢大家。

    通宝推:桥上,普鲁托,十里铺基干民兵,TyphoonDoksuri,
    • 家园 说几个有名百岁老人

      杨振宁,103了吧,最牛

      基辛格,刚死,算100岁吧

      卡特,马上100。都放弃治疗进入临终关怀,没想到半年后都没事🙂

      ……

      这些人都没有老糊涂,他们的大脑都应该保留起来做研究。

    • 家园 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哪个患病率高?

      时间是有限的,不可能所有时间都去干医生认为有利的事情。

      如果体力劳动者患病率远高于脑力劳动者,我们就该多用脑,空闲时间玩困难的游戏。如果反之,就该多进行体育锻炼。如果差不多,就脑力劳动者去运动,体力劳动者去玩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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