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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刘心武小说《泼妇鸡丁》 -- hy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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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刘心武小说《泼妇鸡丁》

    最近听刘心武的红楼讲座,特意留心他的近作,发现他跟“吃”干上了,写了一篇小说《泼妇鸡丁》

    第十四章 泼妇鸡丁

    第是十三章 极品金牌鲍翅皇

    第十二章 香辣狗肉煲

    第十一章 人儿菜苞米面团子

    第十章 巧克力黑莓派

    第九章 京酱肉丝

    第八章 拔丝苹果

    第七章 剁椒鱼头

    第六章 萝卜焖面

    第五章 生煎馒头

    第四章 东坡肘子

    第三章 锅仔一品炖

    第二章 软炸里脊

    第一章 鱼香肝尖

    • 家园 第十四章 泼妇鸡丁

      泼妇鸡丁

        

        几个业主在夜色中发现了物业办公楼前的卡迪拉克轿车。“罗莉莉来了!”这消息很快传开。于是有些业主在轿车左右等候,要与罗莉莉当面对阵,讨还被损害的利益。面积欺诈!房屋质量欺诈!广告承诺欺诈!……我们要房产证!要退款!要赔偿!……尤其是独立采暖的住户,心情最不平静!秋凉开始,冬天将至,她那煤气公司还要按一立方米五元的强盗价格卖气吗?再敢!……强烈要求:立即把煤气价降到市区统一供气的一块八毛钱那个公价!要么立刻将园区的煤气管道与市区供气的主管道接通!不是也就只有两公里远吗?……激愤的业主议论纷纷,仿佛一堆干柴,蹦上一个火星就能嘭地燃烧起来。

        其实那些业主集中到那辆卡迪拉克轿车前时,罗莉莉已经离去。他们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人朝汽车走来,其中一个气性大的壮汉忍不住指着那身影就骂:“你他妈今天不解决问题就别想走!”那走来的其实是马姬娜,哪吃这个,立刻跳起脚对骂:“怎么着,你瞎了眼吧,冲你祖奶奶发什么邪火?”有的立即感觉出来那不是罗莉莉,就来劝发火的壮汉,有的此前也并没见过罗莉莉,因为恨她,所以也就想象成一个泼妇,听见她对骂,也就撮火,认为那壮汉冲锋在前并没有什么不好,就又去拉那劝壮汉的人。有个男士说我是业主委员会的,咱们有话好好说,最好大家进办公室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对话。旁边几个人就说,谁认得业主委员会的?那委员会空有个虚名罢了,做成过几件实事?壮汉气性越发大,拿拳头就砸汽车前盖,大叫:“我就不信你罗莉莉能把我吃了!”一位退休妇女就对他嚷:“嘿,你这样能解决问题吗?我可是希望切切实实解决问题!”又转身对被认为是罗莉莉的马姬娜说:“您替我们想想,拆迁到这儿,本想过安稳日子,可你这煤气价格实在是承受不了……”旁边一位妇女跟上去说:“我们的青春都贡献给这个城市了,如今我们享受不到公价煤气,心里头实在难过……目前这天价我们承受不了!”同时有个声音说:“人家是股份制公司,讲究的是市场价……依我说也不能让人家没赚头,两块钱一立方差不多……”另一个声音就叠进去:“那是你!还业主委员会的啦,屁股坐哪边了?”一片混乱中,那壮汉狂怒中又砸了一下汽车,结果,一声嘶哑的厉吼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谁他妈再敢砸车我把他丫头养的头给砸扁!”这不是女人的声音,是男人的声音,当然不会是罗莉莉,大家定睛一看,果然是个男的,敞着怀,捋着衣袖,透着大流氓的蛮横,就都哑然。那是幡爷……

        冯团长要组织保安队员过去劝架护车,被蔡宪拦住了,他责备冯团长:“糊涂蛋!这咱们管他干什么,他们越窝里掐越好!”

        如果把那景象录下来放给罗莉莉看,那真好比送了她一整罐定心丸——如今的所谓业主者也,根本是一盘散沙,距离整合为一种理智而有序的力量,来与开发商抗衡,还遥遥远远哩!

        误会终于解除。那激动中以拳砸车的壮汉主动向马姬娜道歉。马姬娜倒仰脖笑了起来。幡爷拍拍那汉子肩膀说:“兄弟,我倒喜欢你的爽快!”他们各自开着自己的车离去了。那些业主扫兴地散去,少不得互相埋怨。

        一片紫云散去,露出仿佛半个煎饼的月亮。

        九点半了,榆香居里的外客陆续走净。四张桌子拼在一起,何凯的生日宴终于开始。

        蛋糕放在当中,插上二十一支小蜡烛,王茂帮忙点燃,非要笑梅跟何凯一起吹那火苗,佟妮就把笑梅往何凯身旁推,笑梅挣脱开,何凯憋足一口气,把那二十一支蜡烛火苗一次吹灭,大家都拍手笑叫起来。王茂带头唱“祝你生日快乐”,大跑调,没几个人跟他唱,大乱就跑过来说:“唱那酸歌干什么!来,何凯,唱一个‘爱江山更爱美人’!”这歌也没唱成,何凯就说:“哥儿们,喝呀,吃呀!”凉菜早已摆好,啤酒也都到位,更有两瓶二锅头酒戳在那里。有个哥儿们说:“何凯你怎么不切蛋糕?”王茂就拍他脑袋:“这都不懂!蛋糕要最后吃!”佟妮就笑:“那蜡烛是不是吹早了呀?”大乱就说:“嗨,讲究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规矩干什么!先把蛋糕挪那边空桌上去!不过呀,何凯,你到底还是要把那个意思说出来才对——你说,今天请客,还为了哪一桩?”小伙子们就一块起哄:“我们都不知道,你说说清楚!”何凯就举起啤酒杯说:“那就,都别知道了吧!……”小伙子们哄得更加厉害,何凯就说:“那就,为我跟笑梅……为我们俩好,干一杯吧!”小伙子们大都抢着去跟笑梅碰杯,发现笑梅杯里跟佟妮一样是雪碧,就硬给她换成啤酒,笑梅喝了一大口,说还要去端热菜,佟妮就把她按在座位上,命令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客人,只许在这儿吃喝,不许进厨房!”这时候大乱端出了头两份热菜:软炸里脊和鱼香肝尖……

        老板娘从厨房出来,她已经嘱咐好了灶上的狐狸,朝何凯笑着走去,何凯笑梅忙离座敬酒,老板娘说:“我该敬寿星小凯才是!也祝你们俩一辈子真能好到白头!”喝了酒又说:“我跟狐狸说了,给你们炒盘腰果虾仁,算是我的寿礼!”大家鼓起掌来,老板娘把双手往腰上一叉,扬高嗓音说:“不过,你们别闹太厉害了,尤其不许喝了酒撒疯!”又落下嗓音说:“我可要回去歇着了。你们都听狐狸的吧。”狐狸亲自端来了一海盘腰果虾仁,老板娘就再嘱咐他:“都交给你了。明天早上我来了要发现差池,只找你跟大乱算账!”大乱就喊冤:“都听他的,关我什么事?”老板娘捅他胸脯一下:“带头闹腾吧!只要明天来了,没揭了这屋顶,我就饶你!”大乱就又故意捂着胸脯仿佛痛得快要昏倒……

        老板娘一走,一桌年轻人真有那掀翻屋顶的架势。有的就开始喝二锅头。

        当时保安队有十一个战友来参宴。另有六个在值班。何凯去恳请了队长两次。第一次队长正洗脚,情绪似乎格外低落,跟他道谢,贺他生日,祝他跟笑梅幸福,说实在觉得太累,一会儿可能过去喝一杯,让他们千万别等他,这就好好乐一乐吧。第二次已经躺下了,说有点感冒,实在去不了,请他原谅。何凯也就只好算了。那时蔡宪等人已不再在那宿舍里打牌,空荡荡的宿舍里,灯光昏暗,队长独自躺在他那单人铺上,显得特别落寞。保安是个吃青春饭的职业,自然不会有什么养老保险,他们也没有医疗保险,得了病,互相也不会问要不要吃药,都是硬扛过去。何凯离开宿舍的时候,对队长充满同情。队长三十出头还没媳妇呀!就是没病,非拉他来看自己跟笑梅怎么幸福快乐,他来了心里能舒服吗?

        在宴席上,何凯心情大畅,眼角眉梢仿佛鱼尾欢摆。原来他觉得自己当这保安是一种沦落。他父亲是看林员,比一般农民身份略高,有一份固定工资,本来是发誓要把他培养到高中毕业,让他考大学的,没想到他刚上到高二,父亲有一天突然大呕血,去医院,查出来胃癌,而且已经到了三期,没过三个月就去世了,这样,他母亲就把一个才十八岁的姐姐马上嫁了出去,他自觉辍学外出打工,就这样,失去父亲的家里,母亲带着他一妹一弟生活,家境空前地困难……他把这一切都跟笑梅交代了,笑梅家里情况比他家要好,却一点不嫌弃,说:“我们可以两个人绑在一起,在这城里发展呀!”是的,他们不会总是一个当保安,一个当跑堂,他们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精力,他们都商量好了,制定了一个“凯梅五年计划”,相信必定会有大把的机会,让他们有大把的收获,若问那计划的具体内容、施行步骤,对不起,那可是他们的绝对机密!……看来他来这儿当保安是当对了,原来他跟笑梅的缘分,注定是在这榆香园里啊!明天要一起去拜一拜那棵老榆树!

        热菜川流不息地端出来,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其中若干种是这些来自农村的小伙子们以前未曾品尝过的,每一盘上桌后都几乎很快被秋风扫落叶般席卷一空。一箱啤酒很快只剩下几瓶,二锅头加了一瓶,王茂还喊着要加,旁边战友劝他算了,他就大声嚷:“算在我账上!这儿是不是饭馆?我自己点还不许吗?”有几个战友知道队长已经睡了,就主动去跟值班的换岗,让他们也来吃一口。侯伟换过来以后,把那残余的腰果虾仁连盘子舔了,喝着啤酒,高兴得手舞足蹈。

        大乱宣布:“底下上咱们狐狸大哥最拿手的菜——泼妇鸡丁!且听我细说端详:这菜狐狸没跟老板和老板娘露过,为的是,今后自己去开店,就用这菜名当馆子名,准定生意火爆!狐狸大哥那回做夜宵,做了盘自己享受,让我也享了口福!你们该说,不过是鸡丁,稀奇到哪儿?刚才不就有宫爆鸡丁,还能超过那味道多少?嘿,一会儿你们尝了就知道!此菜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这是狐狸大哥来这儿之前,做给一个美食家先生吃了以后,人家说的赞词儿!其实这菜要好吃,我的功劳不小!这话怎么说?料是我备的呀!上好的鸡胸脯肉,切成匀丁,这倒也平常,难得的是,怎么个泼妇?辣椒,胡椒,花椒,葱,姜,蒜,香菜,茴香,蒿子秆……怎么辛辣怎么兑,怎么泼撒怎么来,可各样比例要恰到好处。那配料是我的功夫,到锅里就凭狐狸的妙手啦,别看搁了这么多麻辣刺激的东西,出锅上盘夹到你嘴里,外焦里嫩,喷香爽喉,原来这泼妇是个好泼妇!泼妇骂街,骂的是贪官污吏!是奸商坏蛋!句句骂到点子上,痛快!舒服!开心!过瘾!……”大家听了就一片叫好声,使劲鼓掌,喊:“快上!快上!”

        佟妮果然端上来两大盘泼妇鸡丁。筷子箭杆般射向盘里。立刻喊好。干杯声不绝。这宴席达到了高潮沸点。

        谁料到乐极果然生悲。

        最后上的是一大铝盆海米白菜粉丝豆腐肉丸炖出的东西,号称沙锅什锦,其实是狐狸知道这群保安你若真用沙锅给他们做,那恐怕只够一个人吃,所以用大铝盆炖,而且让汤水格外地多。诸菜齐备,何凯忙让狐狸坐上席,感激不尽,他敬酒,笑梅给点烟,几个保安就给他搛菜,狐狸说:“哎,自作自受,哪有滋味?干脆,给我块蛋糕吧!”他说这话时,已经有人在动蛋糕,那是王茂,他在席间一直盯着佟妮,佟妮吃了泼妇鸡丁,说:“好吃好吃,真辣真辣……”直嘬牙花子,他就凑过去说:“吃点甜的,就没事啦!”佟妮说:“真的吗?”他就让佟妮跟他到那边放蛋糕的桌子旁,拿水果刀切蛋糕。佟妮拦他说:“是不是该让人家寿星来切呀?”他就放下刀说:“是呀是呀……要不,这样吧,你先吃颗樱桃!”他就拈起蛋糕上的一颗染过食物色素的、红得透亮的樱桃,往佟妮嘴里送。佟妮本是天真烂漫的少女,此刻正被宴席狂欢的气氛裹挟,也没觉得那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就用嘴唇衔住了那颗樱桃。王茂见佟妮衔了他奉献的樱桃,身子就酥了半边。眼前不就是个林心如吗?而且这个林心如仿佛知道了他的心,红红的嘴唇,衔着红红的樱桃,是一颗樱桃还是两颗樱桃呀?王茂也来自穷乡僻壤,享受过的欢乐不多,在他二十三岁的生命历程里,此时此刻他最快乐最幸福……当什么王子啊,世界上有那真王子,拿千金万宝来跟他换这一刻,他肯么?

        哪知王茂的举动,一直在大乱的监视之下。王茂将佟妮巧言引开,两人聚到那边蛋糕桌前,他已经不能容忍,站起跟了过去,及至见到喂樱桃的情景,心里就有颗炸弹轰然爆炸,他过去就一把揪住王茂衣领,吼出来:“你他妈的敢动!”王茂被这突然袭击弄蒙了,本能地反抗,大乱撒开他衣领,端起整个蛋糕就往王茂脸上一扣,王茂眼睛被糊住了,一边乱骂一边扒开糊眼的奶油,这时满桌的人都朝他们那里看,也不知究竟为个什么,只觉得很像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搞笑镜头,就哄笑起来,有的鼓掌,有的跺脚,有的吹口哨,连佟妮一时也忍不住笑,大乱一看佟妮居然还笑,更觉得心上扎了把刀,就从兜里掏出那个鸡心银项链,直晃到她眼前,大骂:“这个你不要,要他那×樱桃!”佟妮一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窘,掩住脸,跟着就哭了,笑梅就赶紧过去搂住佟妮,责备他:“你怎么欺负人?”王茂扒拉开些糊眼的东西,看清了大乱,就扑过去要跟他拼命,何凯等就赶忙去拉架,都喝了过量的酒,加上仇恨深重,哪里拉得住?王茂大乱两个人就从屋里打到了屋外……

        本来他们在榆香居里的笑闹声,虽有门窗遮挡,就已经泄露于外,现在打架、劝架以及像侯伟那种不打不劝却跟出来喊“好呀好呀”凑热闹发酒疯的都跑到了院子里,立即像剪刀般地铰破了深夜的宁静——这时已经快零点了。

        “×你妈×!”

        “打死你狗娘养的!”

        光这两声凄厉而嘶哑的、出自青春生命的狂吼,被吵醒的人就够惊悚的了。

        冯团长本来睡得不沉,迷迷糊糊的眼前总有那雪教授的全身或面部表情或单只是身体局部的生动呈现,在床上不住翻饼,忽被那厮打声惊醒,稍一愣神,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职——倘若他勉强支撑着去参加那宴饮,肯定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立刻跳起穿衣,冲出宿舍,半路遇到从门岗和巡逻位跑过来的保安,挥手对他们说:“回去!回去!没你们的事儿!”跑到榆香居门外,迎面来了何凯,何凯本是满心愧疚,迎上去有知罪的意思,那冯团长不见何凯便罢,一见何凯,旧恨新仇,妒火闷气,喷涌翻滚,不由分说,伸出手去,就掐何凯脖子,大喊:“你做的好事!”何凯拼力挣脱,事后发现脖颈那儿有道血印子。几个参加宴席的队员就忙过来告诉队长,打架的不是何凯,是王茂跟大乱在打。那时候王茂跟大乱已经分别被人死死拽住,两个人还在挣蹦,嘴里继续大声地不干不净。佟妮坐在餐厅门外台阶上掩面痛哭,笑梅坐在她旁边搂住她肩膀劝慰……

        附近几个楼里被惊醒的业主不少。有的立即给门岗打电话,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傍晚就有警车呜哇叫,现在又有人吱哇惨叫,真

    • 家园 第是十三章 极品金牌鲍翅皇

      极品金牌鲍翅皇

        

        警车的到来,让几个人极不高兴。

        首先是蔡宪。牌战正酣,手气正旺,怎舍得停下?而且,小区出了什么事,一般都是由保安队请示他,经他批准,然后再报警。想必是业主自己报的。一般业主有事也会先找保安,这回是哪个保安这么糊涂,竟没把业主稳住?那冯团长又是怎么回事?事先也不来汇报,警车进门了,才跑进来见他。蔡宪听明白,无非是那陈画家丢了个照相机,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警笛鸣响,一园皆知,众业主本来对物业就很有意见,这下一定会觉得保安方面出了漏洞,没了安全感。他看那冯团长一脸晦气,大失往常的英姿杀伐,站在他身旁竟一筹莫展,更不禁满腔怒火,把桌子一拍,吼起来:“就说我不在!谁拉的稀屎谁擦屁股!你给我滚!”完了扭回头,对三位牌友说:“接着来接着来!他妈的一个破相机也值得打110,真他妈穷疯了!”稀里哗啦就游泳般地洗牌。其实那圈还没打完,本来就要“门前清”叫和的汪总就冲他高叫:“嘿嘿嘿,有你这么赖皮的吗?”……

        冯团长不仅是不高兴,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刚刚发生不久的,雪教授家的那一幕,让他胸臆里满溢着犯罪感。他是从天堂回到了地狱?不不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那雪教授家是地狱,现在他是回到了地面……但那又是多么迷人的地狱啊!……他很难从天堂或者地狱里的那个角色,转换复原为一个保安队长,原来接应镇派出所或刑警队来人,对他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此刻他迎着停稳的警车走去,却六神无主……

        在厨房帮着洗盘碗的何凯烦透了。他知道,按惯例,这些开警车来的,事后多半要由蔡总挽留,到榆香居吃“工作餐”。那就又要折腾好一阵。他那意义重大的晚宴,还能不能如期举行啊?他朝备料的大乱望去,大乱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再朝狐狸望去,正在旺火前颠锅,看不清表情。

        不高兴的还有王茂。警笛声响以前他就不高兴。因为蔡总他们又来打牌,他们轮休的保安队员不仅不便进屋到自己床上躺靠,更糟糕的是,也就不能看电视和光盘。有个卫星台正播《情深深雨濛濛》,他们前几天都看的,现在还记得头天那一集最后的“扣子”,究竟今天的两集里,怎么解开那“扣子”,又有怎样的新“扣子”出现?此刻他坐在庭院里的长椅上,心里痒痒的。他们这些保安的生活,说实在的,上班和下班并没多大的差别。榆香园就那么大,那个空间上班巡逻得已经腻味到要吐,下了班难道还把那空间当公园逛?纪律上又不许随便出园门,因此下了班惟一的乐趣也就是看看电视和光盘,现在《情深深雨濛濛》看不成,头天请假出去,从园外音像店租来,本是留到今天晚上看的那盘成龙武打片,也看不成,而且后天还盘时必得加钱!唉!警车进园后,王茂高兴了一小会儿,本以为蔡总他们的牌局也就收场,结果发现是队长去迎那些人,张嘴就是“对不起蔡总不在”的谎,宿舍也依然还是赌场!他一脚踢开脚下的一块石子,恨恨地把双臂展开用手掌抠住椅背,无聊地望着自己伸直的双腿。忽然,他想起来,有一天,他轮休,也是这样的姿势,坐在那边甬路边的长椅上,恰好陈画家送一个客人路过,看见他,那客人就说:“小伙子,好长一双胳臂好长一双腿,若是从小培养,是个芭蕾舞剧《天鹅湖》里演王子的料!”陈画家也点头说:“是呀是呀,要画小王子,这是最好的模特儿啊!”他没大听懂他们的话,但说他是块“王子料”,这个夸赞的意思,仿佛一颗糖果,落进他的心湖,不断地溶解着,令他想起就感到甜蜜。这天在昏暗的夜色里,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默默重温那琼瑶剧的前几集,结果,他越想越觉得,他已经进入了那个剧里,他是一个王子,而林心如演的那一角,爱的既不是古巨基也不是苏有朋演的那些角色,爱的是王子,也就是他……晚风拂过他的脸颊,他清醒了些,魂儿出了那个剧,但并不沮丧,因为他觉得,就在这儿,在榆香居,有一位的眉眼儿,至少是有三分像那林心如……唉唉……能得着这个林心如,那自己也就远胜过苏有朋,以及天下所有的王子了!……

        也有反而高兴的。老板娘就是一个。别看幡爷只带了一个女的进包间,点的菜足能供八个人吃了!而且幡爷一贯爽气,百元五十的大票,甩下从不要找头。更可喜的是,那多少天没人点的螃蟹,在冰箱里怕都有半拉月了,今天全做成香辣蟹销出去了。警车来了那就更好了,就是人家不想吃,蔡宪也得把他们拽来吃,反正到物业财务上报销!那几条平鱼,大乱说馊了,不能给何凯他们上,好呀好呀,别给何凯,就让狐狸多搁葱姜蒜,多放酱油醋辣椒,端去慰劳蔡宪他们!

        还有一个高兴的是笑梅。她虽然也听到了警笛声,看到了警车,但觉得跟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她从一辆野“的”上下来,捧着一个大盒子,走进了园门。她跟老板娘请了假,说去给何凯买生日蛋糕,老板娘自然批准,本以为她不过是到园外的超市去买,一小会儿就回来,谁知她花了来回十五块车钱,到康垡镇上去买回一个四十五块钱的大蛋糕!笑梅回到厨房,何凯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原以为她是去给业主送餐了呢!揭开盒盖,上头还有特意让人家用彩色奶油挤出的“祝何凯生日快乐”字样,以及附送的一包小蜡烛,围观的就全赞好,老板娘难得地说:“先搁冰箱吧,吃它还早啦!”何凯埋怨笑梅太破费,大乱说:“要怪就怪我,是我悄悄跟她说的,这外边超市那些二三十块的,用的全是麦琪淋,就是人造奶油,瞧人康垡镇的,等会儿你吃了就明白,真奶油的味道就是不一样!”何凯这才一扫烦恼,望着回来就忙着去给客人上菜的笑梅,心里仿佛有蜜水在流淌……

        警员到陈画家那里听取了案情,做了笔录,也就离去。临走前对冯团长说:“看来是用钥匙进的门。钥匙哪儿来的?配的?还是有那万能钥匙?你们先做些调查研究,有线索随时跟我们联系。”冯团长本不敢擅自做主,但话还是不能不说:“吃了再走吧。”人家就笑:“这是什么饭点儿?”是呀,晚饭人家一定刚吃过,夜宵又太早。警车总算没鸣笛地离园了,冯团长望着那尾灯吁出一口气。一直跟在冯团长屁股后头的侯伟这时在他身旁说了句:“肯定是有那万能钥匙……”冯团长就扭头威严地对他说:“你怎么在这儿晃?还不赶紧接着巡逻?但凡你眼睛尖一点,也不至于让那贼钻了空子!下了班你好好给我写检查!”侯伟就马上溜开了……

        刚平静下来不到一刻钟,忽然又涌来一波。

        蔡宪手气不好,正心烦意乱地忙着捞回来,忽听冯团长站在身旁报告:“蔡总,罗董来了……”

        蔡宪本能地把胳臂扬起来,嘴里差点骂出“滚一边去”,刹那间胳臂僵住,扭头皱眉问:“你说谁来了?”

        那汪副总经理却听得明白,本来快要叫和,立刻放弃,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他是怕那罗莉莉找到这宿舍来。

        罗莉莉难得一来。来了,当然不会到保安宿舍。她径直进办公楼,往总经理室去。她的男秘书抢在前面。物业公司总经理姓秦,在这园里也有个单元,他接到罗董秘书半路打给他的电话后,已经恭候在楼道里。

        蔡宪和那汪副总经理赶到总经理办公室,一进门就看见罗莉莉铁青着一张脸,坐在大皮沙发上,正眼也不看他们,只是说:“好呀,你们手机都不开。不想干了是不是?”就都不敢落座,站在那里只是发愣。

        “那车是谁的?”罗莉莉问。

        三个经理都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车。面面相觑。

        男秘书就说:“怎么停着辆卡迪拉克?乍看跟罗董的一样。”

        三个经理都不知道,没注意,答不出来。

        那是马姬娜的车。物业办公楼前的停车坪,业主一般不会在那里停车,在那里停放的一般都是外来车。像幡爷那种一般的车型,刺不了罗莉莉的眼。

        “我马上让保安查问。”蔡宪说,就要出去布置。

        “不用你的马后炮。”罗莉莉命令秘书:“你去。告诉那保安队长,别的人都不能进楼来!”

        三个经理就知道罗董来得不善。

        “站着干什么?是不是也要我站着说话?”

        三个大男人这才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这罗莉莉四十出头,打扮得很仔细,却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她容貌上的最显著特点,就是上下牙齿咬在一起,那两排牙齿都还整齐,也很白,但既不是天包地,也不是地包天,不说话的时候也常露出来,天地相合,给人一种格外坚毅、果断的感觉。她一身紧身黑装,一串很长的水晶项链,一直垂到瘦瘦的胸部,被高级名牌黑装一衬,在灯光下熠熠闪亮。

        “哪位能跟我说说,那谢超节是个什么东西?”

        原来她急急到此,正题是关于谢超节的。

        蔡宪立即汇报。罗莉莉用一只手摩挲着那项链下垂的部分,仿佛心不在焉。

        “谢超节影响有限,目前各部门员工情绪稳定……”秦总经理插话。

        “财务部没受什么影响,我们员工每天照常到各户催收欠交款,不在家的都把催款条贴在了门上,也还见效,现在又有三十多户补交了物业管理费……”汪副总经理也插话。

        “保安方面就更没有问题……那谢超节征求签名,保安一个没签……”蔡宪还要往下汇报,被罗莉莉阻止了。

        “这些都知道。我现在要你们告诉我的是:这谢超节有没有什么背景?”

        三个经理就都语塞了。

        背景?像谢超节那样的芥豆,能有个什么背景?

        他们倒都知道,罗莉莉有背景。但如果真有人命令他们讲出那个背景,他们也并不能讲清楚。罗董存在很久了,他们则都是这一二年才谋到这里职务的,目前物业公司拖欠员工工资三个月,但那是他们以下的员工,他们则工资一直照发,而且都在三千以上,他们愿意继续领这样的薪酬,何况还能揩出若干无形的油水。他们只希望罗莉莉那背景能继续硬硬地存在。

        罗莉莉现在既是这个开发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也是同名物业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她开发的项目不仅榆香园一个,管理的楼盘自然也多,这榆香园物业只是其分支之一,榆香园物业经理们提起总公司,称为“大物业”。近两年罗莉莉更涉足其他领域,比如又成立了一家煤气公司和一家物流公司,也任董事长。她还有一些其他投资,是另一些公司的股东。不要说一般与她有业务交往的人士,就是她的直接下属,经理级的,也都不知道她究竟有几个住处,多半在哪里过夜;也不清楚她现在究竟有没有丈夫;只知道她常乘坐那辆银灰色的卡迪拉克,但也不尽然,有时她会自己开辆帕萨特出现,究竟她有几辆小汽车,也没人说得清。她从不炫耀学历,出国活动也不张扬。如果不用神秘这个词,那么,可以说,她很模糊。

      据说罗莉莉原来是个秘书的老婆,那秘书当然不是一般的秘书,是你想象得出来的,很重要,而且前途很辉煌的那种秘书,后来他们俩离婚,那秘书成了也拥有不一般秘书的人,她呢,就开始了头一个房地产项目,也就是榆香园的开发,开发公司的顺利注册,以及首笔贷款的顺利到位,还有土地使用权的批文等等,据说实质上就是她前夫给她的离婚补偿。当然,表述这一事实时,“实质上”三个字不能少,因为外在形态上,她的“下海”都与她前夫无关。在这个都会里,罗莉莉在开发商里头,实际还算不上多大的角色。甘苦自知,公司业务的拓展,真是处处风波处处愁。业主说她是欺诈,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她想坑害业主,特别是跟某些部门打交道,以她的经验,有时候就算遇到那不受贿的清官,真比那喜贿赂的浊官可怕,因为前者的官僚主义,往往体现在全无时间观念上,一项手续的审批,拖拖拉拉,全不想想企业的资金流动不起来,就仿佛一个人得了脑血栓,会中风瘫痪,以致死亡!后者虽然喜欢贪你些好处,增加些你的成本,但他能比较麻利痛快地给你把合法的事办成,把那至关重要的章子盖上——其实也未见得枉法……比如业主说她一个楼盘里有的楼六证齐全,有的不齐全,但那不齐全的她也囫囵着卖,似乎蛇蝎心肠,刻意蒙骗,他们哪里知道,她何尝不愿一次把证办齐?那卡壳的原因里,就有清官的官僚主义在内,她那六证不齐的房子若等到全齐了再卖,无异于一个人先饿死再给他灌流食啊!……她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艰难,仿佛雾海孤帆,随时可能覆舟!……谁能相信,别看她每天开着豪华车,一身豪华名牌,出入豪华场所,谈的动不动上亿的生意,但有的时候,她是一点提现的能力也没有,也就是没有现钱,她的消费方式要么是用很多个信用卡轮番透支,要么干脆记账赊购,最后都打在她生意的成本里。每回大松一口气,那必定是新的贷款,终于又到手了,那时候她会把原来的一般消费欠账全部结清,手里会有很多现金,当然,拖欠下面的工资,也就可以全部发放或至少发放一部分。她当然愿意赚钱,赚大钱,飞快地赚钱,按期还贷,但赚钱谈何容易,贷款就经常还不上,于是就得设法拆借……据一个模模糊糊的说法,她和另外一些类似的生意人一样,由于有某种背景,或者是使银行的人以为她有那个背景,于是,解决危机的手段,就是借新贷填旧贷,当然是在不同名号的银行之间,来玩这个把戏;因为她毕竟往往又能赚到一些钱,居然自身也能填平一些窟窿,有的贷款确实也勉强地按期或拖期不久还上了,总算起来,还不到资不抵债的程度,所以也还不能把她的行为轻易定为骗贷……她究竟是怎么在商海里游泳的,呛了水怎么吐出来,怎么继续往前游,又究竟是想游多远,最后游到哪儿去?这都是她的商业秘密,也是她的内心隐私,不好轻率揣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当她一个人在她的梳妆台前卸妆时,她会痴痴地望着镜子,而一滴浓浊的泪水,就会从她的左眼或右眼的眼角溢出,缓缓地流淌到她的脸颊,她也不去揩抹。窗外月亮多次窥见过,可以作证……

        眼下她又一次陷入危机,而且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危机。她那煤气公司无力还贷,物流公司严重亏损,玉岭度假村的开发占尽资金骑虎难下……倘若她再不能拿到一笔新的贷款,那么很可能全军覆没!但她自视是一个既聪明又谨慎,既坚毅又灵活的强者,她正既胆大妄为又小心翼翼地在涉过这次的险滩,当此之际,必须懂得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往往很大的事业,会败在很小的一处疏忽上……

        来榆香园之前,她正在一家顶尖级的豪华餐馆里,宴请一些很重要的人士,其中没有一位是银行本身的成员,但也没有任何一位是跟银行完全无关的赘客,表面上这是一次最纯粹的私人饭局,实质上这是她获得新贷款的重要一步。席上有极品金牌鲍翅皇。这当然是一个堆砌辞藻的菜名。既是“极品”又何必冠以“金牌”字样,还非得称什么“皇”。那道菜每人分开上,一只银盘托着一个银钵,钵里当中又有一个银托,托起的是非洲大鲍,周围是鱼翅羹,据说那羹里还撒了金粉。一位客人笑说:“其实这鲍鱼从形象到味道都跟轮胎差不多,而鱼翅羹又太像胶水瓶里挤出的胶水!”其余的客人就点头,笑。就在这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报馆记者打来的,称打电话的地点是星巴克咖啡厅,而并非报社里;告诉她报社收到一个叫谢超节的民工的投诉材料,这样的材料本不稀奇,但是这位民工寄来的信封上却明白无误地写着他们一位副总编辑的名字,因此是那副总编辑先拆看的,后来转交给下面,交代并不见报,但要整理为内参上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位记者是她罗织在社会关系网里的一个棋子,时不时她会让秘书通知该人来参加她旗下公司的某些活动,如开园典礼呀,楼盘推介会呀,物流公司“接轨论坛”呀什么的,每次自然会让该人领到一个“红包”……她接听电话时不动声色,甚至也没有跟那位记者道谢,只说相信一切都会正正常常。接完电话她的思绪集中在两点上:一,谢超节是怎么知道那位报馆副总编辑姓名的?二,这位副总编辑,她早知道,是通天的!……她以若无其事的仪态应酬完那个鲍翅宴以后,便立即来到了榆香园。

        ……三个经理,三个臭皮匠吧,顶不过她这么一个女诸葛。她当然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事态告诉他们。但她要他们暗中调查,谢超节跟园里哪些业主——不是指一般的业主,尤其不是指那些拆迁户或者外来的小财主,主要是指那些离退休的知识分子型业主——来往密切?特别是近期。要从电脑中的业主资料里查阅出,哪些业主可能怂恿谢超节“告御状”?要亲自查阅,只能向她报告,不得扩散,尤其是,绝不能惊动这些业主。至于谢超节本人,责成蔡宪明天就找他当面讲清:一,你被公司开除;二,你的工资,从原来所拖欠的,到今天为止的,立即发放。如果谢超节不愿被开除,那就必须和其他员工一样,等待公司渡过难关后再领取工资。估计他会选择现金工资,而且会很快带着怀孕的妻子返回老家,因为在北京生孩子那成本比在他老家要贵上几倍,而他老婆孕期已逾半年绝不能再耽搁。万一谢超节本人或以后有关机构来纠缠:究竟为什么开除他?这就必须由你们准备好相应材料,像那回业主家的火灾,就可以落实为谢超节为其修理煤气管道马虎所致。这材料也可能永远用不上,但明天就要准备,越快越好。开除谢超节同时发放他全部工资的事不要正式公布,但要让其广泛流传,这样就等于向全体员工宣布:要么领钱立刻滚蛋,要么留下静候欠薪!现在他们也都知道,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民工遍地都是!你走了,马上可以补上一个,但你再去找别的工作,那就难了!

        三位经理毕恭毕敬地把罗董送走以后,都不禁赞叹真是有水平,难怪人家能发财,心高气盛倒平常,心细如丝真在万人之上!

        罗董的那位男秘书,兼司机和保镖,把车开到了环路上,他正襟危坐,手握方向盘,喉咙有点痒,却不敢咳嗽。他已经取得经验,如果罗董进车后,坐在后座右边,那就是心情还比较好,有时会跟他说几句闲话,他呢,也可以主动说些话,例如评价一下路过的海鲜酒家;但是如果罗董进车后,坐到后座左边,也就是他背后,那就意味着她心情很坏,这时如果招惹了她,她可能立刻炒你的鱿鱼,据说前任秘书,就是因为不懂这一点,偏在这时话多,被她炒的鱿鱼。

        罗莉莉在车上心情确实奇坏。她对自己说:是呀是呀,惟文人与鸭子难养也!鸭子的事她现在没去想,想的是文人。鸭子,面首,情人,她以前处理不妥,曾把个别的安排在公司里,甚至当做司机、秘书、部门经理,后来发现那样做有百弊而无一利,现在她绝对不让他们沾她的事业,比如现在这个秘书、司机兼保镖,挑的就是一个毫不能引出她那方面欲望的男人。文人里,除了传媒界里某些用得着的,她尽量一概不沾。有回在某社交场合,一位作家得到她名片后,竟接二连三地给她签寄自己的新著,还在附信里表露,希望能有机会跟她畅谈,了解她创业的甘苦,意思是如果她有那愿望,可以给她写报告文学,树碑立传;那作家的书她翻也不翻,也不往书架上放,让秘书拿开,怎么处理也不交代;后来那位作家又在一次大型社交活动里遇上她,趁自助餐取酒的机会,跟她套近乎,问及她新开发的一个小区,颇露骨地表示想住进去,大概至少是希望她只收成本价,她则笑吟吟地,淡淡地说:“那里不是有售楼部么?”说完去招呼别的人去了,那作家就捏着个酒杯僵在那里好久,但那以后,竟还给她签寄新著,真有点锲而不舍的黏糊劲。那样的作家就死不明白,不光是她罗莉莉,许多开发商都对作家以及类似的人文科学的知识分子毫无兴趣,甚至你越有名就越回避、防范有加。他们盖出的楼盘,最愿意卖给那些完全没有社会名声,但发了横财,又不事张扬的买主。作家之类的人物买了你的房子有什么好处?不仅你那开发中的问题会暴露在其眼底,作为利益受到损害的业主,他可能会比其他业主更厉害地来对付你,如果充当起闹事的领袖,那就更加可怕!他们又特别会管闲事,比如物业欠发员工工资的事,他们掺和进来,比如指点谢超节直接把投诉材料寄给关键人物,说不定还附上短笺,那么,一旦那材料真通到了天上,引出一行批示,或者仅仅是一句表态,那么,所涉及的公司和法人,就可能遭遇灭顶之灾!依法,依法,当然是依法,如果谢超节他们按程序来,先要求仲裁,不成功,再请律师,提出诉讼,那么,就一点也不可怕,她拖得起,谢超节之辈拖得起么?但如果是一根线捅了上去,那么,法将依据那批示和表态,迅雷不及掩耳,狂

    • 家园 第十二章 香辣狗肉煲

      香辣狗肉煲

        

        一阵阵警车鸣笛的呜哇声,离榆香园越来越近。

        “幡哥,是逮你的吧?”马姬娜用筷子点着幡爷鼻子说。别人都管叫爷的,她敢叫哥,这透着亲密,关系不一般哪!

        “八成他妈的是逮你来的!”幡爷一条腿蹬在旁边空椅子上,仰脖干掉一杯二锅头,朝马姬娜瞪圆眼睛。

        “嘿!我看准定是冲咱们俩来的。好呀!咱们没成夫妻,不能双双把家还,今儿个他妈的一块儿进局子,倒也算是不错的缘分!来来来,趁还没戴上铐子,再吃几口狗肉!”马姬娜说完哈哈大笑,把筷子伸进那煲锅里,麻利地拈出一块红红的东西,没到嘴边又使劲一甩,差点甩到进那单间给他们送香辣蟹的佟妮身上,佟妮本能地缩脖一躲,马姬娜狂笑不止,末后用筷子在佟妮刚放下的盘子里一阵翻捡,指责说:“怎么搞的,怎么都是些辣椒段?蒙谁呢?香辣狗肉、香辣蟹不是这么个做法!只有重庆辣子鸡时兴堆满辣椒段……把你们经理叫来!”

        幡爷就说:“挑什么刺儿!这是熟店,我是熟客,你将就点吧!咱们再喝再聊是正经,刚才聊到怎么个话茬儿啦?”

        没有逻辑,没有焦点,没有明确目的,更无所谓正经,他们的交谈就跟他们的人生一样,混沌、放肆,然而生动、过瘾。

        “咱们是多少年的狗肉朋友啦?”马姬娜吞进一块狗肉,亮开嗓门说:“那回咱们吃得比这回过瘾!”

        他们曾是城根贫民聚居区的邻居,也算是同学。“文革”开始的时候,幡哥上到初三,那本是个男校,但到1968年“复课闹革命”的时候,实行就近入学,女生也就进来了,马姬娜那时候叫马淑红,算上了初一,其实那时候学校还是根本上不成什么课,幡哥和一帮半大小子整天在城根胡闹,马淑红竟参与其中,有回他们逮着只野狗,就打杀煮来吃了……后来让所有的学生上山下乡,要么去农村插队“改天换地”,要么去兵团“屯垦戍边”,幡哥和马淑红都是1968年12月20号那天被安排到四点零八分启动的火车上,运往目的地的。在那趟火车上,诗人食指写下了他那首著名的诗,但直到今天,跟食指坐过同一趟车的幡哥和马姬娜,仍然不知道有这么一首诗,更不知道食指后来还写了传诵甚广的《相信未来》,其实他们跟人类写出的任何一首诗都未曾有过丝毫关系,他们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诗这玩意儿,对于他们来说,也无所谓过去、现在、未来,他们强悍的生命力自然流淌,在时代的缝隙里作为社会填充物,存在至今。

        他们先后未经批准从不同的插队地点溜回城里。没有户口,没有包括粮票在内的,在当时对一个城市居民至关重要的生活基本资源的供应配额,当然更不可能有一份合法的工作,但他们若无其事地活着。马姬娜父亲是房修队的杂工,有只眼睛老早就被厚厚的白翳糊住,每天下了班就闷坐喝最便宜的白薯干烧酒。她妈则在家糊火柴盒,往往满屋子堆满了一摞摞的火柴盒,数完了一算工钱,还不到一块,她弟弟妹妹放了学都帮着糊,她逃回家却只是晚上来睡个觉,有时甚至一夜不着家,她爸对她不闻不问,她妈骂足一个月以后也甩手不管,因为她似乎有吃有喝,也还常穿来一件半新不旧的、家里没有过的褂子。当然,她成了一个女流氓。那段时间里,她也并不经常跟幡哥混,他们只是偶尔遇上,什么叫爱情?他们那时不懂,现在也不追求,但他们紧贴着城根那锈着苔斑的大城砖发生过关系。

        幡哥,幡爷,自然都不是大名。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大名究竟是什么了。他从插队地回来,就更是一个男流氓了。被叫做幡爷,是因为在城根一带跟一些老把式,还有大小爷们儿哥们儿练掼跤,他最狠,也最灵,称霸一方,后来练中幡,就是把一根粗大的长竹竿,顶上挂起幡子,搁在身上来回玩耍,肩膀顶,脑门顶,转着身子把那幡竿甩起来,换着肩膀接,或者用后背接,用胸脯接,这都不算稀奇,最绝的是用嘴接,也就是用牙接,还能用牙把那幡竿加以旋转,玩得真是又惊险又顺溜,花样迭出,乐此不疲,常常一玩就是半拉钟头,围观的哪个不赞?幡爷成为他的称号,也便顺理成章。

        幡爷有多少兄弟姐妹?连他也算不清。1947年的时候,他大爸把他一个哥哥,带到台湾去了。他大爸是戏班里翻筋斗的龙套,哥哥是娃娃生,那时候台湾从日本鬼子手里光复,国民党派过去一些接收的人员,那个剧班老板的亲戚是其中一个,来信说那边有人想看戏,老板就带着一班人一路唱到福建,再唱到了台湾。当时大爸跟他妈说,在那边混好了,再把全家接过去。哪里知道去后杳无音信。1949年城市解放,别再提台湾,他妈改嫁,嫁了个拉排子车运货的,那时候他妈带着他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爸是死了老婆续弦,也已经有了俩闺女一个小子,后来他妈他爸又生下了他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算起来全家兄弟姐妹多达八个。最具戏剧性的是,1986年突然有个台湾客来到他家,见了他妈扑通跪下,泪流满面。原来那是失散多年的大哥。他那时候才知道他妈的前夫并没有死,而是去了台湾,他妈让他管那个爸爸叫大爸,他哥哥倒不用叫二爸了,因为他的亲爸爸已经在1978年去世。他那大哥如今在台湾经营一家超市,自1986到1991年年年回大陆探亲,1992年他妈去世以后,每两年回来给生母扫一次墓。但别以为他们家族只有九个兄弟姐妹,他那大爸后来在台湾又结过两次婚,又生有两男三女,这样全加起来,竟多达十四个之多。以他自己为本位,则有同父同母的,有同父异母的,有同母异父的,也有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但仍应算为兄弟姐妹的。不过幡爷的生存,既从不依托于父爱母爱,更从不缱绻于什么兄弟姐妹的亲情。也不是说他对兄弟姐妹毫无感情。可举一例:他那未去台湾的同母哥哥,性格与他迥异,一生胆小怕事,循规蹈矩,后来在一家百货商场当售货员,有回他听说那商场里有个家伙欺负了他哥哥,他就大摇大摆找到那家,捋起袖子,一直捋到露出高耸跳动的肱二头肌,点名叫着那家伙的名字,那家人全慌了,那家伙出来直跟他点头哈腰讨饶,他却不动那家伙一根毫毛,只问:“谁是你哥?让他出来!”那哥哥也是个老实人,就出了屋,他认准那确实是那家伙的哥哥,二话没说,薅过来就左右各扇了个耳刮子,立刻嘴角就流出血来,他也不逃,只指着那家伙鼻子说:“原来你也有哥!看你以后再敢欺负我哥!”那家其他人又气又怕,他从容不迫地摇晃肩膀走人了,那家人有的就说这还了得,要报案,那家伙先说可别再惹他了,那哥哥也抹着嘴角说,幡爷这下找齐了,他不会再治咱们家了,若再惹他,指不定下回他怎么横呢!那可是个不怕进局子的啊!这就是幡爷对哥哥表达亲情的方式。后来那台湾的同母哥回来,他带他去俱乐部玩,找三陪小姐,一起吃喝玩乐,事先大哥先跟他按官价把美元换成人民币,亲兄弟,明算账,谁也不占谁的便宜,玩完了各付各的账,只是给小姐小费,大哥出手比他爽,他也不攀比;大哥走的时候他照例送到机场,大哥进了隔离带,回身跟他招招手,他不习惯跟人招手,就咧嘴笑笑,这也就是他们的手足情吧。

        改革开放以后,城里头一批发财的,人们都知道,就有那原来最让人瞧不起的“劳改释放人员”,后来“劳改”这词儿淡化下去,那就得叫“刑满释放人员”,幡爷、马淑红都属于这个社会族群的成员,其实他俩虽说有几进几出的经历,但折进去也无非是流氓群殴或“乱搞”之类的小罪名,有时拘留一阵也就放出,有时只是“劳动教养”而非正式判刑,各被判过一次刑,也都是一年半的小刑期,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严重的前科。他们是最早跑起长途运输的“倒爷”“倒婆”,但并没有一起合作过,好多年里,幡爷都是往北跑,倒腾钢材什么的,而马淑红则是往南跑,倒腾服装,二十多年过去,幡爷都把马淑红完全忘记了,他有了老婆,以及许多临时性的亲密女人,他的生活里并不需要一个马淑红。

        他们在这一天邂逅。幡爷暴富过,挥霍过,骗过人,更被人骗过,现在并非他的黄金时代了。但也还自得其乐。他现在主要靠代销一种安装在室内的燃气取暖设备赚钱。不是零敲碎打地销售,是跟商品楼盘的物业公司合作,或者说勾结,来整体推销,或者说大面积蒙骗,来分成取润。这榆香园在售房时,广告上说双气入室,售楼小姐推销期房时也信誓旦旦地保证将来入住有暖气,到业主入住后才发现,他们的居室并非集中供暖,而是需要分散自主地供暖,于是幡爷手下人就会出现,向他们推销那种一户使用的燃气供暖设备,而物业公司则表示只有这种设备他们维修部才协助安装,后来的业主见先来的安装的多半是这种设备,也就往往随众安装,这几年幡爷从这榆香园里获利不小。当然他不断地扩大着业务范围,打入一个又一个楼盘,结果这天一个楼盘里的一位马女士往他手机打来电话,说他们给安装的那设备根本打不着火,他说派人去看,那女士说:“你老板自己来一趟!你当我是那起小家子用户吗?”当时他就觉得那声气有点耳熟,结果开车过去,发现那是栋三层的别墅,车房外停的是辆加长卡迪拉克,进得门去,迎面来了个人,虽然那发型衣裳绝对新潮,裹在里头的那块活肉他认为是一点儿没变,对方望见他,更觉得连衣裳也还是当年那种穿法,除了眼泡子鼓了出来,也是一点没变,俩人就对面互指着哈哈大笑:“他妈的,原来是你!”

        到这榆香居单间坐下以后,幡爷说:“我那伙计把我那手机号码告诉你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我名字吗?你怎么见着我才知道是我?”

        “说真的,你那名字以前我也从来没记住过,你就是幡哥嘛!看你,也算发了财的人了,衣服还是这么穿!”

        幡爷四季上身都只穿一件衣服,从没穿过所谓的内衣,春秋要么光身子穿衬衫,要么光身子穿中山装、西服外套、茄克衫,天凉了,光身子穿毛衣,最怪是到了冬天,光身子穿冬衣,以往是棉袄,现在是皮茄克、羽绒服,从来都绝对只穿一件衣服,而且很少穿套头样式的,一般都是当中可以解开扣子拉开拉链的,他在坐下吃饭时,稍觉热一点,便会习惯性地敞开胸怀,而那两爿又鼓又硬的胸肌,便会赫然暴露,并且随着他说话咀嚼,肌肉纤维还会有所跳动,构成比他面部还丰富的表情。

        “瞧你,怎么发得不再横一点!我总觉得,你该比我发得大!”他们各开自己的车来到这榆香园,幡爷只不过是辆桑塔纳2000。

        “是呀,就冲我这样穿衣服,能当再大的老板吗?”幡爷又灌自己一盅,问:“你他妈是怎么发到这地步的?怎么又叫他妈的什么‘鸡’了?你这么阔了,你该养‘鸭’啦,你这改的什么名儿呀!”

        “咳,瞎胡混,让我赶着了呗!”马姬娜告诉他:“我现在是外国人啦!”

        “外国人?瞧你这副中国人的下水!这么多麻辣还不够,又点什么重庆毛血旺!”当时佟妮告诉马姬娜没有猪血这菜做不了,马姬娜就改点了虎皮尖椒。

        马姬娜现在持有哪国护照?她是外籍华人了吗?她不想细说,也一下子说不清,就像幡哥一下子说不清他究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一样。按护照的显示,她现在并无中国血统。如果在菲律宾,她算得一个外籍菲人。她是从深圳偷渡到香港,再从香港转到菲律宾,最后她顶替了一个死去的菲律宾女子的身份,那女子的名字译成中文是姬娜·玛撒宾塔……再后来,她以外商身份进入中国,名片上的名字成了马姬娜,没在都会中心活动,只在边缘游猎……她一直没有结婚,也一直没有停息过跟男人睡觉,也曾包养过“鸭”……她父母已经双亡,也不跟弟妹联络,就是偶然遇到过去认得的人,她也装做绝不认识,人家也就只能心存疑惑而不敢认她,真个是独来独往,六亲不论。但幡哥对她是个例外。她并不跟幡哥把这些年来的经历交代清楚,也并不想把幡哥这些年来的情况弄个清楚,这次巧遇令她非常开心,但也并不想就此保持密切联系,幡哥对她亦然,这也就是他们坐在一处吃喝如此放松的根本原因。至于引出他们见面的那个具体原因,幡哥认出她来没多久就说了:“你安这破取暖设备干什么?我明天就让底下来人给你拆了!人家上这个当情有可原,你他妈也来瞎凑热闹!”两个人就哈哈大笑,把那厅里水晶吊灯的叶片都震得瑟瑟发响。

        马姬娜现在真是大发了。她最得意的大手笔,就是帮一个省的一个地级市搞外贸。她把一种半成品原料进口给一家企业,又把一家企业的产品出口到境外。当地的官员对她真是感激莫名,因为统计起该处的外贸进出口额度,那真是非常地喜人,比附近各市高出许多个百分点。但其实她为这家所提供的“进口原料”,就是那家所生产的“出口产品”。两家企业所在地离得并不远。两家企业的头头,连同当地某些主管部门的头头脑脑,都由她分别邀请到国外“考察”过,她会安排他们去赌城“开阔眼界”,去红灯区脱衣舞场了解那边社会有多么腐朽。至于那些既是“出口”又是“进口”的半成品原料究竟是不是真到境外公海上兜了一圈,谁能说得清楚?也许开始几批还兜过,后来么,简直就径直地用卡车运过去,但一应证明单据等等俱全。多好玩的外贸生意啊!

        俩人吃喝聊骂正在兴头上,那呜哇鸣叫着的警车开进了榆香园。

    • 家园 第十一章 人儿菜苞米面团子

      人儿菜苞米面团子

        

        这真不可思议!

        陈画家和路先生从榆香居回到陈画家居室,坐下来就着香茗又聊了一阵,陈画家说难得老同窗相逢,照几张相留念吧!但是去拿照相机时,却发现竟不翼而飞!那相机就放在客厅一侧的半月桌上,一贯放在那儿,因为常用。拍拍脑袋,是不是放别的地方了?到处找了一圈,没有,就应该在那儿。是喝醉了,糊涂了?路先生也万分惊讶,因为去吃饭以前,边聊天边在那屋里踱步时,看到过那相机,是日本尼康牌,蛮高级的,当时路先生还拿起来摩挲了几下,问陈画家是否在国内买的,多少钱,回答后,还感叹说,折合成澳元,比在悉尼买还便宜些……

        难道是,在他们去榆香居吃饭的时候,有贼来过?从哪儿进来的呢?一点溜门撬锁的痕迹没有,去看各处窗户,也都好好的,这居室又在高处,怎么爬上来呢?再说榆香园是封闭式庭院,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巡逻……

        路先生就问,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有这居室的钥匙?陈画家说不可能。想了想又说,女儿有一把,但是现在在匈牙利做生意,头天晚上还从布达佩斯往这儿打过电话,难道是她骑着魔法扫帚飞回来,钻窗户缝进来过?……路先生就让他再检查一下还丢了别的东西没有?经检查,还真没再发现什么丢失。两个人就都纳闷。究竟是不是喝酒喝的?先XO,后二锅头的……记忆错位?

        丢了尼康相机还不仅是经济损失。他们好不容易又聚到一起,实在该留影纪念,那相机有很好的自拍功能,里头又装妥了400度的柯达胶卷,36张的,肯定至少还有一半没照……扫兴!真扫兴!

        时间已晚,陈画家只好先把路先生送走。且喜刚下楼巧遇上一辆送人来这榆香园后,空着往外慢驶的正规出租车,立即招呼,司机也喜出望外。告别时,路先生握住陈画家的手说:“此一别,又不知何日邂逅。今天照相机的不翼而飞,倒是个希区柯克式的悬念。下回见面,你头一个话题就是给我揭开这个谜底!”陈画家也旷达地说:“人生得失,常在意料之外。今天有朋自远方来,是大大的得,真是不亦乐乎!”两人挥手告别,那“的”哥听了只抿着嘴笑。

        出租车开远了,陈画家的情绪从“不亦乐乎”迅速转换为了“不亦怨乎”,他见那边有保安身影,立即招呼:“过来过来!”

        那保安身形瘦小,开头似乎是没听见,后来倒是个跑过来的姿势,但跑得很慢,跟没吃饱似的。陈画家原来不曾特别注意过保安,现在一看来到身前的是这么个形象,更加有气。

        “你叫什么?”

        “侯伟。”

        “多大啦?”

        “十八。”

        “虚岁吧?”

        “唔。”

        “怎么把你招进来的?”

        “保安学校介绍的。”

        “保安学校怎么招的你?”

        “俺爹交了他们钱。”

        “交钱就收?就你这个头、身体!”

        侯伟埋下脸不言语。

        “学过擒拿吗?”

        “没……唔……学过队列……”

        “学了多久?”

        “唔……半拉月……”

        “天哪,你那是什么保安学校啊!”

        侯伟脸快埋进领口里去了,陈画家眼前只有一顶红色贝雷帽在微微抖动。

        “哎,原来是些这样的保安。二十四小时巡逻又有什么用?遇上贼,还不知道谁把谁擒拿了呢!”陈画家叹口气,命令他:“叫你们队长来!”侯伟抬起点脸,眼睛往上仰看,又赶快顺下眉,慌张地问:“怎么……怎么啦?……”

        陈画家就说:“怎么啦?!我家失盗啦!丢失贵重物品啦!我先告诉你们!你们这样不中用,我干脆打110!”

        侯伟这才把手里一直握着的对讲机搁到嘴边,呼叫队长。往常一叫就通,这次不知怎么的没回音。陈画家看他那样无能,就摆摆手说:“算啦算啦,废物典型!你去吧!我上楼打110报警。”扭身走了。

        侯伟见那业主走了,魂儿才颤巍巍地试着归舍。

        陈画家那台照相机,是他偷的。

        本来他也不一定要偷东西。

        他家很穷。那地方自然条件极差,冬天很长,只有春天到了,地里冒出青芽了,最穷的人才觉得,自己死不了了。地里的青芽,指的不是庄稼,是野菜。有种野菜,刚蹿出来的时候也就寸把高,掐下嫩芽,剁碎了,加点盐,和上头年没吃光的苞米面,蒸成大团子,那是他家最美好的饭食。那野菜,掐过的,只要根还在,就还能活,长起来,最后能蹿得齐人腰高,不过一旦长起来,如果不是大荒年,大家也就不去吃它了。当地叫它人儿菜。……他爹原是农民,后来在小煤窑挖煤,有回出了事故,窑里死了好几个人,他爹命大,没死,但轧断了一条腿,这以后就只能靠坐在地上敲矸石,挣很少的钱;那些敲出来的矸石,小煤窑的老板用来掺在煤里头,往外卖,好多赚些钱。他一个哥哥也在小煤窑里挖煤,爹说他就别干那玩命的活了,给他凑了些钱,再借些钱,让回村里过完春节的邻居,带他来了这个地方,进了所谓的保安培训学校,混上这么个事由儿。如今城里大兴土木,到处是商品楼,各个楼盘对保安的需求量很大,是个新兴行业。有的保安队挺正规,有的就那么回事儿。大体而言,离市中心越远的楼盘,保安队的质量就越良莠不齐。

        侯伟跟绝大多数战友一样,从农村来到这大都会,一般都是直接从车站来到所谓保安学校,很快就来到这榆香园,或者经亲友介绍,直接来到这里,来了第二天就参与值勤,三班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如此,没什么星期天休息一说,所有节假日都如此,因此他们就没进过城,最远的足迹也不过是去趟康垡镇,没见识过榆香园以外的城市生活。但侯伟刚开始非常满足,因为这里管吃管住,发的那身保安服也挺体面,也曾领到过几个月的工资,给家里写信时寄回过在康垡镇拍的一次成像的戎装彩照,还寄回过三百块钱,让他那缺了一条腿的父亲和缺了半嘴牙的母亲高兴得不行,逢人就把那相片拿出来显摆,看到的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封了个什么级别的军官,怎么头上戴着那么个怪模怪样的红帽子,反正,都不禁肃然起敬、羡慕不已。有的就想把自己的儿子、孙子也送进城里当这种管吃管住的“保安军官”。

        榆香园保安队的队员们,对园里业主们比自己富裕的生活状态,心理上都有不平衡存在,但每个人内心里那不平衡的侧重点不同。侯伟最不平衡的是什么?是人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有小汽车?……谁也难猜到,他心理上最难承受的,是那些独生子女的玩得好。尤其是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那些上寄宿学校的孩子回到园子里,玩什么的都有,最刺眼也最刺心的,是有些孩子开着电动小汽车,在通道甚至甬路上横冲直撞,一副目中无人的骄横模样。还有的玩蹬蹬车,又叫手扶滑板,就是一个带轱辘的金属滑板,前头有个竖起来的立柱,立柱顶端横着扶手,玩的时候双手抓着那扶手,一只脚搁在滑板上,一只脚猛蹬,往前蹿,蹿起来两只脚全可以放在滑板上……他值班巡逻的时候,这些滑板往往就会从他身后呈S形飙往前面,吓他一跳。他休息时,会站在通道旁,呆呆地看那些孩子玩那东西。有一回趁滑到他身边的一个孩子停下来休息,他忍不住请求说:“嘿,借我玩一下好吗?”那孩子斜眼看他,鄙夷地说:“你?土老帽!一边去!”说完,蹬上那滑板扬长而去。土老帽!他已经用洋得不行的贝雷帽包装了起来,但人家还是把你看成土农民、穷小子!……

        两个月以前,他在巡逻的时候,捡到了一把钥匙。他没有上交。那是一把车钥匙,还是一把门钥匙呢?经他研究,判定为门钥匙,因为不算钥匙链,也比较大。能开哪扇门呢?会不会是那个骂他“土老帽”的孩子的?他知道那孩子家在哪楼几号,有天见他们全家开车出园了,他就偷偷去试着开那家的门锁,根本插不进去……后来,每次巡逻,插空他就偷着去开门,开头很怕人发现,后来,即使他往楼上走,跟下楼的业主擦肩而过,也没人特别地注意他,大概觉得他是上去办什么事,比如送信上门什么的;他很快知道,这里的人是各户只顾自己,绝对不问他人瓦上霜更不扫别人门前雪的……

        这把钥匙,正是陈画家女儿丢失的。她有一天开车,带六岁的儿子来父亲这儿,用这把钥匙开的门,后来父亲回来了,她和儿子呆到晚上吃完饭才离开,下楼临上车的时候,儿子闹着要吃口香糖,她从手包里掏口香糖的时候,儿子嫌她动作慢,跳起来抢,她一边呵斥一边掏,就在那时候,门钥匙掉到了地上,没有发觉。因为第二天她就飞布达佩斯了,另用别的手包,当然也就不知道丢了钥匙。

        ……侯伟终于发现了这把钥匙能开的是哪扇门,而且终于等到了一个业主外出的空当……但他进去以后非常恐慌,最后只拿了那台照相机,并且赶忙跑到地下室,摸黑将它藏在了自己的那个存物柜里,刚锁定,突然灯亮,是何凯进来了……何凯好像没生疑心……但是,现在那业主竟叫住了自己,他已经知道是我偷的吗?好像还不知道……那照相机究竟值多少钱呢?一百块?三百?五百?有那么多吗?怎么卖出去呢?……能不能换辆蹬蹬车呢?哎,傻×!他骂自己,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 家园 第十章 巧克力黑莓派

        

        一阵小旋风,把些早落的秋叶刮到冯团长身上,令他更感迷茫,不,是更感孤独,深深的孤独。半年前,开园区和市区间班车的聂哥没辞职的时候,他还算有个谈得来的伴儿。叫起来是聂哥,其实只比他大三个月。也只有初中学历,也参过军,也闯荡过南方,也是混到三十郎当岁还没立个业,没娶上媳妇。所以共同语言很多,能私下说些惊心动魄的、丢开面子露光腚子的话。但是,毕竟聂哥还是比他强,比如,他活到这么大,就真还没尝到过女人的滋味,聂哥却尝过,并且不是到发廊厮混,不是跟幡爷那样包小姐同居,那样的尝,是正经搞对象,跟女朋友来真的,岂止搂着亲嘴,是痛快淋漓地在床上发生关系。聂哥告诉他,那女的疯起来,会使劲地把舌头伸进对方嘴里,又抖又搅,还跟吸铁石似的,拼命把男的舌头往外吸,直到也伸到她那嘴里……他听呆了,原来他以为那疯劲儿全在下头,没想到上头也热闹到这地步,就羡慕得不行,有回梦里向往,把他宿舍里那张单人铺摇得嘎啦嘎啦响,离他最近的王茂就坐起来揉眼睛跟他答“到”,以为是集合哨响了呢……

        聂哥那对象都跟他那样疯过了,最后却还是甩了他,据聂哥说在最后一次通电话时她跟他直道歉,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人有房子,有小汽车,她爹她妈说她要不答应就跟她断绝关系……聂哥就说祝她幸福,就挂断了电话……后来班车在路上就出了事故,再后来有一天冯团长去聂哥在园外村里租的房子里找他,那房已经空了,房东说头天夜里就走了,也没说搬到哪儿去;冯团长回到园里就遇上新来的司机,原来聂哥跟经理递上辞职报告转身就走,欠薪都不要了……

        自聂哥走了后,冯团长便完全置身在一群比自己小十来岁的混小子里,连个能说说私房话的同伴也没有了……而比他小的,比如谢超节,居然就要抱孩子了;何凯呢,晚上就要借所谓生日宴,跟笑梅当众定婚了……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尝到……那个滋味?……

        尤其是,这天傍晚发生了大门口那场冲突以后,冯团长心绪更坏。他此刻是在查岗吗?不是,他完全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转悠……

        忽然,他眼光被一样东西撩拨。那是一栋楼的二楼,一扇闪烁着菊黄色灯光的窗户,那窗台上,摆放着一只花瓶,瓶里的花颜色看不分明,但轮廓清晰,那是几株郁金香,没错,那种花叫郁金香……

        那个单元里,住着个单身女人。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多大年纪。反正,不年轻了。她的屋子装修得很特别,是西洋古典式,木制墙围上面的墙壁,糊着银褐色的绸子,被一些带枝叶形装饰的曲线木框包围着。她屋里满铺地毯,也是褐色为主。总之,她喜欢褐色,连衣服也总是褐色。当然那些褐色深浅不一,也不都是单纯的褐色,有些偏红,有些偏黄,也有些偏蓝。她的起居室里有钢琴,但没人听见她弹过。她沙发特别多,更多的是沙发上的靠垫,也就是腰枕,多到堆砌的地步,当然也是褐色为主。她屋里墙上挂着、到处摆着大大小小的照片,全是她自己,从还是小姑娘的她到几年前的她,那些照片的镜框都特别讲究,有的挺大,有的小小的、圆圆的,只有茶杯盖那么大;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绝大部分是剧照。对了,她是一个演员,或者说,曾经是一个演员。一度很有名吗?不好说。有关中国戏剧电影史的资料索引里,必有她出现,偶尔她演过的电影,还会在电视台的专门频道里播出,就是几年前,她也还在几部电视连续剧里露过面,字幕上会特别在她的名字前标出“特邀”字样,但如今大概除了研究中国戏剧电影发展史的,一般俗众都不知道她。她结过婚也离过婚,有子女,但她的这个居所里至少在表面上,找不出丝毫关于她以前那几个丈夫或子女的痕迹,也不光是没有那些人的照片,整个儿的氛围,是她极度地离群索居。

        冯团长头一回进入她那住房,大约在半年前。那时榆香园的管道煤气还没开通,保安队兼管为业主换煤气罐。一般情况下,业主把电话打到物业,物业转告到他,作为队长他自己是支嘴不动手的,但那天他眼前能支使的只有大尾巴,那小子本来瘦弱,又刚得了场感冒,看见大尾巴把煤气罐搬到三轮车上已经喘个不住,他就挥手让大尾巴一边呆着,自己蹬车到了那楼,把煤气罐送到了那业主家。冯团长也曾在装修队打过工,这些年见到的豪华装修不算少,但这家的装修还是让他吃惊,是他在现实生活里未曾见到过,却能联想起电视里那些外国古装电影某些场景的怪模样。厨房也很奇怪,不锈钢水池上头,吊着一盆植物,枝叶往下垂,一大蓬,也不是正经绿颜色,带出芝麻酱色,安放好煤气罐,他就伸手去摸那叶片,问:“阿姨,这是真的吗?”那女士就说:“当然真的。不过别叫我阿姨。现在不是时兴叫老师吗,我在大学教过书,大学老师就是教授,对不对?你叫我雪教授好啦,雪,就是天上下雪的那个雪。”他笑了:“还有姓雪的啊!”雪教授就说:“小伙子,你牙齿很整齐,刷得很白。这很好,你要保持。”

        收了换罐的钱,冯团长要把用完的罐扛出去,雪教授说:“小伙子,别忙,先帮我坐壶开水,我实在累得很了,你帮我灌完暖水瓶再走,好吗?”这当然不成问题。可是雪教授要他到卫生间先把手洗干净,厨房那水壶本来就很干净,她也还是要他冲洗一番再灌水放到灶孔上。

        等水开的工夫里,雪教授请冯团长在起居室沙发上坐下,冯团长犹豫,她就自己先坐下,强调说:“小伙子,再不坐下,就是不礼貌了。”冯团长便落座,只觉得那沙发既柔软又有弹性,心里想原来沙发的真滋味竟有这么美妙!雪教授说:“小伙子,陪我说说话……”冯团长于是说:“您别叫我小伙子了,我姓冯,您叫我小冯好啦。”雪教授自然问他叫什么名字,自然是他一说出来对方就先挑眉惊异,听他解释后则笑了起来。雪教授说:“我以后就叫你团长。这名字很好。很有力量。是个男人的名字。”后来又随便聊了一会儿,厨房的开水壶火车鸣笛般叫了起来,冯团长就帮雪教授灌暖水瓶。雪教授还要留他沏咖啡一起喝,他说打扰太久啦,雪教授也就让他扛空煤气罐走了,他噔噔噔往楼下走的时候,听见雪教授对着他的背影说:“团长,慢些,别闪了腰!”他大声回答:“雪教授,我是钢筋腰,没事儿!您休息吧!”

        那以后没多久,有天傍晚冯团长在楼外甬路上遇见雪教授,不由得双脚一并,挺起腰,甩起右手到右眉,给她行了个礼,嘴里自然呼“雪教授”,雪教授很高兴,对面站着聊了几句,雪教授就说:“团长,遇见你正好,来,帮我做点事!”冯团长就跟着她往她那个单元去,一边说:“您还是叫我小伙子吧!”雪教授哪里听他的,只管“团长”“团长”地叫。进了屋,雪教授跟他说,想把起居室里的沙发和电视机换换位置。冯团长听她指点完位置,就说:“我再叫个战友来吧。”雪教授皱眉:“不必。如果你一个人搬不动,那就算了。”冯团长再用眼衡量了一下,就说:“我试试吧!”一个人搬弄起来,雪教授一旁几次忍不住要搭手,冯团长都用语言和眼神以及面部肌肉运动制止她。干到一半冯团长脱下制服,后来更脱去衬衫,只穿个汗背心,连最沉重而且最难搬的长沙发,也硬是当腰抱持着移动到了指定位置。整个干完了,那背心湿透了紧箍在冯团长身上。雪教授就让他去卫生间擦洗身子,他有点不好意思,雪教授就把他推进去,指给他,哪条毛巾可以用,那个液态香皂怎么挤接,然后从外面拉上毛玻璃门,告诉他她且到那边阳台透气,他擦洗完了她再过来。他很快擦洗完,出来咳嗽了几声,雪教授就返回了起居室。他们坐到沙发上,试试新位置看电视合不合适。冯团长拿着遥控器,一下子点出个“样板戏”,雪教授摆手:“不要!不要!”又点出个F4在那里唱什么“流星雨”,雪教授依然摆手:“不要!不要!”冯团长对这些节目倒无所谓,要不要都行,甚至也可以不要,但他不理解雪教授怎么就那么厌恶。后来点到一个频道,正在讲关于电灯的发明过程,两个人都看下去了。雪教授就说:“团长,你也接受这种节目?”他说:“是呀,您以为我是只能接受《凤在江湖》什么的吗?”雪教授就盯着他说:“好呀好呀……刚才我喜欢看你搬东西,现在,我喜欢你说这个话,还有说这话的表情……你出乎我的想象啊!”就这么样,他们亲近起来了,双方都觉得呆在一起能聊出不少话来。后来冯团长的对讲机发出呼叫声,冯团长接听,一个正巡逻的保安要向他汇报什么情况,问他:“队长你现在的位置?”冯团长不假思索地答出另一座楼的楼号来,雪教授点头微笑。冯团长要走了,雪教授跟他说:“我希望你常来,帮我做事,陪我说话……这样吧,你注意我这扇窗户,如果我把郁金香花放到了窗台上,就表示在希望你来。如果没有,那你可别自己跑来。”他很高兴。他发现雪教授家里基本上没有假花,只有这瓶木头制作的郁金香是个例外。

        那天以后,冯团长一度非常注意雪教授家的窗户,却很多天都没有郁金香花瓶摆放到那窗台上,也没能在园子通道或中心绿地等处遇上过她。只是有回正在吃晚饭,听见老板娘接电话,好像是雪教授在叫菜,老板娘一再地对着话筒说猪肝保证新鲜,中午才买来,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后来笑梅去送那鱼香肝尖,冯团长望着笑梅背影,心里头竟有些个羡慕……

        忽然有一天那窗台上的郁金香出现了,冯团长应约而去……那天细看了那些挂着、摆着的照片,才知道原来雪教授曾是个挺有名的演员。接二连三,郁金香出现着。冯团长有一天在雪教授家聊到晚上十点四十五,十一点他必须去主持交接班,真是恋恋不舍地离开。当队长的好处之一,就是如果没有特殊的呼叫,你在换班时出现就行,一般队员不会去想:这会儿队长在做什么?蔡宪和那保安主管一般没事也不会想到他。雪教授会饶有兴致地听他讲自己的身世。他甚至讲到小时候,家里穷,母亲好不容易买回一块豆腐,还没下锅,他就围着母亲转,母亲就切下了薄薄一小片给他,他嫌少,扔到了地下,母亲一气之下就把他抱起来扔到大门外,把门闩插得紧紧的……他在门外冻饿了几个钟头,愣不哭,到头来还是母亲打开门来找的他……当他讲到在南方某省被收容的那些遭遇时,雪教授眼里涌出泪水,握住他的手,喃喃地说:“受苦了,团长……谢谢你,把这样的事都告诉我……”雪教授没有跟他讲自己身世,但零零碎碎的,讲到些演戏中的甘苦,引发出些对人生的感悟,他听起来有种在雪天里,用舌头接吮雪花的感觉,心里头酥酥的……

        但在夏天的一场大雨以后,郁金香又不出现了,也看不到雪教授的身影。有回在食堂,老板娘接业主叫餐电话,他正在旁边,忍不住说:“是那雪教授吗?”老板娘说:“不是出国去了吗?我指着挣她的?猫儿食,顶多要份鱼香肝尖……”他就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好荒凉。

        ……此刻,郁金香却突然出现了!冯团长迫不及待地去楼门旁的呼叫板上按了房号,一个懒懒的,却极富吸引力的声音问:“哪位?”“我,小冯……团长!”“啊,那上来吧。”似乎并不怎么热情。上面按了电键,门锁弹开了,冯团长旋风般来到二楼,再按单元门铃,门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开。“我……打搅您了吗?”“怎么会?不是有郁金香吗?”进了屋,就觉得有种温馨的气息扑来,迅速裹住全身,而且往皮肉里渗……

        开头都说了些什么话,事后全不记得,大概无非互问没见面期间的情况……雪教授坐在长沙发那一头,斜倚着,冯团长坐在单座沙发上,朝着她。雪教授这天穿得特别洋气,连衣裙上身露出很多,再用一块有长穗子的大披肩裹住肩膀。当她站起来走动时,那长长的裙裾拖在地毯上。恍惚中,冯团长觉得雪教授不是一个真正存在于眼前的人,而自己也不是在真实的生活里,倒像是电视里的某一个外国电影里的镜头,跌落到了这榆香园里。雪教授总要求他:“再说点有趣的事,你自己生活里经历过的……”他能有多少能让这么个女士觉得有趣的事呢?但他努力满足她的愿望,搜索枯肠,把这样一件童年往事也想了起来讲了出来:那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有回他爹得了感冒,从卫生所拿回家一盒药,里头是一排塑料的针管形水状药,他爹吃了一半就没再吃,可能是感冒好了吧,他就偷偷拿了一管到房后头……不是想偷吃,凡药总离不了苦味,哪个孩子会偷苦东西吃?他是把那药管尽上头掐开了,用手指头把那里头的药水挤出来,看见那酱油汤似的药水滋出老远,他心里特痛快,挤挤滋滋的,他自己咯咯咯笑个不停……结果被他爹看见,揪过去掀翻差点把他屁股打烂!雪教授听了以后就扬眉毛、耸肩膀,感叹说:“好孩子,你竟能记得自己这样的事情……你很敏感啊……这应该用弗洛伊德学说解释……”他听不懂雪教授那最后一句话,但能让她感觉有意思,这就好……

        后来他闻见一种奇怪的甜味,雪教授说:“呀,我都把烘炉忘了!我自己做巧克力黑莓派呢!这就熟了,我去取出来,我们一起品尝。”……后来他们就坐在沙发上,吃端到茶几上的那甜点。雪教授喝咖啡,本来也让他喝,他说不习惯,就给了他红茶,其实他也不习惯,包括那“派”,但他很高兴,出外混饭这么多年,为什么只有这个雪教授能这样平等地对待他?岂止是平等,真的,比他自己母亲,待他还好,但雪教授又分明不是母亲,站远点,吊灯光下,看上去只该叫声姐姐哩……

        再后来,雪教授拿来一堆照片,还有一个空的照片簿,让他帮着把那些照片插进去,拿到哪张插哪张,不必考虑次序。他就边看边插。原来都是前些时候在国外照的。大多数照片上,背景上不相干的人影不算,拍的都是雪教授本人,有的则是她与别的人合影,跟她合影的有洋人也有中国人,有老人也有小孩,还有跟她很亲密地靠在一起的男士,当雪教授发现他对那些合影表现出好奇,特别地停下来多看时,便说:“不要管别的人!你觉得我怎么样?”他就说:“真好,显得这么年轻!”雪教授问他:“看出来了吗?这是在哪国呢?”他想说美国,又不敢肯定,后来他看出来照片背景上有个东西,猜:“埃及……吧?”雪教授夸奖他:“了不起!在你来说,能这样判断就不容易了!这是金字塔,不过是玻璃金字塔,埃及的可是石头造的,那要大得多,而且在沙漠上……这是巴黎,PARIS,法国……这是巴黎罗浮宫前的广场,这玻璃金字塔是后建的,是贝聿明设计的,造它的时候,呵呵,好大的争议,激昂的反对派在广场组织了纠察线……”那些照片终于一一插完,雪教授问:“累吗?”他说:“不累。这算什么活儿?只是……”雪教授走到那大盆的凤尾竹旁的安乐椅上,优雅地坐上去,轻轻晃动,摇摇头发说:“我倒真有些累了!”又叫:“团长,你过来,坐在这儿,告诉我,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你不觉得累,你只是……什么?”

        冯团长坐到安乐椅一侧的沙发墩上,告诉她:“我想说的是……我在您这儿一点不累……只是,我觉得,我们离得实在太远太远了……”

        雪教授懂得他想表达的意思,但顺口说道:“怎么会远?我们从来没这么近过!”一边说一边稍稍偏头朝他一望,这一望不要紧,雪教授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挠了一把,不由得呼出一个名字来,冯团长听出来那分明不是叫他,很惊讶,就把头伸过去,意思是我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呀,这样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以后,雪教授的心完全碎了,她觉得冯团长那滑动着的隆起的喉结,就是那个人的,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竟奇迹般地又来到她的身边,而且是保持原样地,仍然处在青春期里……而冯团长在一瞬间里,看见披肩滑落后,雪教授裙衣上身开口非常之低,那起伏强烈的乳房完全不像上了年纪的女人的那种,特别是那深裂进去的乳沟,仿佛是能吸入他整个身体的磁石……雪教授就伸出双臂把他的脖颈揽了过去,忘情地吻他的喉结,他就俯在她的胸脯上,斗胆吻她的乳沟……最后他们疯狂地接吻,他率先把舌头伸进了她嘴里,她喉咙里发出惊喜的声响,也回敬给他……

        是他先惊醒过来的。他一下跳开,眼睛发黑……

        “对不起,雪教授……对不起……”他扣紧衣领,立正,觉得脚底下在陷落……

        雪教授却仍意乱神迷地仰卧在安乐椅上,闭着双眼,眼角有泪,却淌不下去,双臂自然下垂着,那安乐椅以渐次减缓的频率晃动着……

    • 家园 第九章 京酱肉丝

      京酱肉丝

        

        何凯在榆香园外头的雪松下迎面遇到笑梅。笑梅是给业主送菜去。

        “你怎么啦?”笑梅问何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确实,那一刻他本来向下微弯的眼梢,已经被郁闷扯平。“没什么啊。”路灯光下,笑梅满脸欢喜。她欢喜,他也就欢喜,眼梢又活泼地往下弯动。笑梅告诉他:“你别给老板娘钱啦。”他摇头:“哎哎哎,咱们说得好好的嘛,今晚请的是我的战友,钱我出。再说,上月你也没领着工资……”笑梅就说:“老板娘在空单间里,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别跟大乱、佟妮他们说……”何凯不大明白:“她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起来?”笑梅就解释,老板娘的意思,是单发给她工资,她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扣除一会儿宴请的二百块,不正好一百块嘛!何凯就说:“那一会儿我给你二百。”笑梅斜了他一眼,大眼白在路灯光下闪得像颗珍珠,绕过他肩膀送菜去了。

        还没挪脚,迎面又来了谢超节,手里也提着个装菜盒子的塑料袋。“给我媳妇打盒京酱肉丝。她实在是馋得不行了。”敦敦实实、眉毛粗黑的谢超节跟他解释。

        “我还当你又来征求签名了呢!”何凯脱口而出,说出来立刻有点后悔,马上用别的话岔过去:“狐狸的京酱肉丝向来好!那回队长请客我们点过。他给你豆腐皮了吗?要卷着吃的。”谢超节笑笑说:“我们统共还剩二百来块钱了。管他的,总不能让娃受委屈啊!”说完点点头往园外走。何凯朝他背影大声说:“替我们问巧巧好!”

        谢超节是物业公司维修队的一个领班。他出生在清明节刚过的半夜里。农村人认为清明节是鬼节,不能在那一天里出生,他母亲其实在清明一早就觉得瓜儿熟了蒂该落了,为了超出那个日子,硬是忍熬到半夜以后,才把他生了下来,爷爷因此对他们母子都很满意,给他取了这么个不解释难理解的怪名字。谢超节二十一岁来榆香园,二十二岁跟园外超市里同龄的杜巧巧谈上恋爱,二十三岁把巧巧带回老家成了亲,两个人在春节婚期过后就又都回到这里,现在他们二十四岁,巧巧肚子里已经有了娃。物业公司拖欠工资,对谢超节影响最大。巧巧怀孕已经七个月,这之前已经不到超市上班,没有任何收入,他们在园外村里租农民房居住,自己开伙,房租水电伙食开支再俭省每月也总得五百块钱,谢超节的工资每月是六百,如果按时发放那维持生活没有问题,现在拖欠三个月了,而且还没有哪怕补发一个月的消息,搞不好还要继续拖欠下去,忍无可忍,谢超节就去找总经理询问,人家回答他罗董没把款拨过来,等拨过来自然就发。那董事长罗莉莉哪里找得见,只能写信,就问两条:为什么拖欠?什么时候补发?信白写了,根本不理。于是谢超节开始给有关部门写投诉信,这事也就渐渐地由他的个人行为,发展为集体行为,维修队的全都拥护他,他就搞了个材料,让大家签名,说他亲自送到那管这号事的衙门,而且要那衙门的正官接见他。在那投诉材料后头,除了几个胆小的,维修队的人差不多全签了名,那天谢超节拿到保安队宿舍征求签名,王茂一见,冲动起来,拿笔就要往上签,何凯心里也想签,但是冯团长拦了一下,先叫谢超节一声“哥儿们”,又叫一声王茂“兄弟”,遂对大家说:“我比你们痴长几岁,经的事情多点,心里有想法,讲出来供大家参考。我们当保安的,虽欠着工资,毕竟还管着吃住,处境比维修队的哥儿们强些个,还能撑一阵子。可是维修队的没工资,伙食都起不了,更有要养家

    • 家园 第八章 拔丝苹果

      拔丝苹果

        

        原来保安队宿舍一直安排在物业办公楼的地下室里,这年夏天地下室里渗水严重,墙壁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因此后来就搬到了一层的一个大屋子里,这屋子当初不知是怎么设计的,正面完全是玻璃封起的,当中有很大的滑动门,里面虽然很高很大,却没有任何窗户,也许是打算租出去当铺面?一度当过仓库,现在成了保安宿舍。这屋子没有渗水潮湿的问题了,原来在地下室分三小间住的保安员,统统住进来,搬来九张上下铺的钢架床,外加冯团长的一张单人铺——作为队长他享有的特权除了睡单人铺外,还有一张两头沉的三屉桌,三个抽屉放保安日志什么的,算是公用,那两头沉却单由他使用。这大屋子现在一边靠墙放着五架上下铺,一边放着四架,放四架那边空出来的位置,斜放着那张两头沉三屉桌,上头搁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上顶着一台VCD机。对门的后墙那里,则是队长的单人铺,特别显眼。此外,有些折叠椅,平时全整齐地倚内墙放着,晚上允许不当班的人看电视、光盘时,取来坐着。最近还添了一张折叠桌,不用时也倚墙安放,不过那并不是给保安队员们使用的。搬到这间大屋以后,在玻璃墙门里面,挂上了可以将其完全挡住的蔚蓝色布幔,白天也遮住里头。这间屋门朝北,整天不见阳光,何凯说它是“地上的地下室”。虽然解决了躲避潮湿的问题,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就是鞋臭的问题,原来地下室是当中有走廊,队长命令所有人晚上洗完脚,只许穿干净拖鞋进屋,白天穿的鞋子一律搁在走廊里头。现在洗漱解手还让去地下室,睡觉前脱了鞋子却不好放在屋外檐下,因为那就暴露在业主们眼里了,可怎么办呢?后来还是何凯提了个合理化建议:在进门的一侧安放了一只封闭式的鞋柜,严格地执行脱鞋入柜的规定,这样总算不至于鞋臭满屋。这些从农村来的小伙子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为的是管吃管住之外,每月能挣五百块钱——当然,班长能多一点,最多达到五百八,而队长能挣八百。

        何凯当然知道门岗跟业主发生冲突的事,但他没有过去参与,也不仅是因为他晚上九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在这保安队,一贯采取“上岗认真,下岗不问”的处事态度。他们的宿舍虽然搬出了地下室,但准许他们使用的盥洗室和厕所,以及存物室,都还在地下室里。存物室里有一溜简陋而结实的木柜,他们每人使用一个,锁头钥匙自己准备。天黑了下来,何凯去地下存物室,打算在那里把身上的保安服换成便装,他有一件前几个月在康垡镇商店买来的米黄底子咖啡格子的茄克衫,胸口上有鳄鱼图案,他懂得鳄鱼是名牌,也懂得这件鳄鱼是假的,而保安队其他小伙子多半对此双不懂,这也许就是他文化水平比他们都高的一个小小例证吧!

        何凯进了悄无人声的地下室,走廊灯坏了一半,幽幽的。存物室的门永远是不锁的,他推开就顺手按灯键,灯猛一亮,他喊出来:“你吓我一跳!”那是穿着全套保安服的侯伟,正站在他自己的那个木柜前,大概是刚放进什么东西,才锁好;灯亮闻声,侯伟扭回头,惊悚地望着何凯。何凯并不在意,走向自己的存物柜,他听见侯伟嗫嚅地跟他说:“我……回来上厕所小便……”他就知道侯伟是怕他向队长汇报,因为按规定值班时间里是不允许来存物室处理私事的,就一边开自己的柜锁一边说:“大尾巴,你真像电视剧里的小特务!你以后别这么缩头缩脑的行不行?”侯伟在他开锁的时候已经走掉了,何凯取完衣服也就把大尾巴忘记。

        何凯到宿舍换衣服。那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忽然声音先至人随到,蔡宪和另外两个人,全都吸着香烟,大大咧咧地进了屋。“蔡总!汪总!”何凯乖巧地迎上去。任何一位副职,称呼他们时都一定不要带出副字来,以后他如果当上副队长,那不管冯团长爱不爱听,所有队员一定都称他何队长,甚至就简称队长,他也会安然接受。那汪总是物业公司负责财务的副总经理,第三位何凯没认出来,有点像园外村街上哪家建材店的老板。何凯不等他们吩咐就麻利地把那张折叠桌拿到屋子当中架好,又去拿四把折叠椅摆放四边。汪总把夹在胳臂里的东西递给何凯,何凯更麻利地进行处理,原来那包在外面的是一方厚绿呢布,里面则是一匣骨粉制的麻将牌。铺好绿呢子布,取出麻将牌,把空盒子放到那边三屉桌的一只抽屉里,再从那抽屉里取出四包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四只一次性纸杯,何凯说:“我这就去食堂拿暖水瓶。”转身要走,蔡宪命令他:“我们三缺一,你去把幡爷叫来!我知道他在那单间里哩!”

        何凯出宿舍十几步,停住,深呼吸,心里悻悻然。自从宿舍从地下室移到这间大屋,蔡宪就把这里当成了约人赌牌的地方。蔡宪在这榆香园里有套单元,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赌?他家里人怕吵?不值勤的保安队员晚上就睡在牌桌周围,难道就可以吵吗?为了不让业主看见?业主一般确实不会到这宿舍里来,也不至于大晚上的从外朝里张望,何况还有大布幔挡住……但业主看见了又怎么样?一些业主单元里,大白天还开赌局呢!对了,一定是觉得保安队员宿舍里最安全,从哪方面来说都更安全,尤其是一旦有公安局查赌的来,门岗首先会用对讲机向他报告啊……反正,欺负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小保安!冯团长心里也明白这个,有回蔡宪他们来搓麻,大半夜的还让冯团长起来给他们去叫醒狐狸,给他们做夜宵,冯团长揉着眼睛往外走,在甬路上跟值勤的何凯差点撞个满怀,冯团长骂了声:“不是些东西!”路灯光下,何凯从冯团长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愤懑,那当然并不是针对他何凯。但冯团长既在人家屋檐下,身高也只能做矮人,那些速溶咖啡和一次性纸杯,就是冯团长自费奉献的,也不知究竟讨得到几分好!

        何凯朝榆香居走去。接着想,既然三缺一,索性就把狐狸约来岂不痛快!但蔡宪觉得狐狸跟他们这些人不是一个层次的,所以从来没约过狐狸,再,也知道狐狸是个赌王,赢多输少,难对付……狐狸晚上就睡在饭馆单间里,有时去找狐狸做夜宵,他那里也约着人赌呢,也想点补肚皮,因此倒也不厌烦……

        何凯从榆香居返回,提来一个大暖水瓶,说:“幡爷说他一时来不了,让您先请别的人。”蔡宪就说:“这回包的小姐就那么难舍?邪兴!”这时蔡宪打手机约来的另一人进了屋,好,牌局立马开始!何凯给他们冲好咖啡一一递过去。

        那咖啡的气味,闻起来好香。何凯还从来没喝过。有一天半夜,蔡宪他们算完输赢走了,一直没睡着的何凯,在一片战友的鼾声里,看见侯伟从那边下铺跳起来,几步蹿到那折叠桌前,把人家丢弃的纸杯一个个仰脖朝嘴里倒,偷饮那剩咖啡呢!他就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心里酸酸的。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去获得那些自己未曾享受到的东西的!他想获得,而且,将来一定会获得,起码能获得跟这榆香园的业主一样的享受,但那必须是在大太阳底下,通过自己的努力,公公平平,名正言顺地去获得……

        趁蔡宪他们游泳似的挥臂洗牌,何凯想溜出宿舍,却被蔡宪扭头叫住:“去!让狐狸先给我们来一大盘拔丝苹果!”他应声出得门来,恨得牙痒。糟了!今晚狐狸还不够伺候他们的哩,我那生日宴,还怎么开得出来啊!

    • 家园 第七章 剁椒鱼头

      剁椒鱼头

        

        38号楼502的陈画家因为家里来了远客,惊呼热中肠,打开一瓶XO,各执一只雕花玻璃杯,兑冰水欢饮话旧,一时竟忘了向榆香居叫过东坡肘子的事。

        来客是当年高中同学,如今定居澳大利亚悉尼。也画画,自然也算得画家,但自己画的难卖,操持一个画廊,卖别人的画。这位画廊老板路先生,回国才几天,得知了陈画家的电话号码,一小时前试着拨了一下,居然一拨就通,尽管十几年不见,陈画家竟立刻听出他的声音叫出他的名字,他直道冒昧,陈画家却说高兴还来不及,道哪门子外国歉!问他在哪儿呢?说出一个地名,哎,离榆香园虽不算近,打个“的”来走环路很方便,陈画家说你若无事何不马上过来一聚?路先生于是很快出现在陈画家这里。

        陈画家先带路先生参观了一下自己的住宅。是个跃层的单元,五楼是生活空间,六楼是创作空间,原来有个露天平台,正好改成了玻璃结构的画室。路先生见整个宅子里没有一点原来见过的那位陈太太的痕迹,摆挂的照片都只是画家自己或子女孙辈的,就知已经离异,遂绝不问及嫂夫人;其实他也早另组家庭,陈画家未必清楚,却也不去问及,只跟他打听澳大利亚风情,以及画廊的事。路先生对陈画家的宅子啧啧称赞,惟一代之遗憾的是这楼没有电梯。陈画家却说当时所以下决心买下,平台可建画室固然是主要原因,觉得每天能上下五层楼梯,也等于是买了个大型的锻炼器械,有益于健康。以后真老得动弹不得时,可以再换住处。

        路先生满面红光地倾诉他的感受。变化太大了!他原来住的那块地方,简直是站到任何角度望过去,都认不出来了。这边的百货公司、超市,水平跟澳大利亚已经基本平齐,商品满坑满谷,而且那购销两旺的情景,超过悉尼了!原来的老同学,一联系,几乎个个都换了新居,有的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有的子女有车送来送去,在餐馆请起客来,个个点出满桌丰盛的菜肴,现金支付能力令他咋舌。从宏观上看,目前世界各国经济发展,中国的增长率奇高,可谓一枝独秀;西方各国几乎都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澳大利亚算其中麻烦较小的,但光那连续几年夏季必有的森林大火,面积之广,时间之长,损失之大,也够烦恼的。真是又一次康乾盛世!但这次回来,街上买了一份什么周末报,令他大失所望,主要版块全是些揭阴报忧的文字,在他看来纯属哗众取宠,这类文字当年他没出国的时候也是特别喜欢,到处找来看,看得上了瘾,就跟吸鸦片一样,以致凡遇到好处说好的文字,就视为谄媚取宠;到了海外,才知道到头来人家看你的眼光,主要是看你那背景,你背后的祖国富裕强大了,人家才把你当回事儿,否则难给你个正眼儿,现在澳大利亚人多多少少知道中国人阔起来了,对中国开放了旅游,发现中国游客真能大把地花钱,像袋鼠皮手包、绵羊润肤油、饺鲨烯营养丸什么的,都是十几份几十份地往回买,海关关员对中国人的笑脸,也就多起来了,连我那画廊里卖的中国画家的作品,也销得动了!澳大利亚现在有多份华文报纸,哪份也没办成这周报那样,都是赞华为主,也不是拿了这边的钱,全是私人的,股份制的,自觉地那么定位,根在中国嘛!路先生把酒论道,滔滔不绝。陈画家觉得,这位老兄的性格一点没变,真诚,直率,易激动,激动起来还特别喜欢挑起争论。但陈画家只是微笑倾听,久不插言。

        路先生提出来要看看陈画家的近作。陈画家说近来很懒,只画了几幅架上画,追求一种童趣,在这边的两个画廊里不时地卖出一两幅,价位也都一般。路先生就说冒昧地问一下,“一般”是多少?陈画家说没超出过五千。路先生就没提拿些画到他画廊的事,陈画家自然也没表露出有那个愿望。

        陈画家肚子饿了,忽然想起订过东坡肘子,马上往榆香居打电话,问炖好了没有,其实还欠火候,但老板娘照例满口说好了好了马上送去,陈画家说就别送来了,我带朋友过去吃,还要点些别的菜,老板娘顺口推荐铁板牛柳,陈画家说去了再说吧,挂上了电话,转身对路先生说:“今天不请你去外头的好馆子——附近的都糟,像点样的起码得开车出去十几分钟——就在我们这里边的小饭馆,其实是个食堂,那大厨小胡手艺居然不俗,一般家常菜都弄得颇可口,你无妨随喜一次。”路先生就抱拳道“叨扰”。

        两人从38楼出来,夕阳已经很暗,但楼体和其间绿化的景象视觉上还颇清晰。陈画家指点着介绍:在离市中心这么个距离的圆周上,这样的商品楼盘算是价位低的了。旁边这个村子出地,开发商造楼。原来这里都是农田,因为田里有棵老榆树,设计的时候就把它留下来,现在以它为圆心,布置出了中心花园,也搞了些水景,喷水池呀,小瀑布什么的,但我迁来这么久,只见演过一次“水法”,因为那用电用水的费用,都是要计入业主缴纳的物业费的,没几个业主愿意出钱图个虚热闹。村子卖地,是个大价钱,但只见几位村干部的住宅越装修越豪华,开上了奔驰车,肚皮越来越往外挺,一般村民却没分到一分钱,而且没了土地,只能八仙过海,各谋生计。这榆香园里头,每天有来打扫卫生的,搞绿化的,都是些村里的妇女和半老头子,算是物业的合同工,每月拿个三四百块工资,是最没办法的一群;有的则在这榆香园外头开黑“的”,因为正式的出租车很少到这里拉活,难遇上,因此黑“的”尽管风险大,被逮住有罚款两万甚至没收车辆的危险,却屡禁不止,我就常坐他们的车,上车司机就嘱咐,一旦警察截住,就说咱们是亲戚,我坐的时候倒没遇上过警察,跟司机聊,有的那乘客见警察拦了车,根本不愿给说好话,自己拍屁股一走,这车就被扣了,不过,一般都能托人给要回来,哪个真让他罚两万?又哪个真让他把车没收?出血那是必要出的,一般的行情是两千块左右,能托人把车解脱出来,这开黑“的”的一群,不出事每月闹个两三千块不成问题,算是混得中等的;再有就是把当街的铺面房,开成商店,卖建材,开饭馆,还有不少发廊——我头发长了也不敢进,因为多半是提供小姐的地方……这些人有的发了点小财,有的,渐渐做大,就开成公司,包揽工程,参与开发,算是一方款爷了吧……

        路先生一边听介绍,一边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评价说:这情景,肯定超过一般发展中国家,逼近发达国家了,花木扶疏,路灯也似模似样,停车坪很规整,甬路蛮秀气,只是楼体似乎造得粗糙了一点点,还有一二层窗户阳台的那些个铁栅栏,看上去怪怪的,这是澳大利亚见不到的,何必呢?……

        这时陆续有些小汽车开进来,是一些业主从城里归家。陈画家指点着说:“你看,没什么名贵的,大体是些桑塔纳、捷达、富康……甚至夏利、奥拓,中低档的车,偶尔有奥迪、本田什么的出现,少。买这里房子的人,我这样的很少,一部分是城里胡同杂院的,拆迁时拿到一笔补偿,买不起回迁房,到这里来买个单元住;大多数呢,是外地来的,在这边做些小生意,发了点财,买再贵的还吃力,就先在这里安个窝儿;当然,也有些离退休的干部、知识分子,图清静,住到这里;也有些年轻白领,一套房子一辆车,一个孩子一条狗……”恰好有遛狗的人出现,有的牵着体型很大的斑点狗和熊狗,陈画家补充说:“有人喜欢这里,也是因为不限制养大型狗,也不限制燃放烟花爆竹……我呢,喜欢早晨推开窗户的感觉,空气岂止是清新,还含有淡淡的粪肥气息,于是淡淡的哀愁,就旋转在我的胸臆……”

        路先生拍了下陈画家的肩膀,说:“神仙一般的生活了,你还哀愁什么!”

        说着,他们已经快到榆香居了。榆香居离小区大门很近,这也是为了招徕非小区的顾客,它顶上的霓虹灯艳红翠绿,入夜从大门外挺远就能看见。

        两位走近大门,就发现那里发生着纠纷。那纠纷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现在进入了激烈阶段。

        纠纷的一方,是一位业主。另一方,是保安——也不仅是保安,保安队长的到来也没能平息事端,这天保安主管请假不在,物业副总经理蔡宪亲自出马了。事情的开端,是一辆运装修材料的小卡车要开进去,保安拦住问司机要临时出入证,按物业管理规定,搞装修的人和车都必须先办好临时出入证,这车和这司机却没证,司机报出楼号门号,让保安给业主打电话,保安请业主出楼到大门接一下这辆车,业主接电话一听火了,让把电话给司机,跟司机大声嚷:“你别管他们那一套,你马上给我开进来!”司机就要开车进去,保安就拦,一度非常危险;后来业主跑了出来,见了保安劈头就骂,保安本是些血性小伙子,怎能吃骂?就对骂,而且很快发展到使用肢体语言……

        围观的人渐多。其中的业主都站在那位业主一边,且不论这件事的是非,七嘴八舌地把对开发商和物业的不满悉数发泄出来:

        “你们就会给罗莉莉当狗!”罗莉莉是开发商的名字。她常被业主狠狠地点名。

        “我们交了物业费的,你们就都是我们合伙雇的伙计,伙计怎么能这样对待雇主?”这榆香园和许多商品楼盘一样,物业公司就是开发商自己的,屁股自然总跟开发商坐在一条板凳上,不仅不能代表业主利益,竭诚为业主服务,倒成了领导、管理业主的权力部门似的。

        “什么讲规矩!那罗莉莉就头一个不规矩!我那单元的面积就愣给算大了三米四六!至今不退我款!”

        “卖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现在哪样真兑现啦?原来说是有会所,现在会所在哪儿?那23号楼,原是按会所设计的,现在改了改都当住宅卖啦!”

        “说是六证齐全,住进来才知道,只有那头一排办了售房许可证,我们这些楼并没办,房产证至今拿不到!纯粹是欺诈!”

        “这里水质问题为什么总解决不了?卖的时候说龙头里能流出地热无菌水来,现在不热也罢,我们取样拿给有关部门检验,光含氡量就吓死人!”

        “夜灯净用些劣质灯泡,三天两头憋坏,我那楼前黑咕隆咚半个月了!”

        “眼看冬天又要到了,我们用燃气取暖的,还得按那强盗价格交费吗?”

        “他们那个燃气公司根本是无本生意,罗莉莉只出个公司名字,村里只出地皮,从银行里骗出贷款来,糊弄到今天,他们根本还不上贷,不跟咱们牟取暴利,哪儿找平去?”

        ……

        陈画家和路先生路过那乱哄哄的地方时,物业一方正处在不利局面,蔡宪不得不耐着性子说些软话,又劈头责备冯团长,说他们保安不懂事,应该灵活掌握规定,业主是上帝嘛,怎么能跟业主犯混?当着那么多人,就宣布要罚队长和当值门卫的工资,冯团长也只好低声下气认错,心里暗暗叫苦,工资本来就拖欠着,以后发放时竟还要罚扣!最后只得向那业主赔礼道歉,让人家的运料车大摇大摆开进去。人散后,冯团长不由得跟蔡副总经理抱怨,说那回他勇跳到前保险杠上,阻拦住一辆门卫对付不了的违规车,以那司机倒车败退收场,事后不是还在大会上受到表扬了吗?蔡宪就啐一口,骂他:“笨蛋!亏你混了三十多!欺单必胜,犯众必败,连这个都不懂!”冯团长末后在晚风里,沿甬路徘徊了好久,自己也觉得真是好糊涂,怎么总不能把这世道人心看透!

        陈画家和路先生当然没等那闹剧收场就进了榆香居。那时候屏风那边作为食堂部分的空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屏风这边有三桌食客,还有个单间里开出了一桌。陈画家就把路先生引到尽里边的一张空桌,两人坐下,笑梅马上送来一壶免费热茶,老板娘亲自笑迎,递上菜单,又推荐铁板牛柳,陈画家让路先生点,路先生说你熟悉,你点,结果陈画家除了已经预定的东坡肘子,又点了剁椒鱼头和酸辣汤,另外让取一瓶红星二锅头来,说:“其实这酒喝着最爽,茅台、XO什么的都比下去了!”路先生说:“悉尼唐人街的二锅头好畅销,不过,比这里贵十几倍!”

        菜上来了,陈画家指着剁椒鱼头说:“怎么样?不吃先看,像不像幅画儿?”俩人喝酒吃菜,觉得东坡肘子一般,剁椒鱼头味道极佳。

        陈画家说:“刚才那乱吵的场面,你印象深刻吧?是不是在悉尼很少遇得上?”

        路先生说:“当然。我都不大习惯这种在公共空间里的争吵场面了。一霎时,我先脸红了,倒好像自己当众尿了裤子似的。”

        陈画家说:“还有我们这小区外头,村子周边,垃圾总清理不净,也不光这里,城里一些地方何尝不是一样,乱抛东西,往地上啐痰擤鼻涕,永远的脏、乱、差,有人说这个毛病,总得两代人过去以后,才能基本解决。我是赶不上了。你倒好,找了个既安静又干净的地方,远远地来欣赏这康乾盛世。”

        路先生就说:“你也别以为那边的生活就那么写意。不错,澳大利亚跟加拿大差不多,地大人少,中产阶级为主,家家住得都不错,住单栋小楼带花园的一点不稀奇,是常态生活。不过仔细想起来,一般中产阶级的生活也很枯燥。无非是贷款买栋宅子,每月按规定还贷。平时每周一到周五,夫妻各自开自己的车往各自上班的地方去,来回两三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回到家就累得不行,洗个澡就睡觉。星期五晚上如获大赦,回家前可能跟同事、朋友或者情人去酒吧消磨到深夜,回家倒头闷睡到第二天中午。星期六下午就开车去超市,把下一周要吃的用的买回家,晚上看看电视。星期天往往得修剪花园草坪,清洗汽车,要么全家去趟当地公园或游乐场,晚上破费吃顿不是快餐的饭,但是点菜会非常谨慎,如果是吃西餐,那得狠下决心,才能每人点份甜点。到了长假,也无非是从旅游广告里,挑一条经济上能承受的线路,去旅游一番。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退休,生病,死掉,埋在一处什么墓地,立上块碑。你说这样的人生究竟又有多好?”

        陈画家就忍不住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定居那里?何不也成为一只‘海龟(归)’?”

        路先生就沉吟地说:“我说出了我并不喜欢那里的因素。而我喜欢的,没有说,不说了吧……我是为了自己喜欢的那些因素,选择了在那里定居的。”呷了一口酒,问:“你呢?也有机会出去啊。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陈画家就说:“我跟你说了我不喜欢这里的种种因素。除了故土难离这样的大道理,我喜欢的那些,也许是很琐屑的因素,来不及全说,也不说了吧……正是这些我喜欢的因素,让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他指指已经快吃光的那个空鱼头,说:“正像这劈开的鱼头,向我们显示出了某种哲理……”

        路先生就呵呵呵笑了:“你醉了吧,只有醉人才会说出如此深奥玄妙的话来……”

    • 家园 第六章 萝卜焖面

      萝卜焖面

        

        大乱顾不得把手里提的生肘子送往厨房,不等老板娘逼近质问,就激动地讲起了刚才的遭遇,也就是为什么耽搁了这许久才回来的原因。老板娘本容不得他

    • 家园 第五章 生煎馒头

      生煎馒头

        

        保安队这晚的伙食是生煎馒头。保安队里多数小伙子是北方人,头一回吃这个时不禁嚷嚷:“明明是包子,怎么偏叫馒头?”大乱就跟他们说:“行呀,下回我们不搁馅儿!”王茂高声说:“我们家乡那块儿,管大馒头叫大包子哩!”冯团长就接着说:“好!以后咱们这里的大馒头一律要搁鲜肉馅儿!”小伙子们就拍手欢呼起来。那一顿狐狸煎了三锅,还不够供应。后来就几乎每周有一晚是吃这东西,老板娘让大乱多兑些高汤,就着撒有香菜叶的高汤吃,三平底锅也就够填饱他们这些人的肚皮了。物业公司是按每个人头一天七块钱向榆香居付保安队的伙食费,老板娘天天喊不够,常望着那些狼吞虎咽的小伙子们大声唠叨:“在家吃死老子,在外吃死买卖!”但她在绝对不能没有些个赚头的前提下,也还是指挥狐狸、大乱,有时还从善如流地听取狐狸、大乱的建议,精打细算,巧做安排,尽量地让这些个离乡背井来打工的小伙子们不但能吃饱,而且也常能觉得吃饭很香,她对那伙食费的控制,是平均一人一天五块五左右,每月从中赚个八九百块钱。

        已经有换下班来的保安进食堂等着吃生煎馒头了,排在领饭窗口外的头一名是个子瘦小的侯伟,老板娘见了他就笑:“又是你排第一!”侯伟解释说:“我一会儿当班。”老板娘轻拧一下他耳朵,笑得满屋子共鸣音:“是呀是呀,不叫你小猴儿,叫你大尾巴(‘巴’的发音类似‘贝儿’)!我说大尾巴呀,你别一领生煎馒头就是十个,你先领几个吃着,不够再领嘛!吃热的多好!就是到时候别人领完了,我让狐狸给你下面条,开小灶,好不好?”侯伟确实是保安队里体型跟饭量最成反比例的一位,在满堂哄笑声里,他脸红得几乎跟头上的贝雷帽混成一片。

        老板娘猛想起大乱、佟妮居然还没回来,不禁气愤,对一个人在那里准备开饭的笑梅大声嚷:“大乱、佟妮怎么还不回来?!”正用大盖子闷锅的狐狸听见了就嚷:“粘在市场成糖瓜儿了!”老板娘一时无奈,就对排在领饭窗口外头的王茂几个说:“你们要想开饭,就先给我去把大乱找回来!”谁听她这个命令?她就急得自己往门口走,大声嚷:“大乱——”

        恰好有两个中年妇女进来,像是来吃饭的顾客,望去眼生,大概不是榆香园的业主,跟动作急促的老板娘险些撞个满怀,没生气,倒笑了,问老板娘:“怎么高喊大乱?”“这叫什么词儿?”老板娘煞住脚,忙满脸堆笑,解释说:“大乱是我们这儿的二厨。”其中一位妇女就说:“太平年月,大乱大乱的叫,多不好!”老板娘依然一脸堆砌的笑:“我们都是乡下来的,乡下人的想法,是越反着叫,越有好果子吃呢。”另一位妇女就点头笑道:“是呀是呀,叫狗娃,以后反能出人头地;叫丑丫,以后说不定是个大美人儿;大乱大乱,叫着也就天下不乱,有意思有意思!”老板娘亲自把她们引到一处座位,递上菜谱,介绍道:“来个铁板牛柳?我们大厨最拿手的!”其中一位妇女嗅觉灵敏,问:“是桑及米豆吗?”老板娘一时蒙了:“您要什么?”另一位妇女笑了:“她是说上海话,上海话说起生煎馒头,就是桑及米豆。没想到你们这儿晚上还有这东西,好!我们就吃这个!”老板娘心中暗暗叫苦,就算能把“桑及米豆”的价位抬得高点,又能高到哪儿去?两位闹半天不是什么值得多招呼的主儿……

        这时大乱急匆匆推门进来,后头跟着冯团长等几个保安,末后才是佟妮,一脸的

    • 家园 第四章 东坡肘子

      东坡肘子

        

        “38号楼502订个东坡肘子!”老板娘接完电话,马上命令佟妮:“快,趁没散摊,去买个肘子来!”

        榆香园外头有个露天的农贸市场,每天下午开市,天黑收摊。这样的营业时间,是适应小区居民的购买习惯形成的,这些居民很少有一早买菜的,多半是晚上才回家做饭吃。榆香居的原料一般不从这里买,因为多半质次价高,都由大乱天蒙蒙亮就蹬三轮到八里路外的康垡镇的早市去买,但临到比如今天这样的情况,业主点菜送家,如果缺原料,那就到近处临时抱佛脚。

        “哎呀,就回他话今天没肘子,让他再点个别的吧!”刚离开小卖部那边的牌桌,满肚子还是输家晦气的大厨胡学理很不乐意,他除了要赶出应付保安的伙食,还打算精心料理出一桌给何凯笑梅的宴席,实在懒得伺候这样的主顾。一般来说,像东坡肘子、毛家红烧肉什么的,都是事先做好存在冰箱里,顾客点到取出来加加热端出去,大前天做好五份东坡肘子,这天中午卖掉了最后一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拿生肘子炖,要占一个灶孔,费老大工夫,别的菜做不做了?

        老板娘却坚持:“那陈大师能怠慢吗?他那画儿,人家说如今好几千一幅呢!不从他那儿挣钱从谁那儿挣?早该备足肘子的!佟妮,钱都给你了,怎么还不动身?”

        佟妮刚掀帘子出去,大乱紧跟着也蹿了出去。

        “大乱!你是她尾巴呀?你不拌馅儿啦?”老板娘尖声喊。

        哪里喊得回来。也只好由他。

        大乱眼看要二十五了。先追笑梅,笑梅让何凯得着了,大乱不嫉妒,心下算了算,何凯二十一,笑梅二十,又都来自江西,而且两人的村子位于邻县,年龄相当,缘分自在,为他们成全好事吧!后来就追佟妮。佟妮上个月才来,脸庞虽说没笑梅那么花朵儿似的,身条儿实在够柳枝儿味道,而且是二十二岁,安徽来的,听老板娘透露,家里很穷,这就让大乱挺有信心,他不怕女家穷!他要给她脱贫!他是二厨,端东西本不是分内的事,他却总抢着帮佟妮搬火锅汤煲什么的,有回佟妮不慎烫着了手指,他立刻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獾油,一只手捏花梗似的捏着佟妮的手指头,另一只手蜜蜂采蜜似的往那手指头上涂獾油,还低下头嘬出嘴唇,徐徐地给吹气,那回老板娘看见没有吆喝他,也不惊动他们俩,还在心里暗想,我那死鬼要能这么疼我一次就好了!老板娘那死鬼,就是她丈夫,也就是这饭馆营业执照上写着大名的那位,眼下去三十里外的地方,跟人家合伙开发什么钓虾塘去了,快三个月没回来,想必包的那二奶,哼,指不定都人工流产去了!

        佟妮在前头走,知道有尾巴,也不回头。到了市场卖猪肉的几个摊位前,来回张望有没有好肘子。大乱却抢在她前面把肘子买下了。佟妮把钱递给大乱,大乱不接,只说:“你留下吧,我买了两个,一个是我送何凯他们的,一个我会拿些零钱给老板娘,就说是找头。”佟妮冷笑:“我占这便宜?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大乱忙认错:“不妥是不妥,把钱给我吧给我吧,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佟妮这回不是冷笑是热笑了:“看你,也不算什么大错,怎么就跟要进局子似的?”大乱听了高兴,追到快步往回走的佟妮身边,跟她说:“局子不要进,我想进的是……”佟妮就停住脚步,扭头问:“你想进哪儿?”大乱只觉得心在乱蹦,一只手提着那两个装肘子的劣质塑料袋,另一只手从胸兜里掏出一样东西,费劲地说:“……你,就不能开扇门,让我进去么?……”夕阳照射下,大乱手里那东西泛出彩虹般光晕,那是一个镀银的鸡心项链,他把那项链往佟妮手里送,佟妮摆手跳开了:“我可不要!”

    • 家园 第三章 锅仔一品炖

      锅仔一品炖

        

        冯团长老远就看见何凯那副狂样儿了。妒得牙痒,却不能不装出见怪不怪的表情。

        何凯眼睛紧盯着团长,而且是紧盯团长眼睛,那团长有种,毫不躲避,甚至似乎连眼皮也不眨,直线朝何凯走来。

        笑梅眼里没有别人,还那么放肆地搂定何凯。

        冯团长在他们面前站定,很威严的样子,尽量把语气放舒缓,对何凯说:“晚上少喝酒。”

        何凯没等那话音落定就回答:“你喝多少我喝多少,兄弟们也一样。”

        在稍远处站住的佟妮又大声呼唤:“笑梅!该去啦!”

        笑梅就抽出胳臂,猛地亲了一下何凯脸蛋,跳起来,朝佟妮跑过去。

        何凯不改懒散的姿势,眼睛还只盯着团长。从那微弯的眼梢,漾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团长恨不能扇他一巴掌,却费大劲忍住不让牙筋抖动,含混地朝他点下头,转身走了。

        何凯望着团长宽阔的后背,大声说:“队长,晚上请一定赏光啦!”

        对方没回头,听见一声回答:“忙啊!看情况吧!”

        何凯怎么又叫队长?究竟是团长还是队长?

        原来,那保安队长的姓名,是冯团长。一般人管他叫团长,保安队队员们管他叫队长,有时保安队的小兄弟叫溜了嘴,管他叫了声团长,他会觉得是讽刺,拉下脸来,甚至发火。

        有业主问过他:“你这名字好有趣。爹妈怎么想的?”他就挺不好意思地解释:“咳,他们没文化……我们那么个山窝窝的人,以为团长就很大很大了……他们希望我能当个团长,光宗耀祖么……”他爹妈的这个盼望也不能说设想得太低,倘能实现,那不光在村里,整个镇子,乃至全县,都会轰动一阵。但是,他虽然果然参上了军,表现得很好,入党受奖,却全无提为军官的可能,时代变了,不是凭打仗就能拼出个团长师长乃至将军的了,何况现在进入和平时期,也无仗可打,抗洪救灾有点像打仗,真有致残牺牲的,但那顶多也就挣个英雄称号;如今什么地方都讲学历,军队毫不例外,义务兵至多当个班长,排长以上就都得是军事院校毕业的。

        唉,学历,学历!甚至到了这榆香园当保安,他冯团长也吃够了低学历的亏!他的学历只到初中二年级。他应招到这里,先当一般保安员,很快物业公司负责保安绿化卫生的副总经理蔡宪就发现他能力超群,一个月后提升为班长,三个月后提升为副队长,半年后就当上了队长,他这队长也得到了小区业主们的认可、赞誉,在他的严格管理下,真是做到了业主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任何一刻朝窗外望去,总能至少看到一个正在巡逻的保安的身影,而且手里必定握着对讲机,似乎随时在联络、报告,于是心中的安全感大增,对保安队特别是他这个队长的好评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在许多业主眼里简直成了一个品牌,对面相遇都乐意跟他打招呼,往往还亲热地攀谈几句,就是到小区里头的两处小卖部去赊购点东西,有时还是由底下队员帮他去赊,也都绝无困难,甚至当让店主记录下来时,对方还会说:“团长自己记得就行!”但他当了一年多队长了,却提不到保安主管的位置上,为什么?就因为他学历低,新近换上的一位主管,年龄比他小五岁,身材比他矮一截缩一圈,脸上五官跟包子扭般皱在一起,凭的就是一张大学本科生的文凭!他跟何凯的天生合不来,原因之一,也是何凯有高中学历,胜他一筹,而且何凯本人对此也很在乎,现在何凯是个班长,焉知不在觊觎他这队长的位置?那天蔡总跟他说起,想提拔何凯当副队长,他先说其实用不着再设副队长,原来那副队长走了一个多月,保安队哪一点受了影响?他一个队长就足能玩转!后来听蔡总那语气,还是非有副队长不可,他就主动推荐王茂,王茂当班长很久了,确实样样都好,可是蔡总还是说:“何凯好歹是个高中生啊!”他就不言语了。

        除了何凯,保安队的队员们学历都不怎么样,个别的号称初中毕业,其实连澳大利亚跟奥地利是两个国家也弄不清,更多的则只有小学学历,一般都才二十岁上下,在他三十岁的冯团长前头一站,先就被他的块头威严震慑住了,加上平时聊起天来,他的见多识广,幽默风趣,更让他威信倍增。但何凯是他心上的一根刺。有回何凯跟他说起什么三角函数,那是高中课程里才有的,他听得实在不耐烦,忍不住说:“我跟大家布置的指标,你达标了吗?”他布置的是,要求保安队无论新老队员都要在年底以前,对每一位进出大门的业主,全能说出是几楼几门几号的,那可有两千多户啊,谁能有那样的记性呢?何凯语塞,而他却立刻用下巴指着那边进大门的一位男子说:“21号楼203的。”

        何凯今天才过二十一岁生日。可是何凯却有女朋友了。还不是一般的女朋友,是在生日宴上就要当众定婚的未婚妻啊。估计没多久他们就要正式登记结婚了。冯团长对此尤其痛心疾首。痛的是自己。自己这么老大不小的了,媳妇的影儿还没见着。而且,从农村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岁数已经是只有娶寡妇的份儿了!

        何凯的可恶,还表现在并不直接跟他顶撞冲突,却在许多事情上很微妙地跟他过不去。比如那回物业公司因为他带领部下及时扑救了一家厨房的起火,奖了他一百元,他就说拿那奖金请包括何凯在内的四个参与救火的部下撮一顿,就在榆香居,本来有免费晚餐,再点三个热菜,来几瓶啤酒,五十块钱打住,也就很不错了,其余几个队员也是这么合计,他让他们点菜,有的点个鱼香肉丝,有的点个宫爆鸡丁,每样无非七八块钱的事儿,他让何凯点,何凯大模大样地点了锅仔一品炖!单它可就是三十八块钱的价啊!笑梅端来时,告诉他们狐狸给他们多下了一条海参,他可只看见猪肉丸子跟白菜粉丝;何凯带头一顿猛撮,海参鱿鱼什么的他一点没捞着,除了肉丸子也就捞了点笋片蘑菇,结果那天热菜四个,凉菜四个,加上啤酒,算下来他花光了奖金不说,还亏了十来块钱!在物业公司拖欠三个月工资的情形下,能这么样泼撒地花钱吗?何凯安的什么心?

    • 家园 第二章 软炸里脊

      软炸里脊

        

        榆香园的中庭花园里,一丛叶片开始泛红的黄栌树前,铁木组合的休闲长椅上,何凯和笑梅紧紧靠坐在一起。

        何凯换班休息,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值班。笑梅该到餐馆上班了,却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天是何凯生日,他跟食堂老板娘讲好了,要办一桌二百元的席,给自己祝寿,请保安队的战友们喝酒,其实更重要的,是以此来表达跟王笑梅确定关系,也就算定婚宴吧。老板娘先嫌二百元太少,大厨胡学理和二厨丁滦子都跟她说够了够了,他们能用二百块钱操办出一桌像样的席来,而且还保证老板娘能有些个赚头,“就少赚他们点吧,笑梅没少给你出力,何凯他们保来保去还不是先保了你们一家的安,人家又定在九点开席,不影响餐馆晚上生意,你有什么过不去的!”老板娘也就同意了。但老板娘没想到丁滦子,也就是绰号大乱,那么个平时马马虎虎的傻小子,却为何凯笑梅的这顿宴席,煞费苦心,细细筹办起来,一早采买来的原料,都体现出精益求精,到了晚餐备料时间,本应把冰箱里头两天没用尽的原料,先取出来化冻使用,他却偏把早上新买来的原料,取出来预备着,而且明显是为九点宴席预备,都特别搁置到了一处。

        大乱的好意,笑梅早已知道,她跟何凯透露,大乱一早买到了极新鲜的里脊肉,虽然冰箱里还有头天剩下的一长条里脊,大乱绝不会给他们下那个料,他必用今天的里脊肉,发挥他那平时懒得一露的刀工,备出好料,再由狐狸,也就是大厨胡学理,烹出好菜。

        “真想吃软炸里脊啊!那也是狐狸的绝活,每回端给顾客,光那模样,就让人笑口相迎……”

        “究竟好不好吃啊?我看你还总给人送上一小碟沙子……”

        笑梅就用头撞何凯肩膀:“你懂什么!那是炒热的胡椒盐!”

        尽管一个端送过无数次,一个眼见过无数次,但这两个农村来的打工者还都没有吃过软炸里脊。想到今天晚上他们就将享用到如此的美味,心窝里真跟栽了棵茉莉似的,熏得魂魄阵阵飘香。

        他们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青年农工,光电视里的见识就足够他们坦然当众示爱了。何凯穿着保安服,只是因为不在班上,没戴那红色贝雷帽,极其懒散地斜倚在长椅上,满脸巴不得有人看见才好的表情。他那双两梢往下微弯的眼睛,显露出十二万分的惬意。笑梅穿着水红的外套,黑色紧身踏脚裤,一头丰厚的长发从脑后盘到顶上,扎了个跟外套呼应的水红蝴蝶结,她撒娇地往何凯脖子窝里钻,双臂搂定何凯身子,何凯也就顺势用一只胳臂弯过去搂住她的一边肩膀。

        “笑梅!你就等着老板娘骂你吧!”是佟妮来叫笑梅上班了。

    • 家园 第一章 鱼香肝尖

      鱼香肝尖

        

        老板娘打开冰箱,立即发现问题。

        “大乱!”她高声呼喊。

        其实完全不必高喊,大乱就在她身旁。

        “咋啦?”大乱明知故问。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老板娘点破:“往天你都按规矩,头几天搁进去的,先拿出来化冻,这会儿你把一早才冻上的也拿出来了,还都搁在这边一堆儿!是不是想单给何凯他们用?”

        “是呀!这算啥错误呀?反正这些个东西都得卖出去不是,先卖后卖有啥区别呀!再说何凯笑梅到底是自己人嘛。您瞧这边,头半月冻上没卖完的那块牛脖子肉,这不拿出来了吗?等会儿外客来了,咱们猛推铁板牛柳,多搁点作料,有几个人能吃出它蹲冰箱的日子来呀?”

        “什么?你要把我辛辛苦苦招来的回头客全撵跑么?!”老板娘双手叉腰,配上她那肥胖的身材,活像一只双耳罐。

        何凯是榆香园里的保安。位于园区的这个榆香居饭馆的主要功能其实是物业公司的食堂,给保安提供免费三餐,给物业其他人员提供低价餐,其次,才是对业主以及其他进来的食客提供点菜供应的餐馆。

        “咳,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想回头的,怎么他都回头,不想回头的,怎么他都不回头。”大乱辩护。

        “都给我换进去!”老板娘气咻咻地命令。

        大乱只好再捣腾一番。但是,最后他还是把早上买来的新鲜猪肝留在了案桌上。老板娘脸虽胖,嵌在额下的小眼睛却很尖,马上指着那猪肝,鼻子里重重地哼出几声。

        “不是要拉拢回头客吗?这是为雪教授预备的呀!过一会儿,她必来电话点鱼香肝尖。”

        “你怎么知道她今天要点菜?”

        “您又怎么知道她今天不点呢?是不是不盼她点?不要她点?”

        老板娘用肥拳头捅了一下大乱胸脯,大乱夸张地弯腰哇哇叫疼。

        “好啦好啦,抓紧备料!”老板娘扬起下巴,朝厨房外喊:“佟妮!笑梅!还没来吗?谁给喊一声狐狸去?不喊,他就钉在了那牌桌上,再到不了锅台!”外头毫无回应,她就边往外走边捶自己胸脯:“别干啦别干啦关张吧关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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