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exurb1a:回忆者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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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exurb1a:回忆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S_AXRRnIzM&t=1449s

    我曾生活在海底,只见过滑动门与机器人仆役,极少将海岸想起。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收到祖父的信件。信上这样写:

    “亲爱的傻瓜头脑空荡,

    大海深处是你眠床,

    我写此信就着月光,

    应是我平生最后文章。

    很快我要踏上旅程漫长,朝着第九岛的方向,

    请记住我就像我记住你,记住我们的树屋,记住你的鞋带总是不系,

    希望有朝一日与你再见,

    你的远亲,塞巴斯蒂安。”

    但是告别信写得再好,也比不辞而别好不了多少。或许是年纪轻轻一时糊涂,我决定动身寻找我的祖父。

    我悄悄离开了豪华的卧室,保安都在休眠,脱身十分容易。我每走一步都踮着脚,穿过植物园里的高草,穿过冰冷钢板铺就的通道。

    沿着通道一路到底,遇到一道气闸紧闭。但是无论左找右找,既没有潜水服,也没有呼吸罩。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一定要将塞巴斯蒂安寻觅。

    气闸开启,我潜入海中。大海无边,黑暗而冰冷。心脏砰砰如同鼓敲,四肢肺脏即将报销。

    突然间我如梦初醒,气喘如牛,载浮载沉。风急浪高,海潮滔滔。恰似地狱利齿森森,我正处于风暴中心。

    我奋力划水,如疯如狂;我不闻不见,即将死亡;恐惧驱使我踢蹬双腿,分不清东南西北,顾不得分辨头尾。

    但是上帝啊!这是真正的空气!真正的风雨从不见于我的回忆。或许不出几分钟我就会再次沉入海底,但是就在此时此地,承受着咸水的拍击,我再次将心中的少年唤起。

    尽管风暴肆虐万方,但我知道积云之上就是阳光。

    但我依然是命运的玩物,并不想走上死亡之路。这场考验无边无际,大海终于隔断了我的灵魂与呼气。我的人生就此告终,有沉无浮葬身海中。我的嘴里灌满海水。再会,再会。放弃呼吸,在深渊里入睡。

    但是命运显然还没玩够。我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当我悠悠醒转之际,风暴就像去年的往事,天空不见一丝痕迹。大海将我吐在沙滩,恰似吃果吐核一般,全身骨节又痛又酸。

    我抬头举目看向天外,月亮碎成十好几块,一堆死石头,早已全崩坏。就像被上帝捅开花,用祂那宇宙无敌大鸡——

    可是沙滩那头来人又是谁?想要看看我状况对不对。他的面目突然变得熟悉起来。“祖父?”我问道。

    “啊不,”他答道。他眼神关切将我周身环绕。“先生,你显然经历了极大的危难,你的脑子大概一团混乱。请问怎么称呼?”

    尽管我绷住面孔不肯露底,但是我的姓名我当真想不起。我的同伴扶着我离开了海滩,清晨的折腾仍然令我腰痛腿酸。

    “请问你的祖父高寿几何?”他问道。

    我说:“我也不晓得。或许你说得有理,海浪翻腾打乱了我的回忆。”

    “那么你来自哪一座岛?”他问道。

    “我并非来自任何岛屿。我从小生活在深深的海底,成长在水下的养育院里。因为我只有二十一岁,凭着一腔血气冲破了海水包围,只为争取一小时光阴,与那个从小教导我的人再会。”

    “但是,”他一字一句说的很慢,“你这么年轻不该到水面乱转。养育院的人们要想与此地相会,至少也要达到一百岁。”

    我不顾他眼神里带着责备,深吸一口气带着海水的咸味。最后他说:“最好赶紧找到你的祖父,然后将你安置到安全之处。几个岛屿都不算远,而且我还有自行设计的交通手段。跟我来,我们一起走。”

    他领我来到一个大气球跟前,我们坐进了吊舱里面。尽管他并未触碰杠杆按钮,气球依然缓缓升空飞走。我自上而下向海面望去,从小听到的故事果然真实不虚。海面上布满了一座座群岛,星罗棋布有大有小。

    “它们可是统一整体?”我问道。

    “非也非也,”他说,“大岛小岛都自成一体。恰似养育院的规矩——假如你循规蹈矩——人们要按照年龄在不同岛屿上栖居。”

    说着他伸手一指:“这边的岛屿长满桦树橡树,百岁少年都在那里居住。那边的岛屿点缀着海滩码头,二百岁青年都在此逗留。三百岁都往西去,四百岁偏好森林里。如此这般,我不再细说。我们路程遥远,而时间不算多。”

    “这么多人都将漫长岁月经历,”我问道,“那我斗胆请问你今年多大年纪?”

    “假设一棵大树每百年需要浇一次水,”他说,“那么我的水壶已经盛满又倒空了八回。”

    我打量着同行旅伴的眼眉,尽管他举止老成,但是面貌至多比我大五岁。他的身体全然健康,但是已经度过了八世纪的时光。我还没能多加评论,只见天边竖起通天立柱一根,高度上万英尺,“我了个娘亲!”我叫道。“那是个啥?”

    他答道:“那是彼岸塔。塔顶冲破了天空,在那里你能看到整个太空。现在我们不需燃料,就能将物资送进空间轨道。不过你可要睁大眼,”他嘟囔道。果然五秒钟后在我们右边,天上冒出好大一条船,足有二十架喷气客机首尾相连。下面没支撑,在半空中悬。

    “天啊!你们多么聪明!”我叫道。“这莫非也是你们建造?”

    “一年一年,一点一点,榔头敲砸,材料增添。”我们无言地欣赏这幅景象,然后他转过脸来将我打量。“年轻人,说老实话,你找你祖父究竟想干啥?是谁给了你这般勇气,不肯让老人安然老去?”

    “不,我想与那高寿之人谈一谈,他就像你一样充满许多世纪的内涵。何况他还说他要动身远航,我希望能陪在他身旁。他说他要去第九岛,我也要去那里将他寻找。说到这里我冒昧问一句,你能不能把我捎带过去?”

    闻听此言他默然无语,平板面目无悲无喜。半晌才答道:“你莫非以为年龄越大就越有智慧?那好,我就送你与你祖父相会。但是我们要走观光路线,将沿途景点都看一遍。”

    于是我们掉头向南飞去,朝向一片小小的沙地。他说:“我们不妨在这里找找,看看你渴求的智慧在这里有多少。”我还没来得及抗议,气球已经翩然落地。我们离开沙地,走进密林深处,用意志与棍棒开辟通路。

    面前出现一座城镇,有人在郊区伐木,有人将铁矿石搬运。在城里我看到男男女女像我一样幼小,在碎月天空下尽情舞蹈,仰脖灌下一瓶瓶啤酒,然后成对消失手牵着手。

    “这是什么岛?”我问道。“我才年方二十,他们的举止看上去比我还小。”

    “这里是第一岛,岛民至少活了一世纪。”他带领我走过街巷蜿蜒,经过公开的放荡与酒馆门前,街头的人们似乎睡三天就要支撑一年。最后我们遇到一位女士起舞回旋,披散金发遮人眼帘。

    “啊,市长女士,”我的朋友问道。“这孩子刚刚离开养育院,想要听一听长辈的意见。”

    她盯着我,血丝布满双眼,话语中的倦意毫不收敛。“养育院?那还挺不错。我们这里倒掉牛奶,只把瓶子留着。年轻的哲学家,你想问什么?”

    音乐一时暂停,年老醉汉们纷纷扭头看我是谁;市长女士闭上眼睛,看上去气质深沉且深邃。我小声问道:“我很年轻,我很糊涂,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但是有些问题事关紧要,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如何才能看到远方?某人若是一无所求,如何才能将一切拥有?”

    我凑过身去,竖起耳朵,想知道一百年的智慧有什么可说。她答道:“想要拥有一切?全都买下。想要看到远方?把眼睛瞪大。怎样生活才算最好?我们这里有酒有药真不少!”

    我求她详细解释,可是这段对话已经到此为止。我的旅伴带我再次横穿密林海滩,返回到了艳丽的气球下面。我的脑子里一片糊涂,“这他妈演的是什么节目?”

    气球再次乘风飞起,我的旅伴向我讲解了道理。“不错,他们都有百岁高寿。但是我们现在都能活到九百岁,他们还远未达到成熟的时候。随着生命延长技术越发完善,我们很快就将这一现象发现。一个人活得时间越长,就越希望年龄相似之人陪在身旁。所以每一个年龄段各自占据一座岛屿,你对小孩子说话他们几乎不会听取,百岁之人与你的年龄差距更多出十倍无法相比。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我说,“我祖父也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上。”

    “这么说或许并无不可,”他说,“但是你的祖父并不是我。”

    他这话让我无言以对,于是将话题转向天空月亮粉碎。“照耀夜晚的苍白女士,看上去身体有些不适。她怎么了?”

    “大坠落事件,”他说。“这世界并非总是如此和平,战争一度曾在各地进行。我们足够聪明,掌握了摧毁月球的能力;同时又足够愚蠢,不肯将这力量舍弃。或许不用多久,这些碎块就会与地面聚首。届时如果我们依然存在,空气一定会遭到尘埃毒害,一切生命都将死去,除非得到海水的遮蔽。”

    “那么海面以上的人们怎么办?”我问道。

    “我们另有目的地,或许重来一次能够将教训铭记。”

    我瞪大眼睛往远处看,一片高塔出现在地平线,好像一顶王冠,显然城镇就在那边。我问道:“如何重来一次?莫非要到那边去?”

    “不,那边只是古代国家的遗迹。有时在黎明时刻,还能看到旧世界的轮廓。”

    “谁住在哪里?”

    “没有人,或者说只有死者的遗迹。我们的祖先惯于彼此对立。他们宁愿将月亮炸掉,也不愿和平起舞伴随同一支曲调。尽管我们如今掌握这么多奇迹,依然需要耗费千年才能将他们造成的创伤抹去。”

    在我脑海里最渺小的地方,我看到听到那些死去城镇的明亮声响。无数的号角,无数的生活,被他们自己投放的无名烈焰焚烧折磨,那时科学尚且不能在衰老与死亡面前傲然挺立。这时我的旅伴轻轻叹了一口气:

    “讽刺的是,那个野蛮时代的许多人都活到了今天,因为他们临死前搭上了反衰老科技的第一趟航班。但是人脑的记忆空间毕竟会用完,所以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年曾经将脚下行星与头上卫星摧残。尽管他们的名姓如今等同于灭世灾难,但是痴呆症玩笑却让他们躲过了责难。运气真好,良心真烂。”

    我说:“你看到了这些遗迹,就认为他们做事肯定出于故意。可是也有可能他们的发明原本用心良好,尽管竭力避免依然将世界倾倒。”

    “哼,没错,”他答道。“我相信当他们毒害海洋摧毁月球之际,心里想的都是爱与和平还有大红气球多美丽。”他将视线投向吊篮之外。“见谅,我有点失态。”

    我说:“不必。你眼里的怒火像极了我祖父的神气。”

    “这么说或许并无不可,”他说,“但是你的祖父并不是我。”

    我向前看去,发现气球即将再次落地。这次的降落地点不是森林旁边,而是一座城镇中间。四周都是大理石柱,高低楼房四下分布。有人向我们走来:“欢迎二位,祝你们玩得开怀。顺便说一句,要支付两万贝壳才能在海滩停放交通工具。”

    “记在我账上,”我的旅伴说道。还没等我缓过神,我们就穿过了一座公园的大门。每一棵大树下都摆着牌子写有字迹:“支付一万贝壳,尽享树荫遮蔽。”“要想观赏空中飞鸟,月薪三成只多不少。”从喷泉里喝水,观赏高山俊美,一切都要收费。

    走过华丽空旷的街道,街上行人全都消瘦疲劳,脚步匆匆两眼紧盯手中平板,打招呼说的是“重仓快加满!”无数贝壳如山堆积,就连尘土虫蚁都有标价高低。我们看到一个巨型海螺,有人正在旁边端坐。此人瘦得骨头撑皮,居然还没死真是稀奇。

    我的旅伴说道:“市长先生你好。”

    此人答道:“你也不错。你怎么看待我的股票投资组合?”

    “啊不,我这位朋友来自海水之下,他有几个问题在心里牵挂。”

    “没错,”我说。“我想要知道:好的生活是什么样?如何才能看到远方?某人若是……”

    他打断道:“你愿支付多少贝壳来让我回答这些问题?”

    “我没有贝壳给你,”我说。“但是你看上去需要充饥,我有一根香蕉,你想要就拿去。”

    他一把夺过香蕉。“哈哈,这将会变革全套经济体系!”

    我说:“树上长出来的都是这东西。”

    但是他早已跑开大呼小叫,要将香蕉贸易向全世界宣告。“香蕉币发明大获成功!下周我就要成为亿万富翁!”

    我的旅伴将我拉到一边,“这么多经济学知识足够你应付一天。”我们躲开了一群群富可敌国的饿殍,气球升空在海面上飘摇。

    旅伴告诉我,“一二三号岛上的人们要是厌倦了享乐无度,就会来到四五六号岛上追逐财富。”

    我说:“可是他们全都不吃饭!”

    他说:“没错,可是他们收集的贝壳多么好看。你也不必提他们操心,待到他们七百岁时就会明白财富并非人生核心。”

    “可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说。“近乎永生的人们在小岛上终日派对狂欢追逐市场指标,与此同时月亮正在日益逼近要将一切全都报销。”

    “啊,虽然乍一看毫无意义,”他说,“但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有目的。”

    “一二三号岛上的人们虽然晚上彻夜狂欢,但是白天也会砍树冶金为新科技加瓦添砖,为此我们才有了飞船外壳、覆顶光束,还有造物机提供新材料种类万千。至于岛屿四五六,岛民并非追逐财富没有够。到了晚上他们将木材金属集中,送到彼岸塔下运进太空。所有这些材料会转化成一艘太空巨舰,人类想象从未将此等巨物创建。几个星期之后,一千万人将会清空柜箱,锁好门窗,最后欣赏一次山川风光,然后集中在彼岸塔下方。飞船里为每一个人准备了休眠仓,他们将要在此过上百年时光。十米深的液氮池底,一千万无梦的灵魂彼此拥挤。寒冰眠床以外的所有空间,都用来装载往昔的遗产。从大白菜到新西兰贝壳杉,常绿与落叶树木,雪松、软木,桉树,所有种属的捕蝇草,全都由发条驱动的头脑维护。还有,家猪,毛驴,野猪,苍蝇,天鹅,披甲披毛,家养野生,甚至还有尼安德特人,一切基因都收藏在培养皿当中。然后我们将要飞向远方,越过粉碎的月球,向木星说再见,穿过奥尔特星云。然后我们将扬帆驶入物理之海,不再受到数字的束缚,偷偷潜入上帝开辟的超现实魔幻航路。将鼻尖前方的空间压缩,将屁股后面的空间扩张。我们要给时间与爱因斯坦一点颜色看看,要将芝诺的竞速乌龟与总也追不上的阿喀琉斯永远甩在后面。当我们再次醒来,就已经来到了全新住宅的门外。那里的重力与地球差不多,也有森林海洋树木湖泊。正午的太阳不像以前只有一个,而是一对太阳此升彼落。尽管我们自带衣衫与食物,将要修建学校与道路,要将那新世界的每一寸都涂画上我们的记号,让生命的珍珠面向一万个死去的世界熠熠闪耀。但是我们过去的愚蠢一丝一毫也休想偷偷落地,我们再不会偏好心中所想,否认现实与实际;再不会自己看电视让别人将碗碟收拾;科学,艺术,真理,客观实际,普世人类价值;战争与无知终将死去,塞满借口的地狱图书馆终将被夷为平地;再不会有‘我’与‘我的’,同时却眼看你倒毙在沟壑。新世界容不得自私的混球,人类终于冲出畜栏获得自由。我们将会尽情为所欲为,倾力创造知识与智慧,我们的幸福终于不必依靠将别人坑害,终于顶天立地,为了爱,为了爱!那就是第九岛的目的,几周之后我们就要离去;我们的种族将最后一次请求宽恕,我们将会并肩行进踏上返回乐园之路。”

    “啊,听上去真棒,”我说。“那么我们养育院里的人怎么办?你们会不会把我们也带上?”

    “啊,这事有点麻烦,”他说。

    我们又靠近了另一座岛屿,造型风格与之前不能相比。我的旅伴说道:“我们的旅程已经到了终点,这里是第八岛,我在这里度过了过去一百年。”

    随着我们穿过此地,我透过一扇扇窗户向屋里看去,屋里如同高塔堆满图书,多少人正在静静阅读。“他们做的是什么工作?他们和你在忙些什么?”我问道。

    他说:“我告诉过你我们即将前往新家园,尽管已经解决了太空旅行的许多困难,但是还有个问题实在麻烦。我们想要带上我们的每一部电影与电视,每一本图书与每一篇文字,要让所有文化与我们同去。但是如果携带实体,月球表面也没这么多空地;如果采用数字格式,不出几百日必然遭到宇宙射线侵蚀。我们决定人脑才是更安全的方式。一旦像我这样活到七八百岁,每个人都要投身特定文学门类,要将其中内容牢记,将我们的文化随身带去。我们的职责就是回忆。”

    “那么你的头脑将哪些作品牢记?”我问道。

    “十八到二十三世纪的散文与诗句。就像你一样,我也曾有过一位祖父,带我走上了理解世界的道路。当旧世界与我都还年幼的时候,我曾经坐在他的膝头。他为我阅读各种小说,直到天黑我都不嫌多。所有这些故事曲折离奇,让我对词语的力量大为着迷。早在那时我就清楚,我要将这一切都记住。”

    “你的祖父现在何处?”我问道。但是气球缓缓落地,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我们爬出吊篮,我跟在他身边。一座新的岛屿,一片新的海滩。

    “嘿,等等,这地方我记得。”我说。

    “这是我们出发的地点,你没看错。”他说。

    一位女士站在气球对面,正在举头端详死去月亮的碎片。

    “今晚月色多好。尽管早已老去,依然光辉洋溢。”说着她转向我,“但是你却落到这步田地。”

    “啊不,我可没有这么高的年数,”我说。

    我的旅伴低下头不发一言。

    “啊,你啊,”她说。“千百年时光已经将你的记忆抹杀。”

    我说:“您一定是搞错了,我是海底养育院来的。”

    她说:“养育院确实有,里面都是无法照顾自己的老朽。我是养育院的院长,我来接你继续回去疗养。你是否自愿与我一起回转,还是说我必须召唤武装保安?”

    “听着,”我说,“我今年方才二十出头,只想找到我的祖父问问根由。”

    “那你为什么走路弯腰驼背,就像活过了上千年岁?”

    “什么?”我举起一只手,这才发现皮肤冰冷皴皱。

    她说:“我该说些什么?你们那一代人导致了月坠之祸。你们贪婪而又蛮干,认为进步就意味着至善,却不顾花园里长满杂草,跟不上的人们饿毙跌倒。你们滥用权力不死不休,我们只能请你们提前退休。尽管我们并不会残忍地打发你们全都完蛋,但是让你们继续呆在眼前我们也不情愿。所以你们现在只配在海底龟缩,毁灭世界一次已经太多。赶紧回到海底,拼图玩具和安乐椅正在等你。这次我们保证会将门锁好,以后你可休想再逃跑。”

    我的旅伴开口说道:“我很抱歉带着他这番胡闹。我只希望他能理解,至少也要知道。但是在你带他回家之前,能否再给我们五分钟时间?”

    她挑起怀疑的眉毛,皱起怀疑的脸庞,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侧身让到一旁。

    “哦天啊!”我闭眼哭叫道,“这就是你说的老年痴呆?”

    “没错,”他说,“我原以为有两三点钟你就能回想起来,到时候你就会自愿返回养育院。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我能为你办?”

    “确实有,”我说。“请允许我在海面以上度过仅剩余年,让我的下场看上去多少有点尊严。”

    “对不起,真对不起,”他说。“我祝你今后一切好运。”

    我说:“不必说对不起,不用往心里去。再过一两天,海滩与你我肯定全都忘记。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玩。”

    我们拥抱告别,两个男人有些尴尬。拍拍彼此后背,轻轻手握一下。他转过身向内陆走去,向群星走去。

    既不激动,也不颓废,我只是深吸了一口咸涩的海风,不知还有没有重见天光的机会。

    我的旅伴停下脚步回过头,“养育院提前警告过我,当你刚刚胜利大逃亡的时候。所以我才能及时赶到海边,希望大海没有直接送你升天。你活着来到这里,我也找到了你。”

    “提前警告你干什么?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你的什么人?”

    他说:“我的祖父从来不会束手就擒乖乖被人捉住。”

    我说:“就算如此,你的祖父也并不是我。”

    他说:“不,的确是你。”

    “时间莫非将你的头脑如此败坏,连自己的孙子都想不起来?是我给你将信件寄去,希望能唤起你的回忆。尽管你确实记起了我,年代与辈分却全都搞错。我不想临行之前不说再见,谁成想你居然脱逃而出给人添乱。。”

    “那什么,你好,”我说。“啊,我想起来了。在田野里飞翔这猫头鹰与伯劳,我曾教你骑自行车莫要摔倒。”

    “没错!”他说。

    “没错,”我说。“我还记得你坐在我的膝上,背后榆树枝头椋鸟正在歌唱。我为你读书,直到你陷入梦乡。”

    “没错!”他说。“还有字母表与香烟,以太网与磁带,那就是旧世界,我每天都在想念。我每天都在将海底的你想念。无论你是否曾将世界推向毁灭边缘,我都是你的孙子,我们总是血脉相连。你可能忘记了你曾在我小时候给予我的善意,但我还记得,我会为我们两个记得。待到我有了孩子,我也会向他们讲述你的过去。就算我死去之后,你的善意也会始终伴随你的后裔,永远不会消逝。当我们都死去之后,当我们成为故事之后,这份善意仍会传递,直到整个时空都填满灰烬,只有两大事实无可更改:你是我的祖父,我爱你。我不能再度过一个星期,担心你在海底逐渐腐朽,而我却一个人翩然赶赴上都。就算我飞到宇宙边缘,你这张悲哀老脸依然会映入我的眼帘。”

    我说:“尽管如此你还是要赶赴第九岛,我要回到滑动门背后将拼图拼好。我只希望最后给你留下好印象。”

    他说:“这话你不妨留着明天再说,因为我要留下来陪伴你这空空脑壳。”

    我叫道:“可是你说了,一周之后你就要动身赶赴群星。”

    “让火箭都一边玩去吧,”我的孙子答道。“早晚他们还要再造一条船,人类本性就是不得安闲。但是祖父一辈子只有一个,如今或许是你我共处的最后时刻。让我们回到旧世界,回到椋鸟栖息的大树旁,这次换我读书,轮到你陷入梦乡。如果你想到了昨日的一点一滴,就告诉我,让我们一起回忆。”

    回到海滩,气球再度升空,碎月高悬,我们飘荡乘风。我们终于团聚,无尽的重生返回过去。在吊篮里,塞巴斯蒂安尽力笑骂了一句:“院长女士,慢走不送,一边玩去!”

    新世界被我们抛在脑后。恰似狂热边疆梦境终于醒来,旧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将我们等待。诚然它早已死去无数时日,但依然等待着再迎接我们一次。我的孙子开始高喊诗句,所有语调我们全都牢记,就算是我也能脱口而出接下去。我们回忆,我们一起回忆。

    “那我们走吧,你和我,”他喊道

    “当夜晚在天空铺开,”我答道。

    “像病人被麻醉在手术台;让我们走,穿过几近荒废的街道,不安的夜晚的嘟囔退到了只会歇一晚的便宜旅馆,和满地锯末与蚌壳的饭馆;到了夜晚死火出现在海上,在我们四周旋舞飞扬;而海水好似女巫的毒油,燃着青白碧绿的幽光。有人说他在睡梦中看见,那给我们带来灾难的精灵;他来自那冰封雾锁的地方,在九寻的水下紧紧相跟;忽必烈汗建立上都,修起富丽的逍遥宫,那儿有神河阿尔浮,流经深不可测的岩洞,注入不见太阳的海中。那儿有十哩方圆的沃土,城墙、高塔四面围绕,明媚的花园,曲折的小溪,丁香、豆蔻芳华四溢,树林像山丘一样古老,环抱着阳光灿烂的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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