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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旅欧杂感 -- 不可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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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旅欧杂感

    楔子

    在欧洲呆了四年,回国至今也有一年了。在欧洲的日子里,西西河是我每天必来的地方,虽然基本上是处于潜水状态。当然,最早是去的文学城。可惜,回国后只能来西西河,而文学城则“挥手自兹去”,不知那里现在怎样了。

    回国前,就曾想将自己在欧洲的见闻记录下来。但是,真要下笔形成文字,则深感力不从心。好在,有我老婆呢。实话实说,我是非常欣赏她的文字和才思的。

    这篇旅欧杂感远远没有写完,其原因是,宜歌是个非常闲散的人,从不会为了赶做一件事而着急上火。我虽催了她多次,但终无成效。

    她曾将部分文字发表在另一个经常去的网站。现在,我在征得她同意之后,贴到西西河。一是为了与河友分享,二是为自己挣点工分,三是如果大家喜欢,会促使她继续尽快写下去。

    离开法国一年了。我真的很怀念那些日子。

    元宝推荐:宁子,
    • 家园 尊夫人是射手或者是双子的吧!

      好活泼的女性,也很有学语言的天赋!

    • 家园 多谢各位的支持。

      宜歌这两天俗务缠身,无法上网。等她回来,我会向她转告大家的赞美(这是她最爱听的)和问题,相信她会给大家一个尽量满意的回答,并继续写下去。

    • 家园 二十三 大人物

      斯特拉斯堡是欧洲议会和欧洲委员会的所在地,也是欧洲军团的驻地。碰巧的是,在我们工作期间,欧洲委员会议长施德尔先生(奥籍)、秘书长施维梅尔先生(奥籍)、欧洲军团司令卡梅霍夫将军(德籍)、欧洲地区与地方政权大会主席范斯塔(奥籍)和欧洲议会外委会主席布洛克先生(德籍)都是讲德语的。因为总领馆没有讲德语的干部,给总领事作德语翻译,我当然责无旁贷了。虽然总领事很客气地每次都感谢我的帮忙,可实际上我是应该感谢他给我的信任和这种难得的施展才能的机会的。

      秘书长施维梅尔先生是令我印象最最深刻的一个。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笑的,亲和而富有魅力。他是个好厨师,而且居然会下围棋。来领馆赴宴,他内行地问起厨师的汤卤是不是一建馆就有的那一锅,要不要每天都煮一煮的?说起围棋,我还真想跟他下一下呢。不过,这种“围棋外交”始终没有实现。我没敢提出我的请求,因为在外交场合,任何交往都是有礼宾要求的,不可能随随便便的。

      会见欧洲议会外委会主席布洛克先生是在中午进行的。午饭刚过,布洛克先生大概没有喝咖啡,或者他一定工作太疲劳了。说着说着,他老先生竟然打起了瞌睡。我看了看总领事,他无奈地耸耸肩,我故意提高了声音。布洛克醒了,强打精神听下去。我真地同情他,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做起来不是那么轻松的呢。

      德国驻欧委会大使的夫人是一位优雅的女士,早年学习法律,因为丈夫的关系放弃了学位,跟随他到波兰常驻。谈起做外交官夫人所必须做出的牺牲和奉献,她与我颇有同感,给我出了好多主意,怎样更好地渡过我的随任生涯。可惜她的许多建议是我们的纪律所不允许的。听说我是副领事夫人,她表示了想邀请我们赴宴的意思。我赶快给她解释我先生的位置,暗示她我们还不够资格被邀请呢。我们相视而笑,并没有觉得尴尬,我感谢她的好意,她也对我甜蜜地笑了。这时候《大话西游》的台词不恰当地划过脑际,“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不需要吗?需要吗?”呵呵。

      另一个我喜欢的夫人是俄罗斯总领事的夫人。超喜欢她那娃娃一般的大眼睛。慢慢地眨动,每每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娃娃维维。她也初学法语,讲起来极慢,我却喜欢她那认真的表情。我们跟俄罗斯驻欧委会使馆和驻斯堡总领馆的关系最亲密,常常互相邀请,他们来了,我们会破例上二锅头,总领事和大使都喜欢。也收到过他们送的伏特加,我调了Tonic水,加柠檬喝,口感不错。圣诞节总被邀请去参加他们的晚会。我们馆里的小朋友也被邀请演节目。给他们排练,好像又自然成了我的任务。我教孩子们唱《卡秋沙》,他们总是走调,我只好跟他们一起上场带他们唱。演出结束总领事夫人又眨动着她好看的大眼睛来祝贺我们。总领事对我先生说:“外交官是最好最好的职业。”我同意他的说法,但我没有说的是:“外交官也是最难的职业呢”。

    • 家园 二十二

      还是出于“嫁狗随狗”的原因,我放弃了我深爱的学生生涯来到斯特拉斯堡,作老公的“随任”。终究不能放下学法语的初衷,还是付了昂贵的学费去学法语。这此之前由于错过了开学的时间,有俩三个月的时间是在一家专门针对妇女的法语学校学习的。同学中有很多人来自北非和俄罗斯,也有中国留学生的家属。阿拉伯同学穿着长袍,裹着头巾,有不好闻的体味,领会能力也很缓慢,有些甚至不认识字母,也不会写。而俄罗斯同学都是“难民”身份,这让我很是不解,又不好深问。自然的,成了最“好”的学生,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我也很喜欢两个女老师。她们收入不高,只工作半天,却都很敬业,不厌其烦地教着我们这些程度和能力参差不齐的学生。教学方法也灵活有趣。我最喜欢写作文。用稚嫩的文字写着我的梦想和故事,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真的让我陶醉其中。

      后来,就去考“大学”了。一考居然考上了高级班。老师显然被我烂熟于胸的自我介绍给骗了,岂不知我的基础很是薄弱,毕竟我只学了半年的法语。班里其他同学都学了至少5、6年了,语法也已经讲到了很高深的修辞阶段。我虽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膨胀,但还是清醒地提出了降级的请求。

      在新的班级里,认识了来自北京的雨还有另一个中国女孩儿。令人骄傲的是,我们三个考试成绩永远名列前茅。雨成熟踏实,另一个小姑娘(不好意思,时间久了,我忘了她的名字)最拿手语法。我们快乐地上着课,用生涩的法语表演罗蜜欧与朱丽叶,看幽默电影笑得肠子疼。我和雨又跑去上表演课,语言不足用肢体动作补足。真地解放了天性,毫不在乎地在众人面前“自我表现”。

      我们一发而不可收拾,又参加了一个“外国学者家属的语言班”(在法国,我们是外国人)我的老公不是什么外国学者,雨的老公是读博士学位的牙科医生,她给我“借”了一个老公,我就成了“张太太”。后来遇到了我在德国小镇的业校里的老师,她肯定记得我的自我介绍,知道我是个假冒的,不过,她没有“揭发”我,我从心虚到坦然也没花太多时间,就又活跃在各国夫人和丈夫中了。

      我们每周三都有一个文化活动,由来自各国的学生用法语介绍各自国家的文化。于是我们听哥伦比亚人讲咖啡的制作,同时当然有各色咖啡供品尝;又去参加西班牙同学的画展;雨主持了一次成功的包饺子活动。我们在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中学习语言,快乐而充实。

      • 家园 听讲法语里的尊称比德语还多?

        而且在称呼女性前,还要考虑一下,如何称谓?...

    • 家园 二十一

      早说要讲讲我的游学经历,因为那是我回忆中最快乐的一叶。

      之所以说是游学,是因为,跟几乎所有在海外的中国留学生不同的是,我上学的初衷不是为了文凭(最后也终于没有取得任何文凭),也不是为了学习谋生的本领。我的专业不是大多数中国留学生选择的工商管理或者数理化,我的主专业是中国语言文学!副专业是文化间交流和艺术史。大多数听到我的专业选择的人都会大跌眼镜,怎么一个中国人跑到德国去学中文?

      这有两个原因:

      首先是我去上学的初衷:呵呵,说了你又要跌眼镜了。- 我是为了学法语才去德国上大学的!

      基于嫁狗随狗的原因,我是必须要会法语的:我夫君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的半生是要在法语国家渡过的,不会法语怎么行呢?可你知道巴黎的法语学校什么价钱吗?大概每小时都要100多人民币吧!!

      发展中国家的外交官是清贫的。我们交不起这昂贵的学费。而德国的大学教育是免费的!

      我的大学专业是德意志文学,要申请德国的大学还是不难的。大学入学前的语言考试对我来说也轻而易举。(虽然大学时代的我是逃学大王,因为旷课还受过处分呢,呵呵)

      德国的大学是宽进严出,学位仿佛是我知道的全世界最难拿的。根本没有本科学位,毕业就相当于中国的硕士了,而且又不承认中国的同等学历。专业也不是中国的一个,而是两个主专业或者一个主专业两个副专业。

      选择中文做主专业一是为了缩短学习时间,另一个想法是想提升我的德文水准。

      外语专业的人都经历过学习中的“瓶颈”。外语水平的提高是会经历很多个阶段的。首先当然是初步交流的阶段,然后是熟练的阶段,而后就是要精化语言了。这个最难做到。能够在讲外语的时候用到修辞、进而引经据典,懂得欣赏幽默还可以以他们的逻辑幽默地讲话、引人发笑,这不是很多讲外语的人可以做到的。

      我的想法是,在用德语精研中文的过程中提高我的德语修为。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接触文学,艺术和文化,而这个范畴的语言是学术的,“高级”的。

      我的不长的学习生活是我迄今为止最快乐,最有收获的日子。

      慕尼黑大学东方文化系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里。跟中国的大学不同的是,欧洲的大学大多没有一个共同的校园。各个系分别散落在城市的各处。

      慕尼黑是一个地铁发达的城市,每天上学都能在地铁里遇到抱着厚厚文件夹的“同学”。我的文件夹里夹着打印漂亮的中文诗文。有柳永,也有范成大和欧阳修。最多的是李清照。上课对我是一种享受。在肚子里偷笑老师怪声怪雕的朗诵;义务做“助教”在上课前解答同学们的问题;等待老师在陈述后惯常的一句:“李女士,您是怎么看的呢?”

      我想我可怜的教授不是没有压力的。就象让我当着德国学生的面讲歌德、席勒一样,就算准备充分也不可能信心十足。呵呵。

      我的同学不多,年龄和身份又形形色色。最认真的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德国的教育体制允许任何年龄和任何教育背景的人在大学做旁听生。这个老太太是生活在德国的美国人,讲带浓重口音的德语。学习可认真了。

      也有中国同学为了挣学分把中文作副专业。我们班就有一个上海来的男孩儿。当某天他听说我有笔墨纸砚的时候,眼睛里闪出狂喜的光。原来他自小习字,还曾经获过奖呢。借了笔墨给他,他却只舍得沾水在报纸上写字。真草隶篆地写的兴奋以极。

      还有一个男生,在我们系图书馆打工,专业是梵语。不知是否受了季羡琳老的影响。他信佛,见面常常讲些玄奥的话题。

      而其他同学就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人了。对于欧洲人来说,中国不比月球更近,选择学习这个古老遥远国度的语言的人往往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人。他们默默地来上课,匆匆地离开,整整一个学期,我也没有记住任何一个名字。

      • 家园 呵呵,对这位可怜的德国中文教授深表同情

        挨篇献花!

      • 家园 德国人真能理解"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吗?

        他们可没那么浪漫

    • 家园 二十

      看着过去的照片,经常回想起骑着自行车在斯特拉斯堡街巷间穿行的我。春天里满枝的夹竹桃寂寞地灿烂着,我的红斗篷在春风里不知疲倦地飘啊飘。

      冬天的斯堡也有凛冽的风。我依然会骑车去上课。冻得胡萝卜一样的手,要用一大杯Cappocino来暖。氤氲的雾弥漫的时候,和杜墨一路走回来。不小心踩到狗屎,会笑岔了气。更让我乐不可支的是他怪腔怪调的中文。嘻嘻,我这样的老师,也真不厚道呢。

      桔园里有一张我命名的“宜歌读书处”的木头桌子。旁边住着耗子大叔一家。他们常常在我专心读书的时候探头探脑。我会扔瓜子给他们吃。不知我走了,他们有没有想念。

      一次散步,认识了住在同一条街上的萨哈罗夫。他是俄国人,入法国籍多年了。法语仍然用明亮的大舌音,极其的有异域色彩。他是斯堡爱乐乐团的指挥兼单簧管演奏员。离过三次婚,在我认识他不久后又娶了一个丑陋的俄罗斯女人。他一心想把他出的一本带CD的书《彼得与狼》卖到中国来。请了一个台湾人帮他翻译。我告诉他,台湾话跟大陆的还是有些不同的,又帮他做了修改。后来我们回国了,不知他的伟大理想有没实现。

      • 二十
        家园 【欣赏】那种乐观的生活态度,是我欣赏的

        冬天的斯堡也有凛冽的风。我依然会骑车去上课。冻得胡萝卜一样的手,要用一大杯Cappocino来暖。氤氲的雾弥漫的时候,和杜墨一路走回来。不小心踩到狗屎,会笑岔了气.

    • 家园 十九 “老妖”

      和老妖认识是在领馆的一次招待会上。每次见到讲德语的人都格外高兴,对法语讲得马马虎虎的我来说,能说德语是一种解脱和奖赏。所以就聊起来了。

      没聊几句他就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得不得了,搓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时候认识你。”“可不可以帮我们一个忙?”

      原来他所在的巴登符腾堡州行政学院不久要接待来自中国的代表团,他找到的一个翻译并不是学德语的,只是在德国学习两年多的中国留学生,因为是英文授课的工商管理学生,还不能讲很好的德语。我当然高兴地答应了。

      他姓约格,来自南京的客人们给他起了“老妖”的外号,我解释给他听,怕他不高兴,把“老妖”换成了“小妖”。

      代表团的行程很紧凑,我又一次领略了德国人的严谨敬业,心里很是钦佩。相比之下,咱们的同胞好像并没做什么准备,讲的话都是空话套话。而老妖却认真得不得了,就是在去斯图加特的两个小时车程也谈个不休,我被他累得头都发木了。

      马不停蹄的一周活动,每晚都有宴请,常常持续到深夜。加上过度紧张的翻译工作,有时候是连续两、三个小时的同声传译(这是有违国际惯例的。一般同声传译每十五分钟,至多半小时就必须轮换休息),我终于在送走代表团后病倒了。

      老妖很抱歉,我却并没有怪他。他为了补偿我,答应我去旁听他的课。课程非常有意思,是关于公共管理中的外部咨询。信息量很大,课堂气氛活跃,模拟表演生动有趣,还有到当地政府采访交流的机会。我受益非浅。

      课程上到最后,我和同学们都熟悉起来了,又临近圣诞,大家都无心向学了。老师在上边讲课,他们跟我开起了小会。从一个女生开始,大家都纷纷传小条给我,让我把他们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写下来。看到自己的中文名字他们都很兴奋。啧啧称奇。

      老妖请我们夫妇去他家做客,亲自下厨招待我们。他夫人是中学法语教师,他本人的法文也很棒。因为我老公在,我们就只能讲法语,他为此还特意请了他们大学外事处的法国女同事来。

      我们成了好朋友,他也成了我的电话咨询对象。每次去黑森林玩儿,开车怎么走,哪里饭好吃,甚至点哪道菜他都详细告诉我。我们因此去了许多导游书上没有的好玩儿的地方,吃到了当地的特色菜。

      他请我去给将要到中国去的师生讲中国文化和交际礼仪,我也欣然同意了。祖国文化博大精深,我随便拾些凤毛麟角就讲得他们拍案称奇。课后还组织去吃中餐,实地教学。老妖因为负责中国项目,对中国文化十分感兴趣。他给我看了他的中国剪报册,厚厚的一大本,上边还圈圈点点地,足见他的治学严谨。

      去年十月,他率团来中国,我特意去看他们。还陪他们游了北京的胡同。今年他退休了,但仍然负责中国项目。他开始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中文了,老妖,哪天再飞来中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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