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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征完东西再反唐——历史上的薛家将(上)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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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征完东西再反唐——历史上的薛家将(上)

    年纪稍大一些的河友,想必都晓得薛家将的故事,这恐怕主要得自当年各地电台播出的一系列评书,比如《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以及《薛家将》等等。在那个精神娱乐极度匮乏的年代,陈丽君、单田芳、袁阔成等每天半小时左右的精彩声音,给我们的童年和少年生涯无疑增添了许多乐趣。

    印象中薛家将的故事相当长,每部没个一年半载喷不完,出场人物自然众多,其中包括评书三大主角——薛礼薛仁贵、薛礼之子薛丁山、丁山之子薛刚,敌人三大BOSS——两辽王、西凉王和武则天,以及己方三大奸臣——张世贵、李道宗和张天左,至于敌我双方的配角碎催,更是不计其数。

    评书的具体内容,在此不做赘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找MP3下载,市场上应该也有卖全套的。这里单说说历史上真实的薛家将,尤其是薛家这三个父子爷孙,也就是上述那几部评书中的主角们。

    薛家将的开山之人薛仁贵,名礼,仁贵是他的字,绛州龙门(在今山西河津市)人。薛礼有一位很有名气的祖先,据说他是南北朝名将薛安都的后代——笔者之所以把薛安都泛泛称为“南北朝名将”,是因为很难确认他是属于哪个具体国家的名将,这位薛安都将军的仕途相当吊诡,他先仕北魏,然后投奔南宋,最末了又回到北魏。

    但无论在哪里,薛安都皆以作战勇猛无畏著称,每每以玩命的工作态度杀得对手心惊胆战,史书中频现他“猛气咆勃,所向无前,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或“横矛直前,杀伤者甚多。流血凝肘,矛折,易之复入”的彪悍形像。甚至在一次战斗前,他竟如此向友军将领开诚布公:“您要敢畏缩不前,我肯定宰了您,但如果我后退一步,您同样有义务宰了我!”其破釜沉舟之决心,大致如此。

    而从薛仁贵军事生涯的表现来看,他也许就是遗传了乃祖的这种不要命的特性。

    当年,太宗皇帝为了征伐高丽,在帝国地大规模招兵,时年已近三十的薛礼还在家乡种地,正穷得叮当响。鉴于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他于是便投军到大唐辽东道行军总管张士贵麾下,随队伍开到了辽东。

    很快,薛仁贵便初露锋芒,当时唐军将领刘君昂被高丽军队团团围困危在旦夕,薛仁贵前往救援,他“跃马径前,手斩贼将,悬其头于马鞍,贼皆慑伏”,于是“仁贵遂知名”。

    战争初期,唐军进展相当顺利,在李世绩等百战名将的率领下,多次打败高句丽军队,史书中频现“斩首千余级”、“所杀万余人”、“拔某某城”等语,战果一直相当可观,直到他们来到宿命中的那个终点——安市城。

    旷日持久的安市围攻战开始了,唐军使尽解数,却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城上矢石如雨,还不时派小股部队下来趁夜突袭,唐军数名主要将领有可能包括太宗皇帝本人都受了伤。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候,不好的消息传来——高句丽起了顷国之军前来救援安市,而救兵的人数甚至超过了唐朝远征军的总数。

    见高句丽援军依山结营,太宗于是分别命各位将领四面攻打。此后发生的故事如同一部精彩的孤胆英雄类型片:只见一位穿着醒目白袍的唐将手持大戟,腰上带着两张强弓,呼啸着纵马冲向敌军,大戟挥处无人可挡,战马踏过所向披靡,他前面的敌人纷纷败走,唐军于是乘胜进攻,高丽援军则不断退却,终于演变成彻底的溃败。

    此役,唐军阵斩二万余级、俘虏三万余众,并缴获大量军资,朝鲜半岛最强大的一只武装力量从此不复存在。史载太宗欣喜万分,下马感谢上苍,并将所在山岭命名为“驻跸山”,随即飞马向留守长安的太子传递捷报。

    对于那位立下首功的白衣英雄,本身就是英雄的李二郎自然不会忽视,《新唐书》这样记录了一段传颂后世的君臣际会:

    帝望见,遣使驰问:“先锋白衣者谁?”

    曰:“薛仁贵。”

    不久之后,当终于再次见到那位单骑冲阵的孤胆英雄本人后,太宗大喜过望,史称皇帝“嗟异”,随即这位勇敢的年轻人被“赐马两匹、绢四十匹,擢授游击将军、云泉府果毅”,从而由一名低级军官迅速提升为从五品的中级将领。

    皇帝对薛礼的欣赏并没有到此为止,在不得不从安市城班师后,太宗又一次召见了他,这位当年也曾亲自披坚持锐的伟大君王,看到薛礼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暮年的李二郎无比感叹,从而留下了一段“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的佳话。无论太宗皇帝是真的求贤若渴,亦或只是那个扬言葡萄酸而找到更好吃东西的狐狸,总之年青的薛仁贵从此扬名天下。

    这位得到太宗青睐的将领也知恩图报,用实际表现证明了自己对皇家的忠诚。九年之后的永徽五年(公元654年),一天夜里,长安突然爆发山洪,来势相当凶猛,大水已经冲到了玄武门,保护皇帝的卫兵们都四散逃命,已经是近卫军高级将领的薛仁贵对此相当愤怒:“哪有皇帝遇到危难,自己却逃跑的道理!”

    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爬到门框上,对着高宗皇帝的寝宫大声叫喊,直到惊醒了睡梦中的皇帝,后者赶紧出来跑到地势高的地方,随即洪水就冲进了寝宫。高宗大为感动,对薛礼说:“如果没有你的呼喊,我恐怕就要淹死了,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忠臣啊!”

    我们可以猜测,薛仁贵与皇室所建立的这种深厚的私人感情,很可能是他日后全军覆没却仅仅受到免职处分的重要原因。但这是后话,此时的薛礼仍然是那位战场上无往不胜的猛将,而且表现得相当有政治眼光。

    比如,在名将苏定方攻打西突厥的时候,薛礼就上书建议对突厥武装进行分化拉拢,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朝廷依其言放还了一位突厥首领被唐军俘虏并将要卖为奴隶的家眷,使得这位突厥将军大为感动,“请随军效其死节”。

    说来有意思,薛仁贵的老领导张士贵、苏定方以及李道宗,其实都是唐初战功卓异的一代名将,他们的军事成就很可能还在薛仁贵之上,正史记载中他们和薛仁贵不但没什么过节,甚至还对其多有提携。但在后世的演义小说里,这些大唐的百战名将却都成了嫉贤妒能的奸臣,扮相不是丑角就是大白脸,每天都绞尽脑汁霸占别人的功劳,或者想方设法陷害忠良,直让人感叹历史的吊诡。

    当然了,他们中有人的某些私德可能的确存在缺陷,比如被认为是文成公主生父的李道宗,就是一个曾让族兄太宗都挠头的贪污犯,甚至因此而被皇帝免职,但这也并不能淹没其在军事方面的卓越成就。

    唐显庆二年(公元657年),在脱离冲锋陷阵的高句丽战场约十二年后,薛仁贵终于又回到了大唐帝国的野战部队,也回到了当年赖以成名的辽东,先后随名将程名振、梁建方、契苾何力与高丽军队作战。

    尽管年已四十多岁,但薛仁贵不改猛将本色仍身先士卒,在横山(在今辽宁本溪市,一说在沈阳市东北棋盘山)之战中,他“匹马先入,莫不应弦而倒”。史载,高丽军中有一名神箭手,一连射杀了十多名唐军,薛仁贵大怒,遂又一次单骑闪电突击,那个家伙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拉弓,就被薛将军一把抓住,“遂生擒之”。此后,他又率军与契丹作战,因战果显赫被皇帝封为男爵,从此成为大唐帝国军功贵族中的一员。

    很快,薛仁贵迎来了他传奇故事的顶峰,在他领兵讨伐天山的九姓突厥时,敌人派出几十名勇士来到唐军阵前挑战,薛仁贵亲自出场,只见他连发三箭,箭无虚发,接连射杀三人,突厥人的气势完全被镇住了,最终纷纷下马请降,唐军遂不战而胜,军中于是留下了“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的著名歌谣。

    当然,这是两唐书中的记载,具体经过未必这么简单这么有戏剧性,很可能唐军武力威慑之余还伴有利益的许诺,才使得敌人答应投降,但不管怎样,薛仁贵之勇猛表现应该是有据可查的。

    随后发生的一幕,则完全体现了这位大唐名将心中黑暗的另一半。对于投降的“九姓众十余万”,究竟该如何处理,史书中只有寥寥十几个字,“仁贵恐为后患,并坑杀之”!似乎是为了给薛礼的屠杀行为找一些辩解的理由,两唐书又纷纷表示“九姓自此衰弱,不复更为边患”。

    按照中国“杀降不祥”的古老传统,屠杀俘虏的名将军们如白起、项羽以及日后的年羹尧等,无论他们建立了多么大的功勋,多会因这种不仁的行为遭到神灵的报应。对于薛仁贵,老天今后会网开一面吗?

    显然老天当时并没有立刻算帐,因为他对薛礼的青睐仍没有结束。高宗乾封元年(公元666年)六月,高句丽权臣渊盖苏文病故,诸子争立国内大乱,一直磨刀霍霍的大唐终于等来了复仇的机会。

    同年十月,出征高丽的大军再次出发,主将是一个叫李绩的人——不要被这个名字所迷惑,他其实就是太宗征高丽时的主将李世绩,也就是后世那位著名的牛鼻子老道徐茂公。由于高宗皇帝宣布今后要为死去的老爹避讳,因此与李二郎同带“世”字的李世绩不得不去掉中间那个字,他于是就成了李绩。

    这是一位值得名垂史册的军事天才,其战绩与神话般的李卫公即使不能并驾齐驱,起码差距也不会太大,攻灭高句丽更是其一生功业的顶峰。

    这场复仇的战争自然少不了猛将薛仁贵的参与,战争中他也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勇猛:在新城(在今辽宁抚顺)之战中,本为后援的薛仁贵挑选勇士突进,解救了被敌人围困的唐将庞同善,斩首数百级;金山(在今辽宁昌图)之战中,倒霉的庞同善又一次吃了败仗,高丽乘胜前进,见形势危急,薛仁贵遂果断率所部“横击”敌军,史载“贼众大败,斩首五万余级”,高句丽三座城池失守。

    此后,薛仁贵决定仅率两千人突袭坚固的扶余城(今吉林四平,一说为辽宁农安),手下认为兵力太少而纷纷劝阻,薛则回答说:“在善用,不在众!”果然,薛仁贵身先士卒,对缺乏准备的高丽军“逆击大破之,杀获万余人”,迅速攻克了扶余,周围四十多座城池也都不战而降,薛将军遂率兵一路高歌猛进,直到与李绩的主力大军会师于高句丽国都平壤城下。

    乾封三年(公元668年)九月十二日,唐军终于攻克平壤,立国已超过六个世纪的高句丽王国灭亡。唐朝将高句丽故地分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并在平壤设立安东都护府,统一管理帝国这一大片东方新领土。

    战功卓著的薛仁贵被任命为首任检校安东都护即最高军政长官,同时晋封为公爵,可谓双喜临门。

    这位新上任的朝鲜总督很可能已经做好了扎根高丽奉献边疆的长期打算,从此在朝鲜半岛一心一意过起了日子,史载薛仁贵“移理新城,抚恤孤老;有干能者,随才任使;忠孝节义,咸加旌表”,久经战乱的当地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高丽士众莫不欣然慕化”。

    可是,在朝鲜半岛的滋润生活只过了一年多,薛仁贵便又接到了朝廷的调令,帝国的西部边疆即将爆发一场战争,皇帝命令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他为帝国远征军主帅,火速率部前往遥远的青藏高原作战,而他们的对手,就是同样勇悍的吐蕃军团。

    唐蕃战争爆发的原因相当复杂,这里不做过多说明。当时薛仁贵五十六岁,经过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他想必已经是一位须发班白的老将了。其长子薛讷时年二十一岁,正做着城门郎的小官,他在未来将成为大唐及武周北方边境的柱石,也是后世传说中薛丁山(有说薛讷字丁山)的原型,可谓虎父无犬子。

    薛仁贵此时的对手,亦是一名虎父所生的虎子,吐蕃已故名相噶尔.东赞——即著名的禄东赞,他甚至在传世名画《步辇图》中露过面——的二儿子噶尔.钦陵,由于他担任着吐蕃部长级的官职“论”,因此汉文史书中通常称他为论钦陵。

    汉文史载禄东赞有五子(比照藏文史料则至少六子),他们都是一时豪杰,其中尤以钦陵的才华最为突出,成为从薛仁贵开始几代唐将都无法挣脱的梦魇——除了黑齿常之等少数几人之外,几乎所有吐蕃战场的唐将都在他手下吃过败仗,光丧师十万以上的惨败就达三四次之多。因此,即使是后来敌视吐蕃的汉文史书,对钦陵出神入化的将道也相当叹服。

    但当时,身经百战的老兵油子薛礼未必把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放在心上——尽管史书上没有关于钦陵生年的记载,但他一直活到二十八年后的公元698年,才在突然之间非正常死亡,死时正当年富力强。因此估计战争爆发时,吐蕃主帅钦陵应该也就二三十岁年纪。

    凭心而论,此时的大唐对吐蕃这个边远亲戚仍没有怎么重视,这从皇帝授予薛仁贵的头衔中可见一斑——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行军大总管”前面说过,就是本次军事行动的总司令,而这里所谓的“逻娑”,是吐蕃的国都逻些的异译,也就是现在的拉萨。很显然,此次高宗皇帝的目标可谓雄心勃勃。

    尽管在战略上藐视了敌人,但同时唐朝在战术上仍相当重视,这次出动率领的兵马不可谓不强。关于他们的具体数量,不同史料有不同的记载,即使同一史料的不同部分记载也差异很大,比如《册府元龟》中就同时有“领兵五万”和“率众十余万”之语,当然也有可能,“众”和“兵”根本是两回事儿。

    总之,这是一支相当庞大的主力兵团,按照唐初的战法,很可能以方便大范围机动作战的骑兵为主,至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否就出自那支久随薛礼的朝鲜半岛得胜之师,至今仍无定论。

    按照汉文史书记载,战争的过程大致如下:八月,薛仁贵率军进入青海大非川,命副将郭待封在大非川构筑工事以存放辎重粮草,薛仁贵自己则一如既往,亲率少量精锐向乌海(青海兴海县西南苦海子)方向突击。

    钦陵此时也率领吐蕃军应战,《旧唐书.薛仁贵传》说此次吐蕃参战兵力多达四十万,似乎有所夸大,但其数目多于唐军应该不假,后人认为他们很可能是吐蕃、吐谷浑以及附近羌、党项、突厥等各部落拼凑的联军。

    兵贵神速的薛仁贵迅猛突进,在河口打败吐蕃一支防守部队,随即大掠当地牧民的牛羊以为给养。从后来战局发展来看,人们认为钦陵这时候很可能利用熟悉地形和吐蕃军队在高海拔地区惯于作战的优势,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战术,把那些临时拼凑的杂牌军放在前面示弱,同时他自己却亲率精锐铁骑,悄悄包抄到唐军后方。

    唐朝副将、身为将门子弟的郭待封一直瞧不起当兵出身的薛大帅,“耻在仁贵之下,多违节度”,此时他怕进展迅速的薛仁贵独占功劳,浴室没有按照事先安排建立工事保卫粮草,反而带着笨重的辎重在薛仁贵后面亦步亦趋跟着走,估计是打算一有机会就上前抢功。

    郭待封的这支唐军遂于钦陵率领的一直尾随于后的吐蕃主力相遇。具体战斗经过没有记载,但结果相当清楚:唐军大败,辎重粮草全落入吐蕃军队手中。

    薛仁贵得知郭待封已败,于是再也不敢盲目前进,只好退回大非川防守。关于双方决战的这个“大非川”究竟在哪里,目前起码有六种说法,一是青海海西柴达木河;二是青海湖旁的布哈河;三是青海共和县西南的切吉平原;四是惠云河,也就是《大清一统志》的盐河;五是共和县的苦海子草原;六是大坝河草原,即共和县切吉以南的黄清河与青根河合流一带。

    无论大非川具体在哪儿,上面这几个地方都离青海湖不算太远,而且应该是易于骑兵驰骋的大草原。

    终于,在平坦辽阔的大非川,唐军被钦陵的吐蕃军团从四面合围,吐蕃铁骑怒涛般冲击着唐军越来越残破的防线,黑压压的箭雨遮蔽了天日。防线的另一边,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饥饿的唐军在绝望中一个接一个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故事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史载最后“王师大败”,唐朝远征军在这里全军覆没“死伤略尽”,吐蕃军团赢得了大非川战役的全面胜利。

    最后发生的一幕却相当诡异,唐书说“仁贵与吐蕃将论钦陵约和,乃得还”,对此您相信吗?这分明在说,当年美军在即将从地洞里挖出老萨的时候,双方却突然握手,或者班加西过来的那帮人团团包围老卡以后,两边却又言欢?

    没有证据显示吐蕃主将钦陵是位博爱主义者或者精神病人,因此一些人认为有理由相信,几名唐军主将很可能被吐蕃部队俘虏并被迫答应了什么屈辱的条件,而钦陵也不为己甚,或者惺惺相惜或者认为对方没什么危害,最后把他们都放了回去。

    而《册府元龟》则提供了一个相对不那么离谱的记载:“仁贵、待封及阿史那道真并脱身走免。”也就是说,他们三个唐军主将是突围逃回来的,尽管全军“死伤略尽”,但主将身边可能还有少量残兵。

    鉴于唐初主力部队多为骑兵因而跑得不会太慢,在吐蕃的重重包围中有少量唐军漏网逃脱,这种可能应该说存在。

    由于胜利的一方吐蕃人惜墨如金,在敦煌保存的吐蕃史书中,对这场大战只有“于几玛郭勒击唐军多人”的寥寥数语,事情的真相也许永远成谜。

    三名唐将回去后,很可能由于薛仁贵和唐朝皇帝的特殊关系,他们都没有被处死而仅仅免官除名,不久之后因高丽复叛,薛仁贵又被起用,此后他还曾去西北边疆与突厥人作战,可能因为当年“三箭定天山”的余威尚存,据说突厥人见到他仍“相视失色,下马罗拜”。之后他可能一直镇守西北,直至永淳二年(公元683年)病逝,享年七十岁。

    尽管皇帝对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一直念念不忘,屡次表达过“无卿已为鱼矣”的感激之情,但大唐的士大夫们也无疑有充分理由对这位未能效死疆场的败军之将表示自己的愤慨,比如当时的太学生也是后来的名相魏元忠,就曾愤怒地上书质问赏罚不公的皇帝,说薛仁贵“今又不诛,纵恶更甚。臣以疏贱,干非其事,岂欲间天皇之君臣,生厚薄于仁贵?直以刑赏一亏,百年不复,区区所怀,实在于此!”

    的确,大非川之战是唐朝开国以来对外战争中所遭遇的最大失败,多年以后,那位以慷慨激昂著称的大诗人陈子昂,仍在奏章中耿耿于怀地说:“薛仁贵、郭待封以十万众败大非川,一甲不返!”这场战争给唐人留下的深刻伤痕,恐怕终唐一朝都无法磨灭。

    尽管将帅不和是失利的重要原因,但作为全军主帅,薛礼确实无法洗刷自己的过失。大非川之后,吐蕃乘胜扩大战果。很快,大唐在中亚的统治中心即著名的安西四镇,全部被吐蕃人收入囊中,唐廷也被迫取消了这四镇的编制。不仅如此,原本臣服唐朝的西突厥十姓也转降吐蕃,唐朝在西域的影响力已经岌岌可危。

    我们很难一言以蔽之,薛仁贵究竟是开疆拓土的英雄,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亦或两者兼而有之?尽管历史上的薛礼早已离我们远去,但后世《明史记事本末》提到的那个“军若惊飚,彼同败叶,遥传仁贵,咋舌称神”的薛礼,以及《薛仁贵征东》、《薛家将》、《薛刚反唐》里那些令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也许会永远存在于我们美好的想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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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所以说,读史使人明志

      说来有意思,薛仁贵的老领导张士贵、苏定方以及李道宗,其实都是唐初战功卓异的一代名将,他们的军事成就很可能还在薛仁贵之上,正史记载中他们和薛仁贵不但没什么过节,甚至还对其多有提携。但在后世的演义小说里,这些大唐的百战名将却都成了嫉贤妒能的奸臣,扮相不是丑角就是大白脸,每天都绞尽脑汁霸占别人的功劳,或者想方设法陷害忠良,直让人感叹历史的吊诡。

      所以说,读史使人明志,读演义使人——我呵呵,今儿天气不错啊!

      文学家和史学家从来就不是一个物种,文青和公知们最大的问题就是读的就不是正点书……

    • 家园 【原创】历史上的薛家将(下)

      尽管名为《薛刚反唐》,但评书中的薛刚反的其实并非大唐,而是武则天,不仅如此,正是在薛刚等人的努力下,正牌的天子唐中宗才能最终复辟成功,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书不如改为《薛刚反武》更合适一些。评书中薛刚反唐的起因,是这位小爷在元宵节喝多了,借着酒疯大闹京城,结果合着他倒霉,搞得声势太大竟然吓死了病重中的皇帝,最后不得不逃亡。如此看来,人家这官二代做的才叫够劲,就算有什么情绪也不向咱平头百姓发泄。

      其实,要论起官二代的这副不愤劲头,历史上的薛刚和评书里的他还真有一拼。前面说过了,此人的真实名字并不叫做薛刚,他也不是薛丁山的儿子,而是其侄子薛嵩。

      这里还要澄清的一个问题是,评书中薛家将的故事基本发生在唐太宗至武则天时期,比如薛仁贵的故事主要发生在太宗时期,薛丁山的故事主要发生在高宗时期,而薛刚反的是武则天,但事实上,薛讷直到武则天晚期才开始其军事生涯,其战绩主要是在玄宗时期取得,薛嵩则根本与武则天毫无交集——等他出名的时候,连武则天的孙子唐玄宗都早已经下台了。

      薛嵩的老爸,是薛讷最小的弟弟薛楚玉——薛仁贵共五子,分别为薛讷、薛慎惑、薛楚卿、薛楚珍和薛楚玉。尽管没有父亲和大哥那样有名,但薛家小弟也并非泛泛之辈,担任过左羽林将军、范阳节度使、平卢节度使等要职,同时也是帝国伯爵之一,他的军事成就主要是在中国东北与契丹和奚人作战时取得的。

      按照史书的记载,出身将门世家的薛嵩年青时的表现,无疑是一个标准的官二代混混。他仗着有老爸和伯伯们罩着,整天游手好闲舞枪弄棒,骑马射箭快乐耍子,对家里的事情则是一副甩手大掌柜的态度,而且他不读书不看报,简直就是个文盲:“嵩少以门廕,落拓不事家产,有膂力,善骑射,不知书。”这里的“廕”是“庇护”的意思,“落拓”并不是指落魄,而是豪迈的意思。

      在历史上,这位官二代竟然真地反过唐,尤其可气的是,他反的并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武则天太后,而是真正的大唐朝廷,我们帝国的合法政府,因为薛嵩正是那支导致大唐帝国由顶峰急速滑落的安史叛军的干将。

      关于薛嵩如何加入安史叛军的经过,也许是出于“为尊者讳"的原因(因为薛嵩后来又反正归唐了),史书中并无明确记载,只是含糊地说他“自天下兵起,束身戎伍,委质逆徒。”但个人觉得,这位心中充满叛逆情绪的官二代,没准就是单纯为了寻求刺激,才参加了反叛朝廷的安史军队,很可能他认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兼大秤分金的叛军们,和自己更对脾气吧。

      薛嵩在叛军中混了好几年,据说期间他战功赫赫,做到了相当高的位置,因为史书中明确记载,他后来为叛军的最后一任首脑史朝义镇守着战略要地相州(在今天河南的安阳一带),如果您不清楚这个地方,那我如果说出它更古老一些的名字,您可能就明白它的重要性了——相州就是古代的邺城,三国和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战场。有一种说法认为,安史叛军委任薛嵩的职务,正是邺郡节度使,除了相州以外,他还统辖着卫、洺、邢等另外三个州。

      到了唐代宗广德元年也就是公元763年,随着东都洛阳被唐军收复,明眼人都已经看出来叛军就像秋后的蚂蚱,已经蹦达不了多久。此时的薛嵩早已不是当年意气用事的豪门混混了,数年厮杀中思想已经日趋成熟的他显然不想为安史之流殉葬,当得知大唐名将仆固怀恩正向自己这里进军的消息后,他立即做出了决断,史载薛嵩下令部队解除武装,他自己“惶惑迎拜于怀恩马前”,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孙子相。心理得到极大满足的仆固怀恩果然不为己甚,马上释放了薛嵩,不仅让他官复原职,还上书皇帝封其为检校刑部尚书、相卫洺邢等州节度使。

      被朝廷招安后,曾经豪气干云的薛嵩开始了自己谨小慎微的生活,所作所为与他地盘周围的邻居们,也就是那些大唐节度使如田承嗣、张忠志、李怀仙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颇得朝廷赏识。要知道这些节度使都不是善茬儿,他们和薛嵩一样有着严重的历史问题,多是来自安史叛军的降将,即使归顺朝廷后仍仗着手里有兵无法无天,时不时就向皇帝挑衅一番,“得肆奸无怖忌”。

      与之相反,薛嵩却“谨奉职,颇有治名”,始终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再加上他显赫的家庭背景与那些丘八出身的节度使同僚们判若云泥,显然让皇帝更为信任,史载“多事之后,姑欲安人,遂以重寄委嵩”,而薛的表现也确实不错,他“感恩奉职,数年间,管内粗理”,也就是将辖区管理得井井有条。

      到了唐代宗大历初年也就是公元766年左右,薛嵩的爵位终于达到了其父祖无法企及的高度——他被朝廷册封为高平郡王,不仅有了实封二百户(唐朝封户有虚实之别,封户通常徒有虚名,只有加实封者,才能得到封户的租税,后来又演变为向政府领取相当于这些封户赋税的津贴),其辖区也已经扩充为六个州,这块地盘此后统一称为昭义军。后来他又被皇帝提升为检校尚书右仆射,即带上了帝国荣誉宰相的头衔,其爵位也改封为平阳郡王。

      大历七年(一说为八年)也就是公元772年,深受皇帝信任的帝国昭义军节度使、平阳郡王萧嵩病逝,死后获得了一个臣子所能得到的顶级头衔之一——被朝廷追赠为三公中的“太保”,可谓备极哀荣。薛嵩的弟弟薛崿被任命为代理节度使即“知留后事”,但不久之后,薛崿的部将发动叛乱,带领军队投奔了邻居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光杆司令的薛崿只得灰溜溜一个人回到朝廷。

      薛嵩的儿子叫薛平,担任过平卢军节度使、河中绛隰节度使等军界要职,他除了率兵多次平定各地藩镇的叛乱外,还在兴修水利工程造福民众方面成绩斐然,史载他的辖区内“兵甲完利,井赋均一”。不仅“远近畏伏平之威略”,而且老百姓对薛平的印象非常好,史书上说当他离任的时候,“百姓遮道乞留,数日乃得出。时人以为近日节制,罕有其比。”显然,他是中国古代标准意义上的好官。

      薛平的儿子叫薛从,在担任汾州刺史期间,他宏扬了父亲当年兴修水利的传统,为老百姓造福甚多。这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在调任濮州以后,他下令“储粟二万斛以备凶灾”,在后来的山东大水灾中,这些救命粮发挥了极其关键的作用。薛平最后在左领军卫上将军的任上逝世,死后被朝廷追赠工部尚书。

      薛嵩还有一个同族的侄儿叫薛雄,叔叔死后朝廷任命他为卫州刺史,后来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发动叛乱时,曾派人劝说他一起干,结果被薛雄断然拒绝。恼羞成怒的田承嗣没有办法,只能派刺客偷偷暗杀了他。

      纵观大唐的这个将门世家,除了薛嵩早年德行有亏外,确实可以称得上大唐的钢铁干城。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的日子里,这个家族以实际行动维护了朝廷的权威,同时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除了薛雄被田承嗣暗杀外,薛崿也被田承嗣搞成了孤家寡人,而薛家与田家,据说本来却是儿女亲家。

      这些悲剧的源头大概要从薛嵩开始。薛嵩在大唐节度使的位置上总共干了约十年左右的时间,尽管正史中没有明确记载,只是说这期间他对朝廷表现得极其恭顺,但他与田承嗣等周边节度使们的关系肯定不会太好,可以想像,被朝廷目为忠臣的薛氏和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之间,大概经常有冲突出现,而这些积怨越来越深,最终导致他们对薛氏的报复。

      可能让当事人想不到的是,这些冲突事件很可能通过各种渠道为市井民间所知晓并被人们广泛地津津乐道,最后,与祖父和伯父相比并不怎么出名的薛嵩,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唐朝最有名武侠小说之一的男猪,尽管在小说中,他其实只是陪衬无敌女侠的绿叶,但很有可能,小说本来就是薛家为自我标榜而请人写的软文。

      最后,就让我们再欣赏一下那部著名的唐传奇——《红线传》吧:

      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善弹阮,又通经文,嵩遣掌笺表,号曰内记室。

      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调颇悲,其击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归。

      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釜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嵩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章女。三镇互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迁潞州。

      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唯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无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虽贱品,亦有解主忧者。”

      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业尽矣。”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其他即俟某却回也。”

      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行,无不济者。” 乃入闺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否?”曰:“不敢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

      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縠,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鞍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或。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飚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床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

      使者以马挝扣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役当奉毂后车,来则挥鞭前马。所置纪纲仆号为外宅男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

      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司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而气禀贼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都,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同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

      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 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请座客吟朝阳为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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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书中,有万夫不当之勇的薛仁贵生平难逢对手,但他最后却阴差阳错地死在儿子薛丁山手中——这小子挂帅去救援被敌人围困的父亲,他朝着对手一箭射去,但这箭却无巧不巧地扎在了薛仁贵的颈嗓咽喉,可怜一代英雄就此归西。

      而薛丁山的结局也和其父差不多,他竟然也是因儿子而死,尽管并不是像他当年杀父那样直接——他儿子薛刚闯了滔天大祸,这小子大闹花灯吓死了病重的高宗皇帝,导致薛家被武则天满门抄斩,薛刚被迫只身逃亡,从此浪迹天涯。

      那么在历史上,薛丁山真地这么倒霉吗?其实正相反,这家伙活得可是相当地滋润。

      开元四年(公元716年),吐蕃十万大军入侵,他们直扑临洮大肆掳掠,随后又进犯至渭源,抢劫了大量牲畜。临洮不仅是陇西重镇,更是李唐皇室祖先即陇西李氏的初兴之地,而渭源则是丝绸之路南路的必经之地,地处河西走廊的要冲,离大唐国都长安也并不算远。

      消息传来,京师震动,人心惶惶,刚刚掌权没几年的玄宗皇帝不得不下令进行全国总动员,要求中央府兵和各地方部队火速集结,准备随自己御驾亲征。在大臣们的极力劝阻下,玄宗所宣称的亲征只能延缓进行,做为替代的PLAN B,名将薛仁贵之子薛讷被皇帝任命为主将,由他率各路大军反击吐蕃。

      这位被后世神化的薛丁山(薛讷字慎言,但民间传说他字丁山),当时已经六十八岁了,可以说是个廉颇般的老将。尽管有个勇贯三军的老爹,但薛老将军并不以武艺著称,恰恰相反,他本来是一个文官,而且是个相当称职的地方官。武周时期,薛讷曾担任蓝田县令,在任期间竟然敢拒绝当时权势喧天的酷吏来俊臣的不合理要求,因此颇为世人所称赞。

      当时,一个富商重金贿赂来俊臣,从这个权臣手中得到了从国家储备仓库也就是所谓“义仓”获得数千石官粮的批条,但去薛讷那里领粮的时候,却碰了一鼻子灰,薛县令死活不予支付,他厉声道:“义仓本备水旱,以为储蓄,安敢绝众人之命,以资一家之产?”

      根据以往多次证明的案例,对于这样一个胆敢顶撞来俊臣的人,满朝文武早已经把薛讷看做了死人。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当时正赶上武则天要拿这个大酷吏当替罪羊开刀,随着来俊臣的突然垮台,薛讷于是竟然奇迹般地毫发无伤,继续当着他的文官。

      一直到圣历元年(公元698年),年已五十岁的薛讷才由文职改为武职,出任左武威卫将军、安东道经略,派到河北前线抵御突厥人,从此便以高级军官的身份在帝国军队服役,历任幽州都督兼安东都护、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检校左卫大将军等军界要职。

      这里要提一点的是,“节度使”这个代表着唐朝后来藩镇割据的标志性官职,其源头就是由薛丁山开始的——景云元年(公元710年),薛讷被睿宗皇帝任命为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史载“节度使之名自讷始”。

      真实的薛丁山并没有一个叫做樊梨花的厉害老婆,他的夫人也从来没有奇遇过什么黎山老母。而且,也许是因为半路改行的缘故,薛讷的战绩并不像其父薛仁贵那样突出,他曾率军先后与突厥、契丹等少数民族地方政权作战,期间有胜有负,功劳也许不多,苦劳肯定不小,“久当边镇之任,累有战功”。

      尤其是开元二年(公元714年),薛讷做为主将率兵六万征讨契丹,在滦河(今河北承德滦河山谷)中了埋伏,唐军全军覆没,薛讷“脱身走免”。随后发生的一幕让人不禁怀疑起这位薛将军的人品——他向皇帝上书,将战败的责任推给八名部将,导致这几个倒霉蛋全都被皇帝下令斩首。

      从史料来看,薛讷即使不是败仗的主要责任人,起码也是难脱干系,因为此人正是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他出兵前给皇帝描绘了一个极其乐观的前景:“夏月草茂,羔犊生息之际,不费粮储,亦可渐进。一举振国威灵,不可失也。”但满朝上下却都不这么看,认为太一厢情愿了,“时议咸以为不便”。最后,直到皇帝亲自拍板支持他,才“议者乃息”,但即使是皇帝恐怕也堵不住天下人的嘴,战争的最后结局果然被这帮乌鸦嘴不幸说中。

      吃了大败仗的薛讷仅仅被朝廷免官了事,没有受到进一步处分。玄宗之所以这么处理,很可能是因为薛讷以往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好了。史载开元元年(公元713年)十月初十三日,刚刚真正掌权而志得意满的玄宗在骊山下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共有二十万唐军参加,但这场国庆大阅兵的结果却出人意料——许多将领率领的部队军容不整,队形散乱,阅兵场差点儿成了菜市场,让本来兴致勃勃的玄宗大为扫兴继而大发雷霆,阅兵总指挥、时任兵部尚书的郭元振差点因此丧命。

      其中,只有薛讷和另一名将军率领的部队威严齐整,让皇帝最为满意,从此这两位治军严整的将军便简在帝心。对于此事,史书上这样记载:“玄宗即位,于新丰讲武,讷为左军节度。时元帅与礼官得罪,诸部颇亦失序。唯讷及解琬之军不动。玄宗令轻骑召讷等,至军门,皆不得入。礼毕,上甚加慰劳。”于是,“当代周亚夫”的光辉形像就深深印在了李隆基的脑海里。

      吐蕃入侵后,军容威风但打仗确实稀松因而有着“薛老太太”(按照史书的说法是‘薛婆’)之称的薛讷,被一向欣赏他的皇帝乘机起用,罢官后还是平头百姓的他以“摄左羽林将军”的身份出任陇右防御使并统兵出征,麾下包括右骁卫将军郭知运、大仆少卿王晙、杜宾客(薛讷的老下级,也是滦河之战中唯一没有受处分的将军,因为他事先曾劝说过主帅不要冒进)以及安思顺(他的一个本家弟弟后来更有名,这厮名叫安禄山)等将领,先锋官为丰安军使王海宾。

      开元四年(公元716年)十月,唐蕃两军在洮河(黄河上游第二大支流,流经甘肃南部,以流量大著称)会战,唐军主将正是戴罪立功的薛讷。结果吐蕃大败,据说他们遗留的尸体堆积如山,甚至让汹涌的洮河为之断流,仅一场战斗中就被斩首一万七千名级,损失马七万四千匹,牛羊四万头,最后不得不从河曲地区退却,唐军乘胜毁掉了敌人在河曲建立的桥头堡和挺进基地。

      按,“河曲”即今天青海、甘肃、四川交界的一大片黄河上游地区,水草肥美出产良马,那里本是唐朝领土,后来做为金城公主的嫁妆,被割让给了吐蕃,于是成为吐蕃人向东进军的前哨真地。

      史载,这场洮河之战进行得极其惊险和惨烈,当时唐军已经被吐蕃军成功地分割成两部分,被迫各自为战,可以说形势十分危急,而主将薛讷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打一步算一步。

      就在这紧要关头,唐军猛将王海宾“盘矛赴敌”率先拔阵,只见他“跃马先其掩袭,挫彼锋锐”。在王将军身先士卒的激励下,唐军奋勇向前,一举突破吐蕃军阵地。原来被吐蕃人分割的两支部队则趁机将劣势演化为优势,他们“犄角夹攻之,大破贼众”。

      吐蕃主帅坌达延率残部退到一个叫长城堡(在今甘肃临洮)的地方,再次结阵拒敌,此时他们已经背水一战退无可退,只能拼死向前。王海宾仍纵马横枪,率先领兵冲向敌阵,随即被敌人团团包围,双方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

      但就在这时候,唐军将领们纷纷展现出人性中阴暗的一面——史载“诸将嫉其功,按兵不救”。最后,孤军奋战的王将军血战陨身,吐蕃军亦遭受重创损失惨重,已成强弩之末。

      见到两败俱伤,薛讷等唐军将领知道摘果子的机会终于到了,于是“将士乘势进击,又破之,杀获数万人,擒其将六指乡弥洪,尽收其所掠羊马。并获其器械,不可胜数。”

      得到捷报后,本来一直嚷嚷要亲征的玄宗皇帝顺势借坡下驴,史载“时有诏将以十二月亲征吐蕃,及闻讷等克捷,玄宗大悦,乃停亲征”。

      因这次战功,唐军主帅薛讷受封为左羽林军大将军,并恢复了当年在契丹战败而被剥夺的平阳郡公的爵位。玄宗随后做的一件事则让人们感动不已——皇帝宣布,自己将收养洮河之战大英雄王海宾烈士的遗孤、当时年仅九岁的王训,并将孩子改名为“忠嗣”。

      小王从此“养于禁中累年”,与李嗣升(后改名李亨,即后来的肃宗皇帝)等皇子一起长大。在玄宗养父的亲自培养下,这个叫王忠嗣的男孩后来终于成长为大唐一代名将,更是吐蕃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其具体事迹可参看笔者在河里发的另一文章《龙狮之舞——唐蕃英雄记》,不再赘述。

      开元九年(公元721年),吐蕃军团大举进犯陇右,结果同样铩羽而归。按照《册府元龟》的记载,唐玄宗照瓢画葫芦,再次任命洮河之战中的那些老搭档们领军迎敌——本已退休在家的薛讷披挂上阵,第二次出任陇右防御使,郭知运为防御副使,杜宾客为丰安军使,安思顺为临洮军使。

      也就是说,除了王睃以外,当年曾经对王海宾见死不救的唐军“诸将”几乎悉数到齐,而王睃本人则因与郭知运不和并被郭所算计,在这一年的九月已贬为梓州刺史。

      战争的具体过程不详,但史书记载在这一年的十月,以上唐将都被皇帝加官进爵并得到优厚赏赐,朝廷的理由是“并赏破吐蕃之功也”。由此可见这一仗唐朝确实是打胜了,从这些人精将军们都全须全尾的结果来看,此战应该没有再发生洮河之战里内部倾轧的悲剧。

      于是我们终于知道,与民间传说和演义里不同,真实的薛丁山并没有射死父亲薛仁贵,他自己也没有死于儿子薛刚导致的满门抄斩——因为就在陇右胜利的同一年,唐军主将、七十二岁的薛讷在家中安详地去世,死后赠太常卿,谥号为“昭定”,史书上对他的盖棺论定是,这是一个虽然不爱说话但却很有魄力的人,即“讷性沉勇寡言,其用兵,临大敌益壮。”。

      只不过,正史里并没有留下有关薛讷之子的任何事迹,即使薛讷有儿子的话,大概也归于默默无闻之类。但是,薛讷却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侄子,这小子在历史上还真地反过大唐,可他的名字并不叫薛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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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原来是这么一个很有内涵的故事。

        • 家园 王昌龄的诗还真可能与洮河之战有关

          尽管生平不详,但王昌龄主要活跃于开元、天宝年间,这场战争正是发生在开元四年,当时吐蕃东侵天下震动,连皇帝也号称要亲征,王昌龄肯定是知道的。

          另外,也许有朋友对“已报生擒吐谷浑”感到疑问,认为此句过于突兀,大概只是为了韵脚平仄凑出来的,因为到了王昌龄的时候吐谷浑早已灭亡多年,怎么也轮不到被“生擒”。

          其实,现代考古也许能对此做出解释,因为在敦煌遗书中发现了一部古藏文卷,经鉴定它诞生在吐蕃时期,写的是吐蕃王朝的历史,这就是很有名的《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

          根据这部史书,洮河之战中吐蕃军统帅坌达延正是吐谷浑后裔,如果我们展开合理推测,其属下的兵将中也很可能有相当的吐谷浑后裔。

    • 家园 征朝鲜要从另一方向,跨海作战才能攻得下并守得住

      从关内到朝鲜可谓关山重重又天气寒冷,辽阔森林、河网、山脉都是进军的阻碍,而朝鲜北部本身就是山区,作战和补给都十分困苦。而从中原往蓟辽方向运输兵力、粮食和物资又是另一个大问题,这才有了隋朝开挖运河的决策,可惜赌注太大,最后崩盘了。唐朝初年也是沿用陆权国家惯用的方式进军,结果光渡辽河都很困难,后来失利回师,又是辽河挡路,损失巨大。

      朝鲜半岛就象一个狭窄的胡同,前面有无数道关口,后来却是稳定的南方,有相对温暖湿润的平原提供粮食和物资,抵抗可以节节进行,直到半岛的最南端。所以中原军队从陆路进军总是事倍而功半,勉强攻下也很难长久守住,象汉朝和唐朝最后都是这个结果。

      而逆向而动,从南向北打则结果正好相反,事半而功倍。日本三次穿越对马海峡,从朝鲜半岛南部进军就都是十分轻松,第一次受挫于唐朝海军,第二次成功吞并朝鲜但被明军打败,第三次成功吞并朝鲜但因二战失败而被赶跑。但从事实上看出,从朝鲜南部登陆本身是征服朝鲜的最佳路线。而唐朝征服朝鲜的那次也是两路进军,其中一路就是跨海过去的,并且是主攻方向。但唐朝毕竟还是陆权强国,只有临时跨海作战的战术和能力,没有跨海殖民的长期动机和长期国策,否则,朝鲜半岛西侧突向山东半岛的地带是很好的中华殖民的登陆滩头和殖民堡垒,进可以攻取平壤,南下汉城,退可以回山东老家,先挖这块土地下来殖民几十年,将来再中心开花就收复朝鲜了。

      但这事很难求全则备,让一个陆地大国又同时成为海洋大国在古代是很难兼顾的。

      • 家园 你的题目是有道理的,但具体方向有问题

        在古代的条件下,从中国来说要征服朝鲜的确是海路比陆路容易,但你拿日本后来的进攻作为例子比较欠妥。第一次是作为盟军协防百济,并不是进攻,第三次则之前就在朝鲜驻军了。日本真正意义上的征服朝鲜战争只有第二次,受限于地理条件,是从最南部沿海登陆的,但一旦上陆,就基本上还是从陆路进攻的老套路,需要从南向北陆路进行进攻,算不得真正的从海进攻。日本在明朝的时候从南向北打朝鲜半岛,地理阻碍比较少,而中国唐朝的时候从北向南打,则需要首先经过辽东半岛的沼泽和山地地带(请注意,唐朝那个时候辽东还是高句丽的地盘),之后还要翻越严寒的盖马高原,因此前者容易,后者难(这里还不考虑李朝时候朝鲜陆军那烂到渣的战斗力)。

        而对中国来说,真正的海路进攻当从山东半岛的登州莱州出发才对,佐以陆军在辽东半岛沿海的进攻,登陆在朝鲜半岛的平壤,仁川,全州等地一线,朝鲜大城市主要分布在西海岸,从西向东纵深很小,从海路从西向东进攻,难度是最小的。

      • 家园 从东边跨海而来的三次都被打败了,怎么会得出标题的结论?

        日本三次穿越对马海峡,从朝鲜半岛南部进军就都是十分轻松,第一次受挫于唐朝海军,第二次成功吞并朝鲜但被明军打败,第三次成功吞并朝鲜但因二战失败而被赶跑。

        从东边跨海而来的三次都被打败了,怎么会得出标题的结论?

        中国早就有能力打败朝鲜,而且也打败过好几次,没有占住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自然条件恶劣,没人愿意大规模移民过去。其实情况跟北边是一样的,匈奴被打败了,空地总要有人填补。中原的农耕百姓不愿意移民过去,因为自然条件太苦了。所以后来那地方就出来了突厥,等到把突厥再打败了,仍然是一个空白。这空白再被蒙古填补。

        如今东北的地方,如果不是清末大规模的汉人移民过去,恐怕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就不是朝鲜,而是辽地了。

        • 家园 他的标题是有道理的,但论述有问题

          见我之前的回复文,不考虑其他因素的话,以唐朝的条件,从朝鲜西海岸登陆是最佳路线。至于日本在明朝时对朝鲜的进攻,南部海岸离日本很近,且陆海军守备都极其薄弱,上岸以后基本是陆路进攻的套路,算不得真正的登陆战,而且日本后来的失败除了明朝的出兵以外,跟这种进攻路线也是有关系的,日本从南向北的进攻,补给非常脆弱,导致后期基本上就是龟缩在一个个防御圈中,要不是明朝同样由于补给等原因兵力太少,以及出了杨镐这个奇才,日本军队恐怕得先于丰臣秀吉嗝屁了。

          日本能不能从西海岸进攻呢?恐怕很难,那时候的日本海军基本上是一支近海部队,缺乏远海作战能力,其引以自豪的铁甲船不过是安宅船的加强型,深海航行能力欠佳,横跨对马海峡搞点登陆战还行,从西部进攻就得面对明朝的远洋大船,胜算恐怕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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