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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毛泽东及其诗作--《沁园春 雪》的艺术价值 -- 老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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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毛泽东及其诗作--《沁园春 雪》的艺术价值

    毛泽东及其诗作--《沁园春。雪》的艺术价值

    汪荣祖

    一首借无言情的咏雪诗,将毛泽东少为人知的旧诗词素养表露无遗,在诗的豪迈风格里蕴

    藏了毛氏浪漫的革命激情。这阙成于一九三六年的《沁园春。雪》,不单反映出现实社会

    日渐高涨的抗日情绪,也引发了国共之间的空前论战,然不论其唇枪舌战的结果如何,《

    沁园春。雪》的艺术价值是不容否认的。

    毛泽东初不愿人知其会作旧诗词,显因与他的革命主张不搭调。在革命派看来,旧诗词乃

    封建文人玩物丧志的玩意。然而毛泽东从小喜欢旧诗词,据估计他一生亲笔圈点批注过的

    古诗,达一千六百余首之多;能背诵的,也有数百首。俗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

    作诗也会吟”,何况,毛泽东熟读了千余首;益之以浪漫的革命激情,落笔作诗填词,有

    其独特的雄浑豪放风格,有别于崇尚绮丽雕琢的词格。

    毛泽东的诗词并非旧词新语,但在意境上颇多新的革命精神,即使就革命需要而言,旧诗

    词亦未尝不能古为今用,未必“封建”。

    豪情的寄托

    毛泽东生平所作诗词并不多,较为世人所知的仅二十余首,具有一定的艺术水准。毛氏搞

    革命如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然而在作诗填词时却循规蹈矩地遵守旧声律。曾有人怀疑毛的

    旧诗词出于柳亚子之手,殊不知诗词抒情言志,毛、柳性格绝异,岂能假借?但此也说明

    毛的旧诗词作得好,以致被怀疑由高手捉刀;另一方面也有人嘲笑毛的旧诗词作得不好,

    胡适就是其中之一。然而胡适虽有学问,他所留下的一些旧诗词并不必毛高明,胡适瞧不

    起毛之诗词显然有其偏见存在。

    至于说毛《念奴娇。鸟儿问答》一词中,有句“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有人抓住“

    放屁”两字大作文章,认为不登大雅之堂。其实,即此特例亦有所本,黄山谷江西诗派就

    不避俗字俗语。黄山谷能把猪肝入词,毛又何尝不可将土豆、牛肉,以致于放屁入词?平

    情而论,毛以一介政治人物而能写诗词,已经难得,而其作诗填词的本领远高于今日一般

    文学专家,也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在毛所填的诗词中,自以《沁园春。雪》最脍炙人口,当是毛氏诗词的压卷之作。咏雪乃

    咏物之一种,咏物词的评价向来有二种不同的标准,一种视所咏之物是否曲尽其妙,另一

    种视借物言情是否恰到好处,如借杨花来衬托感情,杨花已非杨花,而是点点离人泪;将

    杨花比泪,使物与情融合为一。事实上,咏物如停留在物上,再曲尽其妙,境界也不可能

    很高,更难以感人。毛泽东咏雪词的上半阙亟写雪景,以长城、黄河、秦晋高原的宏伟背

    景,来烘托万里雪景的壮丽景色,将雪的形状与神态,都表现得十分雄伟,然后以雪景的

    壮丽来言情,以寄托祖国山河之美。下阙以“江山如此多娇”承上启下,引发大篇议论,

    写下一段简洁而有力的史论,借著名帝王批判了二千五百年的帝制中国。议论既发,每难

    以收结,而毛氏以“俱往矣”三字,有力地总结了旧时代,而且豪迈地宣示新时代之将至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朝的风流人物,究竟指谁?其实作者已有自注,谓指无

    产阶级,非如此,不足以正视作者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与感情。然而通观全词,如果上阙

    呈现中国地理的空间,下阙则是展露中国历史的时间,其题中蕴意与题外远致更具爱国情

    操。

    今已确定,毛泽东的咏雪词作于一九三六年二月东渡黄河时,当时抗日情绪高涨,爱国情

    操实乃显示的反映。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共却处于低潮劣势,而毛

    氏非仅没有挫败感,依然豪情万丈,对革命前途竟十分乐观而且自信。诗言志,无意中透

    露了作者的性格与气概。

    这首抗战前写的咏雪词,到抗战结束时才为世所知。事由一九四五年八月在延安的毛泽东

    应蒋介石之邀赴重庆谈判,南社诗人柳亚子写了一首七律向毛索和,毛就把这首《沁园春

    》咏雪词书赠给柳,时约在中秋节前后。蒋、毛签定“双十协约”后,毛飞回延安,柳亚

    子写了和词,并希望唱和二词同在《新华日报》上发表。但是共产党办的《新华日报》不

    能未征求同意就发表毛主席的词,柳只好先发表他的和词。读者剪刀和词,当然希望看到

    原词。

    当时重庆《新民报晚刊》(董事长为萧同兹)副刊编辑吴祖光,从好几个人的传抄稿中获

    致全首词稿,遂于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在他编的副刊上发表,最先公诸于世。两周后

    ,重庆的《大公报》也转载了毛氏咏雪词与柳氏和作,《大公报》销路甚广,顿时轰动山

    城。毛词的惊人气势,令敌人厌恶、友人振奋,引发了一场《沁园春》大战。毛泽东既是

    头号政治人物,笔仗不能仅止于笔仗,无异是一场国共文化战。国民党方面利用《中央日

    报》、《和平日报》(原扫荡报)、《益世报》,以及《大公报》作为阵地,展开围剿,

    发表具有攻击性的和词,共产党方面则于《新华日报》、《客观》、《民主星期刊》等报

    章杂志上进行反击,可说是蒋、毛会谈后又一回合的国共斗争。由一首词导致如此规模的

    文化与政治论争,绝对是空前的。

    攻击毛咏雪词的主旨,不外指毛有帝王思想与流寇意识,并将国共内战的责任推给共方,

    如东鲁词人(王新命)的《次毛调之沁园春词韵》,有谓国共联合抗日之后,共党“却戈

    倒,看杀人掠地,自炫天骄”,“山河美丽多娇,笑草莽英雄亦折腰”,讥笑毛乃草莽英

    雄;“想翼王投笔,本矜才藻”,将毛比作太平天国的石达开;“押司题笔,夙擅风骚”

    ,则将毛与梁山泊的宋江相比。

    《大公晚报》上刊登攻击毛的《沁园春》,充满对和平的祈望,但把国共长期的兵争“千

    里坟堆,万里血飘”,归罪于共党的作乱,要求毛“请记取秦皇,金销十二;服膺宋祖,

    杯解腥骚”,特别强调秦皇、宋祖的“和平措施”。更有趣的是下面一句:“一代天骄,

    原子宇宙,何必荒城竞射雕?”言下之意指现代武器精良,已非弯弓射大雕的时代,显然

    劝毛不要在荒城延安竞射雕,因不敌国民党的先进武器也。用“老酸丁”笔名写的一首《

    沁园春》,更极尽嘻笑怒骂之能事,如“凭延安内外,生灵草草;大江南北,祸水滔滔”

    ;如“红妆素裹,卖弄妖娆”;如“数宗忘祖,自诩风骚”;又如“混世魔王,侈言解放

    ,聚得猢狲着意雕”等。

    易君左颇有文才,在思想上爱国民党而恶共,读到《大公报》上转载的毛、柳二词,觉得

    毛词粗犷而气雄,柳词幽怨而心苦,忍不住也要次次成一阙。然而他把内战的责任完全加

    诸给共党,如“杀吏黄巢,坑兵白起,几见降魔道更高”。

    共产党方面的反击,以郭沫若为主将。郭乃新诗人,亦通旧格律,一共写了两首《沁园春

    和毛主席韵》,箭头指向攻毛的和词,他回顾中国长期受到帝国主义的侵略,“国步艰难

    ”,日寇入侵尤使国家付出惨重的代价,“八年抗战,血浪滔滔”,希望和平到来之后,

    “肃清敌伪,解除苛娆”。然而,日帝败了,又来了“美帝”,郭沫若指责国民党为了美

    援,出卖国家主权与利益,以致“欲把生民力尽雕”。最后,他借狙公赋芋(编者按:原

    字缺,应为草头予,即橡果。此典即众所熟知的朝三暮四)的典故,嘲笑美国人是耍猴子

    的狙公,而国民党则是被耍的猴子,郭沫若反唇相讥,把内战的责任退还黑“美蒋反动派

    ”。郭之第二首《沁园春》对讥毛词有帝王思想提出反击,上阙劈头就是“说甚帝王,道

    甚英雄”,认为这种比拟乃“皮相轻飘”之谈,更进而驳斥国民党以法统自居,视共产党

    为草莽英雄,以便拨乱、戡乱,并明言国民党企图消灭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力量。然后他笔

    锋一转,指出毛词于议论历史人物时,“看古今成败,片言狱折”,一语道破,而胸怀“

    恭宽信敏”,并从《庄子》点化成“无器民滔”句,解释毛氏革命不像唐宗、宋祖为一己

    争天下,而是为人民大众打江山,其胸怀气魄远迈刘邦的《大风歌》与荆轲的《易水歌》

    ,“气度雍容格调高”,可谓“别开生面,是堂堂大雅,谢绝妖娆”,高度赞美毛词,以

    与攻击者的讥嘲相抗。

    下阙郭以“声传鹦鹉翻娇,又款摆扬州闲话腰”开始,把箭头指向易君左,易氏曾写《扬

    州闲话》一书,实指甚明。易君左批毛和词自谓是“全民心声”,但在郭沫若看来,身为

    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设计委员的易君左,无非是传声的鹦鹉,“又款摆扬州闲

    话腰”更加强闻歌起舞的意象,与鹦鹉传声相对应。接着“说江船满载,王师大捷,黄巾

    再起,蛾贼群骚”,直述此视共党为俘囚盗寇,是为国民党作政治服务。

    柳亚子《和毛咏雪词》亦遇到围剿,柳原是国民党老人,因反蒋而遭开除党籍。和词起句

    。“廿载重逢,一阙新词”,乃抗战胜利时柳与毛在重庆重逢,距当年在广州初识已近二

    十年,得读咏雪新词,不禁“意共云飘”。接着是“叹青梅酒滞,余怀惘望”,用曹操与

    刘备于青梅时节煮酒论英雄典故,言下之意,“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孤”,因而攻击者嘲笑

    柳氏自比曹孟德,其实柳氏所论乃词界英雄,事由毛泽东曾函柳谓,“尊诗慨当以慷,卑

    视陈亮、陆游,读之使人感发兴起”,柳赠诗以报,有句“瑜亮同时君与我,几时煮酒论

    英雄?”柳和词应属此意。

    柳与毛重逢后,李少石(廖仲凯与何香凝的女婿)送柳归,回程为人狙击而亡,故柳和词

    夹插“岭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下阙

    则高度赞扬毛氏咏雪词的“才华信美”,足令“千古词人共折腰”,“黄州太守”苏东坡

    ,“犹输气概”,“稼轩居士”辛弃疾“只解牢骚”。最后以“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作结,直有外视余子之意。

    右派杂志《新闻天地》刊载了一首《沁园春和柳亚子》,刺柳词“君君我我,簧言舌乱,

    絮絮滔滔。浑水摸鱼,断章取义,鼓荡腥天浊浪高”。更直斥柳氏以名士,“巴结妖娆”

    ,“南社声威,何甘堕落”,骂柳氏“朽木岂真不可雕?”替柳抱不平者有陈毅,他写了

    《沁园春慰柳亚老》,称道“鞭笞权贵,南社风骚”,赞扬柳氏“傲骨峥嵘,彩毫雄健,

    总为大众着意雕”。刻划柳亚子不畏强梁的坚强性格,所谓彩毫健笔,要能为大众服务。

    陈毅更以“万古云霄”喻柳氏才品杰出,以回应攻柳之谤言。

    胡适之《沁园春》

    上述不过是毛泽东咏雪词论战史的一个片段,但已可见论战的和词,无论正反,都难以超

    越原词的艺术水平。不仅由于步韵受原韵格局所限,而且和词过重的政治斗争意向,多少

    有损意识价值。咏雪一词也许是旧诗词素养、浪漫革命激情,以及东渡黄河时灵光一闪,

    三者交合的绝唱,故非老夫子捻须苦吟可得。

    周策纵教授曾经指出,毛泽东这首《沁园春》咏雪词应受到胡适早年歌颂俄国二月革命那

    首《沁园春》的影响。

    胡词全文是:

    客子何思?冻雪层冰,北国名都,

    想乌衣蓝帽,轩昂年少,指挥杀贼,万众欢呼。

    去独夫沙,张自由帜,此意于今果不虚。

    论代价,有百年文字,多少头颅。

    冰天十万囚徒,一万里飞来大赦书。

    本为自由来,今同他去;与民贼战,毕竟谁输!

    拍手高歌,新俄万岁!狂态君休笑老胡。

    从今后,看这般快事,后起谁欤?

    毛词的全文是: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两此对照,颇有貌同之处,不仅如北国冰雪云云,而且如“乌衣蓝帽”与“红妆素裹”,

    “后起谁欤”与“还看今朝”等等。何况胡适的《沁园春。新俄万岁》初发表于《新青年

    》上,后又收入《尝试集》中,这首赞扬俄国革命的词,毛似无不见之理,然所谓影响,

    亦仅止于此。

    周教授同时指出,毛并非有意模仿胡词,两人所咏的事本不相同,意境也大有差别。再就

    词论词,瞧不起毛诗词的胡适,其填词的本领,并不比毛高明。诗贵含蓄,意在言外,而

    胡诗则一清如水,一眼到底,诚如周策纵所说,胡适写诗,好像在发宣言、写檄文。胡氏

    歌颂新俄万岁的《沁园春》也不例外,读来像一首平白的叙事诗,歌颂俄国革命,题意尽

    出,实无须题中蕴意和与题外远致,不见咏物之妙。与毛词相比,无论词藻与意境,逊色

    多矣。

    笔者认为毛泽东的咏雪词,必将是传世之作,未必词以人传,人亦以词传。即使痛恨毛氏

    者,亦难以人废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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