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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迟来的人性闪光 -- 瀚海拾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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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迟来的人性闪光

    2010年10月29日,文摘周报刊登一篇文章,《“带来个好头”:红卫兵道歉》,看了以后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红卫兵的迅起,始于44年前,造就了当时红海洋。红卫兵的行为和由其产生的后果,不能完全归结于这个青年的群体。利益集团引导这股红色狂潮,所到之处,无论是道德传承或是人性遗产被荡扫一空。我所居住城市东南,有一处叫做千佛山的名胜之地,小学一年级曾游过此山,和同学一块数过千佛山上的佛像。文革之初,这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名胜之山,被红卫兵所扫荡,所有的佛像庙宇被毁。至今山上庙宇和佛像,皆是后来人们重塑。

    44年前,北京外国语学校的红卫兵,用木枪和皮带,毒打校长程璧和教导主任姚淑僖,致使姚自杀。44年后,故事的另一方,当时的红卫兵,现在大多已60岁步入老年的人,向程老师道歉,忏悔了当年迫害行为。

    文章中提问:“暴力迫害施行的一方,当年的那些红卫兵,现在想什么?他们认错了吗?他们是否愿意向受害者道歉吗?他们能忏悔吗?”

    这当然也是我的疑问。我认为,不但是幼稚的红卫兵,青涩年青人,更应该深思的,是当年那些成熟而今已垂垂老之将至的人。当年他们不是幼稚的红卫兵,他们是有信仰,有目标的人,他们中一部分当时以至于后来,是文革的受益者,是攫取了权利的人。他们不同与红卫兵,用摧枯拉朽形式施暴,他们是用手中的权力,用一贯正确的思维定式,向施暴对象施以暴力。他们的施暴也不同于红卫兵,用木枪和皮带,他们用强加,诬陷,莫许有,从政治到精神再配合以耳光,打击他们的下属,以换取政治分红入股。在他们垂垂老之临近,在他们行将见马克思之前,他们能忏悔吗?他们能否向受害者道歉?

    当年那些幼稚的学生,在电话里谈及文革对老师先贤施暴时,嚎啕大哭,十分后悔。

    相信良心的谴责,44年一刻也没停止。经过漫长的反省,经过长久的心灵煎熬,终于,这些学生,自觉自愿自发行动起来,联合给他们的老师,当年的受害者写了忏悔之信。

    老师接到这信封时,已是耄耋之年,往事的经过对于她,平静如水;老师一定是高兴的,并且还写了回信,这是老师人道主义的彰显,接受了当年幼稚青年迟来的人性闪光。

    我想,程老师还是幸福的,在她的人生终点之前,看到了人性的胜利。

    由此我又想到了父亲的遭遇。

    看到“红卫兵的道歉”,我激发了想让当年“一贯正确的”的人,那些在文革中操着对别人生杀大权的人,那些为了自己政治利益出卖下属的人,给父亲和他无辜的同事,一个郑重的道歉!

    我摘录父亲记录文革历史《履冰集》中的一段:

    一九六八年十月下旬,陶阳煤矿失火,我正与军管组在肥城检查工作。失火原因是电线短路,消防器材又全部失灵,以致大火蔓延。矿务局采取封闭巷道,绝氧息燃。但是该矿过去是水采矿,缝隙较多封闭无效,加上抢险时工程人员关闭了通风机,造成了一百多人一氧化碳中毒。情况紧急,我们只好报煤炭部,请平顶山的消防队乘专机到济南,再车运现场抢险。经过连续四昼夜奋战扑灭了大火,保住了煤矿。事后矿务局开大会,他们提到“多亏了济南军区X部长给我们很大帮助”。由于地方上的习惯,将我头衔删去了个“副”字,我也没有留意,但却被机关的“革命动力”们捡了去,上了纲,批判我去了“副”字,表明了有“严重的个人野心”,是“为错误路线生产”,是“给王效禹脸上涂脂抹粉”,“煤矿应当让他烧了”。我的“正确路线”的朋友们,煤矿是国家和人民的血汗财产,不是王效禹的私产,能让它烧了毁了吗?如此就能给王效禹脸上涂粪抹黑吗?你们这般与我进行“路线斗争”不感到可悲与可耻吗!新汶的华丰煤矿爆炸,我闻讯即带军管组深夜前往组织抢救。在倒塌的缝隙中,冒着再爆炸危险,调查事故。爬行了一天,事未毕,煤灰未洗,连接两次电话要我立即返回,进清队学习班,进行清查。

    下午返回,煤尘未洗,即被集中送进了班。进班之后,一律断绝外部联系,大概是怕“串供”。我来之前,用“因公”之名将我家属派去青岛,家里只剩下一个十岁,一个七岁上学的小孩,无人照管又不能随我进班,只好放手,由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当然这比战争中做了孤儿要强千倍万倍。不过,作为领导,当看到像我小孩这样的一群,迎着太阳高唱“东方红”的时候,有什么感想?他的父亲,你的下下级,你的“挡风墙”,是有罪吗!?

    为“创造气氛”,室内外都张贴了大标语,如“坚决清除反革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与人民为敌的没有好下场”等。进班后,先学文件,一是“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二是康生“肃反”的一些言论摘录;批判张某时是全武行,张某坐了“喷气式”,还打了嘴巴。

    我这个从十四岁当兵,当到四十多岁,经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清清白白的一个中层干部竟然成了“革命对象”!动力与对象的转化,就是上边一句话!

    父亲忠实记录了他在文革时期的遭遇。一场同志整同志式的残酷斗争,一些参谋、干事,充当了打手的角色,抽耳光,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父亲只记录了数笔,父亲说过,有些参谋、干事参与进来,是有个人目的,但是比之那些领导,那些曾经挂着将军军衔的人,那些父亲曾经是敬佩,服从,听从的人,对父亲的伤害更大。也是这等人,操纵了事情的全部。

    文革时期那些一贯正确的人,那些曾扛着共和国少将上将肩牌的人,今天还有些人活着,正走向生命的终点。当这一切喧哗行将永远消失之时,当秋之落叶无声着地之时,如果你们看了,或是听秘书们读过文摘报该文章,也或是你们或你们的秘书看到我的文章时,请你们想想,你们在文革中曾带给痛苦和苦难的那些人,想到他们和他们的家庭所受的伤害,请为之流一滴眼泪,请为之忏悔。

    我还要重复以前说过的话:我丝毫不怀疑如杨得志、李水清等人,为新中国所建立的功勋,但是他们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人性的缺失,证明了他们也是一群平常之人,甚至还不如当年幼稚的学生。如果他们能如实回忆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能对他们曾经伤害过的下级,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的忏悔,那他们都值得尊敬。

    遗憾,他们没有!

    通宝推:胡乱三刀,南云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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