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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几年修得同病房 -- 游识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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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几年修得同病房

    去年以来,因为家人和世交的病情,我曾频繁地出入一个地方。那儿就是本市最好的医院的肿瘤病房。随着一个多月前,父亲的第十二次化疗结束,这段日子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今天忽然想动笔记下几个故事。这个帖子会慢慢更新,想起来的时候就写几笔,也算对这段日子的一个纪念。

    以下人物均为化名。

    第一个故事 教授老金

    肿瘤内科化疗住院病房里一般是十二平方左右,三张病床,三个床头桌,再附上一个洗手间。八十年代的装修,相当老了,地板是那种非常细碎的马赛克,洗手间里总有股异味。夏天每天收一床八元空调费,于是我们关上窗的同时也得关上洗手间的门,这样房间里气味能好些。我父亲在中间那床。最靠门的那张床上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不知道具体病情,只能看到左小腿动了手术,有很长的一道伤口。他是个苍白而英俊的年轻人,但是显然非常沮丧,每天他就面对着墙躺在那里,也不看书,大部分时间都疲倦地沉睡着。醒来时也一言不发——要不是一次听他在午饭时说他没胃口,我几乎要疑心他不能说话了。他偶尔翻下身,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然后又闭上。他妈妈和姐姐轮流来照看他,有时候絮絮地低声用我听不懂的方言说话——本省是个方言种类繁多的省,这个医院也算是省内较好的医院,因此常有这样的外地人来这里就诊。这一家显然就是这种,他们弄了个小小的电饭煲,偷偷地在厕所里煲白粥——其他的粥或汤都会散发出香气,然后取缔的护士就会顺味而来。医院禁止这种电器,因为怕电流过载引起跳闸,很多医疗器械无法工作就会造成病人生命危险;但是还是屡禁不止,你常常可以看到护士长手里拽着几条没收的电源线走过医院的长廊,锁进柜子里,告诉病人家属出院那天再来领回。而病人家属转身就会去医院侧门外的一个五金店里买到能用的电源线,继续偷偷煲粥。

    我第一次见到教授老金是我提着保温杯去给父亲送饭的时候,他是个高大而气质温和的男人,戴一副圆眼镜,就坐在靠窗的那床上,背靠着墙,在夏天里带着呢子的鸭舌帽,右手枕在脑后,五指张开抓着自己的左后脑,这是他典型的一个姿势——后来知道这是因为剧烈头痛的缘故,他的肿瘤已经转移到脑部了。他正在和我父亲聊天,我父亲是闲着不说话就难受的类型,靠墙那床由于语言所限无法沟通,会说普通话的那小伙子又不肯吱声,如今终于来了个能和他聊天的,简直乐极了。

    拜我爹的前期外交工作所赐,我没多久也就弄明白了老金的背景,他和我父亲差不多年纪,不到六十,是北方人,曾经去援疆,在那儿结了婚,后来和妻子一起双双调来了我们这个城市,在同一个学院工作,他是分管教育工作的副院长,还没几年就要退休了,却查出了这病。

    他虽然头痛,倒是还有心情调侃说,“坐我这个位子的前一任、还有前前一任,都还没到退休就查出癌症,现在轮到我喽。”又说,“大家已经开始争这个位子了,其实,争到了也没什么意思。”他望着窗外。

    没多久,他的妻子也带着午饭来了。她是个优雅修长的女性,也戴着眼镜。和我们攀谈起来,聊到他的病情,他的妻子,叫她沈教授吧,用嗔怪的口吻和我们说,“他体质一向很好的,现在是瘦多了,得病前一百八十多斤呢。去年查出来的肺癌,去北京做了手术——我们儿子在北京,本来都很好的,切得很干净,化疗效果也特别显著,他恢复得也很快,我们还在北京看了奥运”,老金点头补充说,“对对,我还熬夜看呢”。沈教授白他一眼,接着说,“回来以后让他多休息一阵,他就是不肯,立刻就去上班了,还加班,你看,这下子复发了,转移到脑,还得多受罪,幸好化疗效果明显,这次做完了看你还敢不敢加班。” 老金赶紧赔笑,说,“不了不了,我就光锻炼,不工作。”

    我们都笑着说,是啊是啊,吃一堑长一智。工作完全可以放一放。不过虽说是转移了,但只要化疗效果显著就好,说明你的肿瘤对这个药还是很敏感的,这次治好以后小心保养就行。

    那天午饭时候,老金没有胃口,头痛的缘故大约也有。他和我父亲的化疗药不同,我拿了他的每日用药单看了下,记下药名,回家查了针对这些药的改善副作用的资料,打印出来,下午给父亲送果汁时就顺便带去给他。他连声道谢,坐在床上仔细地把那三张纸看了又看,然后叠起来收好。

    我正和父亲聊天时候,听到老金叫我。我回头问他是不是需要倒水什么的——有时候某一床的病人家属不在身边,其他床陪护的都会这么帮把手。老金摇头说不是,是要告诉我一个抗癌秘方,让我记下来。

    “这也是一个病友跟我讲的,主要是海参,加蜂蜜,就这两样,拿搅拌机打了,隔水蒸半小时。你每一次可以煮上半斤,然后放在冰箱里,每天早上空腹吃一小碗。”他并且告诉我本市哪里可以买到不错的冷冻海参。

    “听起来会很像龟苓膏那种味道么?”我问他。他点头说是。

    后来这个秘方我父亲倒是没有吃,因为他宁可把海参做成佛跳墙,然后另外喝蜂蜜水,让这两个东西在胃里才相逢。不过我在这里还是写出来,也许有缘谁能用上这个方子吧。

    那天晚些时候,沈教授也来了。恰好老金觉得空调有点太冷了,我就说要去找护士拿空调遥控器——遥控器都是统一收在楼下的护士台,需要调温度的就去借,用完必须马上归还——沈教授坚持跟着我去,说也学一下怎么借这东西,我们就一起下楼去了。

    因为看过老金的药单,我知道他用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化疗药。所以在我们拿到遥控器转身上楼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和沈教授提了一句,“其实他这个状况,医生有没有和你们说过靶向药物呢?我知道肺癌的特罗凯现在在本市就可以申请六个疗程后终身免费用药的,你们要不要了解一下?”

    沈教授在楼梯上停下来,她沉吟了一下,和我说了这么一段话。

    “老金不是真的因为加班才转移的,”她的面容沉稳、声音平静,“去北京的时候就知道了,医生告诉我,是小细胞肺癌,最恶性的一种。什么药也控制不了转移。生存期也就是一年左右。这些我都没告诉他,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癌不难治。”她站在比我高几级的台阶上平静地俯视着我,“谢谢你和我说这个信息,可惜我们确实用不上。现在,我们回去吧。”

    我没再说什么,跟着她回了病房,看着她说笑着走向老金。

    后来有一天,我去的时候,看见沈教授也坐在病床上靠里的那边,扭头看着窗外,好像在哭。老金叹着气,非常低声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一边一下一下安慰地抚着她的背。

    我们和老金相处了四天,那个疗程结束以后,不知是化疗周期不同,还是分到了不同的病房,总之我再没有见过他,希望他和沈教授一切都好。

    游识猷:二 送水阿郑

    游识猷:三 包工头老江

    游识猷:四 电厂老白

    游识猷:五 郭家仨口

    元宝推荐:擎箭天使, 通宝推:karman,SleepingBeauty,南方有嘉木,韩信点兵,
    • 家园 心有戚戚!

      先父去世前也是医院进进出出。陪房看到的与你几乎一模一样。。。。

      好人一生平安!

    • 家园 六 果贩阿傅

      因为父亲的肿瘤标志物急剧上升,医生怀疑我们之前用的五氟系列化疗药已经耐药,决定改用伊立替康加已经停用了半年以上的奥沙利铂再次进行化疗。总之,就在今天,我们再次回到了熟悉的病房里。

      我中午买了父亲钦点的那间“四里沙茶面”里出的猪脚面赶到医院——作为资深饕客的父亲神秘地告诉我:这家虽然招牌写着沙茶面,其实猪脚面风味最佳——这次父亲被分到了一个朝南的双人房,我踏入房里,只觉得一派阳光灿烂。另一张病床上躺着的,就是阿傅。

      阿傅四方脸庞,浓眉大眼,表情开朗。我第一眼看到阿傅的感觉,唯有“年轻”二字而已,心里以为他顶多三十出头,而且看他的表情,我估量他的病情应该也不太严重,后来我才发觉,我的两个猜测,都离事实颇有距离。

      陪着阿傅的是他妻子,看上去有些憔悴,她把阿傅所在的那一半病房简直张落成了小家的一角——搬来了自家的桌子、睡衣架、锅碗瓢盆、笔记本电脑(!)、电磁炉(!!)、电暖气(!!!)……我张目结舌地看着她大开着门沉着地用电磁炉慢慢煮一锅鱼粥,觉得大概最近临近过年,护士心情好,要不实在无从解释这么宽大的待遇。

      慢慢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与父亲才知道,原来阿傅是潮汕人,十六岁开始做水果批发生意,至今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可见我对他的年龄估计偏差了十岁左右。生意做得极好,现在专给本市的许多大宾馆供货。阿郑边聊边拿他的笔记本电脑上网看股市,边看边眉头深锁。他妻子也凑过来看,一看就倒吸口冷气:“十八块叫你卖你不卖,十六块叫你卖你又不卖,你看今天又跌了5%多!!!”——他苦笑着和我们说他买了沪市的一只股票(具体哪只他含糊过去了),买了十万股,这几天大跌大概已经赔进去几十万。

      这是阿傅的第一次化疗,因为他不差钱,所以用的全是最贵的自费药,包括了一次两万多的靶向药赫赛汀,以及口服的S1替吉奥——一片66元。这药还不是从医院来的,是医生介绍的药贩子卖给他的。阿傅让妻子从高高的柜子顶拿下一个藤篮,里面装的全是五花八门的各色药片。他边从其中挑出替吉奥拿给我看,边眉飞色舞地说起他和这个药贩子讨价还价的经过:“我第一次问他的时候,他说零售的一片70,整盒的一片66。第二次来了我要给他买,嘿,他就改口说整盒的一片71!我就把电话挂了!我是做生意的,他怎么能这样糊弄我呢!后来医生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就和医生说了,我说我不差一片药那几块钱,但是他不能这样对我,这是原则问题!医生就去找他了,后来他又打电话给我,就按照一片66的价格给我了。”阿傅略有些得意,大约是坚持了他的某种原则的缘故。

      他又递给我一瓶全英文的蓝色瓶子,我接过来一看——colloidal silver, 胶质银,我对这玩意是干啥的没啥概念,就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他赶紧和我介绍:“朋友给的,美国制造的药。我朋友是食道癌,好几年了,他就喝这个,和我说一次喝一小勺,含二十分钟以后吞下。”我边听他说边慢慢看瓶身的英文,“地址是CA,嗯,是美国加州制造的……这里写着dietary supplement,那应该是食物补剂,不能算药品……”我又看看食用说明,“每次四分之一茶匙……用水送下……没写要含二十分钟啊?”

      “真没写?”他也很疑惑。

      我又看一眼,斩钉截铁地,“绝对没写什么二十分钟。”

      “哦,好吧,那你再帮我看看这个……”阿傅又递过来一个白色的,也是全英文的瓶子。

      我看了看,是个口腔喷剂,大约是针对口腔溃疡的,嘿,这是什么,我叫起来,“这个喷剂的用法写着,喷了二十分钟后方可喝水咽下!这个才是需要含二十分钟的呐!”

      阿傅忍不住笑起来,“一定是我搞错了,”他边笑边说,“难怪我含那个的时候就觉得特不得劲呢!”

      我笑着把白瓶子还他,看他慢慢将一堆药收拢进那个篮子里。

      * * * * *

      下午我再到医院时,陪着阿傅的已经变成了他的父亲老傅。

      老傅一头白发,可是脸色红润,声音宏亮,他滔滔不绝地数落着阿傅自己粗心大意,没去检查,才拖到晚期。

      “晚期啊,晚了!太晚了!”老傅痛心疾首地转向我,中气十足地说。

      我一时语塞,只好微笑着回答,“没事的,现在那么多药,不晚的。”

      阿傅在床上拿胳膊枕着脑袋,叫起屈来,“我哪有办法的!你看到现在,他们还是没什么办法,连八千多的那个什么检查也查不出!”

      “八千多……”我转向阿傅,“你做了PET-CT?”

      “对对对,就是那个,那个都看不出来!”阿傅对着我点头如捣蒜,接着就开始痛陈他是多么的冤枉,不是他不检查,实在是检查也检查不出——说实话,我听了他的看病史以后都不得不同意他的陈述——毕竟,直到现在,医生还不能确定阿傅的原发灶究竟在哪里,所以阿傅到现在还没有接受手术,他是直接上的化疗。

      “我一开始就是觉得腿疼……”阿傅从被子里把他穿着秋裤的右脚伸出来,抚着这只脚,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故事。

      “疼啊,一直疼,我就先跑去中山医院拍片,那种有八个断层的片,医生看了,说我椎间盘突出——嗨,这年头谁的椎间盘不突出啊!我问医生能治吗,医生说,能治!我就在那里治啊治啊,可是腿还是疼。”

      “后来,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骨科医院的神医,几十年经验了,我去找他,他说,只要你是这毛病,五天!五天我准包你好!”阿傅揉着腿陷入了回忆,“五天之后,我还是疼。要说这医生还真是有两下子,他跟我说,假如你是那毛病,你早该好了,但现在你这样子,恐怕你是别的毛病,你去肿瘤科看看,拍个更详细的片子…… 他是第一个跟我说我该去肿瘤科看的,之前我都在骨科里打转。”

      “我先去重新拍了腿的片子,这次拍了十六个断层的那种,以前八个断层的时候没看到,这次一下子看到了,腿骨里面出问题了……”

      这时候老傅大嗓门地插嘴,“骨头黑啊!全黑了!医生说都坏了,还不能锯掉换,说这是转移,就算拿掉了这根骨头,还会转到其他骨头上的!”老傅长叹一声,再次闭上了嘴。

      阿傅接着说,“这回我就去了肿瘤科了,他们就给我CT,然后和我说他们看不出来到底在哪儿,又让我做那个八千多的,还是看不出到底在哪儿。后来他们就给我动了个小手术,”他比划比划锁骨的地方,“因为我的淋巴结都大了,他们就切了一小个淋巴结,然后切片,托人送去给北京的专家看。”阿傅从枕头下翻出一本病历,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一看,“病人因腰腿痛主诉入院……低分化腺癌……淋巴转移、双肾转移、左肺转移、骨转移……”

      我默默无语地将病历又交还给阿傅。

      阿傅翻到医生签名那页,“你看,这个王医生,不愧是北京的专家啊,我们现在这个医院的医生,很多是他的学生呢。就是他看了切片,说我可能是胃部肿瘤——嗨,可我之前胃镜也做了,肠镜也做了,他说可能长在胃的外面。”他比划一下自己的上腹部,“所以现在我知道我的肿瘤大概就在这一区,也是他开的化疗药——好医生啊,我托人给他包了三千块的红包,谢谢他帮我看片子。”

      “然后我就躺在这里点滴吃药了,”阿傅做了总结陈词,然后转向我,“你看,真不是我不查,实在是查不出哇!”

      我赶紧转向老傅,“是啊是啊,这事情有时候就这样,没办法的,我看也不是他的错啊。”

      老傅沉默一阵,若有所思,然后一拍大腿,“应该还是祖坟的事,我说啊,还是得把咱那祖坟再加高点……”

      于是直到我和父亲点滴结束回家,傅家父子的话题还热热闹闹地纠结在修祖坟应如何摆平周边相关事宜上……

      阿傅的故事就先讲到这里。

      通宝推:十万朵莲花,
      • 家园 阿傅的故事热闹中带着辛酸

        不过,有钱与没钱真是天壤之别。

        祝小游爸爸顺利平安。

      • 家园 你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那么感人......
      • 家园 实在是不想看、不敢看.......

        一想到自己的亲人某一天也可能躺在这样的病房里,就不寒而栗。

      • 家园 看得受不了,

        识猷蕴慈悲于白描,一只笔淡淡写,读完心口重如千钧。

    • 家园 眼神不好……

      看成了几年修得同房病……

      罪过罪过

    • 家园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唯善除恶,唯光明

      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 家园 心有戚戚矣

      最近老父车祸住院,我到医院里陪了两月。再读此帖,感触不已。

    • 家园 海参好贵!

      我的娘哦,海参好贵,今天去麦德龙看了,准备弄给我娘吃,结果没买。。。青岛海洋水发冰冻刺参,5只装250g,298, 10只装 498

      • 家园 你在哪个城市呢?

        不要买发好的冰冻刺参,要买干参回去自己发,并不复杂。

        如果有朋友在沿海城市,可以委托朋友买,或者直接从产地进货,价格便宜很多。

        老实说,海参对开刀病人的术后恢复有用,其他方面,应该是心理作用大于实际疗效吧。

        • 家园 你生在好地方啊

          我生在武汉,河里的东西吃的多,海里的东西吃的就少了,小时候外公从上海带回来小黄鱼都觉得很好吃。当然话说回来,如今鱼虾的味道远不如当年。

    • 家园 一点update

      今天无意与父亲聊起小细胞肺癌与非小细胞肺癌,我说小细胞肺癌特别恶性,老金得的就是那个。

      父亲若有所思,说:难怪他后来没几天就走了?

      我大惊,问:走了,去哪了?

      父亲没说话,指指天上。

      原来,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老金已经不在很久了。

      只是我一直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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