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认取姑苏沈五娘 -- 无心之云

《铁齿铜牙纪晓岚》这部电视剧的热播，让纪晓岚一下子在全国家喻户晓。同时也彻底将纪晓岚从一个历史人物定格为民间人物，如阿凡提之类。其实真实的纪晓岚生平行状并不是电视剧所演绎的那样，至少电视剧给他设定的清贫的家庭环境以及貌似单身的个人生活都和真实的历史事实大相径庭。纪晓岚出生于河间（今沧州）的一累世官宦家庭之中，终其一世，家道未曾中落。他自己的宦途只小受坎坷，最后官至礼部尚书和协办大学士，称得上顺达。另外，他自十七岁和邻县的马氏结婚以来，共娶过六房小妾，几乎不曾有过一日空床期。正是有以上两种不同于电视剧的关键因素，才会有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沈明玕的出场。\r

沈氏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她父亲是从长洲迁居到河间的外地人，在河间生下两个女儿，沈明玕是其中那个年纪小的。沈父在河间应该有稳定的但不是很丰厚的收入，能保证一家四口的生活不至于饥寒。他的社会地位不会很高，小手工艺者或小买卖人而已，也有可能是不入品秩的小吏，总之是仅能免于卑贱但终归是个下层人物。即不忧于衣食，甚至还略有些余裕，沈明玕就有些不安于一个下层女孩儿所能推演出的人生。但她不是一个水月镜花的梦想者，她很现实，清楚自己的处境。在当时，一个女孩儿，决定她的命运或者改变她的命运的途径都只有婚姻这一条。沈明玕私下跟姐姐吐露心声：\r

“我不能为田家妇，高门华族又必不以我为妇。庶几其贵家媵乎？”

这句话，半是预感，半是心愿。从心愿上来讲，她早就排除了最有可能的选项——为农家妇；从预感上来讲，她也明了高门华族以她为妇的不可能。现实是，在为人妻这个选项上，她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步。但在为人妾这个选项上，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即，不是除种田人家外随便哪家社会地位高过她家的人都可以，而是要到富贵之家她才愿意为妾。

世俗贵妻贱妾，律法宗法莫不如此。象沈明玕这番甘愿为妾的话，虽不至于惊世骇俗，让人印象深刻那是肯定的。尤其象她这样可不为人妾的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免不了让人不解甚或误解。理解她的人可能只有她的母亲，她支持并实现了女儿的这一选择，为她物色了河间显贵人物纪晓岚，使之成为他的第五位侍妾。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沈明玕在母家时和姐姐的那一番私房话被流传了出来。由是，在她过门之后，第一次拜见纪家正房太太的时候，马夫人与她有过一番意味深长的对话。

“听说你自愿为人媵妾？其实媵妾是很不好当的。”

马氏在沈明玕对自己行过妾对妻该行的礼数后侍立一旁时悠然说道。\r

马氏比纪晓岚大三岁，二十岁和纪晓岚完婚。到丈夫娶此第三位侧室时，她已到了膝下弄孙的年龄了。而眼前这位如夫人的年龄和殁于两年前的另一位侧室郭彩符当年进纪家之门时一样，比自己初嫁时都还要小几岁，说不上是小女孩还是小女子。

（郭氏的死，窃以为起源于两淮盐引案。案子的主角前两淮盐运使卢见曾，其孙卢荫文是纪晓岚的女婿。卢荫文的妻子纪韵华，是郭彩符所生。两淮盐引案始案发时，纪晓岚便已知情。随后，纪晓岚将此案暗透风声给卢家。事后，受牵连发配新疆。纪晓岚被发配后，京中家计顿显局促。而不论纪晓岚向卢家通风报信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女儿纪韵华，总之是受到了卢家的牵连，而纪韶华又牵扯到郭彩符。郭氏或许有纪家这次变故乃因为自己的女儿的原因的想法，难以派遣，郁郁疾生，积久不治。如郭氏陪纪晓岚去新疆，或许心理压力会减少点。可惜她只能在纪家每日面对，两年活在惶恐和不安中。

从乾隆三十三年纪晓岚谪戍乌鲁木齐，至乾隆三十五年乾隆召还纪晓岚，而后乾隆三十七年郭氏病殁，短短四年而已。郭氏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马夫人说的话中没有沈明玕心愿中的重要前置——贵家。一方面，无此必要重申自家是大户人家；另一方面，点明无论在贵家还是寒家，为妾的终究不过是妾。甚至，在贵家为妾恐怕比在寒家为妾更不容易。她说的都是众所周知的世情，这位从小户人家出来的小女孩儿会不会被贵家媵这几个特殊的字眼蒙蔽了，看不清真相？要不然她怎么对做人侧室这般甘之若饴？\r

小女子反应出的机敏和诚恳让马夫人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唯有不愿做媵妾的人才会觉得滕妾难做，对愿意做媵妾的人来说，媵妾便不会难当。”

敛衽再拜后的唯恭唯谨，即承认了自己说过的对世人来说是匪夷所思的话，也表明自己不会反悔。同时暗示自己对为妾之道有所了解，对不了解的部分也准备好了顺应，如，贵家对侧室的某些特殊规矩。

如此这般的应答之后，正室对侧室的考察，沈明玕算是顺利通过了。因为，按照纪晓岚所说，马夫人从此将沈明玕当成亲生闺女一般看待。时为乾隆三十九年，马夫人五十四岁，沈明玕一十三岁。是年，纪晓岚为长子纪汝佶与人因债涉讼牵扯到他，被吏部议处，降三级留任，在《四库全书》馆办理总纂事务。\r

随后，沈明玕为纪晓岚诞下一女，逐渐从慧黠的小女孩转变成人情练达的妇人。从不触忤别人，谨守着为妾的妇道。日子和她想要过的差不多，她似乎也很满足。\r

嫁进纪家前，沈明玕便稍能识字。嫁进纪家之后，红袖添香之余，跟着河间大才子纪晓岚，颇为披阅了些典籍图书。在纪晓岚闲余的点拨下，沈明玕对文义的领会达到纪晓岚认可的“粗知文义”的程度。这个程度，不仅能够以浅显的语言赋诗，对深奥的文章也能有个人的点滴体会。那些趋向于韶华不再盛景难回之类的感叹，给她带来最多的影响。

“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人犹悼惜。青裙白发，作孤雏腐鼠，吾不愿也。”

这是她跟丈夫说的私房话。就象当年她跟姐姐说的私房话给人以跟世俗背道而驰的感觉，如今这番话又何尝不是呢？蝼蚁尚且惜死，她却视去生如脱屡。然而她的理由却那么哀婉，即决绝于白发，又珍爱着被怜惜的以往和当下。她的这番话，就连看惯写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文的纪晓岚也为之动容。

（孤雏腐鼠，典出《后汉书》。然腐鼠另有一典，出自《庄子秋水》。李商隐引为之诗：不知腐鼠成滋味,猜忌鹓鶵竟未休。

沈明玕说女子当以四十以前死之话时，纪晓岚的侍妾只有两位：马夫人的侍婢倩梅和沈明玕。郭彩符之后，沈明玕于侍妾中当最受宠，甚或超格宠之。\r

大清律：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

若妻不在呢？

马氏比沈氏大四十一岁，沈氏非马氏侍婢出身，而前有甘心为贵家媵之语，或因此遭忌。女子当四十以前死云云，恐为沈氏之解脱辞。腐鼠云云，表明无意上位也。）

乾隆五十四年，六十六岁的纪晓岚又娶了一位一十六岁的小妾，名叫玉台。玉台，原是沈明玕的侍婢。这一年，沈明玕二十八岁。

（玉台由婢而妾，不知道是由于沈明玕的献之而后成还是纪晓岚早就看中自己提出将玉台升一格使用呢？这两者之间大有机关在。）\r

乾隆五十五年，某个夏夜。月明如洗，窗外夹竹桃花盛开，影子透过窗纱和床帐，落在茕然孤枕的沈明玕眼帘。沈明玕因而吟得花影诗四句：绛桃映月数枝斜，影落窗纱透帐纱。三处婆娑花一样，只怜两处是空花。沈明玕很喜欢此诗，时时吟诵，却不想，此诗后被视为诗谶。\r

两年之后，四月。沈明玕身感沉疴，逐渐不起。沈母因被接来京，于宣外纪家老宅照料女儿。是时，纪晓岚官任左都御史，侍值圆明园，宿于海淀槐西老屋。参商难得一晤。二十余日，沈明玕病体愈感沉重。某夜，昏睡之中，梦魂寻路向槐西老屋，刚到得寝室，突闻大声如雷霆，霎时惊醒。后来，纪晓岚得闻此梦，回想当晚，他也曾两次梦见沈氏。于时寝室墙壁上的挂瓶无故绳断，轰然摔裂。沈氏生魂莫非便是那时到过槐西老屋探视过自己，却没踏进房中？沈明玕这一番离魂倩女，足以向纪晓岚证明她对他的缱绻之情是真诚的。\r

（纪晓岚曾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写过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贵人年轻的媵妾在和贵人缠绵之余对贵人起誓，说自己决心以关盼盼为榜样，将来贵人百年之后，她就住进燕子楼去，为他守节。当面这样说，背后却频繁地将财物首饰移存于娘家。纪晓岚愤愤指出，所谓要为丈夫守节的话，不过是媵妾哄人而已。她们是一边甜言蜜语，一边早谋后图。

纪晓岚自己就有很多比他小一大截的媵妾，他对媵妾有无真情的认识可想而知。同时也可想而知沈明玕那回的离魂，对他有多震撼。）\r

四月二十五日，纪晓岚赶回宣外老宅，和沈明玕诀别。沈明玕将女儿招至床前，拿出自己从前的画像，交付给女儿。又口诵一诗，请纪晓岚手书于画像上。其诗为：三十年来梦一场，遗容手付女收藏。他时话我平生事，认取姑苏沈五娘。吟完，泊然而逝。是年三十岁。

数月之后，沈明玕原先的侍婢，纪晓岚的第六房媵妾玉台相继去世。遂验“只怜两处是空花”之谶。\r

沈明玕绝命诗吟到“他时话我平生事”，恐怕曾想到过自己平凡细琐的一生，除了空花就是空花，有什么好让人谈论的呢？自己不过是一位名士的第五房姬妾而已。以后或许，只有女儿看到她的遗容时，才会想到她。认取而不是记取，一字之差，会被遗忘或被混淆的惶惑凸显。沈明玕不知道，她死之后，纪晓岚将她写进了《阅微草堂笔记》。

这就是媵妾的普遍生涯。

纪晓岚体格异于常人，每饭只食肉，每晚无女不欢。年表载有纪晓岚所纳之妾三名，分别是：乾隆十三年所纳的郭彩符；乾隆三十九年所纳的沈明玕；乾隆五十四年所纳的玉台。民间传闻，纪晓岚共有姬妾六名，另外三个，按民间传说为：马氏夫人的侍婢倩梅，在侍妾中应是最早过房的。以及乾隆御赐的两名宫女：蔼云，卉倩。沈明玕若按进门的时间顺序来算，该是第三位侍妾。然而，蔼云和卉倩是御赐的宫女，她们即便不能算是妻，在妾的排行中当然就不能落后。因此，沈明玕在两位宫女之后，排过来就是第五位侍妾了。因此，沈明玕自称为姑苏沈五娘。此说史无明载，聊备一格。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人将纪晓岚在沧州的坟墓挖开，发现里面有七具女性尸骸，并无男性尸骸。这七具女性尸骸，被疑是纪晓岚侍妾的尸骨。如果判断成立，纪晓岚当有七位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