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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 -- 酷爱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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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

    大年初二(2009年1月27日)夜里,姥爷在窗外的阵阵鞭炮声中走完了他92年的一生。作为晚辈,我有幸在春节前为陪他过了93岁生日,也有幸陪伴他走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程,这多少让我减少了一些了姥姥去世时我在西安没有赶回来的遗憾。

    在举办葬礼期间,我忽然发现自己对姥爷的一生经历了解甚少,只知道几个片段。在我向父母、舅、姨们询问时候,发现他们所知并不比我多太多,因为姥爷一生谨小慎微,极少讲起他的经历,直到九十年代,才偶尔提及一句两句他的事情。我们只知道他在沈阳的伪满第二工科上过中学,后来又在哈尔滨工业大学上了2年学,学日用化学,后来因为付不起学费退学。从哈工大退学后,在伪满的金融合作社干过,1945年光复后失业在八面城(属辽宁省昌图县),中间中共辽北省委曾经来人邀他参加革命,他因为过去在金融合作社干过,而且当时中共初到东北,他认识有局限,所以不敢参加,举家迁到四平,曾以推小车为业,直到1958年才参加四平文教用品合作社(后改为文教用品厂、四平第五塑料厂),在那里工作直到1980年退休。文革期间姥爷因为“国民党员”问题和“反动技术权威”曾经被揪斗,而又因为家里面无成分(经历复杂,无法定成分),我妈吗和舅、姨们上学、工作都曾经受过影响。而姥爷这些经历的详情如何,甚至他的父母家庭情况,我们都不甚了了。

    我和长辈们说起来大家都很遗憾,因为没能在老爷子不糊涂时候问询一下,现在我姥姥、姥爷都去世了,已经无人能够说清楚这些事情了。在我以为姥爷的历史再也无法了解的时候,事情有了转机——找到了姥爷的档案,并且在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他的毕业证等证件。

    姥爷档案袋里装了厚厚的一大叠材料,打开之后发现里面90%都是他在文革被揪斗时候的内查外调资料,还找到了他的自传以及1958年的登记表。正是由此我把已知的事情串了起来,才对他的一生经历有所了解,对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有所了解,有所理解。我计划有空写出来,完全可以作为上个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在之后几十年经历的一个缩影。

    我的姥爷名叫李德新,字铭三,1918年1月10日(农历是1917年11月28日)出生于辽宁省绥中县前所镇新民屯的一个渔民家庭,他的父亲叫李景轩,人称李老景,母亲何氏。新民屯在渤海之滨,姥爷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曾经说到他家离海只有几百米之遥,坐在炕上就能看见海。从姥爷的自传来看至少从他爷爷李福(也就是我妈妈的太爷)那辈就是以出海打渔为生,但是打渔是一个很辛苦的职业,不仅很危险的而且收入微薄。他爷爷就因为劳累过渡,壮年去世。姥爷的父亲兄弟六人,他是最小的,四个哥哥也是打渔为生,大哥因海难身亡。姥爷的奶奶姓陈,老太太比较有眼光,让姥爷的父亲李景轩不要当渔民而去学买卖。于是姥爷的父亲去了昌图县的永巨昌粮栈油坊当学徒。因为姥爷的父亲李景轩读过私塾又会打算盘,加上办事认真,得到了粮栈东家栾子轩的赏识,很快被提拔为外柜掌柜,并给予身份股,成为粮栈的管理人员。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二)

    关键词(Tags): #家族史#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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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

      1922年直奉开战,姥爷的母亲带着姥爷从绥中去昌图投奔他父亲。当时姥爷的父亲刚当掌柜不久,家里面生活还是很穷困,就只在昌图县八面城镇的烧饼胡同王家租了一间偏厦居住。据姥爷在自传中的回忆,开始的日子是很穷困的,他父亲在八面城刚刚立足,家里人口又多了,花销自然增大不少,生活很是窘迫。直到姥爷的父亲当上外柜掌柜,增薪增股,家境才日益好转,家庭生活初安,姥爷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也在八面城相继出生。姥爷的二弟,也就是我的二老爷叫李德元,字铭良;姥爷的小弟,我的老姥爷叫李德均,字是什么我不知道,姥爷的两个妹妹,大姑姥叫李德荣,现在还在世,二姑姥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因为姥爷的登记表里面没有写到她。

      姥爷的父亲虽然念过私塾,应该仅是识字会打算盘而已,文化水平不高,虽然很有商业头脑,但是遇事与东家意见想左时,总感学历不足为人轻视,于是下决心让姥爷兄弟们读书,想着读书之后可以做官,也可以经商发财。姥爷八岁(1926年)进入昌图县八面城镇(今属辽宁省)第三小学上学,六年毕业。

      在当时,小学六年毕业就算是初等文化程度了,若无他求足以工作养家,而读书的费用不菲,并非每个家庭可以承受的。当时姥爷家里人口多,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富裕,家里本来就打算让姥爷工作了,恰巧永巨昌东家的栾子轩的孙子与姥爷同年级,要去考初中,于是说服姥爷的父亲,让姥爷与其孙同去参加考试。姥爷考上了初中,好像当时栾子轩是答应资助姥爷学费,姥爷才得以进入昌图初级中学学习。姥爷在初中读了二年半毕业,此时姥爷17岁(1935年)。此时家里的经济条件好多了,于是姥爷又得以进学,考入奉天省立第二工科高级中学应用化学科学习,即东北老百姓所说的国高。

      当时东北正是伪满时期,我感觉与现在相比伪满的学校设置比较奇怪,有一些国高是包含职业教育的,我猜类似于现在的职高,但是考大学的时候又与无职业教育的国高一样,并不受限制。姥爷就读的第二工科高级中学在沈阳小河沿,当时是伪满州国国高里面好学校之一,第二工科后来被合并入沈阳大学,当年校址现在是空军463医院。姥爷在晚年多次提起小河沿,有一次我说起淘旧书的事情,姥爷还说沈阳小河沿有不少旧书店,让我去看看。我当时很诧异,因为当时姥爷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至少有10多年没去过沈阳,我就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上学的时候去买过,也就是说的这至少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情了,那些旧书店肯定早没有了,俯仰之间,已成陈迹。

      姥爷就读的是应用化学科,除了学习文化课之外,从一年级开始就要学习专业课。一年级姥爷学的是制革,二、三年级学的日用化学——也就是炼制纯碱、制造雪花膏、墨水等,这些技术在解放后成了姥爷养家糊口的本钱。在校期间,除了课堂学习还要参加实习,姥爷去的是抚顺煤矿所属硫酸工厂焦子工厂,为期三个月。后来姥爷回忆到,他在工厂中看见日本人在工厂中蛮横,中国工人备受欺凌又吃不饱穿不暖,于是视去工厂工作为畏途,从三十年代末到解放后的二十多年间并未从事本行工作。

      对在第二工科的高中生活,姥爷曾偶然跟我提到当时的条件很艰苦,当然和东北普通百姓的生活比,还是要好点的,至少顿顿有正经粮食吃。姥爷回忆说他们是学生自办的伙食团,按人头收伙食费,轮流担任负责人来张罗。主食是高粱米饭,菜就应季节,什么菜最便宜就吃什么——冬天顿顿白菜、酸菜、豆腐、土豆,夏天顿顿豆腐、茄子,一直吃到人腻歪,但是再腻歪也得吃,当时只有这个,能顿顿有高粱米饭有菜吃就已经很不错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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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二)

        1937年,姥爷20岁,是年12月他从第二工科毕业,国高毕业当时学历已经不低,出来工作学历已经足够,不过姥爷的父母对子女教育很是重视,但凡有条件都要供子女读书,而且当时家境尚可勉强让姥爷继续读书,加上姥爷毕业后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决定让姥爷考学。重视教育这个传统在我家里传承至今,就是在我姥姥姥爷在世的时候,他们最喜欢也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攒金攒银不如攒满腹经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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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20岁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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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的中学毕业证书

        1938年2月,姥爷考取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进入应用化学系学习。哈尔滨工业大学自1920年成立以来,校名做了多次更改,1936年1月1日校名改为哈尔滨高等工业学校,而1938年1月1日更名为哈尔滨工业大学,沿用至今。姥爷入学时,正赶上更改校名,所以姥爷的这份第346号身份证明书上就出现了两个校名同时存在的情况:现住所是满洲国立哈尔滨工业大学寮,而校长章则是哈尔滨高等工业学校校长铃木正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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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的学生证

        经我查哈工大校史得知,铃木正雄是从1937年1月起任校长,哈工大也转为完全按日本方式办学阶段,直至1945年8月抗战胜利铃木正雄才离职。这个铃木正雄的情况,我没有查到资料,据中国记忆论坛的网友告之,他任哈工大校长前是满铁的建筑科长。

        姥爷对于在哈工大期间的学习生活情况未曾讲过什么,只是和我提起过当时的学费很贵。他说在哈工大上学一年需500元,我不知道这是否包括生活费。对于伪满时期的钱我没有概念,据姥爷说当时的黄金是90元左右一两(16两一斤),也就是说当时在哈工大上一年学的花费是不到6两黄金。

        姥爷在哈工大时学制为3年,在上了一年零八个月之后,姥爷因经济情况而在1939年9月退学。关于退学具体原因我们早先并不知道,只知道姥爷读不起了。直到他去世后,我翻阅档案中的自传等材料,才知道实际原因是因为他上学期间,他的妻子与父母失睦,触怒二老而不在继续资助,不得不退学。

        这里提到的姥爷的妻子并不是我的姥姥,是姥爷的第一个妻子。姥爷结过四次婚,我的姥姥是他第四个妻子。他前三个妻子都是在结婚不久后就病逝了。生前姥爷几乎没提起这些事情,即使我的舅、姨们也不是都知道这件事情。我则是在前几年时候,给我父亲讲《白鹿原》时候才偶然得知——父亲听我讲了白嘉轩的故事,告诉我:“你姥爷也娶过四个媳妇呢”。除了我的姥姥,其他三人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无人知道她们的任何情况,就如同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姥爷从哈工大退学后,1939年10考入伪满长春金融合作社职联合会职业养成所学习2个月。培训合格后姥爷被分配到伪满洮南金融合作社工作。1940年1月,金融合作社后与农事合作社合并而成立兴农合作社。兴农合作社是伪满与农业有关的特殊机构,它的设立是为了配合伪满的农村“合作化”运动。兴农合作社的金融职能类似于现在的农业银行和城乡合作社,为商业银行性质的信贷机构。但是,兴农合作社与纯金融机构不同的是,它还负责农业技术指导和农产品征购。

        (待续)

        关键词(Tags): #家族史#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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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四)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三)

          金融合作社是当时收入很丰厚的单位,有如今天很火的投资银行。姥爷当时的收入是每月91块钱——这些钱的价值,可以拿以下两点来进行对比:当时伪满的警察月收入是8块钱;当时的一两黄金是90元(16两一斤)。姥爷从1939年到1944年回八面城为止,一直都在洮南金融合作社工作,从普通工作人员干起,一直做到庶务系的系长。

          这段历史我们本来不知道,因为姥爷一直没有提起过,主要是解放以来政治上的风风雨雨不断,姥爷不敢说,免得惹来麻烦。直到2003年以后,姥爷才偶尔说起 “我当年是坐横头的,手底下还管二个日本职员”。好在他的档案里面有他自己写的自传,对金融合作社的体制有所介绍。

          当时,金融合作社在整个东北为总社,下分几个分社,每个社下又分系,其实就是相当于现在机关里面的科,每个系各司一项职能。最初,姥爷进入洮南金融服务社的总务股工作,后来金融合作社与农事合作社合并成为兴农合作社,姥爷又调入经理股工作,自此工作三年后,又在统计股工作了一年。姥爷的工作除了本系的工作和参加本社的每日查账外,还要为本系人员向担任领导的日本人汇报时候进行翻译,以及下乡考察贷款申请户的情况等。当时贷款的申请者主要是地主,姥爷等人去考察总是会得到很好的招待。这几年应该是姥爷工作比较清闲的时候,我小时曾经给我讲过他当时每天只要没事就去钓鱼。

          1944年,姥爷的父母双亡,最初我看到资料时候也觉得很蹊跷,后来向长辈询问,大家只是略知一二,大约是姥爷的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很伤心,天天去坟上哭,不到半年也病逝了,当时两人去世时也不过四十几岁。那个时代人的寿命很短,真是如薤上的露水一般。

          当时姥爷在八面城家里有1个弟弟,2个妹妹年纪尚幼需要照顾。于是,姥爷就从洮南调入昌图合作社,任庶务系系长。他和二弟李德元(字铭良,解放后以字为名)商议后,决定安排他的三弟,也就是我的老姥爷李德元去长春上学。

          说到我的姥爷就不能不说起我的姥姥,我的姥姥叫郑书文,是辽宁省昌图县八面城镇人,出生于1920年。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姥姓邢,可惜因为是长辈,大家不会直呼她的名字,所以年代久远包括我的父母一辈也实在想不起来太姥叫什么。我只知道她出生于1899年,去世于1993年,我小时多次见过她。太姥在20多岁时,我的太姥爷就病故了,之后我太姥拉扯着我的姥姥和两个舅老爷,同时赡养我姥姥的奶奶。我姥姥家里面本来并不困难,有房有地,算是当地一个殷实人家。但是太姥为人比较侠义,有人求告上门,她总会资助。甚至亲属有时借贷求到她这里,她也会充当保人,结果借贷人还不上帐,她只好变卖自己的地和房产来偿还,最后搞的家里面比较困难。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在东北解放后的土地革命中,太姥因无地而被定成贫农成分,这也算是塞翁失马吧。

          说起太姥的急公好义劲,连我父母都有所耳闻,那是在70年代末,有一次太姥来我姥家,不知道怎么又说起当年的事情,我姥爷就说太姥当年还从他那借了二两黄金,一直没还。太姥不承认,说没这事情。姥姥证实确有此事,说当时说太姥她自己要用,结果却是借了之后资助一个亲戚急用,并说出有谁知道此事可以证明,我太姥才承认确有此事,当时我父母在场听得大吃一惊,二两黄金即便是四十年代可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是在70年代。

          姥姥小学文化,因为家里后来生活不富裕,而且当时女孩也不时兴上学深造,所以上过小学之后就没再念书。不过姥姥一生好学,所以文化并不低,就我的记忆她不仅日常读书写信记账不在话下,而打得一手好算盘,还会日语。我说他一生好学——这并非是因为是我的姥姥而在笔下美化她,而是确实她有空就喜欢学点什么,这是她毕生的爱好了。比如说日语,早先她上学时候是不是学过我不知道,但是八十年代中后期,在她七十来岁时候还天天跟着电视学日语,每天都在准点看日语教学节目,跟着学读、写,笔记记得非常认真,同时还拉着我们这些孙辈一起学习,几年下来,她读、写、说一些简单日语日常对话是没问题,可惜我们当时对学日语没兴趣,当时就没学会几句,后来更是几乎都忘光了,2007年我去日本出差,发现自己仍记着的只有“晚上好”和“谢谢”了。

          姥姥和姥爷的结合和文化很有关系。姥爷当时因为头三个妻子婚后不久就病死,迷信的说法是我姥爷命硬,所以当年虽然说了不少人家,人家对此都有顾虑。而姥姥虽然自己没机会继续读书,但是对有文化的人很是仰慕,因此同意了与姥爷的婚事。姥姥大约是1939年前后与姥爷结婚——因为当事人都已去世,所以我们也不十分清楚姥爷和姥姥具体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只是我妈妈记得我姥姥大约19岁结婚,据此推算为1939年。

          在我印象里的姥姥的形象,永远是那个头戴白布帽,身穿蓝衣灰裤黑布鞋,手握拐棍,步色匆匆的小个儿老太太。姥姥年轻时候长什么样我不知道,因为姥姥留下的照片很少。找遍全部老照片,我们能找到她最早的照片也不过是一张80年代照的一寸证件照,她葬礼上的照片正是我拿这张照片Photoshop修饰并放大而成的——这是我们能找到她最好的照片了,姥姥辛劳一生,却没照过几张照片,这至今让我遗憾不已。

          姥姥一共生育了16个子女,最后成人的有8个。姥姥本来在解放初可以参加工作,有小学聘她做教师,但是姥爷考虑到姥姥如果参加工作就要添写各种身份材料,可能自己的经历会惹麻烦,再者当时好几个孩子还年幼,如果姥姥上班就无人照看,因此不赞同姥姥工作,于是在与姥爷结婚后到去世的64年中,姥姥一直肩负着管家的重担。姥姥虽然只上过小学,但是头脑精明,办事能力极强,善于精打细算过日子,虽然孩子多家庭负担重,又只有我姥爷上班赚钱,但是姥姥总能把家务事筹划面面俱到,即便在那些最困难的年代里,也能让家里所有人吃饱穿暖,让家里尽可能过上好的生活。即使在今天亲属提起姥姥,仍无不赞叹她的精明和干练。

          姥姥刚和姥爷结婚的时候,家里生活是很不错的,因为姥爷当时收入高又颇有积蓄。当时他的父亲活着时,在八面城附近的冯家窝堡购置了一些土地(3.5垧)由几个佃户来租种,后来还买了五间草房(没等去住就失火烧光了)。这些地除了部分是姥爷的父亲购买的外,其他的是屯子里的农民向他借钱(当时叫抬钱,利息是一分),后来无力归还就以地抵债,自己转为佃户。在姥爷父亲1944年去世后,姥爷从洮南调回八面城,就由他来经管这些土地。双方商定的是每年收获粮食一人一半,粪钱的支出也是一人一半。其实,姥爷只是收过1945年,大约10石左右,而第二年,佃户们把粮食藏起来说收成不好姥爷没收租,而1947年四平地区解放后就开始土改。说起来这些地姥爷其实并没有受到太大收益,但是后来文革中却为此受了很大牵连,算不算地主成分曾是困扰我姥爷和大舅很长时间的问题的,我大舅妈与姥姥、姥爷日后的龃龉,也如此有一定的关系。

          1945年是东北风云变幻的一年,中国、东北都走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对于东北生活的每个人也是如此。8月8日苏军进入东北,开始向关东军和伪满军对发动全面进攻,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伪满洲国也土崩瓦解。这段时间正是东北地区最乱的时候。伪满完蛋了但是苏联红军只控制城市,而国民政府的人还没有来,整个东北的政权出现了真空,乡村间各路土匪又开始活动。当时城市里面驻守的苏联红军的军纪很不好,据说外贝加尔方面军中很多士兵都是刑事犯,因为为国战争中苏军损失太重,因此被拉来立功赎罪。一时间由苏军士兵干的偷、抢,以及其他恶性案件屡有发生。我姥爷的小弟弟——我的老姥爷李德均当时去沈阳,在火车站就被两个苏军士兵抢了包裹,也只能自认倒霉。另外听老人说,当时在四平,苏军的驻地就在第五塑料厂的院子里,门口的路正是城郊农民卖菜进城的必经之路,苏军士兵看见卖菠菜的马车,就围住买菠菜,据说是苏联人很喜欢拿面包夹菠菜吃,到底是真的假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说虽然说是买,可最多也就是意思意思罢了,他们给的钱和市价比就差太多了,老农们又不敢说啥不过老农们损招也多,有种四平很常见的野生植物叫洋铁叶子,叶子长的和菠菜很像。农民们干脆采洋铁叶子,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放在菠菜上面,苏军士兵拦住车,因为洋铁叶子比较大,卖相也比菠菜好,他们就挑这个拿——中国人认识洋铁叶子他们可不认识这东西。至于给不给钱,老农也不在乎。不过虽然洋铁叶子看着像菠菜,性状和菠菜可就差多了,这东西有毒,吃了会腹泻。一时间苏军士兵腹泻的很多,军医们开始弄不清楚原因,后来才发现因为士兵吃洋铁叶子的缘故,之后,一旦老农的马车靠近,就派人抓,后来老农们干脆绕着走。等苏军撤离的时候,把工厂的设备、甚至牛羊都当做战利品拉回国,总的来讲他们给东北老百姓留下了比较恶劣的印象,时隔几十年后,提起苏军,老人们都摇头说老毛子军纪太差了。

          日本投降了,伪满垮台了,姥爷所在的伪满兴农合作社自然也就解散了,姥爷失业在家。不过在伪满金融合作社解散之后,因为姥爷当时是八面城分社庶务系的系长,有留守的责任,他保管着合作社的账目和文件。在日本投降前后一段时间,在东北的城市和农村基本上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的组织机构都是不存在的,而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热河、河北、山东的共产党军队9月份开始出关,并且由南向北陆续在苏军的配合下在城市里面建立政权。1945年11月10日,辽北省自治政府成立,省会设在四平,所辖区域基本上就是现在的四平地区加上昌图、开原。辽北省省主席阎宝航,副主席栗又文。当时,辽北省政府曾经通知过我姥爷,准备复建金融合作社,让我姥爷整理一下之前伪满金融合作社的未收回的贷款的情况,去调查还有多少贷款时可以收回来的。这时我姥爷当时相当于八面城分社的负责人,但是社里原来的人基本上都散了,他又找了姥姥的小弟弟郑兰鸿(也就是我的老舅姥爷)——他是国高毕业,有文化,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姥爷的档案里面有文革时期,这几个人的外调材料)帮忙开始调查工作。不过,由于东北的形势变化,苏联根据和国民政府签订的《中苏条约》开始要求中共的政府撤离城市给国民党让地方,同时国民党部队已经开始开进东北,1945年12月,辽北省政府撤离四平,撤离前通知姥爷还贷的事情就算了,不必再继续调查,调查的工作就中止了。1946年1月10日,国民党的辽北省政府在四平成立,省主席刘翰东,省会为辽源(就是现在的双辽,并不是现在的辽源,现在的辽源当时叫西安),辖区和共产党的辽北省差不多。此时,恢复金融合作社已经无望,姥爷彻底失业在家。

          1946年3月13日,苏军撤离四平,此时国民党军队开始进入东北。为了阻滞国民党军沿中长铁路进攻北满,3月15日,在邓华、钟伟的指挥下,东北民主联军进攻四平,历时8小时解放四平,活捉刘翰东,史称四平解放战或者一战四平。一战四平之后,中共辽北省委在四平周边的辽源(今双辽)、梨树等地开辟新的解放区,并在各区成立区政府、武工队开展发动群众和抗击土匪骚扰的工作,不过鉴于整个东北当时的形势,辽北省委、政府机关设立在姥爷所在的八面城。根据姥爷档案中的自传,这时他参加了一段时间昌北县人民政府的工作(1945年11月至1946年2 月),具体工作不详,我猜应该和金融合作社的事情有点关系。大约就是在这段时间内,因为当年的大学生比较少,因此辽北省委、省政府曾经多次动员姥爷参加革命工作,尤其是时任中共辽北省委秘书长兼组织部长的陈曾固【注:陈曾固,解放后曾任贵州省省长。】曾经专程来找过姥爷和其他人参加革命。但是当时姥爷家里面比较富裕,姥爷很有顾虑,后来姥爷曾经跟我说起过当年的考虑:当时八路(东北民主联军)刚来东北立足未稳,穿戴极为破烂,装备也不行,国民党实力又势头很强,姥爷当时很怀疑共产党是否能够在东北站得住脚。姥爷说:“我要参加了,万一败了,中央军还不得把我当土匪枪毙了?”虽然陈曾固来请,但是他胆子小,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怕再来请干脆在庄稼地里面猫了几天。不过,几十年后,姥爷曾经对我表示有些后悔,说要是当年跟着走就好了,当时有人参加革命了,因为文化水平高提升很快,解放后不久已经是吉林省的省级领导,而姥爷当时还在推小车、贩水果。我也安慰他说:没参加也好,否则以你的经历能熬过文革?就是王静坚不也熬不过去么,虽然你当了一辈子普通人,但是能健康长寿活到90岁,很好。【注:王静坚(1916-1966)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干部,解放后的四平地委书记,1966年10月初(2日?)四平师专的红卫兵造反派开始揪斗他的时候,在办公室内上吊自杀】。确实,人的命运有的时候是很难说的,往往都是塞翁失马,祸福相依。

          1946年4月18日,国民党新1军和71军开始进攻四平,东北民主联军在林彪的指挥下阻击敌军,要把四平变成“东方马德里”,为彻底解放北满创建根据地争取时间,这就是史称四平保卫战,或二战四平。东北民主联军在敌强我弱,以及在东北还没有来得及开展充分发动群众和根据地建设的种种不利情况下,坚持阻击了32天,直至5月18日撤离四平,翌日国民党军进入四平。随着军队的撤离,省、县机关也随之北撤,四平周边又由解放区变成游击区,国民党军控制了四平及周边县、乡。国民党重新成立农村合作社,并派原来金融合作社的人工作,姥爷回农村合作社工作到1946年冬,由于国民党军在东北战场上溃败,退守四平,农村合作社停办,姥爷又失业了。

          在这期间,国民党开始要搞国大选举,开始登记选民,并且拉人入党。姥爷的一个朋友和国民党昌图县党部有点关系,就来找姥爷,告诉他说填了表以后可以安排工作,姥爷听说有这等好事,干脆再找来老舅姥爷郑兰鸿和几个朋友也填了表。不过填表之后并没安排工作,没了下文,姥爷他们很失望,当然也没参加什么活动。不过这次填表就算参加国民党,虽然没有什么宣誓、开会之类的活动,在国民党昌图县党部档案中的名单里是可以查到姥爷的名字的,这件事文革中给他惹来很多麻烦,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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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这个坑可有时候了
          • 家园 呵呵,多谢关注

            最近半年比较忙,最近正在写。

            • 家园 另外,

              看到您和通钢还有点关系,倒不见您对通钢事说很多,有点想听您对通钢事的看法。

              • 家园 我父亲的单位不在通化

                只是通钢集团的一个工厂,加上我父亲已经内退,所以我对内幕不是很了解。以我的经验看,要是认为这事件是工人自发的那绝对是对老国企不了解,我认为很可能是原来的领导层人物为了防止自己下课组织的,目的就是搅黄改制,反正改制不成对他们自己是有好处的。因为无论企业最后如何发展,就是全部工人下岗不开资也不会影响到他们头上。

                但是从东北的国企改革经历来看,我个人观点趋向于尽早进行改制,这其实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否则,如果企业形势一直不好的话,很可能最后的结果就是国企最后的财物耗尽,生产设备流失殆尽,而最后工人无法安排(改制是需要钱的:安置退休职工,清偿职工欠工资和集资等),倒霉的还是工人。这样的例子在我家那里并不少见。

                就我们市情况来讲,96~97年是最困难的,因为基本上国企都下岗或者效益很差,大量工人下岗(当时听说谁按时开资都觉得新鲜)。而在2000年前后很多企业改制结束后,经济形势好转,大量工人又重新开始上班(当然原来就不好好上班的人是没人会用的),甚至有些企业的效益达到自建厂以来的最高点。而反观拖到最后改制的工厂,工人最后境遇都很差,因为企业长期都是不死不和的拖着,为了维持卖地、卖设备,最后都剩不下啥。而老国企进行改制之后,接手的老板是不可能像国企那样办企业,要扩大生产就得用人,当然原工厂的闲人是不可能用的,原来靠各种关系而没什么能力的领导层成员当然要走人,但是对于工人来说可以避免失业,甚至工资会提高。再考虑到税收、交社保等,其实对于国家也是很大好处的。

                这其实就是一个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的问题,拿政治的原教旨主义来看经济问题,是办不好事情的。

                • 家园 您回的真快!谢谢,花

                  但我对那个集团不太有好感,当然主要是堆吉林国资委和上面姓王的没有好感,主要是那个集团先把矿山捞到手,把厂子甩出来了,(在网上看的,通过后来的一个协议,不知准不准),还在别处另搞一个厂子,这做的太绝了。

                  • 家园 大国企改制很复杂

                    牵扯到太多的人和利益纠葛,接过这么大一个企业,既是财也是很大的负担,亏本的生意人家肯定不会干的。

                    这次建龙集团我感觉是策略失当才引起这个事情,如果采取先稳住老国企管理层,许以好处,没准还是这个政策,外人会看见工人组织起来欢迎改制的场面,不要笑,这就是现实。

        • 家园 今天突然发现文革还是有点成果,

          起码这内查外调资料还给后人留下了一点资料,我也是通过许多这类的资料才知道了很多家史。

          开玩笑了,写得很好,请继续。

    • 家园 加油
    • 家园 节哀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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