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春运轶事(18)州官放火 -- 忘情

在这一集里，我要讲的是铁路内部干群矛盾的事。出于安全的考虑，有些事情恕我不便讲得太过具体，当事人的身份我也尽量模糊，希望大家能理解一二。

说起铁路内部的干群矛盾，那是一言难尽。按说这上、下级之间的矛盾哪个行业，哪个单位都有吧，应该并不新鲜。但是，铁路这些年来内部的干群矛盾激化到了什么地步，我想局外人是无法想象的。可以这么说，这个矛盾已经到了“君视民若草芥，民视君如寇仇”的地步，就差陈胜、吴广了。

矛盾激化到了如此地步，既有管理方面的原因，也有相关利益分配方面的原因，还有就是一些干部自身素质的问题。

这些要是展开来写，我随便写个几万字的材料都没法全景式地展现这些矛盾。咱们别扯得太远，还是来说说春运时的事吧。

春运时候，铁路职工个个很忙。基层的工人们辛苦那是不用提了，你随便找任何一个基层的职工，他都能给你倒出一大桶苦水来。干部呢？凭心而论，那也辛苦。义务加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遇事要处理，几天几夜合不上眼也不鲜见。另外还要包保，还要添乘，还要组织各种检查组散布沿线驻站，检查问题，处理问题。有些事情上面是规定有指标的，你要是没能按时完成，倒楣的可是你自己。

基层的工人怎么看待这些添乘领导和检查组？说句实话，那可简直是当成是阶级敌人来看。客气点的，表面上还管叫你领导，不客气的，当你的面冷言冷语，再遇上不顺心的，当场就能骂过去。

这些事情换位思考一下，其实都不难理解。其实基层工人们的要求并不高，干部们下基层的时候如果能多体谅一些，对事不对人，言语和处理事情的方式能多注意一下场合、方式方法，那么许多矛盾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干群之间本来也是可以处得更和谐一些的。

这我得公平地说一句，许多事情还真不能动不动地就怨基层职工如何如何，其实根子就在各级干部身上。干部是职工的榜样，许多事情你得带头以身作责呀。有那么一句话，正人先正已，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很可惜，道理很简单，人人都懂，但许多干部，甚至是上了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在做具体事情的时候却做得颇有欠缺。

有欠缺那还是轻的，就怕是有一些级别到了一定高度，但自身的修养却没能跟得上，有时候在基层职工面前丢丑却还自丑不觉。这要是遇上忍气吞声的基层职工那倒还罢了，要是遇上个不畏强，不信邪的职工，那栽跟头，折面子是跑不了的啦。

话说某年春运(具体年份我不写，反正知情人一看便知)，旅客列车上照例又派了添乘干部。

啥叫添乘呀？

简单地说就是上级组织派出来的监军。

那么这添乘干部是什么级别呀？

这可没准，局长也有亲自添乘的时候，普通机关工作人员或技术人员被派出来添乘的机会更多。甭管是啥人，只要派出来添乘，那他就代表派他出来的那一级组织，这种时候他自身的级别则无关紧要。

春运的时候，咱们这儿同一趟车上不但路局要派，而且各站段也都要派。一趟车上派这么多添乘的干部干什么？打老虎呀？

咱们的领导始终不明白这里面的症结究竟在哪里，只会采取高压政策，采取人盯人全场紧逼防守的方式来保证职工遵章守纪。

可是你想想呀，你要是基层职工，你会乐意领导天天跟着你，手里拿着鞭子盯着你干活儿吗？

但这话不能这么明说，况且添乘也是各级领导派下来的任务。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基层职工把添乘领导就这么供起来。咱客客气气的，也请您手下留情，别来找我的茬。

找茬？对，在基层职工眼里，这些派出来的添乘领导，各种检查组那就是来和基层职工过不去的，就是来找茬扣钱、整人的。

其实这事儿得两说。添乘的主要任务就是确保职工不违章违纪，所以你上车添乘，车上的事必须做到心中有数，那种明显属于严重违纪的行为你该管还得管，该汇报还是得及时汇报，否则事情一出，添乘干部也得负连带责任。

理是这个理，但在具体操作中，这个尺度就得各人自己掌握了。哪些必须管？哪些可管可不管？那些必须当作没看见？一旦有事情该如何处理？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

某年春运，某趟正班车上派了添乘领导。其中官最大的，是某个行当的负责人(以下我为了行文方便，对他就以“大爷”代称)。

具体是哪个行当呀？嘿嘿，我不点名，反正我以前曾经撰文狠狠地揭过他们粪坑盖子，让这行的爷们在大伙儿面前抬不起头来。

因为是正班车，而且是那种交路很长的长途车，所以列车编组中软卧、餐车、宿营车一应俱全。

这趟车上，有一位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信邪的乘务人员 (这位可真够牛的，以下我就以“小爷”作为他的代称)。

开始时，大家相安无事。“小爷”按部就班地在忙乎着他的业务，“大爷”被车长请进了软卧，好吃好喝好招待，被当成佛爷供着。

列车快到某站了，按规定，列车员提前锁闭了厕所，准备进站作业了。

可就在这时，“大爷”突然内急，于是乎就想上厕所方便一下。

这节软卧里有两个厕所，一头一个。其中一个是蹲便池，另一个装的是马桶。

“大爷”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来到那个装有马桶的厕所前，一瞧，门锁着呢，不要紧，三角钥匙随身带着，掏出来一捅锁眼，打开厕所门就要进去。

也合该有事，“小爷”正好路过，眼见都要进站了，“大爷”还想上这个厕所，于是乎平时不大多事的“小爷”那天不知道咋回事就多了一句嘴：领导，您别用这个厕所，卫生好难搞，旅客要用我们没办法，我们自己人就别用了。

可以这么说，“小爷”多的这句嘴，那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在这之后的一切事情皆因“小爷”这句话而起。

客观地讲，“小爷”所说的话并没有错。

首先，到站前提前五分钟锁闭厕所那是部里的规定。如果不这样，车站股道就会变成露天大粪坑。既然列车员已经按规定提前五分钟锁了，再违规打开就理由不足了，除非你不立刻上厕所，就一定会尿裤子。

其次，正班车上对卫生的检查非常严格，而且考核很重。那个马桶的卫生是相当难搞的，列车员们被逼着没办法，搞卫生的时候只能跪在地上，用牙刷蘸着去污粉一点一点地把马桶的崎角旮旯擦干净。别说小小的列车员了，我还亲眼见过部长检查卫生时不满意，亲自蹲在软卧的卫生间里给马桶补课的场面呢。既然卫生这么难搞，那通常情况下，工作人员自己是不会用这个卫生间的，旅客要用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说，“小爷”虽然多嘴，但话并没有讲错。

话虽然没错，但错就错在讲话的对象上了。不是每个人都能通情达理的。

“大爷”估计是平常太顺了，求的人太多，阿谀奉承的话听得太多太多了，以至于自我感觉太过良好，如今在列车上让一个基层职工这么说上一句，顿时觉得忒丢面子。

这不，“大爷”一听“小爷”这话，立马火冒三丈，脸红脖子粗地和“小爷”吵上了。吵就吵吧，这嘴巴里不干不净地还就骂上了。

论年纪，“大爷”可以做“小爷”爹，论身份，二者天壤之别。甭说“小爷”占着理呢，就是他没理，以“大爷”的身份，地位，你犯得着和一个基层职工叫骂吗？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大爷”如此不顾身份和形象，在明显不占理的情况下，却和一个小小的基层职工来劲，而且嘴里还不干不净，在旁观者眼里，那就已经丢人丢到家了。

这边一吵一骂，车长、列车员马上赶过来打圆场，大伙儿齐齐哄着“大爷”，“小爷”也趁机走开了。

甭管怎么说，这也算给了“大爷”一个台阶下。要是双方就此收兵，那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不，过了一阵子，列车再次开动后，“大爷”却越想越觉得窝囊，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主动来找“小爷”的茬来了。

那可不仅仅是找茬，而且可以称之为鸡蛋里挑骨头了。

领导诚心要找职工的麻烦，职工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

可这一回，要命的是，这位“大爷”其实并不懂具体的业务，满嘴在胡勒，让“小爷”那是哭笑不得。

刚开始，“小爷”还耐心地跟“大爷”解释，甚至不得不把相关的规章找出来给“大爷”看，您瞧，这规章上就是这么写的，我没骗您老吗？

嘿，眼见得自己挑刺没挑对地方，“大爷”越发觉得自己折了面子，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满世界挑“小爷”的刺。

这挑刺挑久了，“小爷”的耐性也逐渐消失了。见“大爷”还在不依不饶，“小爷”的火就上来了，直言“大爷”不懂业务，尽讲外行话，满嘴跑火车。

你说我不懂业务？我呸，“大爷”更火了，这天底下的业务都出自老子这个口子，老子是总舵爷，老子不懂谁懂？

于是“大爷”气呼呼地高声宣称，老子不懂谁懂？老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老子回去后就发通报。

得，铁路职工们最头痛的就是这个，这个通报一发，单位必然要限期处理。春运期间，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被领导整成天大的事，轻则罚款，重则下岗。

眼下看“大爷”这副架势，回去肯定得往死里整治“小爷”呀！

这事儿要搁一般人，立马得磕头求饶，肯求领导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过自己。

兴许“大爷”之所以这么往死里找茬，心里就期盼着这一刻呢。

可惜呀，“大爷”太不了解眼前这位“小爷”的底细了，“小爷”其实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这不，到了吃饭的时候，“小爷”逮着机会开始绝地大反击了。

铁路规章制度上有明文规定，乘务人员在出乘前和值乘中，严禁沾酒。

这一条可是高压线，我们单位有职工在出乘前喝了几口，神智还很清楚，脸也没红，可是检查组一上车，让他们闻到他嘴里有酒味，立马就下通报待岗了(现在要构建和谐社会，下岗这两个字太刺耳，说起来好难听，所以咱铁路上下岗就不能再叫下岗了，而是改为待岗，离岗)。

按规定，甭管多大的领导，你如果是作为旅客坐车，那这条禁令管不着你，但如果你是添乘干部，那么也算是列车工作人员之一，只是分工不同罢了，这条禁令照样适用。

只是，在咱们中国，许多时候那些制度，条令，法规都是管下不管上。

很显然，“大爷”平时没人管，所以丝毫不知道收敛。

这一回餐车开饭，“大爷”在餐车里大大咧咧地摆台喝起了白酒。

这一下，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的“小爷”可算是逮着绝地反击的机会了。

他二话不说，趁着“大爷”喝得正开心的时候，用手机把这一切全部都录了下来。

录完了，“小爷”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到“大爷”面前，当面展示了一下所录的内容。然后理直气壮地正告“大爷”：看清楚了，我录得一清二楚，身为添乘领导，你带头喝酒违反禁令。你回去要是敢给我下单子，那咱俩今天就鱼死网破，我就拿着这录像到路局领导那里去告你，局领导不管的话我就去部里告，我还给你挂到网上去，我就不信了，真没人治得了你？你要识相的话，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此河水不犯井水。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爷”刚开始时傻了眼，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敢置信。等他稍稍清醒一点，顿时又暴跳如雷。

这一回，“大爷”不但冲着“小爷”骂粗口，而且还极不明智地拨通了“小爷”单位领导的手机，当着所有人的面，冲着手机劈头盖脸地吼开了，那话讲得就太没水准了。

他吼了些啥？

嘿嘿，他大致的意思就是：XXX，你给老子等着，你手下的人居然在车上敢对我这样。等春运完了以后，老子立马带人到你们单位检查工作，老子不信整不死你们!

瞧瞧，瞧瞧，就这德性，还领导干部呢，还正处级呢，连普通人都不至于这么做。就算是心眼小，真要这么做，你事先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公开放话，只能让别人鄙夷。

“大爷”真的有那么大的权利？真能整死下面的站段？

那是他自我感觉良好。其实“大爷”所掌握的那个部门，是平时领导嘴上说重要，实际工作中却最不重要，专门把那部门当成老弱病残收容所的地方。就这个部门，没人真正当回事，场面上敷衍敷衍就得了，可要是把场面上的话真当回事，从而自我感觉良好，那就真是脑子进水了。

你吼吧，你叫吧，“小爷”可不再奉陪，收起手机，转身走人。

“小爷”已经在这场斗法中占尽了上风，有这铁的证据在手，再怎么着“大爷”都得投鼠忌器。

。。。。。。

事情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咱可不能写得再细了，安全第一。

你要问后面的结局？那我告诉你，“大爷”下车后虽然依旧对“小爷”单位领导施加压力，但终究没敢给“小爷”开单子。

“大爷”当场打电话的时候，“小爷”单位领导只得替自己的部下陪罪，陪小心，就跟哄小孩似地把“大爷”给哄住了。

等过了几天，嘿嘿，人家理你个箩卜，你还真把自己当棵葱了？

那么，单位上对“小爷”如何处理？

没人敢拿这事开刀。不光是因为“小爷”在这事情上没做错，就算是多嘴惹事，那也没违反哪条规章制度，你不好收拾他，而且这事一传扬开，铁路职工们，尤其是那些在一线经常受领导气的职工，纷纷喝彩叫好，舆论完全一边倒。

那位“大爷”及其部门的名声本身就烂，如今发生了这场事，那就更臭了。

（完）

　　　　　　　　　　　　　　　　　　　　　　　　　　　2009年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