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天之骄子Noyce [1] -- 邓侃

八叛徒的出走，责任在William Shockley管理失误，这是大多数人公认的结论。问题是，作为诺贝尔奖获得者，老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聪明人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出昏招？个中原因众说纷纭，都有道理。下面说说我个人的看法。

任何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诺贝尔奖获得者也不能免俗。但是老肖的失败并不是偶尔失手造成的，而是在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续地出错。这说明表象的背后肯定有系统错误，而不是偶然的闪失。但是，是什么系统错误呢？

从大背景来看，老肖管理的Shockley半导体实验室，不仅属于高科技产业，而且是高科技产业的前沿。以高科技产业为代表的知识经济，与传统产业相比，在管理层面面临着新问题，需要不同于传统行业的管理措施来应对。老肖是个聪明人，他敏锐地感觉到了知识经济带来的新问题，于是他勇敢地尝试了新对策，不幸的是他的新对策被实践证明是错误的。

知识经济与传统经济相比，在管理方面面临着什么新问题？说来简单，全部问题的源头，是因为老板不仅不能完全了解手下员工的工作，而且即便了解了，也不一定能完全理解这些工作的意义。即便是学术泰斗William Shockley，也未必对半导体研究前沿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所以，才出现了Robert Noyce向他汇报研究进展，老肖立刻向Bell lab咨询，寻求评价的一幕。

不了解不理解，就不好管。但是又不能不管。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不该管？该管的如何管？治大国如烹小鲜，难就难在火候分寸。管理高科技企业也一样，分寸是一个大难题。

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不该管，是集权与分权的问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是中国古人出的方子，强调的是，在信息收集不及时不全面的情况下，集权不如分权。

老肖认为，继二极管以后，半导体的发展方向是三极管四极管。Robert Noyce他们不服，最后他们朝着集成电路的方向走。几年以后，集成电路大热，事实证明，老肖当初的判断错了。

马克思说，谁掌握了先进的生产力，谁就是新世界的主人。小平同志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所以，谁掌握了科技，谁就是新世界的主人。Robert Noyce他们站在科研的第一线，从这个角度看，应当分权给他们。

大公司有财力，可以拨出一部份人力物力去研究，去尝试，去犯错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对于大公司而言，或许管用。但是小公司却承担不起的人力物力的分散，从这个角度看，小公司应当偏向集权。集权的好处在于集中力量办大事，坏处在于容易犯大错。所以，小公司的命运多半依赖老总的判断，判断对了，大家吃香的喝辣的，错了，大家全玩完。

当年国共内战的时候，老毛指示林帅，“打锦州，跟丫拼了！”。小林回复，“我只准备了一桌饭，但是有两桌人要来吃（指北有国军廖耀湘兵团，南有老蒋亲自压阵的葫芦岛援兵），这仗打不得”。老毛怒，气得跳脚，但是无奈何，只好一封又一封电报去解释去说服。最终小林被说服，于是打了辽沈战役，结果证明老毛英明。辽沈一役，使中共看到了IPO的曙光。

毛泽东与林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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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肖面临的局面和当年老毛有类似之处。Shockley半导体实验室是个小企业，承受不起精力分散，所以老肖与老毛一样，心里惦着集权，但是又不得不分权。不同在于，最终老毛说服了小林，但是老肖没能说服Robert Noyce一班子小年轻。为什么老毛比老肖更有神通？

集权是否能奏效，关键在于权威。陈郢客MM说，

“说到毛公的领袖崇拜，到底是领袖需要呢还是政党需要？继任人需要？群众需要？

仅认定领袖需要，那就太肤浅了。

七大刘将毛树为神，于共产国际、于苏联而言，是土共独立性的宣言；

于党内而言，是各派山头不至于内讧的最好工具；

于中国老百姓而言，——譬如说对于信佛的人：告诉他们，共产党就是僧侣，毛主席就是观音——这是最简洁有效的。事实上去之亦并不远。

刘也由此上位。请注意：刘的重要性一直在于这位留苏派，并非王明一派。

王明苏联套路苏联理论讲出来，本土派固然知道不对，然而难有强力的对仗兵器。

刘毛最初结盟，刘能操着苏联句法，讲出本土派的道理，助倒王明。”

这段议论非常漂亮。权威无非来自于“敬畏”二字。如何让人畏惧，老毛演绎得很充分。老毛的权威一方面来自刻意营造，典型者，莫过于刘少奇以及后来林彪的吹捧。另一方面，在于不断的整风。从延安整风起，反右，庐山会议，一直到文革。整风就是制造恐怖，让人们摄于强权。

刘少奇 于中共7届3中全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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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敬畏，上策是敬重，下策才是畏惧。如何让人敬重，这个问题比较subtle。林彪为人冷漠，当年四野官兵由衷敬重小林，无非是因为林总的决策英明。周公也让人敬重，他靠的是人情，是体贴。既不英明，又不体贴，只好想别的法子。叔孙通制朝仪，让大臣们三跪九磕，于是乎，粗人刘邦着实过了一把当皇帝的瘾。奢靡的排场和庄严的仪式，能够令人产生敬重，这个课题值得心理学家好好研究。花花公子路易十四，对排场和仪式的心理暗示，也很有心得，搞了个凡尔赛宫和法式宫廷礼仪来巩固自己的皇权。当代搞笑好手赵本山也学了这一套，弄了个拜师仪式。能不能让人产生敬重心理，有待考证，但是做法倒是有学术依据。

赵本山收徒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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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肖决策谈不上英明，为人又不够体贴，而且也不会玩排场搞仪式，所以权威就树立不起来。

管子说，“令则行，禁则止，宪之所及，俗之所破。如百体之同心，政之所期也”。令行禁止，万众一心，离不开权威，偏偏老肖的权威日益式微。老肖那叫着急啊。一着急，想问题就不周全，就出昏招。昏在哪里？且听下回分解。

• 权威的问题

有一天，Robert Noyce向老肖汇报他们的研究进展，老肖听完，不置可否，当着Robert的面，给Bell lab的老同事打了一个电话，转述了Robert汇报的成果，然后问，“你认为他们的结果是不是正确？” 等老肖打完电话，回头一看，Robert早已不知踪影。Robert去哪里了呢？

Robert Noyce向老肖汇报他们的研究进展，虽然语调很平静，其实心里很得意，本以为做出这么漂亮的结果，一定会得到老肖的表扬。没想到老肖根本不相信他们，居然当着他的面去向Bell lab核实。“原来老肖你心里只认Bell lab，根本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Robert气得脸色发青，鼻孔冒着白烟，气呼呼地向弟兄们抱怨。“如果老肖只认Bell lab，那就呆在Bell lab好了，干嘛跑到加州来忽悠我们？好歹我们也是名牌大学的博士，谁比谁差呀！” 弟兄们也愤愤不平。

接下来几天，大家远远见到老肖，就赶不及绕道走。老肖倒像是没事人儿一样，也不知道给Robert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一个说法。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这天大伙儿一上班，看到门口的布告栏上，张贴着所有人的工资单。俗话说，别问女人的年纪，别问男人的工资。老肖明目张胆地侵犯个人隐私，这算哪一出？

又过了一阵子，老肖提议，给每个人的工作做个评价。评价的办法，是同事之间相互评议，相互打分。这倒有意思，人缘好的，同事评议自然好。埋头苦干，不搞拉帮结派的人，反而吃亏。

实验室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闷，大家脸色越来越难看。老肖想找他们说说话，结果大家推三阻四，无精打采，没说两句话，就找借口开溜。

好久没有人来汇报工作进展了，是遇到困难了，还是消极怠工？老肖心里不仅着急，而且开始怀疑他的博士员工蓄意拖延研究进展。

有一天，实验室的一个门的把手坏了。本来是一件小事，老肖却大惊小怪，是不是有人恶意破坏？把门搞坏，是不是想偷窃实验成果？老肖生平第一次有当侦探的冲动。老肖不善于福尔摩斯式的综合推理，他是科学家，相信实证。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台测谎仪，要求每个员工做忠诚度测验。

听说人人要做测谎测验，大家炸开了锅。本来大家已经有一肚子怨言，现在变本加利，要脱了衣服，在身上放上电极，让别人观察自己的心跳脑电波之类，真是岂有此理。

你别说，老肖毕竟是超级聪明的人。一番严密调查后，终于找到了肇事者，原来是一个清洁工，不小心绊了个趔趄，一头撞到门上，把突出的把手撞坏了。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又担心老肖扣工钱，就没有主动交代。

下了班，弟兄们出去喝闷酒。有人提议，向上级领导反映，换一个主管。大家纷纷表示赞同。但是谁挑头呢？大家面面相觑。后来想出的办法是联名上书。当时的气氛，有点像中国1978年，安徽凤阳县小岗村18户农民偷偷摸摸在一个契约上按手印，冒着生命危险包产到户时的那副豁出去了的样子。

安徽凤阳县小岗村18位农户的包干契约，揭开了中国农村改革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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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 年12月，安徽省凤阳县小岗大队的十几个社员在生产队长严俊昌的带领下，偷偷摸摸签订了一份“文书”，把生产队的地给分了。对他们来说，这份“包干合同” 可是押上身家性命的“生死文书”。18位社员在那张大纸上摁上了自己的手印。“摁手印”，对老百姓来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生死由命，义无反顾。这份红手印包干书后来成为中国农村改革的一分重要文件，被认为是全国第一份包干合同书，揭开了中国农村改革序幕。

上级领导是Beckman仪器公司的CEO，Arnold Beckman。Arnold下海前，是加州理工的教授，此公心胸宽广，爱才如命。老肖人缘关系不好，Arnold早已有耳闻。但是Arnold仍然支持老肖，希望他在半导体方面有更大作为，不仅为Beckman公司开拓新的产品，而且对人类的技术进步也有贡献。

Arnold收到举报信，本打算给Shockley实验室物色一个president，主管行政和人事，而让老肖专心致志搞科研。可是找了几个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半导体在当时属于技术前沿，全世界有相关背景的经理级管理人才，屈指可数，再加上老肖为人难处的恶名远扬，没有人愿意来领这个班。而且，话又说回来，即便有人接这个烫手山芋，老肖也容不下对方。

联名信递上去几个月，泥牛入海。弟兄们坐不住了。与其坐而待毙，不如起而伐之。1957年夏天，Gordon Moore，Jean Hoerni以及其他5位博士，决定出走，另立公司。“老肖能做的事情，我们也能做，而且说不定我们能做得更好呢”。

于是他们来到纽约寻找投资。谈了好几家，均无果而归。其中有一个融资代理商，叫Arther Rock，对半导体技术非常感兴趣，但是委婉地告诉他们，他们团队的执行能力不够强。什么是执行能力呢？七个人百思不解。于是去求教高人，高人见到他们七个，把每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问，“你们都是搞技术的吧？”，然后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七个人回去左思右想，高人的言下之意，显然是暗示所谓执行能力不强，与他们七个的卖相太学究气有关。七个人恼了，这位说，“原来是以貌取人呀！赶明儿我们每人裹一件名牌套装，把皮鞋擦得铮亮，手指上套个大金镯子，嘴里叼一根古巴雪茄，是不是就有执行能力了？” 另一个说，“要不去好莱坞找个卖相特派头的，来做我们CEO好了”。。。

火气发完以后，大家冷静下来。“要不，去问问Robert Noyce是不是愿意入伙吧？这哥们不仅技术好，和大家也合得来，而且最重要的，他有明星风采。” 有人提议。于是大家去找Robert商量。Robert毫不犹豫，当即拍板，加入七个人的反叛行列。

Traitorous E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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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八个人再次来到纽约，融资商Arthur Rock见到Robert Noyce，上下打量了一下，拉了拉家常，然后说，“好吧，我来给你们找钱”。大家告别Arthur以后，一出门都忍不住大笑，什么执行能力，原来是因为我们长得不如Robert帅！

找钱的活儿不容易，Arthur谈了22家机构，终于找到了肯投钱的金主，他叫Sherman Fairchild。钱一到位，公司立刻开张，这是1957年秋天的事情。公司名字叫Fairchild Semiconductor。这八个揭竿而起的人，史称八叛徒。

八叛徒出走以后，Shockley半导体实验室就再也没有振作过来。几年后，老肖去斯坦福大学教书。如果是别人拿到了斯坦福的聘书，肯定是欢天喜地，但是对于老肖来说，重返学术界，心灵上无异于皈依空门。

Shockley 半导体实验室，从刚成立时的轰轰烈烈，到核心员工愤然出走，William Shockley老肖当然要负主要责任。问题是，老肖作为诺贝尔奖获得者，脑子当然不糊涂，为什么会做出一系列怪异的举措，譬如公布工资，使用测谎仪之类，把大家逼上梁山？他总该有他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