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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老伯伯们的侧记(老文,写于2005年) -- las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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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老伯伯们的侧记(老文,写于2005年)

    老伯伯们的侧记(老文,写于2005年)

    今日里和一群离休的老伯伯一起参观了淞沪抗战纪念馆,老伯伯们大多是一些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战士,自然也是解放战争一路经历的,已是七八十岁的年纪,但又大多精神矍铄,有的胸前还挂着奖章,渐已有些佝偻的身形里,似乎又焕发出了几许昔日的雄姿英发,让人不禁缅怀起他们昔日的容光来。

    参观过后是座谈,老伯伯们聊起当年在毛主席的领导和指挥下,打抗日战争,打解放战争,中气十足,情绪也激昂起来,似乎又回到了战场后,似乎又看到了死去的人们。座谈结束后,气氛也轻松了下来,老伯伯们一起闲聊起来,就着某个话题,一个老伯伯不经意间说道:“我是什么都经历过的:打仗、挨饿、差点当烈士、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忽然身边一个或许不甚相熟者亦是随口问道:“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是怎么搞的?”那老伯伯悠然笑了起来,便将那成为现行反革命的荒唐由来说了一番。言罢,其他的老伯伯们带着些不出意料的神情笑了起来,

    我是见识过某些“左派”吃相的,也不觉得十分意外,身边的另外的与我年龄相仿者,已有些匪夷所思的感觉。老伯伯是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曲参加了共产党的抗日武装的,是新四军还是江抗,因老年人的普通话毕竟比较难懂,已有些分辨不清了。当然,老人的口音是南方人,这是无异的。后来到49年的时候,老人跟着解放军从浦东的花木打进了上海,受了伤,便作为革命伤残军人离了部队,留在了这座城市里。老人说他身上有五块伤,随手抬起右臂,指点了肘边的一处疤痕。因是夏日里,老人抬起手臂的时候,我从他短袖衬衣的袖管里瞥进去,发现其腋下似乎亦有一块伤疤,比起肘边的,要深了许多。

    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的那段时间里,具体年份老伯伯亦未提及,反正便是“伙同”着一班“同类”被送进了奉贤的“干校”。劳动便劳动吧,老伯伯以及其他两人被派遣到厨房里做择菜的活计。老伯伯说道,反正过去妻子长年身体欠佳,家务事一直是其包办的,择菜倒也对了他的路子,倒有些庆幸了。那时候是流行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常也要读些毛主席语录或者一些其他的革命文献。然而,读毛主席语录那是造反派们的专利,老伯伯及其“同伙”只有背诵“南京政府的出路” 和“敦促杜聿铭投降书”等的资格。那时候还流行唱歌,自然是歌颂伟大领袖的,几乎所有人都真心实意地爱唱或者会唱,必须承认,那时的歌曲虽然在内容上翻不出更多的花样,但曲子毕竟还是比较悦耳的。于是,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自然也成为了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人人都能跟着哼唱几句。老伯伯是喜欢唱歌的,前面曾提到,他是唱着歌进的部队,据说曾经在一个团大约2000人面前,不用任何扩音的设备唱歌。某日里,外面的造反派们又在唱歌了,大约是“亲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我只记得这些,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歌曲,有心人或许可以考证一下。老伯伯正在案板上切菜,听得歌声传来,不禁嗓子也痒了起来,随口就跟着唱了起来,大概歌声的曲调正合了切菜的节奏,声响或许也高了起来。一曲未了,忽然冲进来四个造反派,直斥道:“×××,你这个现行反革命,竟敢对毛主席怀有深仇大恨。。。”。于是,不由分说地,便将起有残疾的臂膀扭起,揪到了造反派们集会的地方,批斗与殴打,自然是跑不掉的,自然,每个殴打者,亦是深深相信自己的行为是崇高而正义的。老伯伯开始还有些糊涂,渐渐地倒让造反派们给“斗”明白了。原来真是不知道事实真是歌声合上了切菜刀的节奏,还是造反派们的神经过敏,反正便是说他唱到最后“万寿无疆”的时候,便是一菜刀切下去,每个“万寿无疆”都是跟着一菜刀,如此自然是对伟大领袖刻骨仇恨,罪不容诛了。这些造反派们胆子倒还真是有限,打和斗是敢的,真是“替天行道”倒也有些手软。想来是除了最疯狂的几年里,造反派们的身上毕竟还存着几许人性。于是造反派们通知了警备区,说是这里抓住了一个现行反革命,让他们带走。警备区带走了老伯伯,通知了老伯伯的妻子,只说是:×××是现行反革命,现已拘捕。至于原因,是一字未提的。对于现行反革命,警备区表现了不错的工作效率,立即派了人来调查,来调查的人正好是与老伯伯认识几分的,所以凭着这层早年不经意地交缘,倒也多了几分认真负责与谨慎,便去找厨房里其他的人去调查与求证。证人们皆说这老兄从来便是喜欢唱歌,也不过是随口哼哼,况且早年也是出生入死的,实在看不出有些什么深仇大恨。于是,老伯伯被关了三个月,终以“证据不足”被放了出来。

    老伯伯随口道来,似是说着别人身上哭笑不得的荒唐事,边上的一个老伯伯随意地扭过脸来与我们几个年轻人说了一句:“那时候现行反革命很有可能要杀头的”。另一个老伯伯亦是随口补充到:“年轻人想象不出了,那时候打碎一个毛主席像章是了不得了。” 边上一个早年抗战时当过淮海区共产党抗日武装队长和区党组织负责人的老伯伯随口插了一句:“那时候造反派要斗我,我说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凭什么斗我。造反派说我胖,便在马路上用红油漆画了一只猪,里面写上我的名字×××。。。。。。。。。” 于是众人哄地一声都笑了起来。

    以上便是今日里的一些真实见闻与经历,忽然想到某些人借着些今日里的坏的社会现象,居然说那是什么“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最文明。最民主,道德水平最高的年代”,不禁哑然失笑,随手一记。老伯伯们终是垂垂老矣,时日无多,早年的腥风血雨,到今日的开朗豁达,终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的历练与见证,既然有缘与老伯伯们作此番浅谈,便记下来,也算为这些为民族与共和国作个贡献的人们,作一个侧记罢。

    • 家园 要反对这一句的话原用不着写这么多的

      “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最文明。最民主,道德水平最高的年代”

      围城心态本来就是基本的人性。现在的经历只是让大家明白了:曾经深恶痛绝的并不是一无是处,曾经期盼向往的也未必都是美好的东西。

      第一次严打的时候滥杀了多少人?有没有人统计过,跟文革十年对比过?这方面的文章出奇地少,这个话题也非常之冷——跟有关那十年的对比的话。这个反差是耐人寻味的,我认为也是意义重大的。

    • 家园 说起敦促杜聿铭投降书

      文革中,陈其五受迫害,整天对着他放敦促杜聿铭投降书,而陈其五是此文作者,所谓请君入瓮,只有苦笑而已。

    • 家园 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不容易理解那个年代的荒唐

      还记得上海有一个人,在外面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爬到窗口上看热闹,脚踩到放在桌上的毛主席画像,污损了,结果被判现行反革命,给枪毙了。这是公告上说的,不是听说的。那年是68年。

    • 家园 俺大学一老教授,当年中苏友好时组织让他学俄语方便双方合作

      还特意提到要注意仪表衣着,不能给党和国家丢人。

      结果后来文革时因为会俄语被打成苏联特务,因为当年衣着讲究被说成有资产阶级意识,到哪讲理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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