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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大一统的语言与麻烦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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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7

      这个帝国,虽然保持着大一统的倾向,但在历史上,却因为各种不得已的原因,多次分裂或是重组。这些分裂和重组,也给帝国的语言交流带来了麻烦。几乎在每一个时代里,她的疆域上都同时存在着多种各不相同的口语。比如说,在大分裂的两晋南北朝时代,长江流域至少就有吴音和洛下书生咏两种官方语言;而同一时代的黄河流域,胡人们则操着各种蛮族语言,有时候酋长们高兴了,还会提倡大家都来说洛阳话……这种参差不齐的“洋浜泾”汉语,常常让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感到头疼。

      这样的苦恼并不仅限于分裂时代,当帝国再一次被统一起来时,比如说在大隋朝或是大唐朝,更大的麻烦就出现了。那时候可不像今天,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呆在自己祖辈居住的土地上,从来没有听过与自己不同的语言。可是现在天下又一统了,南蛮子们很可能被安排到北方去做县太爷,而北方胡族酋长的后裔也同样有机会去南方当亲民官。如果山西秀荣地方,某个使用着胡族方言的小县城,突然来了一个操着吴音的江南世家子弟当父母官,他们之间能沟通吗?

      父母官要向老百姓征收钱粮,可是他写布告吧,全县没几个人看得懂,要把老百姓召集起来开会吧,他又不会说当地的方言……总之,他没法子把自己的想法表述给大家伙听。他既然能够通过国家考试,当然天资聪慧,可是他一般只在这地方呆两三年,犯得着去多学一门外语吗?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大老爷的衙门里通常总有个把能听懂老爷吩咐的胥吏。于是老爷们如释重负,把钱粮刑狱这些俗事交给胥吏们,让他们全权操办。这样的权宜之计,很快就变成了惯例,最后老爷们反倒成了衙门里最无足轻重的人——他们无所事事,只好搂着小蛮腰去吟诗作对,所以大唐朝那些在地方官任上干过的高产诗人们,多半都是些不务正业的主儿。

      就这样,那些出生于当地的胥吏们,凭着自己天生的优势,在这场语言战争中获得了胜利,以不流血的方式从朝廷手里夺取了全国各地的衙门,连正堂老爷也要对这些征服者们礼让三分。

      帝国的皇帝们用武力夺取了天下,可是各地的胥吏们又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小县城从大英雄手里解放出来。他们除了敷衍那些不得不然的朝廷诏旨外,其他情况下他们通常都保持着高度的自治,地方上的头面人物往往比大老爷们说的话更管用,而朝廷在绝大多数时候也只能默认他们的无法无天。

      中央对地方的管理,逐渐变成了名义上的幌子,而大老爷们也在与胥吏的斗争中开始明白,所谓清正廉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由不得他们这些木偶人去操心。大老爷们通常都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至少他们受到这样的教育——但他所委任的胥吏们却不争气得很,什么贪污腐败的事儿都敢于去做。于是世人们将这种状况总结为:“任你官清似水,难逃他胥滑如油。”

      在帝国的政治史上,大多数时候,地方上的腐败与低效率,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个技术问题,语言的隔阂,更是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所以帝国每一次重组之后,帝王们都会把统一语言看成是头等大事来抓,但落后的技术水平,使得这些努力取得的成果都极其有限。

      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语言文字的变迁对这个帝国的影响是深刻的。她那些常常是毫无规律的变化,在政治、思想、文学等诸多方面,给这个帝国的前进制造了麻烦。更深入地说,是技术水平的局限,阻碍了帝国的脚步,使她的辉煌打了折扣。

      • 7
        家园 继续继续
      • 7
        家园 在现在的技术条件下,普通话独霸江湖已经没有悬念了

        现在应该考虑如何保护地方方言了。方言的消失在经济发达地区(不包括粤语地区)尤其严重。粤语因为香港独特且相对独立的政治经济地位,目前尚无被边缘化的忧虑。

        • 家园 方言消失是历史趋势,任何人为阻挡都是螳臂当车

          看不出保护方言除了给语言学家这种类似于红学家的娱乐知识分子提供吃饭的理由外有什么重大意义。

          如果中国不是书同文的话,全国各省就同蒙古一样早就纷纷独立了。语言也是一样,而且语言更直接影响了使用者的思维习惯,久而久之,使用不同语言的人群思维方式也大不一样。正如今天的欧洲,在可预见的将来根本不存在真正统一的可能性。

          可笑的是,本来云南广西的壮族用的语言文字都已经是汉字了,壮语不过是地方方言,俺们国家的民族委员会居然能无中生有硬造出了拼音文字逼着壮族重新学习和使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对于国家来说,民族应当是越少越好,如果中国只有一个民族包括被同化的少数民族,就不会有什么疆独、藏独、蒙独这些事了。俺们国家的民族委员会不仅不促进民族融合,为了部门私利反而挖空心思硬生生地把信仰伊斯兰教的汉人分出来称为回族、把福建的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山民挖出来称为畲族(如果按照同样的标准继续挖,福建至少还可以挖出十个这样的少数民族),仿佛以为少数民族越多,民族委员会就越可以有所可恃,而不从国家利益出发想想人为分裂主体民族所可能带来的后果。如果要这样深挖下去,那么历史上的契丹、鞑靼等民族是不是也该挖出来?然后每个民族再来"恢复"自己的语言文字,中国还是中国吗?况且时至今日,各民族也未必就愿意再用回自己祖先的文字语言了,比如你试试再想强迫满族用满语读写,那些正宗的八旗子弟不跟你拼命才怪!

          前段时间香港有个调查,结果表明大多数香港人只承认自己是香港人,而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试想,如果香港的官方语言是普通话,还会有这样的调查结果吗?拿香港的报刊杂志给大陆人看,有多少人看得懂港味文字?更不用说听得懂香港话了(香港的粤语跟大陆的粤语也有差别,里面掺杂了无数底层劳动人民对于新事物的口语称呼和半吊子英语,于此暂以香港话称之。举个例子,比如充电器、变压器在香港一律叫做火牛,“火牛”这两个字相信差不多每个受过或者没受过小学教育的大陆人都能看懂,但是有多少人能想到这两字在香港是指充电器、变压器呢,更别谈如何区分这两字到底是指充电器还是变压器了。再举一例,香港人把电动机称为摩打,恐怕也没有多少大陆人能看到这两字时能立即反应过来)。幸好香港太小、离大陆太近,否则就是另一个台湾,搞不好走得比台湾更远,因为这里的居民用的语言文字实际上是一个自我封闭不同大陆交流的地方圈子,台湾至少还讲“国语”。这说明,仅仅“书同文”是不够的,还必须“语同音”,因为文字是口语的书面表达形式,语不同音必然带来文字记录的差异,即便使用的是同一种文字,久而久之,就会出现虽然每个大陆人都认识“火牛”这个词里的每一个字,却不理解这个词在香港所指何意的类似现象,此时文字的书面交流功能就大大削弱了。

          如果鼓吹要保护方言,其实就是变相抵制语言的标准化,而语言不通严重阻碍了各地的交流,这一点,即便是自诩为亚洲金融中心的香港也不敢不承认,曾几何时以讲话掺英文当假洋鬼子为荣的港人为了同大陆做生意或者到大陆打工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努力学习普通话了。

          国家的统一不仅是领土的统一,更重要的是民族文化的统一,而语言文字,正是传承和交流文化思想的载体。如果仅仅是领土形式上的统一,而不统一语言文字,这种统一就是极其脆弱的。纵观世界历史,我们可以发现,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日寇等等,每当占领了一块土地,第一件事就是派出教语言的老师,这说明了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不象我们国家的某些“语言学家”和地方保护主义者一样大力提倡保护原住民的方言呢?福建有上千种方言,往往隔座山方言便不相通,甚至有一个村便有一种独有方言的,不知道那些鼓吹保护方言者如果到这些地方,会不会有鸡同鸭讲、寸步难行的感觉呢?幸好还从未听过福建这些山村有人提出所谓要保护方言活化石的说法,反而都努力用普通话代替种类繁多的方言。本该消失于历史长河中的,又何必刻意去挽留呢?

          • 家园 正是

            各民族的文化都是与本民族的政治经济同步繁荣的,历史上匈奴、鲜卑、契丹、吐蕃、党项、女真等等民族,本民族文化最繁荣的时候正是他们建立独立王朝的时候,只有最为独立的国家,把自己的语言文字作为官方语言文字,把自己的风俗作为官方礼仪才可能真正使自己的文化繁荣。所以是不是也要弄出50多个独立王国来?

            加入中国人不必学英语,我们在其他领域会学得更好,或者会有更多人会说所谓的小语种,至少学生时代有更多的娱乐时间。少数民族学生则等于同时要学英语、汉语加本民族语,而且汉语要运用得像汉人一般纯熟才行,这样的话干脆所有少数民族同胞都专修语言,当语言学家或者翻译去好了,否则在其他科目上怎么与少一门语言课程的汉族学生竞争?如果某一门语言真的有研究价值,也完全可以以技术手段记录下来,在学校和研究机构里专门学习研究,而不必要求那些人必须世世代代坚持说下去。

          • 家园 普通话一统天下,方言各行其道,何必激动呢?
            • 家园 方言如果不用

              要方言有什么用?如果用,又怎么叫普通话一统天下?语言是工具,不是玩物。如果方言只是有些不同的腔调,有些独特的词汇倒也罢了,若是发音宛如另一种语言,就根本无法直接用来与异地的人交流。南方很多地方的人都是与外地人说有口音的普通话,与本地人说方言。在这里,方言最大的作用是增加地方认同,而不是交流。而且某些经济发达地区的某些人对于自己的方言有过多的热爱,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一直使用未经专门学习根本听不懂的方言,这恐怕是一种倒退吧。

              方言有方言的好处,但最大的好处还是丰富普通话词汇。南腔北调有时很有趣,但最为一个成分复杂的大国,对于语言这样重要的文化纽带,还是尽可能统一比较好。

              还有少数民族问题,有些人自认是少数民族与语言和风俗毫无关系,不过是要获得一些优惠而已。何必为了外人看着新奇或是保留研究标本,就勉强少数民族保持原来的语言和传统呢?如果他们想保持,那可以,如果他们想换个生活方式,又何必要阻止呢?

              • 家园 语言还是统一的好

                不过方言对于古代人类生活的研究意义重大,也不能轻易让之消亡,应该在学术范畴内予以保留和珍视。

                • 家园 所以我认为应该像文言文和普通外语一样

                  而不是日常生活中实用的东西。方言继续使用,对方言本身而言,是使其有生命力,能够继续发展。但是这个意义无论是对于方言作为文化标本的价值还是对普通话的原始素材的价值,都没有什么意义。方言新的发展反映的是现在的情况,而与过去无关,同时现在说方言的人对方言的丰富同样可以发生在他们说普通话的情况下。

                  以现在的条件,对方言的发音、语法、词汇等进行归纳记录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研究者也完全可以想学外语或是文言文那样学习研究方言。比如苏格兰人的高地语,尽管还有些人在用,但是现在多数苏格兰人日常说的是英语(尽管很难听懂),而高地语可以在学校里选修。我们通常相反,学校里是不开设方言课的,少数民族语言课程通常只作为少数民族语文教授本民族学生,而不是开放给所有人自有研究学习(当然,其他民族的通常也不会去学),这固然与目前的国情有关,但感觉导向还是有偏差。

      • 7
        家园 发重了……多么让人难为情啊!

        麻烦有权限的筒子帮忙删除之……谢谢!

      • 家园 读完了——好文章啊!

        只是,画的是蛇,还是蜥蜴?:)

    • 家园 6

      接下来再说文言与白话。所谓文言,就是指书面语言,而白话,则是指口头语言。秦汉之交的文言和白话,其区别还是不甚明显的。但再往后走,到东汉魏晋之间,日常用语和书面文字就开始出现分歧。东汉的郑玄就已经认为春秋战国的书籍有些读不懂了,而再往后,到刘宋的《世说新语》,作为当时口语的记录,和同时的文赋比起来,差距就已经相当明显了。

      文言和白话的分离,有点像龟兔赛跑。口语和生活的发展是同步的,而文学语言的发展需要有相当长时间的积累,离起跑点越远,两者的差距就越大,最终达到两者无法相互联系的地步。从这点上看,文言是乌龟,白话却是兔子,而且是不会打盹的兔子,所以乌龟总是落后。在今天,一个有点文言文常识的人,就可以轻易读懂两千年前的《谏逐客书》;但即便是对古代语音有相当了解的专家,也难以用两千年前的古音把这篇文章读出来。从汉语发展的历史来看,每一次语音的大变革与词汇的大发展,总是出现在蛮族入侵或是民族大融合之后。这些入侵或是融合,加速了帝国社会中日常用语的发展,但对书面语言的推动却极其有限——那些连文字都欠缺的蛮族文化,还不足以影响华夏世界对《史记》之类经典的效法。一个生动的例子就是,在经历了几次大的蛮族入侵之后,传统的入声韵便已在元朝版的北方拼音方案《中原音韵》中消失,但元朝人写出的文章,仍然和前代相仿佛。一直要等到帝国时代结束之后,在另一个新时代里,才会有聪明人站出来,推动白话文的写作,从此口语与文学才又一次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其中的好处,相信大家都已经深有体会了。

      然而再一次的文白归一,对于帝国时代的人们来说还遥远得很,于是那些书生们就免不了要头疼了,他们面对着一堆难题。

      首先,如果他们要写文章去表述自己的思想,传统就会要求他们一定要使用“古时候”的语言,而不是用当下的白话去描述事实,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没文化,所有的同僚都会瞧不起他。于是,他就必须刻苦钻研古人的语言和思想,而不是去钻研如何说好自己的语言和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这样苦读出来的书呆子,常常便和现实社会中的生活产生了隔阂,当他们在台上之乎者也地讲大道理时,台下的听众们往往都在睡大觉。于是这个帝国从文化形态上被分裂了:上层的精英们使用着一种化石般的语言去统治国家,而下层的老百姓则是用另一种鲜活得多的语言去过日子。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难以相互理解,他们不再能够像起初那样亲密无间了。皇帝和他的助手们常常会发现,即便是利国利民的伟大事业,他也很难通过劝说而获得子民的认真支持,于是他只好采取暴力威胁。而习惯了在鞭子下出工不出力的老百姓,对国家事务也越来越没有责任感——反正他们既看不懂公示牌上的布告,也听不懂书呆子们的演讲。他们很无奈地总结出自己的国家哲学:谁当皇帝,就给谁纳粮呗!当没有鞭子或是鞭子的力度比较小时,他们就倾向于磨洋工。而当这些老百姓中的某个人,因为偶然的机遇坐上皇帝的宝座后,他就会习惯性地觉得使用鞭子是理所当然,甚至更进一步,把鞭子换成刀子。一种权宜之计,一旦被人们习惯,就成为了难以被改动的传统。而后人们一旦忘怀了那些很可能是出于高尚目的的初衷,他们往往还会把权宜之计变得更加俗不可耐。

      而且,即便是精通化石语言的精英们仍然会有烦恼。他们常常吃不准到底该用哪个时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该简洁朴实好呢,还是雍容华丽好?不同的朝代有过不同的文风,深厚的积累不但给后代的书呆子们提供了学习资料,也提供了无尽的烦恼,让他们眼花缭乱之余,却不知道到底学谁好。他们拼命地效仿那些伟大的前辈,可是时代的差异注定了他们达不到那样的高度。于是,唐诗之后不再有唐诗,而宋词之后也不再有宋词,明清人虽然努力地效仿,但他们做得最好的还得算是时调和小说。

      文学思想与表述方法也成为了帝国的精英们吵架的重要话题,这些书生们形成了许多派别,很少有不党同伐异的。越往帝国的晚期走,派别就越多,每一派别都有自己的师法,千篇一律地把一些鼎鼎大名的历史人物奉作祖师爷。于是这些本该去创造思想的人们,往往就在吵架中碌碌无为,白白地耗尽了自己的岁月。这个帝国的思想越来越少,口水却越来越多。

      我们当然不喜欢鞭子,也不喜欢吵架,可谁让这个帝国在漫长的历程中,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辉煌得不容置疑的回忆呢?我们必须承认,深厚的历史积淀是一柄双刃剑。

      • 6
        家园 从容自若,写得太好了

        这个帝国的思想越来越少,口水却越来越多

        花之,花之

      • 6
        家园 有利必有弊,如今我们的书面语和口语大致统一,但是

        一千年以后的普通中国人岂不是读不懂我们今天写的文章了吗?因为这一千年中,书面语(也是口语)不停的流变,要全面掌握,花费的精力就多多了。

        不过我不知道现代的信息媒介,比如数字化的信息,和音像信息,对文化的传承有什么影响。如果我们今天能看到两千年前的家庭录像片段,那是什么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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