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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今本说唐 1 -- 发泡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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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zt 说唐之六——战争之神

说唐之六——战争之神

前面先容我说几句很个人的废话吧。

许多年前,在家里整理连环画的时候,翻出了一套介绍初唐历史的故事册子。那套书,记得很清楚,自然是父母和哥哥作主买下来的。之前已经翻过其中的一两个故事,无非是讲述宫廷斗争闲话八卦的那几个故事,比如《玄武门之变》,比如武则天的兴起。可是那套书的一大部分,其实讲的倒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正正经经从史书上翻画出来的,唐的开国战争。

我是女生,又如何该对战争这种男孩子的玩意儿感兴趣呢?

那大部分的故事,竟是一直以来一页未动,丢在角落里与灰尘为伍了。

而那一个大扫除的中午(很清晰的印象,是整理了一上午以后,中午刚刚吃了午饭又接着干),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有这样的经历——整理书籍倒成了看书会,把过去都忽视的一些书翻了出来几眼过去竟看住了的经历。

所以我就坐在角落里抛出的灰尘和散乱的各种连环画的小册子里,拣起一本,翻过一页,然后就不能移开自己的视线了。

战争,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一面,而人生天地间,却又何时何刻能停止自然的生存的竞争、斗争、战争。我常看到植物学上告诉我的,被叫做“连理枝”的两棵纠缠的大树,也不过是枝条在拥抱中彼此竞争着养分,作着互相扼死对方的无声的生存之战。

如果做一个语言的游戏的话,战争,应该确实不是“正当的(rightful)”存在,却总是“有理的(reasonable)”存在。有原因,让战争总会一次又一次的呈现在我们面前。

后来喜欢上看战争片以后,记得在一部滑铁卢战役的电影里,那个让拿破仑失败的惠灵顿公爵在最后说了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就是胜利者了,而唯一比他更悲惨的,只有失败者。

于是我们还是给予胜者无尽的欢呼和迷恋。

家里的哥哥曾经很认真地说过,要说李世民的话,真正让他伟大的还是他的政治而不是他的军事。

遥想当年,太宗驾崩之时,那些还了解他的、曾经和他如此贴心的遗臣们,给李世民拟定的谥号是“文”——唐人之尊称的“文皇帝”。

然后才由更后的后人,终究地加上了那个“武”——天下者,神尧(高祖)、文武之天下也——如果记忆不太坏,那当是武则天希望那个天下变成武氏的天下时狄仁杰对她说的一句最语重心长的劝告。

于是而于是,我在一个午间的灰尘的角落,因为“武”,而无法再移开我的视线。

正文:

北宋神宗年间,曾对之前传世的所有兵书做过一次整理和筛选,精选出公认价值最大的七部兵书,汇总来编写出一本名为《武经七书》的合集。虽然我们说有宋一代的军事并不如人意,但那是有着许多方面的原因的,就战争理论研究而言,《武经七书》依旧得到后代各朝各代推崇。成为后代兵法理论学习的最重要的教材。我们在这里要提到的,是在数千年的历史变迁中在成千上百部兵书里筛选出来的这七部兵书中一部,是名——《唐太宗李卫公问对》。

《唐太宗李卫公问对》,简称《唐李问对》、《李卫公问对》和《问对》,旧提李靖所著。全书以“问”和“答”的形式,就象是若干次的聊天记录一样,通过模拟的李世民和李靖的对话谈天,阐述出深刻的军事思想。尽管有人认为本书是唐宋无名人或有名人之伪托,但就其军事思想的深刻,和问对记录的生动来看,当有所本托。如宋人曾见到的另一部兵书(今已失传),李靖的《兵钤新书》,记载的就是李靖和还是秦王的李世民论兵法的问答,另外还有一些现在失传的李靖的手记,很可能〈问对〉就是在这些书的基础上写作的。

〈问对〉已聊天记录(所谓之“记言”)为形式,所以讨论的内容没有一般兵书的分明章节,是漫游式的,从一个议题跳到另一个议题,有时候是很基础的思想,有时候又是很实际的现实问题。不过,这些散漫的言谈,如果对照着李世民本身的军事经历来看,就很有意思了。

就李世民的成长经历来说,在李家起兵以前,出生“军事贵族”这样的家庭的他,显然是受过良好的战斗训练的。

关陇集团,本来就是北魏强悍的六镇兵将的一部分,和关中陇西一带胡汉混居的剽悍豪族的组合。从整个集团而言,善战好武的风气是很强的。

当然,这个集团也不是纯粹的武夫,实际上,有汉族已高度发达的文明的影响,关陇贵族们自然也会向文化贵族的方向靠拢。就说隋杨,第一代的杨忠是极富盛名的大将,第二代的杨坚(也就是文帝)却是自小长于尼姑庵的,一辈子都没有上过战场的人。至于第三代的杨广就不用说了,他虽然好象做过几次主帅,却是个连起码的军事常识都不具备的人,当的只是空壳子主帅而已,这在前面已经提过。

但总的来说,关陇的豪族,在隋末唐初,仍然是武风尤烈的。李家则是其中的典型,这一个是连女孩儿都可以站在战场上的家族,就是在那个风气如此开放的时代,也是很稀罕的景象了。

有很多人认为李渊是个没用而懦弱的人,其实,李渊年轻的时代就和他儿子一样以骑射闻名,他的妻子就是他靠射箭赢回来的。但他年轻的时候,隋朝还很盛,文帝炀帝有得位“不正”和“太容易”的心病,对关陇的旧人都存有很大猜忌,所以李渊的军事才华也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的机会。不过呢,李渊长期在边境重要的军事州郡做刺史太守,大仗没怎么打,小仗还是打了很多的。史书上就有他突袭突厥军队的记载,那也是以少击多,用快骑和强弓作战,把那支突厥军队打得抱头鼠窜的。李渊的个性会显得懦弱,那是长期在文帝炀帝猜忌下讨生活,一句话不敢说错,一步路不敢走错,慢慢被“压迫”出来的(笑,不过说老实话,李世民受的那些“压迫”比起他老爹来还是轻松多了,象他不高兴就和他老爹抬杠,其实李渊是够宠他的了,舍不下这个心来认真“压迫”他)。

至于李世民幼年少年时代所受的军事训练是怎样的,最近正在上演的一部进口“大片”《怒海争锋》倒是蛮可以借鉴来看看的故事。《怒海争锋》讲述的虽然是英国海军的故事,但是英国是从封建社会妥协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在故事所发生的年代,旧有的封建社会气息还很浓厚,有大量的欧洲封建贵族的风范可以从中看出。欧洲的封建贵族,和中国中古以后我们熟悉的官僚阶层不同,中国的官僚阶层是文官文人的阶层,而欧洲的封建贵族,一直就是军事贵族的本质(都是“骑士”啊),因此和那个以军事贵族为主的关陇集团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在电影里,有一个对现代的人来说可能觉得很难接受的事实,那就是那艘战舰上有不少“实习军官”,他们不是“青年人”,而是“孩子”。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最多也就十二三岁,小得很小学生一样。这些孩子都是贵族的小孩,也那么小小的年纪就被送到条件非常艰苦的远洋舰艇上来做一个下层军官参加实际的战斗,动不动就被打断胳膊腿儿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就是他们的父母也可以如此“忍心”——其实是当时大家习以为常的事,并不以为这样是残忍。在另一方面,他们作为贵族子弟,又天生就是军官,即使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也自然被尊称为“XX先生”、“XX勋爵”,管着属于他名下的那几个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平民出生的水手,神情口气态度,还真是似模似样。(那片子蛮好看的,没看强烈推荐去看)

反过来回想李世民的幼年少年时代,他十六、七岁时已经显示出对临阵战斗的一套非常熟悉非常在行了,那么很可能他也一样在幼年的时代开始就真的在实战的军营里担任过类似“实习军官”的职务,注意那可不是现在想的玩玩儿似的,而是一遇到战事就要和真正的军官那样真刀真枪上去拼命的。那不能说他父母不爱他,而是当时的风气使然而已。李渊就对他的儿子们说过:我们这样的家庭,要功名还不容易(按当时的制度,李渊那么大的爵位,加上是皇帝的近亲,他的儿子们都可以很容易直接获得官职而不用参加任何考试考核推荐活动),但是没本事得了官位又有什么用呢?

故而,从实际的历史记载我们可以看出,李世民对带几个人就跑出去做侦察,又或者对在战场上亲自冲锋都很有兴趣,而且干得都很不错,留下许多很炫耀的“战斗功绩”。特别还有一点,是在这些“冒险活动”里,李世民从来没有受过伤。说运气好那是一个方面,说他身边的亲卫可以舍生忘死保护他也是一个方面,但是真正临阵的时候那是刀枪无眼情况千变万化的,除非对非常具体的战斗的技术非常了解的人,就是有再好的亲卫也没有用。至于运气,我们知道在多次战斗以后那其实是对任何人都公平的一个概率。

要说到最具体的战斗,我们要提到这样一些问题。

要特别注意所谓的“阵势”问题,简单的说,就是军队必须按一定组合规律集结成团,千万不能分散各自为阵,阵势一乱就会很快被有组织的敌人打垮。但实际的战斗呢,两军相接以后,每个个体都会做出不同反应,什么整齐划一的动作,那只是阅兵式上好看的东西而已。这样阵势就很容易乱,形成混斗。如果自己这边能保持一定的阵势能集结好能不太乱,而敌人乱得厉害的话,就可以胜利。所以实际上作战的阵势,都是很简单的一些队形,根据地势、武器和实际战斗的需要不同,象方、圆、直(横蛇形)、锐(纵队形)等简单形状而已。举些例子来说吧。曾经看过一个著名的战役,其中一方主要是步兵另一方主要是骑兵,步兵的冲锋力量是不如骑兵的,所以在战斗时持守势。于是步兵排成了所谓“圆阵”,即以一定人数为基础,集结成一个个象堡垒一样的紧密的圆形团。骑兵来冲击的时候,每个圆形团都不动,用长梢盾牌和背靠的力量来保持位置击杀靠近的骑兵,中间则射箭增加杀伤。加上各个圆形团之间错落间距,骑兵在这中间行动就象围着非常坚硬的礁石在极狭窄弯曲的航道行动的船一样,很容易就被消耗光了(其实这个阵形很象李靖的所谓“六花阵”啊)。

又举个对骑兵有利的阵形的例子。骑兵最大的优势是快速灵活,因此只要对方的阵势有了“破绽”(一般步兵阵势“没有破绽”,是说各个小形状内部很坚强,小形状之间犬牙交错很难一通到底。而有“破绽”,往往是一些关键部位的小形状被打散了,形成了大的通路空挡),就可以以纵队形式直冲进去,一面快速冲击一面击杀敌人,但不要和敌人纠缠一团,最好始终保持快速冲击的姿态(所以要足够的通路,靠跑得快,让对方的步兵不好追)。如果敌方内部没有通路,也可以从两翼以纵队包抄,围绕敌人消耗其力量。

而要组建阵势,看上去是形状简单原理简单,可究竟一个小集团应该多少人最合适,其中各兵种(比如拿盾牌的和拿长兵器的和拿弓箭的和拿短兵器的)该怎么分配,各小集团之间的距离和排列应该如何,地形不同的时候怎么样快速的作出实地休整,那就统统是通过长期战争积累下来的经验之谈了。而且,随着武器和兵种的发展,这些经验数据是时刻在修正的。

《李唐问对》里就时不时会钻出这样的问题来,比如李靖很详细地叙述他的阵势,一个阵要多少人,每个阵间距是多少合适,有些什么兵种配合,出了什么样的号令(号令其实一般非常简单,重要的是在实战中容易传播和执行)该作些什么样的行动(行动也不会很复杂,不过是可以解散队形进攻或退却了不能进攻要死守等等)。同时他提到,《秦王破阵舞》里面,虽然有一定艺术化的加工,但是对于队伍的基本形状的问题、小阵人数和兵力配备问题、阵间距问题、骑兵什么时候冲入等等问题,都是很符合当时的战争实际得出的经验数据的——所以别人只能外行看热闹,对他们两个深刻了解战斗实际的人来说,那就不是“好看”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还有,李世民本人对具体战斗时敌人阵势的“虚实”,也就是有破绽无破绽是很清楚的。所以他发动总进攻时,对敌人形成的冲击才能成为致命一击。这也不是纸上谈兵的人可以做到的一点,必须有很丰富的具体战斗的经验。很多人是“今诸将之中,但能言背实击虚,及其临敌,则鲜识虚实者”,没有经验是根本看不透纷乱而广阔的战场(一般一场战斗的战场,可以绵延数公里之远)。而《问对》里,李世民也特别要李靖给新提拔的将领介绍一下经验,因为他很清楚这就是实际战斗中将领决策的关键。而他本人在实战中那么喜欢亲身突入敌阵,有喜欢亲自去侦察,不是一个“主帅要做表率”的问题,也不是“个人兴趣爱好”的问题。其实真正带兵打仗的将军,都是会而且应该这么做(难道如李靖等人,做起将领来会一天只窝在帐篷里“运筹帷幄”?其实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他身份特殊,他一出去就让手下们格外提心吊胆怕他出事而已,宣扬起来就显得特别突出。而且呢,一般象他这种身份的“主帅”,往往就是象杨广一样,是挂名的,具体的战争事物都由那些通军事的副手去完成的,很少象他这样要做实际的主帅。

再提一下骑兵作战。骑兵冲击的时候,最有利的攻击武器就是可以远程攻击的弓箭,而那种手里拿着大剑长矛跑过去和别人缠作一团做近身战的“骑士”,其实不算很好的骑兵。因此骑射骑射,骑兵就应该有很精良的弓箭和很好的边骑边射的技术。史上最强的蒙古骑兵就是骑射的骑兵,就李世民来说,那就是非常重视骑射的。他组建的玄甲军,其实就是充分地学习了很好的骑射技术的强大骑兵。

注意到,骑兵的强大,并不是光靠游牧部落就可以完成的任务。游牧部落虽然天生能骑马,也会射箭。但就是他们,边骑边射还要射得准也需要锻炼。象古代波斯早期的骑兵,要射箭的时候甚至要跳下马来。另外,游牧部落生产力差,生产的弓箭不够强劲的话,根本射不动装备好的步兵的盾牌和铠甲,那骑射就没用了,只能对步兵部队构成一定骚扰性的伤害,最多打打游记战而已,真要较真的时候就会垮掉。更别提步兵也可以带弓弩也可以在定点上远程攻击你的骑兵。这也是为什么李世民的战争记录里特别强调说,李世民的弓箭是长弓大箭,力量非常强劲,可以轻易射穿厚重的大门或者好多层厚的牛皮。在追击刘黑闼时唐军追入突厥境内,这种弓箭射出的箭被突厥人拣到,甚至惊为神人之物。不要把这看作他个人的什么“神勇”的夸张溢美,其实是他所组建和率领的骑兵部队的一个事实。也就是说,他是非常有意识非常自觉地知道骑兵部队最需要的武器是什么的人,因此在这个方面,他一定花了大量的投资让人去改良去设计。并且,非常自觉地设计和发挥出了骑兵的最强的作战技术。

实际上说到军事上的贡献的话,打了那么多胜仗不过是表面上的一个浮光掠影,未必足道,真正有价值的,其中之一还是他对骑兵这个兵种所作的改革和建设。这不能当作战术问题是要当作战略问题来看待的,这个影响也是相当深远的,因为这就是冷兵器作战最强的作战形式了。过去的强大的游牧部落,如上所述,就有那些不足和缺点,因此实际上战斗力并不能算强。只要中原不乱,那些游牧部落并无作为。象汉代的匈奴,并不是一个匈奴兵可以当几个汉兵,而是相反,一个汉兵能当好几个乃至十几个匈奴兵的战斗力。但经过唐代对骑兵的改良,经过唐代开放政策引入少数民族作长期的训练,到了唐末五代和宋朝,才有了真正的最强大的游牧骑兵。宋朝为什么即使能统一中原,即使在建国之处武功最盛的时候也拿北方的游牧部落没办法,不是简简单单说宋朝“没用”就行的。可以说,史上最强的那次游牧部落的大征服,在许多方面,正是折射出了初唐武功的影子。

换句话说,有宋之祸,两百多年前的李世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笑)。毕竟骑兵作战技术的飞跃,对农业民族汉族能起的作用是有限的,而对游牧部落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再换句话说,如果周边的游牧部落没有一个自己崛起进入中原的过程,他们也很难和汉族在斗争中融合,今天的中国必然是一个小一圈的区域。

而且,(拍拍头)李世民至少有一半还是“胡人”嘛^^

(顺便说句闲话,蒙古骑兵的战术是冷兵器作战的极致了。但是到了元末,火器已经发展了起来——宋代最大的问题就是始终没把火器投入有效的实用阶段——火器出现以后骑兵就不行了,因为火器的制造技术要求太高,游牧部落学一学也学不会,只有定居民族可以作那种工业化的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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