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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落梅妆》——旖旎新作,古典悬疑,献给西西的朋友们 -- 林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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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续1

夜来掌灯时分。

娇卧楼。

老爷醉醺醺的唱着小调儿,晃进了二姨太的屋子。二姨太一身家常打扮,头上已卸了簪环,正独自在梳妆台边一个纱罩美人儿灯下垂泪,见势忙用绢子抹抹眼角,对镜打量了一下,上来扶老爷,道:

“今儿个想是高兴,怎么喝了这么多呢,哎呀,老爷小心,我先扶您上床吧。小桃,进来伺候。”

老爷干瘦的身体重重压在二姨太身上,直压了她一个趔趄,忙叫小桃进来帮手。老爷干笑了两声,道:

“香肩呢,叫香肩进来,老爷我今儿高兴,要打赏。”

二姨太眼圈一红,道:

“老爷,那丫头命薄,没福气伺候你了。。。”

说着,眼泪便扑簌簌的往下落。老爷一惊,酒便醒了几分,沉声问:

“怎么回事?”

二姨太挥手让小桃出去,把老爷扶到椅子边坐下,捧上备好的浓茶,道:

“老爷,先喝口茶压压酒。今儿您出门之后,我去给大太太请安,也不知道谁耳报神这么快,太太竟然就知道了,跟我说起香肩。想是今儿早上的事情,有人报告了去讨好儿。大太太很生气,说老爷当初发了誓的。。。”

老爷“嘭”的一拍桌子,满面怒容,看着二姨太的眼神也不由凶狠起来。

二姨太被吓得娇躯一颤,便跪了下来,道:

“老爷,您别生气,您还是要保重身子,不然,人家都不敢说了。大太太的意思以前也跟我提过,要把香肩配人嫁出去。我不敢顶撞,只想等老爷回来拿主意。午饭前我叫了香肩来问,那丫头倒还知道善府的恩德,说自从死了娘被我带进善府,这几年吃穿不愁,上下也都敬她,如果能一辈子伺候老爷,不出去,便是没名分也是肯的。我想既这么着,便不碍大太太什么了,也就放下心来,叫香肩不用伺候,自去散散,她就欢欢喜喜出去了。谁知道,到了下傍晚,那丫头便被发现死在花园的池子里头,呜呜呜,我也不晓得她怎么就动了这个寻死的心,前半晌还好好的,怎么一时人就死了呢。。。。”

老爷听得脸上阴晴不定,道:

“尸首呢?没惊动官府吧?我们善府一向是积德行善之家,这种丫鬟不明不白寻死之事千万不能传出去。”

二姨太用绢子抹抹泪,站起身,道:

“我当时就慌了神,所以说大太太毕竟是大家子出身,懂得利害,她跟老爷的话一样,说事关善府名声,不许吵嚷。只悄悄的让吴管家带了个心腹趁着天黑,偷偷运出去埋了。满府里头都下了死令,谁要漏出去半个字,就没活路了。好在香肩无亲无故,唯一一个娘在她进府前已经死了,不然要是亲属要起人来,还真遮掩不过去。”

老爷大口喝了口茶,皱眉道:

“这茶好苦。那丫头既没这个福分,也罢了。只是我听你说起来,她不象是自己要寻死的意思,是不是谁在里头捣鬼?”

刚刚站起来的二姨太,吓得连忙又跪了下来,道:

“老爷明鉴,我既把那丫头给了老爷,就绝不敢再反悔。那丫头自从八岁死了娘,便一直跟着我,我们主仆情分老爷也是知道的,便是没这情分,我又岂是争宠害命下得去手的人。再说,承天保佑,我自肚里没了一个之后,天天吃斋念佛,好容易有了昭儿,我也算靠儿子站稳了在善府的根基,怎么还敢乱害人命自毁阵脚。这害人性命可不是小事,真的扯出来了,老爷的性子我是知道的,绝饶不了我。”

老爷点点头,伸手扶起二姨太,道:

“我也知道你出身小户人家,没那么大胆子,今日大太太既知道了早上的事,她怎么说?”

“大太太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叫香肩绝了念头,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不敢说,只是大太太的气话罢了。”

老爷猛地举起茶盅,狠狠摔在地上,茶水和碎屑飞溅,泼脏了二姨太半边大红嵌花撒金裙子。

一夜无话。

善府。后园一角。

桂荫楼。旧书房。

老爷起身后,没惊动任何人,自己去了空关经年的旧书房,独自一个人捧着一本《道德经》,愣愣的出神。老爷有种不祥的感觉,凭着多年的直觉,发现自己在一个阴谋里,或者说在一个算计里,越陷越深。

老爷环顾着这个旧书房,仍是三十年前初到善府的摆设,似乎岁月在这里停顿了一般。自从娶了善府大小姐,这桂荫楼和书房便弃用了,灰尘落满书架桌椅,蛛丝儿也结满在画梁上。这书房是府里除了大太太之外,唯一见证了老爷从一个穷酸小子到一方富贵善人的。像避着大太太一样,老爷也在有意无意的淡忘这个书房,但这么多年,每当遇到什么解不开的烦难,老爷又总背了人悄悄儿到这里——老爷既恨这屋子见证了他的寒微,又爱它见证了他的谋略和成功。

当年初见大太太,她尚是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声大气儿也不出的千金小姐,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温顺听话的做善老爷的掌上明珠——包括接受这桩婚事,从善府小姐变成善府主事太太——大太太算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只可惜容貌并不顶美,对人也太严苛了些。

这些年,她仗了当年一个誓言,行事越来越出格。虽说寒微时候,自己是投亲来的善府,幸得善老爷青眼相看,后因善老爷无子嗣,便入赘承了宗祧。几十年的富贵,确实承蒙善府和大太太所赐,只是大太太也欺人太甚了。如今往来的达官贵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说昨日黄将军的宴席,便是为了娶第九房设的,只有自己,因了当初的誓言,不得娶妾,落了人背后多少的笑柄。

娶二房的时候,倒也算是一举两得,略施小计,便赚了二房娘家的五百亩良田和一个美人儿,也亏得大太太贪财,看在那五百亩良田的份上才肯点头。除此之外,这女人做事越来越不成体统,以前大吵大闹把府里一个我刚弄上手的浆洗寡妇撵出去,倒也罢了;后来竟然向二房的肚子下手,用下了药的莲子羹活活打下一个成形的男胎来,无非是因为当时,她自己只有个小姐嫩蔻,怕二房先生下少爷来。

二房也可怜见的,怀昭儿的时候,那个小心谨慎劲儿,如今孩子都十岁了,还是一下不敢松心,生怕一个眼错不见便遭了毒手。如今,香肩这丫头我早上刚弄上手,下午她连吵嚷都不吵嚷,就下了手,这样下去,这个女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善府历来人丁凋零,到了大太太这一代,干脆断了香火,不得已才出入赘之下策,如今她已有一子继承善氏宗祧,有没有丈夫已经无关大局。夫妻情份早已稀薄,有我一日她便一日不能重掌善家大权,且昭儿的存在分薄了她善家产业,终究是她的心腹大患,若她铁了心对付我,实在是危险之极,这女人脸酸心狠,手段毒辣。。。。。

老爷越想越是心惊,站起身来,不由有些气闷,便想推开书房的雕花隔扇,看看楼下牡丹园里,去年刚移了来的一株名种,叫做葛巾紫的,花开得如何了。手刚碰上隔扇,忽听到“咭儿”一声女子的娇笑,老爷不自觉地停住手,侧耳细听,分辨这似乎熟悉的声音。只听得那女子嗔道:

“想是你要死了,府里那么些帐不弄,跟着我到牡丹园来干什么?”

“我想你想得紧,帐半日不弄死不了,我半日不见你,要出人命的,心肝儿。”

那女子撒娇不依道:

“嘻嘻,我不信你这些甜嘴蜜舌的,我摘了新开的牡丹要赶紧回去,否则一时寻不到我,又该惹他起疑心了。”

那男子声音,叹了口气,道:

“我明白你不得自由,不过我不计较,只要每日间,能看到你,看到我们的孩儿越来越成器,我就满足了,梅妆,多保重。”

楼下恢复了寂静。

老爷心口“轰”的一声,象被闷雷打了一般,半日恢复不过来,那女子的声音他分明听得出,是二姨太一把滑腻娇柔的嗓子,更何况最后一声“梅妆”,这本是二姨太做姑娘时候的闺名。而那男子,正是府中管家无疑,吴南陌。

老爷脚步有些虚浮,摸索着坐回书桌前的椅子里,刚才的对话一遍遍轰隆着滚过脑际,最后定格在五个字上:

“我们的孩儿!”

老爷一拳砸在桌上,这个贱人,自从进了府,我百般爱怜,吃穿用度样样是最好的,花在她身上的银子,就是照她样子打,也打得出这么个人来了。竟敢私通管家,还堂而皇之生了个杂种出来在府里冒充二少爷。打量我是吃素的,在我眼皮底下做出这样没脸面的事来,贱人野男人杂种,我一个个收拾,瞧你们哪一个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老爷强自压下一腔怨毒,慢慢踱步,踱过园子,走回那雕梁画栋,往日里金屋藏娇,如今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的娇卧楼。

老爷心里是兴奋的,因为他已经有了最好的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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