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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架空小说】我认识的远征军 -- ayooy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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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之三 战地医生

就军医而言,我认识的比较多,因为我曾经在救护总队呆过,自然会和医生有很多接触,还有几个和我成了好朋友。比如我的换帖兄弟叶德,那时他在救护总队当随车医生。虽然都姓叶,不过他是上海人,亲戚关系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不过今天不谈叶德的事情,我要讲的是谈澜,他留给我的印象最深,是我所知最好的战地医生之一。

谈澜是长春人,我认识他的时候是二十四岁,刚从军医学院毕业不久。他常说他父母给他起的名字不好,弄得生来就有个绰号叫“贪婪”,但是他始终也没有换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谈澜身高1米74,白白胖胖,圆脸上一双大眼睛,挺鼻梁薄嘴唇,面团团笑眯眯的样子,穿上一件白大褂,配上软软的长春口音,让谁看到都觉得最是和蔼可亲的一个人。

1875年我进了救护总队,天天就是从前线往后运伤员。谈澜是前线的战地医生,每个重伤号都需要他的签字许可才能优先后运。不过重伤员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他还得在众多的伤员里选出最重的来。这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那些伤号都觉得自己受的伤最重,都要求首先后撤。

不过谈澜说这样向他提要求的人他都不会让他后撤的,因为“他还有力气说话,说明伤势并不很重”。听起来似乎是很没心肝的一句话,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那可是中国军队最大的一次溃败,重伤员多得不成话,伤得说不出话的大有人在,如果先送那些还能说话的人下去,那些说不出话的就铁定要死在前线了。

每次后送我和担架队的人就跟在谈澜身后在战地医院的病房里转――说是病房,就是几个个一号大帐篷,躺满了重伤的轻伤的垂死的人,里面乌烟瘴气什么难闻味道都有,地上到处是血迹和一些你认不出来的粘乎乎的东西,充满了呻吟和尖叫的声音,只要你进去过一次就不再想去第二次。但是我们那时没有办法,也只得硬硬头皮进去。每到这个时候,谈澜就走在前面,他的手里有一叠黄色的纸条,上面有他的签名。他把黄纸条放在谁的身上,担架队的人就把谁抬上车后送。

那时巴比伦人正在步步迫近,前线的仗已经完全打烂了,在这种一夕数惊,风声鹤唳的当口,人人都想先走一步。因此很多人每当看到谈澜捏着黄纸条过来,就挣扎着爬起来往他的手里、口袋里、怀里塞各种各样的东西,最多的是香烟,那是战场上的硬通货,还有很多是直接塞钱的,都希望自己能得到一张黄纸条――在那时就是后方安全的代名词。因此每次谈澜总是高举着双手进去――免得被人抓住不放,他的白大褂上没有口袋――免得有人往里面塞东西,而且很短只到腰间――免得有人总是拽着他的后摆。他竭力把真正的重伤员优先后送,我从来没见过他收过哪怕一根烟,老实说在那种地方这可需要过人的定力。也因此我对他的印象很深,一个叫“贪婪”但事实上一点也不贪婪的家伙。

从1875年1月到6月,我一直在救护总队。我们这个救护队从东线向后运送的伤员有三万三千多人,其中重伤员一万九千多,几乎全部都是谈澜经手的,但是最后一次我们去接全体后退的前线战地医院人员的时候,谈澜上了我的车,他的行李只打了两个包,除了一条破军毯和一些日用杂物以外,都是他的笔记和医疗档案,我记得当时我还感慨了很久。

不过说奇怪也奇怪,谈澜在那种糟糕的环境下呆了半年,他还是白白胖胖的,除了头发长长了不少以外,外形上竟基本没什么变化,也算一种特别的本事吧?叶德在那半年里轻了四十斤,瘦得跟骷髅似的,后来回国时他老妈开始都不敢认他,后来认出来了又跟他抱头痛哭。在那段时间里我也轻了近二十斤,不过我原来挺胖的,那以后身材好得多了,而且居然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要反弹的迹象,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1875年6月,谈澜和他的战地医院被撤退到圣雷吉斯,然后就成了圣雷吉斯陆军医院的大夫,我后来还找他看过两次病。再后来停战了,我们还一起跟救护总队的人到东丹岛度假,过了很快活的半个月。之后开始裁军,救护队的人也裁了不少,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被调回运输队的。不过人虽然调走了,还是跟救护队的人有些联系。当时叶德被分在第三医疗队,谈澜被分在第七医疗队。叶德的第三医疗队驻在圣雷吉斯,我常常见得到他。第七医疗队却驻在南方集群的萨里昆,因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过谈澜。

第二次东大陆战争在1880年9月爆发,我们的运送任务一下就繁忙得不得了,整天在车上颠。有时还遇到敌人的轰炸或者骚扰,死人和受伤都是常有的事情。12月里有一天我们从维鲁拉纽运物资去东线途中遭到美国敌机的轰炸,车队死了三个人, 15人不同程度受伤。也就是那一次,我受了唯一的一次战伤:一块弹片划过我的右臂,开了很深的一条血槽,血哗哗的流,整条衣袖都被血浸透了。当时我疼得龇牙咧嘴,手臂发僵,抬不起来,自然也不能开车。正好车队的卫生兵(邹晨,上海人,绰号“满天飞”。那天他在抢救受伤的队员的时候,有一个炸弹就在他身边爆炸,结果就变成了真正的“满天飞”。他死的时候只有25岁,他的墓在圣雷吉斯的远征军烈士墓里,因为没有什么成形的尸体,其实不过是他的衣冠冢)也被炸死了,只由老刘给我简单的包扎了一下,然后就拼命往前线赶。

到了前线我们队长直接把我们往战地医院就送――我们有四个重伤员,不及时抢救非光荣不可。我拖着臂膀跟在队长身后,老刘在后边和他的一个铁哥们王毅超一起抬着一个伤员,还有一大帮人冲进野战医院的帐篷堆里,但是一时间找不到医生,眼看几个重伤号快不行了,队长正在发急,我一眼看到一个胖胖的熟悉的背影,脱口就叫出来:“谈澜!”那人转过身来,果然正是谈澜。原来开战之前他被借调到部署在这里的第四医疗队做战地医生,本来说好是五个月,没想到一下子打起仗来,结果自然就是走不了了,第四医疗队的队长干脆把他的关系调了过来,他就算是副队长了。

见了熟人好说话,谈澜很快给我们安排了治疗,他还亲自操刀,给一个重伤号从肚子里取出了十二块弹片。由于施救及时,那一次受伤的人里没有一个死的。我们队长是千恩万谢,一定要送谈澜两条香烟――在战场上,这可值一大笔钱啊!不过谈澜还是以“不抽烟”为名推辞了。不过他要我们帮忙把一些截肢的伤员运回维鲁拉纽,队长自然是一口答应了。我也跟谈澜谈了不少,那时候他已经29了,还没有结婚――原来在西大陆有个谈了四年的对象,就在去年和他分了手,据说原因是谈澜总在外面跑,顾不到家什么的。于是我就很替他惋惜,他自己倒是笑笑不说什么。

在从前线回维鲁拉纽的路上,队长问了我不少关于谈澜的事,我也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他。据说队长有个妹妹,可能是动心要帮妹妹物色妹夫。我知道队长有个24岁的妹妹在东丹岛开店,不过老刘说什么队长有意找谈澜做自己的妹夫的,就完全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后来我们在前线常来常往,每次都要帮谈澜带些药品啊之类的东西,也帮医院后撤了不少伤员。谈澜于是对我们也很不错,车队里有人受伤,在野战医院也是很受关照的。

1880年12月7日,希腊军队在纳米亚海滩登陆,远征军司令部紧急抽调中央突击集团军前去迎敌,而我所在的运输大队也被划去担任中央突击集团军的补给运输。12月8日,我们离开东线阵地出发去“粮仓”托那汪达。出发那天的早上,老刘贼贼的跑来跟我说,昨晚队长跑去谈澜那边谈了很久,可能是要给自己妹妹做媒,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不过最后谈澜是和队长一起出来的。

我听了就随便笑笑,也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临走还是去跟谈澜告了个别,他于是就很嘱咐我要小心,讲了很久。当时还约了等他休假就一起到“粮仓”去疯一把,他说他还有两个月就轮到他一年来唯一的一次休假,而且和我们队长也有个约会,所以就笑着跟我约好了。大家哈哈笑着分了手,想着不久以后再重新碰头的,却没想到这就叫“一别竟成永诀”。

1881年1月16日,就在谈澜快要挨到休假期的时候,有一天他的医疗队在前线后二十公里的地方遭到美军第33师一个特遣队的袭击。面对手无寸铁的医护人员和伤员,这些毫无人性的美国人居然把所有的医生、护士和伤员全部枪杀,其中部分女护士在被杀前还遭到了强奸。消息很快在陆军报纸上刊载出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谈澜也在其中。几天之后,美国这个第33师被我军包围,23日,充满仇恨的我军拒绝了他们的投降要求,并用覆盖式的炮击把这个师的全部美军士兵彻底埋葬。美国人还大声喊冤,说我们违反了国际法什么的,但是在中国军队里,所有知道这条消息的人都觉得解气。之后的陆军报纸公布了美军第33师的斑斑劣迹,在其中有谈澜所在医疗队的番号,我们这才知道谈澜也在那次事件中遇害了。我记得知道了消息以后我就很郁闷,队长也是,所以在休假的时候一起去托那汪达的酒吧去狠灌了一醉,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外面喝醉,还好没有遇到宪兵。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谈澜的墓在什么地方,但是我还是常常想起他的黄色纸条和他胖胖的身影,还有他的面团团的笑容。

安息吧,谈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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