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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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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韦应物名篇鉴赏:续十六:岩上

柳宗元有篇《渔翁》诗,都说富有“奇趣”。

《渔翁》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此诗有两处值得说道,都和苏轼的一段评语有关。苏轼:“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可见苏轼简明扼要的评语中说了两件事,一是,此诗富有奇趣,这显然主要针对“欸乃一声山水绿”说的;二是,此诗尾联“虽不必也可”。对此我们的态度是,“奇趣”说得其环中,“虽不必也可”说失之偏颇。

“奇趣”说后人都认可,但谁也没有指明到底趣在哪里,实则“欸乃”到底是指桨声还是人的长呼之声,历来也是纠缠不清,就连“欸乃”二字到底念“蔼奶”还是“媪蔼”,也是争论不下,还有人提出,“欸乃”不念“蔼奶”,也不念“媪蔼”,而念“蔼媪”!整个一糊涂官司。然而不论“蔼奶”、“媪蔼”、还是“蔼媪”,总归是“老奶奶和蔼”,或者“和蔼老奶奶”,意思都差不离。一笑。

所谓“奇”,“神奇”、“奇怪”是也。世人对己所陌生所不理解之事,多半会有一种莫明奇妙的敬意。这在文学上,特别是在诗歌上尤为普遍。《渔翁》中的奇趣来由,其一,恐怕和“欸乃”二字的意义和读音浑沦不清有关。

《渔翁》中的奇趣之来由,更关键的是“欸乃一声山水绿”这一句的美感。一般认为,这是因为日出后,阳光照耀山水的效果。山水相映,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之下发出绿光,而且山水浑然一片,都为有亮度的绿色所统摄。什么颜色是最亮的?红?黄?还是绿?红色虽艳,却未必最亮。一般说到“大光明”,常指黄色,或者金色。但绿色给人以生命的亮度,这是黄色所不具备的。金色,适于表现智慧之光,绿色,则适于表现生命之光,各有千秋。不论那种颜色,都需要阳光的照耀才能显出亮度。这也是为何《渔翁》第三句必说“日出”。

乌利·舒利瓦茨(Uri Shulevitz)有篇绘本《黎明》,就是完全取自柳宗元的《渔翁》,最后几幅画下的文字分别是:“他们把船划到了湖心”、“船桨吱嘎作响,搅起片片水花”、“突然间”、“山和湖变得一片翠绿”。

中国古诗讲究意境,外国人实诚,就把这个意境结结实实地给你画了出来,舒利瓦茨绘本中的最后一幅便是实实在在的一大片绿山绿水,人船荡漾在绿色之中。他给那绿色加了一点微微的鹅黄,以显光感。画面左方则略有一小片蓝色山水作为背景,以显衬托。如此处理,倒也很能表现那种意境。

从“日照山水生绿”的角度解释,合理,但还是不能完全解透其中奇趣,因为如此便把“欸乃一声”给漏掉了。“欸乃一声”和“山水绿”有何相干? 舒利瓦茨把这一句解释为:“船桨吱吱嘎嘎摇着摇着,突然间,山水它就绿了”。问题是,为什么柳宗元说“一声”?舒利瓦茨所解乃是“一声又一声之中,不知不觉,突然它就绿了”。总之,我们还是不太容易想象怎么欸乃“一声”它就“绿”了。 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主题歌唱到:“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好汉出手,只需“一声”吼,如果一吼再吼方出手,就有点虚张声势之嫌了。

“欸乃一声山水绿”此句实则是把“欸乃一声”和“山水绿”并置,从文字效果上仿佛前者是后者的原因,但 “物理”上的原因, 乃是“烟销日出” ,和“欸乃一声”没有任何因果联系,从“写实”的角度,只能照舒利瓦茨所言,乃是“伴随着一声声的船桨之声,然后在某一个片刻,突然感觉到山水变绿了”,也许是头上那一片云烟正巧散去。从写实的角度进行还原,我们可能反而不觉得其中有什么“奇趣”了,因为,说白了,就是那么回事情。这种往现实还原的作法往往如此,大煞风景。我们如果读原文“欸乃一声山水绿”,从直觉上并非有一个往现实还原的过程,从心理上便只觉从“欸乃一声”到“山水绿”,就是那么一个并发而直接的转换,就仿佛梁山好汉那种“一吼便出手”,直截了当。

所以,我们读诗,还是不能完全进行现实还原。解读《渔翁》,如果我们非去还原到山上的植被覆盖、湖水的清澈程度、阳光的光谱组成、以及云烟风向的运动,那么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诗意和奇趣了。我们还是要进行一些“心理”上的,哪怕是一些“非理性”的建设:“欸乃一声”,不论它是“蔼奶”,还是“媪蔼”,不论它是桨声,还是呼声,抑或是歌声,总归,“欸乃一声”是人所发之声,桨声也是人的活动所发,所以“欸乃一声”给我们的感受乃是,这是一记“人声”。“山水”乃是指天地。“欸乃一声山水绿”,将“欸乃一声”与“山水绿”并置,乃是指人与天地在那“一刹那”的“会心”,那种“明光一现”,那种“眼前一亮”,顿时山水为之“一绿”,这完全就象在描述禅宗的一语道破,顿悟成佛。

第四句诗是如此之好,如此奇趣,以至于苏轼干脆说:那就到此为止吧: “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对此,后人赞同有之,反对也有之,但都没有提出真正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删去,为什么删去为好?保留,为什么保留为好?提出观点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易的事情,然而关键在于理由。

北宋郭思纂辑的《林泉高致》载其父郭熙之说,谓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往远山,谓之平远。”这三远可以从三维立体的角度看待,高远乃是上下维度,深远乃是前后维度,平远则大体对应左右维度。高远仰观高处,易解;深远观前方细节景致;平远观左右辽阔视野。

柳宗元《渔翁》三联,可分别对应深远、平远、高远三维视角。首联写渔翁夜傍西岩宿,早晨则汲水燃竹做饭,所写都是细节,具体入微,点明所汲乃是清湘之水,所燃乃是楚地之竹,这便是“深远”笔法。次联写“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视野大开,细节消去,所见只剩广大天地间的一片山水之绿,这便是典型的“平远”笔法。尾联写回看天际,岩上无心云相逐,这显然就是“高远”笔法。

这三远笔法在诗中不是简单凭凑叠加,而是有机统一。首联写深远细节,交代的是渔翁于岩下的“形迹”;次联境界扩大,渔翁形象渐隐,不见其人,只闻其声,不再写渔翁日常形迹,而写其逍遥游,与天地会心;尾联中渔翁的形象则完全消失,代之以岩上白云,写其无心相逐,典出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这便有一种升华之意。这一过程中,作为诗中主体的渔翁逐渐物化,渐次进入到庄子说的那种“物我两忘”的境地。

从美学上进一步探讨,则次联不仅呈现一种奇趣,还有一种庄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大美”,尾联则继之以一种悠悠逸逸的优美,众多意象在有机统一之中又给人一种总体上的丰美。三远说不仅适用于作画作诗,也适用于其它事业。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业,如果既能够注重细节,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又有开阔的视野,照顾全局,还能够进行理论总结,予以思想性提升,那可以说就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境界。因此,我们欣赏柳宗元这首《渔翁》,考其艺术成就,既有大美,且有优美,又有丰美,最后,它简直堪称完美。如果贸然删去尾联,可想而知,就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回顾本书前文,第一章仿佛破案一般搜寻蛛丝马迹,对《滁州西涧》逐字逐句详细剖析,以此引入一部韦集中的首要主题:隐逸;第二章,我们把数篇韦诗与前人两相对照,复现了韦应物那些流丽的瞬间,也揭开了韦诗在文学传统上的诸多缘起;第三章,我们把住韦应物人生的主脉,从各个方面纵览了他一生的形迹;第四章,我们就要特别针对韦应物晚期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道心作一番领悟,来一个“向上一机”,正所谓:岩上者,形上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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