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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1

第五章

龙凤之战结束后,竺青到二纵去采访,和前来慰问的抗大分校学员队合在一处。带队的孙大头很高兴,领着竺青等人下部队。他们坐着几辆牛车到处跑,采访战斗英雄,慰问基层干部战士,组织演讲,排练节目,和部队联欢,忙得不亦乐乎。在一次演讲会上,主讲的分校老师得了急病,没能出席,孙大头让竺青救场。竺青款款登台,用手缕缕额前秀发,于落落大方中带点羞涩:“刚才的同志讲得很好,我没有更好的发言,就给大家唱一唱。‘小河儿弯弯兰花儿开,石榴儿绽开在俺家门前。共产党给穷人分田分地,不参加解放军谁来保家园? …… ’”土曲土调无伴奏,质朴动人扣心弦。

歌曲唱完,一位战斗英雄忍不住冲上来,握着竺青的手说:“大妹子,唱得真好听,俺就像回到自个儿家,见到亲人一般。”转身对着台下的众人大声喊:“同志们,感谢家乡人民的支持,俺保证不怕牺牲,英勇杀敌。”台下几个战士自发站起来,挥舞拳头喊起口号:“打到蒋介石,保卫解放区,保卫土改胜利果实。”会场气氛迅速达到高潮。那天野司政治部主任张际春也在场,当即表扬抗大分校慰问团搞得好,生动活泼,极大地鼓舞了部队情绪,让孙大头感觉很得意。此后,抗大分校慰问团每到一处,主管干部都要求额外添加竺青的节目,在二纵掀起了一股‘青旋风’。

韩枫得知消息后,心里很不平衡,把父亲找去抱怨:“黎明,你搞的叫那台子戏?竺青同志应该算三纵的人,怎么墙内开花墙外香,风头尽出在别人地里。”

父亲说:“她的编制在野司,想去那里谁也拦不住,怎么就算作三纵的人?”

“你们不是老战友吗?连这点关系都没有?”

父亲找韩枫要了支烟,蹲下,用手捏把捏把烟卷,放在鼻子下嗅嗅。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韩枫点燃一支烟,蹲在父亲旁边:“黎明,想给你说句话,爱听不听?”

父亲闷了很长时间才说:“韩主任,有的事儿不是谁都不想。关键是现在打仗,顾不上。”

“我多少比你大几岁,经历也更多一些。” 韩枫连抽了几口烟,掐掉烟头爽快地说:“就说个故事吧,不是戏曲,是真的。十多年前,我们的一个同志在山西做兵运,那时共产党穷,连堂堂的山西省委都上顿不接下顿。一次,他探听到军阀石友三有一贩运鸦片的马帮路过山西。为了给省委筹款,他带人把马帮截获下来。石友三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派人勾结当地官府到处抓他,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同志在逃跑途中,慌不择路,翻墙进了一家民宅,正巧院中碰见一位姑娘。姑娘水灵灵地,那对眼睛,唉,”韩枫的思绪好像离开了父亲,他顿了半晌才轻轻摇头,继续说:“总之,起始姑娘很害怕,他只好给姑娘做解释。因为时间紧迫,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好在姑娘上过新学,受过进步思想的影响,很快明白了这位同志的处境,她把这位同志领进屋,藏到了大衣柜中,支开了进屋搜查的军警,还让他在家一连躲了好几天。这期间,姑娘给他端茶送饭,还到外面送信,帮他和同志们联系。这位同志当时不过二十出头,姑娘也就十五六岁,俩人还是,怎么说呢,懵懵懂懂,彼此都有点意思又没法明说。就在风声似乎过去,这位同志准备告辞时,姑娘的父亲说了句:‘这下我女儿如何找主?’这位同志心想反正来日方长,等稍微安定些再回来把事情挑明。不想刚回到家,省委就被敌人破坏,他只好连夜逃过黄河,到了陕北打游击。几年过去,这位同志回到那里,可惜姑娘已经出嫁。”

父亲长嘘一口气:“幸亏,这姑娘没有找上这位同志。”

韩枫说:“黎明,你年纪轻轻,包袱还背得挺多。”

父亲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 “老韩,有个事儿想想问你。抗战时期,你怎么老呆在后方留守兵团?”

韩枫笑了起来:“黎明,你经过了整风锻炼,看问题应该不会那么简单了吧?”

父亲知道,这次谈话应该到此为止。

由于龙凤战役结果差强人意,国民党军分三路继续压向鲁西南地区。刘伯承决定避开强敌,集中兵力打击较弱的刘汝明部。刘伯承在战役发起前到三纵部署作战任务,指着地图对纵队干部说:“大家注意看地图,黄河故道的走向,在这里是从西南往东北。敌人齐头并进,刘汝明部是最西面的一路,距离黄河故道最近。刘部是杂牌,不会打仗,但会报功,一旦发现我军有向黄河以北仓促撤退的迹象,就要抢先一步到达黄河边,向蒋介石邀功请赏。他仗着紧靠两个嫡系美械主力师,连日压我后退,已经逼近黄河,以为万无一失,最有可能冒进。我们的办法是弃粮诱敌,摆出一副向黄河以北溃败的模样,加深他的印象。等他进抵黄河,出击不意杀他个回马枪。围歼刘汝明部,是打敌人弱点。歼灭了弱敌,强敌也就变弱了。要是先打强敌,打不了,弱敌也可能变强,龙凤之战就是教训。这次作战,我们把兵力放在刘部和敌嫡系主力之间,一面往西打,一面往东打,越打两边距离越远,有利于分割围歼敌人。”

父亲听到这里,放下笔无法记录,心说:这不把敌人的脉搏都摸透了吗?

会后,父亲到三旅七团,督促部队把粮食统统扔掉。有人骂道:“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根据地的人民辛辛苦苦攒了这点粮食,千里迢迢运来,我们倒好,一股脑都丢了。”于是找了几辆破车,弄了几条烂麻袋搁车上。父亲一看这那行呀,不挂香饵,大鱼如何上钩?亲自带人上前拦截,找着装满粮食的车就往路边掀,还要塞上几个背包、挂包什么的。最后还嫌不够味儿,又弄了些破枪烂手榴弹扔在路边。当天晚上,国民党的广播说刘伯承部溃不成军,已经向黄河故道以北逃窜。刘汝明部一一九旅迅即向鄄城前进。说是迟,那是快,退到河北的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马上挥师南下。由于当时河床中水很浅,部队轻易重越黄河故道,把一一九旅包围在鄄城以南的苏屯,高魁庄一带。十月三十日拂晓,三旅七团与敌人接触,先头连把全连的手榴弹集中到兰安平指挥的一个班,靠拼手榴弹逐屋争夺,仅用个把小时就消灭了敌人一个营。全部战斗只打了两天,敌一一九旅全军覆灭,伤亡两千余人,旅长刘广信以下两千四百多人被俘。三纵的战利品中包括了六门美式榴弹炮,上缴野司组建了重炮团。整个战役打得干脆、利落、彻底,表明三纵在使用兵力,组织致密火力上都有显著进步。

鄄南战役也意味着三纵内部的磨合已基本完成,开始以刘邓绝对主力的姿态矫游于战场上,被对手誉为老虎纵队。陈锡联,赵保田等无不刻苦钻研军事技术,甚至在马背上也要读上几页军事书籍。这些书籍包括古代的《孙子兵法》,当代毛泽东的战争理论和刘伯承的军事思想。他们还对缴获的国民党军各种文件进行了仔细研究。每次战役之前,他们特别注意改善通讯联络,组织各种火器,加强部队配合。每次战斗结束后,他们都要亲临战地,观察敌人的阵地和工事构筑情况,认真进行战役检讨和总结。

纵队的政治和后勤工作在韩枫到来后也有了很大改变。韩枫名义上是彭涛的副手,实际却是党政后的主要负责人。他针对少数干部战士的逃亡,再次组织批判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半吊子革命思想;在部队中开展立功运动,建立积小功为大功的“功劳簿”;学习六纵的“王克勤班”,搞老战士,根据地新入伍战士和解放战士的“三合一”互助学习,树立了“兰安平班”等光荣集体;加强部队的战前动员,战斗中的鼓动,战后的组织整顿和宣传解释,让部队始终保持旺盛的战斗意志。韩枫也很注重后勤保障。精简机关,充实连队,开源节流,杜绝浪费,想方设法让战士们有饭吃,有衣穿,有弹药打,保证人马健康,伤员能及时救治和转移。

有一天,父亲问他:“韩枫同志,看你成天像个风火轮,滴溜溜地到处转,军政后胡子眉毛一把抓,究竟有没有一个工作重点?”

韩枫哈哈大笑:“打仗这玩意儿,环环相扣,一个环节出问题就会影响全局。我是那里有问题,那里就是我的工作重点。”

父亲挖苦道:“你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叫你当医生,肯定是个蒙古大夫。”

韩枫笑道:“我不是蒙古大夫,但当个蒙古媒婆还可以。看你这么大的意见,是不是要我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你找老婆上呀。”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韩枫过来,搂着父亲的肩头,劝告道:“小黎,你的问题就是拿得起,放不下。”

父亲斜着眼睛看着韩枫说:“我倒是想‘放得下’,你韩主任在这个时候能批准吗?”

“只要你找到人,我有啥不能批准的?”

“算了吧。你成天大会小会地批‘老婆孩子热炕头’。真是立规矩的是你,叫人违反规矩的也是你。反正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

“嘿嘿,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可告诉你,追小竺的人可多了。分区的徐政委,新华社的高癞子都跟我提到过。”韩枫笑笑说。

父亲整个无言。

兰安平由于表现突出,当了战斗英雄。父亲把竺青找来,详细介绍了兰安平从一个解放战士到战斗英雄的经历,希望竺青写篇报道,树立这个典型。讲完后,竺青眨巴着眼问:“要写他黄河边的那段经历吗?”

“当然不能写。我只想给你一个完整的资料,至于取舍还是要按党的要求做。”父亲说。

“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有了。”

“那我就走了,今晚抗大分校的慰问团要去六纵。”

“嗯,”父亲吭哧吭哧,半天才说:“竺青,三纵也希望你留下。”

“是韩主任下命令还是你的意思?”

“嗯,这个,”父亲不知该怎么说好:“当然,主要看野司的要求,还有你的意愿。”

“黎明,我已经二十三了,记得吗?”

父亲突然感觉狼狈:“当然,记得。你是记者,可以到处跑,留这儿行,和姓孙的呆在一起也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黎明,你费老大劲儿,就为了封闭自己?”竺青明亮的眼睛盯着父亲。

“什么?”父亲惶惑地问,他想说什么,见白丁进来,没来得及说。

竺青没有和白丁打招呼,走了。白丁看看竺青的背影,斜着眼对父亲说:“对不起,打搅你俩了。”

父亲冷冷地:“我们只是谈工作。”

“那就好。”白丁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走到父亲对面,双手撑着桌面对父亲说:“告诉你小子,当心着点儿。赵保田正瞪着眼睛盯着你呢。”

果不其然,滑县战役发起前,纵队找各旅首长开会布置任务。任务布置完了,研究干部分工,赵保田突然站起来说:“我有一个请求,纵队应该派人跟随三旅行动。”说完坐下,用眼睛盯着父亲。

典型的将军。全场无人言语,大家都明白赵保田的意思,眼光全部集中到父亲身上。

陈锡联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彭涛低着个脑袋不说话,韩枫干咳两声:“黎明同志,你的意见呢?”

父亲心说:不就想让我实地看看究竟是他不会指挥,还是我在瞎批评吗?老子又不是没打过仗。他干脆地表示:“同意保田同志的意见。请纵队考虑,是不是让我去更合适?”说完冷眼看着赵保田。

“好啊,大家互相学习嘛。”陈锡联一捶定音。

会议结束,白丁大尔亥亥地对父亲说:“黎明呀,这一趟差事,你可要小心谨慎,不能让他抓住辫子。”

父亲答:“逑。我想他也会考虑,这一仗不能丢脸。我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担心。”

父亲走进三旅旅部,里面的气氛极为紧张。父亲看见白丁,问旅长在哪里?白丁说带着主攻团团长和侦察连长等人深入敌区侦察去了。

“这里原来是解放区,刚刚沦陷不久,群众条件极好,到处都有地方党和民兵。他们提供情报,带路,骚扰敌人,对我们帮助极大。”

“有没有邵耳寨敌人防御部署的情报?”

“有。邵耳寨内有党的组织,上午他们的负责人还来过,汇报了寨内敌人工事构筑,部队配置的情况。”参谋长傅效先说:“我们给部队规定了两条行军纪律:一是不准掉队。二是不准走火,说话,发出任何声响。”

“关键是落实。”父亲说:“要检查好装备。连长必须逐人检查,枪枝手榴弹不能碰撞,就是记鞋带这样的细节都要注意。”

“还有马匹。”陈锡联大步走了进来,对父亲说:“黎明,还记得四三年日本鬼子偷袭我们的旅部吗?仗打完了,我们在操场上捡了好多‘草窝子’,包在马蹄子上。马走路时就不会发出声响。我们要弄一大堆‘草窝子’,给每条马蹄子都包上一个。”

“赵闷灯儿还没回来?”陈锡联走到地图前问。

“他执意要到邵耳寨跟前看看。”白丁回答。

父亲心里打鼓。妈的,这个赵闷灯儿算豁出去了,老子真得当心,免得叫他小瞧了。

赵保田回到旅部后,陈锡联和他重新研究了全部作战部署。之后,全旅进入战前倒计时,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部队出发,白丁等旅级干部分头下部队,唯独父亲被赵保田坚持留在自己身边。

夜幕降临了,部队寂静无声地在田野中穿行。地方工作配合得好,走到那里都有熟悉地形的向导,领着部队从敌人驻扎的村庄外面绕过,从没有道路的庄稼地里穿过。遇到土顽打枪,一律不理不睬。到了邵耳寨旁边一个村子,非进村不可了,赵保田亲自向当地的干部询问,把村子里的情况搞得清清楚楚,知道只有几十个土顽,便指挥部队突然进去,一枪没响都捉了活的。半夜时分,部队一直秘密地进到邵耳寨的外面,工兵分队隐蔽接近敌人前沿,把敌人的前沿阵地炸开一个缺口,敌人才发觉。

邵耳寨虽是个村庄,寨墙却和民权城基本上是一个类型。显然是国民党军队驻在这里,完全按军事要求重修了的。寨墙全是用黄土筑的,高、厚、陡、新;寨墙下有深、宽的外壕,有星罗棋布的地堡,外壕的外面有铁丝网和鹿柴;俨然是第二个民权城。父亲看了以后,真有些担心,这样坚固的防御工事,里面不是一个营,而是战斗力比较强的三、四千人,要把它打开,可不是容易的。当然,三纵也集中了三,八两个旅攻城。

总攻发起前,赵保田再次到前沿察看地形,和参谋长及参加主攻的团干部们布置了火力阵地。纵队的炮兵主力附属给三旅,还有野司加强的两门美式榴弹炮。参谋人员根据布置画了一张密如蛛网的火力分布图,部队进到那里,火力网向什么距离转移,都标得清清楚楚。而且,准备了大批填塞外壕的高粱杆,和大量爆炸寨墙的炸药包。

攻击开始后,三纵火力之猛和六纵打大杨湖时完全相同。山炮抵近到离寨墙几十米的地方轰击;工兵在火力掩护下越过外壕贴近寨墙,引火爆破。不过父亲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两门榴弹炮,一炮就能在寨墙上打一个洞。很快,就见主攻的部位,烟雾弥天,黄塵蔽日,寨墙终于垮塌下一个缺口,形成了一道陡峭的斜坡。部队穿过用高粱杆填就的壕沟,顺着这道斜坡,蜂拥而上。接着,炮火向敌人阵地纵深转移。不久,赵保田对父亲说:“黎明,该我们上去了。”两人并肩登上了寨墙,赵保田一面紧张地指挥部队,一面还不忘叮嘱父亲注意安全。

父亲恼火地说:“少啰嗦,我又不是小孩子?”

赵保田看看父亲,狡黠地一笑:“我不想让刚来的旅政委就这么报销了。”

“谁是你的旅政委?胡说八道些什么?”

赵保田更得意了:“上次纵队开会一结束,我就找韩主任要人。韩主任已经同意,打完这一仗任命就会宣布。”

说实话,上次闹过之后,父亲对这家伙还有点怵,当然不想和他搭伙。但他还没有说话,就被赵保田拉着离开原地,紧接着就见一发迫击炮弹落在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

枪炮声渐渐稀疏下来,赵保田和父亲并肩走上寨内的大道。

“这仗打完,秀珍她们就安全多了。”赵保田舒心地说。

很快他们看见有人吵闹,到了近前,发现是罗志远在发疯,白丁和姚丕田还有几个战士使劲拽他。

“狗日的,你就是扒了皮我都认识。你杀了我爸我妈,我哥我妹妹,老子要宰了你。”

旁边站着一个国民党军官,垂着手,低着脑袋。他身边有个小男孩惊恐地拉着他的衣襟,还有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抱住罗志远的腿,哀求道:“长官,求求你,看在我们娘儿俩的份上,饶了他吧,他没干过坏事呀。”

赵保田问:“咋回事儿?”

白丁指着国民党军官说:“这家伙在苏北搞过清乡,估计手上有血债。”

“苏北?”父亲狐疑地问:“小骡子是四川人,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他就是逃到天边我也不会放过。”罗志远被几个战士紧紧夹住无法动弹,绝望地大哭起来。

父亲问那女人:“你们是从川北出来的吗?”

女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膝盖着地爬到父亲和赵保田跟前,拼命磕头:“长官,发发善心吧。他是湖南人,一辈子都没去过四川哪。”一把把男孩抓过来,强摁在地上说:“给长官磕头,叫他饶你爹一命。”男孩不跪,女人突然歇斯底里,一把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哎呀,你倒是跪呀。你爹的命没了,咱娘倆孤儿寡妇可怎么过哪。”

父亲对那军官说:“你叫什么?干什么的? 说几句话。”

军官依旧垂着手,低着头,他脸色苍白,咬着牙不出声。

赵保田忽然上前对他说:“带上你的女人,孩子走吧。躲远远的,躲山沟里去,别再出来打仗了。”然后不再搭理任何人,径直往前而去,留下罗志远咬牙切齿地骂:“赵闷灯儿,你胆敢放跑反革命,我和你没完。”

总攻是黄昏前发起的,到了半夜就将寨内三千多敌人,全部歼灭。这是三纵第一次打的一个漂亮的攻坚战,证明三纵的干部在学会打歼灭战的路程中已经翻过了坳口。

几天后,彭涛把赵保田找去臭骂了一通,因为他放跑了国民党的一个副团长。“无组织无纪律。你是共产党员,还是党的高级干部,说句话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而是党,就连放屁也要考虑影响,影响,懂吗?这个家伙究竟是普通国民党军官,还是特务,恶霸,要经过组织的调查才能决定,你凭什么说放就放了?哼,一个大老粗倒学会小资产阶级那一套了,稀罕。”还对父亲说:“作为一个政治委员,任何时候都要站稳自己的立场。”

韩枫后来私下对父亲说:“黎明,你是怎么搞的?这事儿明明违反政策,你竟然无动于衷。党内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个人感情绝对不能凌驾于党的决议之上。既然你干上了共产党,就必须学会驾驭感情。否者的话,将来有你好受的时候。”

部队撤到河北休整,父亲正式到三旅上任,他叫警卫员把自己的行李搁到旅政治部去,没想到白丁把它们扔了出来。父亲上门兴师问罪,白丁嬉皮笑脸地立正敬礼:“报告。政委同志,你还是滚到旅长屋里住吧。政治部是我的地盘,卧榻之侧没你的位置,对不住了。”

“屁的个政委,组织上还没问我愿意不愿意,我还要提意见呢。”父亲觉得窝心。

“算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看你是害怕吧?刺猬刚扎了老虎屁股,就和老虎关一个笼子里,有得热闹瞧呢。”

“我怕赵保田?去你的吧。”白丁的话虽然打中要害,但父亲的嘴上还要硬:“我对他的态度是不卑不亢。应对,有问有答;关键问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枝节问题不妨妥协。所谓‘以斗争求团结则原则与团结并存,以迁就求团结则原则与团结并失’。”

“啥原则? 整个三纵就你讲原则?”父亲背上被擂了一拳,就听赵保田哈哈笑道:“伙计,我没骗你吧? 现在我们要一块儿打滚了,你可不能给我‘涮坛子’。”

“我还敢给你‘涮坛子’?你不再冲我摔钢笔就行了。”

“那可说不准,到时候该摔还是得摔。我只保证每次摔坏钢笔,绝不找你赔偿。唉,我的那支笔呀,真好使,现在再找不到了。”赵保田一手拎着父亲的行李,一手搂着父亲的肩旁,硬拉着他往旅司令部去。

“你住的地方跟猪圈差不多,谁爱跟你挤在一起?”父亲嘟嘟囔囔。

“嗐,没有大老粗的臭,哪来知识分子的香?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结合,老子和你就是现成例子。老实跟我走吧。”

战场上你死我活,一个部队要想减少伤亡,关键是气势上要压倒对方。土八路没有飞机大炮,只能靠灵活机动的战术和强有力的政治工作。父亲到三旅后,工作的一个重点就是大力宣传各部队的英雄典型。

“学英雄一方面要学习他们的勇敢,同时也要学习他们熟练的战术素养。没有战术的勇敢是蛮勇,是缺乏头脑的乱冲乱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消灭敌人?革命需要付出牺牲,但牺牲从来不是革命的目的。勇敢出战术,战术又保证了勇敢。只有掌握好军事技术,才能在枪林弹雨中保持头脑冷静,减少无谓牺牲,最后消灭敌人。刘司令员说,能抓老鼠的猫才是好猫。我们说,能消灭敌人的勇敢才是真勇敢。”父亲在旅政治部工作会议上说。

竺青的报道“战斗英雄兰安平”在《新华日报》登载后,野司政治部通知三纵要注意总结这个典型。兰安平原来在国民党军中就有点军事技术,过黄河后,不光政治上进步快,又不断受到实际战争的锻炼,所以,很能打仗,而且善于教导新战士掌握军事技术。鄄南战役中,他带一个班担负尖刀任务,和敌人拼手榴弹,在兄弟部队配合下迅速打垮了国民党军一个营,全班无一“光荣”。他的另一个特长是善于用自身的经历,现身说法,团结、教育新参加的战士,把全班拧成了一股绳。滑县战役结束后,父亲和白丁,罗志远等人一道组织人员,帮助总结经验,把这个班树立成全军闻名的“兰安平班”。当时已经是排长的兰安平也被破格提拔为连长。

不久,野司召开了英雄模范表彰大会,父亲和白丁带着全旅英雄模范前去参加。他们所住村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水洒街,黄土铺路,老乡从几十里外牵着毛驴,赶着大车,担着猪羊,挑着瓜果赶来赴会。兰安平戴着大红花和自家兄弟见了面,亲热,兴奋,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兄弟把带来的花生,枣往他怀里塞,还给了他一双母亲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兰安平握着布鞋竟然哭了起来。父亲路过,他上来抓住父亲的手,埋下头哽咽道:“黎政委,我,我该跟你说个啥呀?”

父亲紧握他的手说:“别和我说,跟你兄弟说,说你们自个儿的事儿就行了。”有些事看起来简单,其实谁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整整三天,英雄们参加座谈,交流经验,专访群众,答谢老乡。野政文工团,太行秧歌队,纵队宣传队纷纷献演,日夜欢歌笑语。父亲见到了吴真,赵志一,刘行淹等老熟人,甚至还和龙文枝,何静文说了几句话。但就是没有碰见竺青。

十一

最后一天,一千多名英雄骑着高头大马,被红布,带红花进入大会场。他们前面是高跷队,腰鼓队引路,周围是秧歌队簇拥,后面是唢呐队压阵,十里八乡的男男女女全到了。号角阵阵,锣鼓铿锵,鞭炮噼啪。野司政治部主任张际春宣布表彰大会开始,场外顿时大炮轰鸣,军号齐奏,掌声四起,欢声雷动。

英模会结束,白丁带队伍先回三旅,父亲到纵队参加了一个小会。会议由彭涛和韩枫主持,主要是布置下一步的工作。陈锡联看见父亲,非拉着他,帮忙给邵耳寨战役总结报告做点文字修改。

第二天,朔风劲吹,彤云密布。父亲回到三旅想先休息一下。他进屋就闻到一股馨香,接着就见屋内的两张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床单和被褥全是新的,还摆了一个红漆大柜子,柜子上放着一面圆镜。正在奇怪,就见竺青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束绢花。

“你怎么会在这儿?”父亲有些愕然。

竺青眉头一跳,俯首弄花:“你不喜欢?”

“竺青同志,”父亲勃然大怒:“你是新华社记者, 应该追着新闻跑,那儿有新鲜事儿就往那儿去。我问你,这次英模大会你怎么不到场?”

竺青抬头冷眼看看父亲,说:“黎政委,我不是你三旅的人,想干什么不需要你批准。”

“你不是三旅的人,但还是三八五旅的老人,难道和三纵一点关系也没有?”父亲鬼火乱冒,说话也就有些语无伦次。

“我是党的人,关系在野司政治部。你想要,可以找张际春副政委调。”竺青依旧冷眼看着父亲。

父亲还想说什么,就听门口传来白丁大大咧咧的声音:“竺青,都布置好了吗?旅长他俩口子说到就到。”进屋,看见父亲,顿时一愣。

竺青有些不自然,转身把绢花放在镜子旁边,用手指轻轻梳理微微卷曲的花瓣。父亲偷眼从镜中瞄见竺青半个脸庞,因生气而涨得通红,好像怒放的牡丹。他心头一紧,赶紧把目光转开。

“呃,我还有事儿,你们先聊。”白丁见状不妙,说着想要离开。

“秀珍同志来了?”父亲故作矜持地问。

“她是随老区慰问团过来的。正巧竺青同志在这里,我就叫她帮忙布置一下房间。不过,政委同志,这儿的卧榻也没你的地盘了。我在那边给你找了一间房子,你将就点吧。”

“房间布置不错。竺青同志,我代表三旅感谢你的帮助。”父亲转了一圈,打起了官腔。

竺青咬唇蹙眉,推开绢花往外走。

“竺青,”白丁说:“别生气。兵慌马乱的,我们难免照顾不到。”

父亲也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就见众人簇拥着赵保田和郭秀珍进了屋。竺青转眼面脸带微笑,过去搀扶郭秀珍。

赵保田看见父亲,挣扎着说:“等等,我还和黎明同志呆一块儿。”

“猪鼻子插葱,装什么蒜?你先和秀珍嫂子去商量。”白丁拉过赵保田,把他往床上一推,竺青和其他女眷也把郭秀珍摁在他旁边。大家嘻嘻哈哈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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