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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麦客、收割机、一炮轰及其他回忆 -- shining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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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麦客、收割机、一炮轰及其他回忆

(注:写得极啰嗦和琐碎,不喜勿入)

现在正是农忙收小麦和种玉米的时节。

看到河里有聊关于麦客的事,沉潜多年的记忆又立刻在眼前栩栩如生。

回首过去,才恍然发现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才惊讶时光走得如此迅疾。

那些久远回忆中所经历的事情、那种生活方式,可能已经永远走入历史了。写这篇小文,纯粹为了留一点记忆,一点记录,尽可能多一点细节和个人感受,因为那个时代已经走入历史了。

老家在关中平原,在北边黄土高原南边秦岭的环绕下,气候适宜,渭河在中间静静流淌,使得这片沉积平原土壤肥沃,一年可以两熟,主要作物是冬小麦和夏玉米,套作的是辣椒和大蒜。冬小麦10月种,6月收;夏玉米6月种,9月收。人多地少,土地没法休耕,套作的辣椒和大蒜就相当于让地歇歇力,同时也能增加点收入。

当地一直流传的说法是“小麦从东往西熟,玉米从西往东熟”,等关中这边的小麦收割完后,甘肃那边才到时节。这个时间差使得每年割麦时,都有许多麦客从西边过来,然后一路从东到西收割回去。

那时的火车还远远没有提速,慢吞吞地在陇海线上走,并且几乎逢站都停,加之路上的小站特别多,小时候甚至象铁道游击队员或三哥一样,跟着火车跑,然后抓个突出就贴了上去。经常在麦子收割前看到许多人,怀里抱着镰刀,坐在没有顶、敞开着的火车货运车皮里从西往东,收割中间或结束时又会看到许多人这样从东往西。

之所以请麦客的原因,是麦子黄得很快,如果不能尽快收割,就瓜熟蒂落,麦粒自己从麦穗上落下来,或者一下雨,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很多。

每年快割麦子时,有一种鸟,应该是布谷鸟,就在天上飞,然后喊着“算黄算割”。“算”是当地的方言,翻译过来是“边黄边割”。爷爷给我讲过这个鸟的故事,说,有个人种的麦子黄了,别人都开始割,就他没动静,因为嫌熟得不够。结果等到全黄了的时候,刚要割,热风一吹,麦粒纷纷掉到地上了。他气死了,死了后变成鸟,每到这个时刻就飞过来提醒大家,要一边黄一边割,不能等到麦穗全黄了再动手。

但天下雨的话就没办法了。有一年,刚要动手割麦子时,连下了好几天雨,然后还没有收割,麦粒就在麦穗上开始发芽了。雨一停,大家疯了一样去收。但那年的麦粒就很差,晒干后在麦脐那儿还有一点刚露出的芽,瘪瘪的,颜色也不亮,磨出来的面粉也不白,不筋道,但做的馒头又发粘,口感很差。

所以割麦子就是没黑没白的抢收,所以雇麦客就很普遍,因为麦客割麦子很快,一天能割1亩多甚至接近2亩地。

我第一次割麦子时11岁,现在还记得那时自己很激动的心情。父母都去地里忙了,自己把屋里活做完后,准备到地里去帮忙。但看到墙边放的镰刀,改了主意,拿起镰刀,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块地,那儿的麦子刚刚黄,原准备放在最后割的。就这样开始,一个下午才割了一分多点地(70-80m2)。但路过的人看见了都给我打招呼,说“长大了,能正式下地啦”。晚上爸爸从地里回来时,到我割的那块地上转了转,点点头,说,“还行,能当个人用了”。然后第二天就正式和父母一起到地里去割麦子了。

但我割得不快,比不上父母,更和旁边地里的麦客没法比,他们刷刷刷就割到前面去了。第二年时,自己还是割不快。然后就跑到麦客的旁边,盯着,看他们怎么割。仔细观察了很一会儿后,恍然大悟,发现自己冗余动作太多,在非关键流程上浪费的时间太多。明白后效率就有了明显的提升,也越来越快。没过一两年,自己也可以超过父母了。爸爸对我的评价是,“是个好把式”,村里的人也都这样表扬我,因为年龄虽小但活干得很好。一直对此很洋洋得意,直至现在。

割麦子时要穿很厚的衣服,麦客是这样,我也这样,大家都这样。因为麦芒很扎。一般我都穿那种加厚的迷彩服,要把袖口扣得很紧,就这样,把一垄麦子割到头,脱了外套赤着身子吹风时,胳膊上、胸口上,依然是被麦芒透过衣服扎得密密麻麻的大片的小红点,并且被渗过来的小麦叶子上的尘土打得很黑。汗水打湿了衣服,然后又晒干,两天下来,脱下的衣服可以自己站在地上不倒。

割麦子时艳阳如火,这是大家都喜欢的天气。通常都是越到中午大家割得越起劲,因为从早到中午太阳晒着,麦杆水分含量少,是脆的,磨好的镰刀一挥下去,就齐刷刷倒一片,很省力。麦客都是天一亮就开割,直到天黑。

但我格外喜欢晚上割麦子。和白天比凉快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没有了那种喧嚣和浮躁,只有四处远远的场上拖粒机的声音传过来,人的声音都隐隐约约,场上的灯光也晕成一团一团的样子。周围就是风声、虫子叫声,麦子被风吹动的悉索声,还有自己镰刀割断麦杆时的刷刷声。在一大团黑暗中,只有自己弯着腰的身影晃动。割到后半夜,月亮也下山了,自己小歇时,喜欢躺在割倒捆好的麦捆上,看天上星汉灿烂。

当时干活都干到麻木的程度了。自己是“把式”嘛,干活很快,把自己家的活忙得差不多了,就去帮亲戚家,基本从头忙到尾。尤其割麦时腰一直弯,又没黑没白,回想起来,记忆中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剩下的就是那种麻木的感觉。空白中只有两个场景给我的冲击一直都在,一个是躺在麦捆上看天上的星星,璀璨、浩瀚,布满天空。另一个是割伤了手。自己干活很快,那次突然感觉左手背突然凉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右手的镰刀割了左手,扔了怀中麦捆赶紧看时,血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看到了手背上露出来的骨头,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用“森森”来形容白骨,那种不反光的白色看一眼,就有种凉水浇了头的冰冷感。用衣服一卷,立刻骑自行车到卫生所,就那么清洗后包扎一下,然后下午在家休息,但那种别人都忙自己闲着的负罪感让自己坐立不宁,第二天一早又提着镰刀去下地。这件事留下来的就是左手背上近3厘米上很粗的一条疤痕,和那种森森的感觉。

农民都对麦客很好,吃饭管饱,还有那种用橘色颗粒冲的桔子水饮料,甚至还有啤酒。农民的逻辑很简单,麦客是在给自己收麦子,若招待不好,他们心中有了怨气,都不用吭声,只在割麦子时多摇几下、多踢几脚,洒在地里的麦粒就够自己哭的了。

但如果麦客来得早,或天气下雨没有人雇他们时,就很难找到落脚处,往往会歇在村子里的小学教室里。如果某个人家同意他们住屋里,那给这个人家割麦子时就不能再收钱了。但这样的人家也不好找,因为快收割时,要提前做许多准备工作,家里往往不一定有人在,如果麦客住在家里,不仅要专门来管饭,更多是不放心,因为毕竟是陌生人,可能一辈子就打这一次交道。没有人招待时,许多麦客会一直吃从家中出发时带的馒头,就这样歇着等着。等一开割,他们马上就变得抢手,然后给谁家干活,就吃住在谁家。饿很多天后,突然可以放开了吃饭,有的人就控制不住,不停地吃,然后撑死了。每年都会在周边的这一片村子中听到一两桩这样的事,东家提醒了也效果有限。亲耳听有个人说,一个麦客吃饭撑死了后,收拾他的行李,从他随身带的袋子里倒出来的馒头全发霉了,红红绿绿的。

麦客不仅割麦子,也可以雇请来做其他活。比如打麦子,打麦子正式的表述是脱粒,就是从麦穗上脱出干净的麦粒来,晒干了就是交公粮用的小麦,磨成粉就是面粉了。

割麦子前,要找一块地,把它用碾子压得很平、很光,这块地儿就叫“场”,扬场的场。碾出一块场也是个技术活,压得太紧,太阳一晒,水分会流失很快,是毛细管的原理,然后就会裂出许多纹,将来脱粒会很不好,因为麦粒会灌进去。

抢着割麦子,这是一等一的大事。但只要把麦捆用架子车从地里运回到场上,就放心了,也不怕下雨了。场的面积很有限,如何把麦捆垒得很高又不会倒,也是个技术活。等垒好了后,天气若有变,用那种花的硬塑料纸盖住,就很安全。

拖粒机一般是几户农民一起凑钱买的,不仅仅是为了减轻钱的压力,也是为了搭伙。因为脱粒机的操作至少要七八个人才能配合过来:把麦捆拖到机子旁边,往里面送,分离出来的麦粒上的碎屑扫到一边,把麦粒推到一边,把拖出来的麦桔杆推到一边,把这些表桔杆要再垒起来否则会太占地方。在这些活儿中间,送麦捆进机子最危险,把麦桔杆垒起来最有技术含量,我一般负责垒起来,因为年龄小体重轻,站在麦秸堆高处方便,并且也的确技术挺好呢,拿一柄长长的三股叉,可以垒到4米多高。整个流水作业,中间不会太停歇,一般忙四五个小时才会吃点东西稍事休息。这个时候我会立刻从麦秸堆高处溜下来,顾不上吃东西,靠着麦秸堆,哗啦一下就睡着了,等到机子开始轰鸣,被家人喊醒时,常有那种突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然后会感觉脸上痒痒的,一摸能发现好几个包,都是睡着时被蚊子叫的。刚脱出来的麦秸很潮,自己靠着那小块会用身体暖得一种潮潮的热,靠着不舒服,但又不舍得站起来,总要挣扎片刻才行。通常一宿能拖完一家的麦子。搭户一般是3家的最多,更多户数的话,人虽然多,但就要多熬几宿,人会受不了的;人少的话,往往又顾不过来。麦客如果被雇请的话,这个时候就会来帮忙,这几乎是收麦子最后忙的一关呢。但一般麦客不愿意这样做,因为这个钱很难算,在外面赶着割麦子,会多挣不少钱。

关于收费,麦客一般不会用天算,都是用亩来计件收钱,拿的镰刀把上会刻有尺寸,然后除了东家说多少亩外,他们会自己用步量,然后计算,并且会根据地里小麦的稠密程度来调整价格。当时麦客割一亩麦子可能是二三十元多的样子,然后慢慢涨到四十多吧,记得不太清楚了。九十年代中期之前,这个钱也不少呢。当时我跟着基建队做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土工,一天干那种强体力劳动12小时,才仅仅赚8.5元。麦客多出来的溢价纯粹是收麦子时间很紧没有选择产生的。现在听说土工已经涨到最少100了,真的很高兴。

收麦子剩余的工序就很简单了。把麦子摊开在场上,太阳好的话,只要晒一天,就不怕下雨,可以装袋子放几天没事;大晒三天,就可以入仓了,非常必要的一道手续是扬场。因为脱粒机脱麦子时,会有一些麦粒的外壳夹在了麦子里,然后等有风的时候,把摊在场上的麦粒用木锨这样一下一下扔到很高,往下落时会在空中散开,风会把轻的外壳吹跑,落在地上的麦粒就很干净了。这个活我做得不好,因为把几千斤小麦一锨一锨扔到很高,这是纯粹的体力活,那时自己还根本撑不住呢。但接下来的碾场和正式垒麦秸堆,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麦子脱粒的晚上,脱掉麦粒后的麦杆很潮,为了省地方,要把它们垒高。但里面会很快发热,然后发酵,麦杆就变得黑黑的,沤烂了,这样冬天就没了柴烧。所以等麦子入仓后,腾出了场,要马上把那个麦秸堆拆开来,平摊在场上,一边晒,一边请一个小四轮拉一个石碾子把它们通通碾一遍,把圆的中空的麦杆全碾得扁扁的,这样连碾带晒,日头好的话,一天就把麦秸中间的水分蒸发完了,然后是正式地垒麦秸堆。我是负责垒高的人,越垒越高后,会站在上面,家里人一叉一叉把干麦秸扔上来,我用叉把它们摆好,还要踩结实,一直垒成那种漫画中谷仓的形状,然后收顶,就大功告成。说这是个技术活,是因为垒得不好的话,将来天下雨下雪,水会流进去,方言叫“装水了”,然后就会发热沤烂了。我第一次正式垒的,形状很难看,还装水了,惭愧了一冬。从第二年开始,就一直很好呢。

等这些忙完时,会很快接到通知,要交公粮。

公粮是乡镇上发通知,规定在一个时间段,各村依次到粮站去交,然后村长会把应该交多少的单子发到每家。村里人就会商量时间,共同雇个拖拉机,带上单子,一起去粮站。粮站上我每次去时都很多人,熙熙攘攘的。墙上刷着大字的标语,第一次去,看到“皇粮国税一分不少”这样的字眼时,感觉很别扭,总觉得这个“皇粮”的说法怪怪的。

人太多,就要排队,往往不知道要等多久,然后一起跟着去的“歪人”就开始发挥作用了。“歪人”就是平时名声在外,比较横行,比较蛮,不怎么讲理,但又有点歪本领的人。大家平时对他们敬但远之,这个时候就一定要带着去,他们也会带几个小兄弟。我们村去了后,就开始插队。当时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周围人都瞅着嘛,但歪人带头,大家都跟着。旁边有个其他村的老头忍不住了,骂了两句,被他听到了,一使眼色,他的一个小兄弟就过去踢了老头几脚,扇了两耳光。然后他走过去,大声训斥小弟:“你干啥?没长眼?这是我老伯,你都不睁眼看看?滚”,踢小弟两脚。然后对老头说,“老伯,消消气,那个货没长眼,来,你去买点啤酒喝,算是我给你陪罪”,给了老头5元钱。风平浪静。这是我亲眼见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清清楚楚记得原话,是因为当时给了我很大的震憾。

验粮时,检验员会拿一个长长的细棍状的东西,从解开的小麦口袋中深深插进去,拔出来时,就会带一些麦粒出来,感觉和洛阳铲是同样的原理,检查袋子里面的小麦质量如何,有没有杂质,等等,然后就在我们单子上填“三级”,在我印象中,永远是三级,再好的小麦拿去交,还是三级,除写字外,还盖上章。带着这个单子,到粮站的仓库处去交小麦,交完后,单子上会再盖个章,然后到外面找会计,领一张白条,回家。在凉爽的晚风中,大家都坐在拖拉机的车兜里,说着,笑说,那是整个夏忙最轻松的时刻。

其实在小麦入仓时,已经开始种夏玉米了,又是一环套一环的程序。小四轮在地里拉出沟,然后拿泡了一晚的玉米种子去种,顺便放一点点肥料,用一种叫“桄桄”的农具从犁沟边上一步一步砸一点土,盖住玉米种子,接着是赶紧浇水,否则玉米种子会“粉”了,那就完了,夏玉米早半天和晚半天种都长不一样的,等粉了就完全来不及了,都是快轮到自家浇水时,赶紧再来种。等玉米苗出来后,然后间苗,等再高一点,就在每个玉米苗边上埋肥料,一定要挖个小坑,放好肥料后再盖好,这样才不会挥发掉。

玉米是很喜水的作物,整个生长周期好象至少要浇4次水。老家那儿的浇水,是从一大边地的最边上一家开始挨家往过轮,如果错过了,就要等这一片地所有人都浇完后才能再补上,所以是千万千万不能错过的,并且拿到水后,只要渠能通到,就把自己家的几块地都浇上。然后经常半夜要去接别人家的水。这是我最害怕甚至恐惧的事。

爸爸想让我多睡一会儿,他往往早早地就去等水,然后告诉我大致去的时间。经常一二点时被妈妈喊醒,出门后往地里赶。半夜一个人走在田地中间的路上,两边是超过1人多高的玉米杆,大风小风一吹,玉米叶摩擦声就不断,还有路边很高的树,浓密的树冠处就是黑漆漆一团,总是心惊胆颤,晚上又看不清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总感觉后面好象有谁跟着一样,不敢回头,鼓足劲猛地一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树叶声玉米叶声,但转过头来往前走时更害怕,愈发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拿着手电筒但不敢打开,打开后前面一小块亮,但前后左右更多的地方变得更黑了。之前看过的《画皮》电影中的镜头不住在脑中闪。直到走到地里见到爸爸后才觉得坦然了。然后爸爸在前面巡渠、改水,我要走到地的那一头,等水离浇到头还有一段距离时,赶紧喊爸爸改水。喊早了,会没浇到头,喊晚了,水会溢出去,跑到别人地里,甚至冲了路,第二天会挨过路人骂。一个人坐在地那头时,那个恐惧又起来了,就屏住呼吸,悄悄地缩在玉米杆丛中,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但是很奇怪,过了几年,等我17岁的时候,突然就不害怕走夜路了,一点都不害怕,一丝一毫都不害怕了。无论是和爸爸一起去浇水,还是自己一个人去浇水,都很坦然。一个人时,半夜走在路上,还会大声吼秦腔,唱出慷慨激昂、意气风发的感觉,有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那种融合感。

一个人浇水时,如果晚上轮到我家,我会当天下午就拎一把锨,提前把水渠全整理好。水一进地,浇第一个垅之间时,我会跟着,看好时间,等一改进第二个垅时,就拎着锨去巡渠。总有跑水的地方,比如老鼠洞、蚁穴、别人家地头未堵紧的入水口等等,每找到一个把它们堵好时,都有一种喜悦感。等第二垅时间快到时,就赶紧回地头,改到第三垅,然后钻到地那头去,看上一垅水到的情况如何。如果一切都好,这个时候会站在玉米地中间歇一会儿,寂静中听浇到水的玉米忽远忽近发出拔节时的“啪”“啪”声,经常就听得入了迷。

那个时候总是很难很难,怎么辛苦都挣不到钱。到处都在拖欠工资,就连在基建队做土工挣的那点钱都被拖欠着。种地就更没有什么收入,各种税费很高,交不齐就会有乡里的人下来装粮食,装好袋子就拉走,后面有老头老太在跳着脚骂。如果老天再不配合,就更加难了。有一年想多赚点钱,就种了好几亩辣椒,结果夏天雨水很多,都没怎么停,辣椒荒秧了,长得有半人高,却没结几个辣椒,秋天拔秧时,那一天还下着蒙蒙小雨,辣椒杆在地头堆成了山,却没收几颗辣椒,抱着秧杆从地里往出走时,雨水打在脸上,欲哭无泪,整个人都麻木了,从内到外都麻木了。忙完农活,又到外面去扑着做各种小本的生意,但总是钱很缺很缺的感觉,别人都表扬我做生意上手快,却总赚不到钱,整天在外风尘仆仆东跑西跑。过了好些年等我结婚时,带老婆回老家,她翻着家里的相册,问我:照片上这个人是咱家人吗,每张上面都有他,怎么我还不认识呢!

实在看不到出路,后来就一直在外漂泊,很长时间才回去几天,但一直关注老家的发展。那儿的生活,到2000年前后时,才突然好象一下子活泛起来,一切都流动起来了,人也不用被压在地里了,钱也越来越好赚。

这几天老家正夏忙,和妈妈又通了电话,麦子已入仓,玉米已种完,一块地已经浇了水。家里就爸爸妈妈老两口来忙所有这些事,他们都没让在附近做生意的弟弟回去帮忙。弟弟忍不住回去转一下,还被他们给赶走了。老俩口一天收了七亩地的麦子,一天种了七亩地的玉米,20多分钟就浇完了一片玉米地的水,电话中还给我说:轻轻松松搞定一切。我问咋弄的,说全靠了收割机、一炮轰和地里埋的管子。

爸爸说,现在收割机收一亩小麦50元钱,活比以前干得好很多。因为国家有农机补贴,所以买农机具的人越来越多,一到收麦子的时候,就有好多收割机在地里干活,然后大家都跟着边看边比较,看哪个机子活干得好,就带着机子去自家地里。在我印象中,以前收麦子时,开收割机的人牛哄哄的,麦茬留得很高,地两头的“斜头”,就是机子外轮半径和地的四角之间的空隙,留得很大,90年代中期机收一亩麦子好象要收到六七十元钱的样子,反正很高很高。但现在,爸爸说,不仅把角角落落都收割到,不留“斜头”,而且麦茬很低,并且麦杆也直接粉碎到地里了,“这样好,又能肥地,又不用点着了污染空气”。然后直接在离家最近的一块收完麦子的地里辅上硬的花塑料纸,收割机把麦粒全倒在纸上,摊开来晒,今年天气非常好,暴晒两天就干透了,装好袋子,爸爸开着家里能自动卸车的电动三摩几个来回就全入了仓。

种地更简单,现在种一亩玉米也是50元钱。播种机到地里一次性犁沟、上肥料、播种、覆盖,犁沟足够宽和深,都不用再专门收拾垅,完了后可直接去浇水。所以农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一炮轰”,所有问题,一次性解决,轰一炮就搞定一切。爸爸和妈妈做的就是,开着电动三摩带着肥料和种子,然后领机子到地里,把肥料、种子在司机配合下装到播种机里,然后就等着领机子去第二块地。就这样种了七亩玉米,可能用了半天时间不到。

浇水更方便了。所有地头都埋着暗管,我忘了问管子有多粗,但埋了一米多深。然后隔三四十米有个出水口露出地头。轮到自家浇水时,从家里带一段软管接在出水口,妈妈说,“水头很大,非常方便,20多分钟就浇完一块地”。

这些年CCAV整天说国家发展得很快,各种统计数据也是一路高歌,许多人就一直骂,说是造假、胡说、粉饰、注水,中国的崩溃就在眼前,等等。我在想,一个国家说经济发展了,表现在哪里呢,落脚在哪里呢?

我的一个体会是,看它的经济运行结构是否有了变化,生产效率是否有了提高,而衡量此有一个简单的指标,就是看人均资本深化的程度如何,而人均资本深化就表现在更先进、更有效率的生产机器的广泛使用。我感觉,自己老家那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均资本不断深化的例子。二十年前自己在地里弯着腰挥汗如雨拼命割麦时,我所享受到的资本积累就是一把镰刀,其他的一切都靠人力,我当时的生产方式和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相比,没有不同,甚至更差,种地是一个纯粹劳动力密集的行业,并且人均效率非常地低。但这十几年,老家那儿的变化天翻地覆。爸妈现在收、种、浇的生产方式,还能称作是劳动密集吗?他们的生产效率,不知比以前高了多少倍。而随着人均资本深化程度日益加深,先进生产设备的使用将更为频繁和密集,在更充分地竞争下,其溢出收益可能更多地归农民所有。有了更多收益的农民,将更愿意在更多领域充分利用资本深化所带来的便利,更何况许多深化的资本是直接由国家提供的,农民不用付分毫成本,比如现在地头深埋的浇水用的管子,就全是政府投资。随这个过程而来的,就是农村劳动力的极大解放。人不再被束缚至土地上,而是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有更大收益的机会,这将创造更多的财富,而社会财富的增加,整个社会人均资本的深化,将使我们更有效地生产,从而使发展的成果以或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惠及每一个人。

在威猛公司总部,看到各式各样的农机具时,想到了自己以前,想到了老家,想起了播种机和一炮轰,努力眨着眼睛没让眼泪流出来。

妈妈是不识字的农民,我猜就是政府想给她“洗脑”也不可能吧。但在电话中给我讲完家中的收种情况后,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现在国家政策越来越好了,生活也越来越好了”。

因此,我坚定看好中国发展前景,坚定拥护土共和政府,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来为这一历史性的转变出一点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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