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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新《中国通史》(live) -- 普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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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西漢皇室(三)

淮南王刘安,最终没有下决心造反。但是他所留下的问题,却是客观存在的:有没有一种制度,能够不要“逼”人造反呢?能够让人们在各行各业,发挥自己的热量呢?

  

所谓“官逼民反”,可是这段历史已经告诉我们,往往那些率先造反的人,并不是底层的“民”,而是官,尤其是贵族,总之是一些认为自己的才能应该发挥到更大空间,更重要事项中的人们。

有一个书生叫做董仲舒,他认为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相比于前边提到的贾谊、晁错这些人,董仲舒的种种建议更加贴近民间,贴近生活。这是因为(1)他没有在中央,而是在地方,他曾经给至少两个“王”当过“相”,有更多的机会下基层搞调查(2)董是个经学家。人们往往对“经”这个字有误解,认为经是大原则,而史、子这些才是讲细节。事实正好相反:史家和诸子为了立说,才喜欢讲大原则,而经学家必须把五经或者13经上的各种细节的内容跟现实生活结合起来,所以经学家反而是最懂“生活”的一群人,不喜欢说大话,空话。

  

比如,董仲舒注意到,当时的从中央到地方没有建立一套成系统的管理方案。这个现象我们之前也发现了,诸王跟天子之间在管理格局上几乎没什么区别。王的手下也是相,相的职责是什么?王、相跟军队之间,是什么关系?还有一个复杂的财务问题。董仲舒认为:最为严重地缺失的是两个东西,一是“名”,也就是一套合理的称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二是考核方法,即如何评估官员的工作。(换作今天的说法,前者是定岗定编,后者是绩效考核。)

  

在他看来,如果用一套统一、清晰的名称定位每个岗位,这个世界就会流畅地运转起来。比如“王”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呢?三横,分别代表天、地、人,中间一颗心加以贯通。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天子。可见,按照董的方案,诸侯也就是诸王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而事实上,西汉的“王”似乎也的确在减少。其他比如大夫、士、民,他也有明确的定义。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士和民都是比较低贱的。士是“服侍”,民是“昏瞑”!

  

无论我们今天怎么看待这套所谓“大一统”方略,但是,在西汉的历史上,这套方案的确在相当范围内被讨论过,在相当程度上被实施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的儒生们普遍注意到了各种社会的“乱相”。农民不肯种地,而去造钱,诸王总想造反,这些我们讨论过了。贾谊还注意到一些令他无法忍受的现象,比如儿媳妇居然跟公公并排坐在一起,还在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这是有乱伦风险的。什么叫乱伦?乱伦是对家族内外情感关系的最彻底破坏。(当然,在一些保留着原始风情的西方人看来,喂个奶算啥?媳妇跟公公出现在同一个公共浴场中,也没有大不了。)

  

又比如奴婢居然穿着王后才穿的高级镶边服饰,甚至妓女,为了提高营销的效果,也这么穿,把妓院也打扮得跟宫殿一样。有没有办法对付这样的“欲望涌动”呢?董仲舒坚持认为:有。董仲舒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这个办法影响了中国的千秋万代。我们可以把这个办法称为“相配”原则。

  

董发现,天地的万事万物之间,都有奇妙的相互对应、相互匹配的关系。任何两种事物,它们能够同时存在、相互影响,并且相互“接近”,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在其中。他不懂什么叫“偶然”。如果能够发现这些关系,明确这些关系,就能够体会到一种“阴”和“阳”的对应存在。

  

这里的关键在于,阴和阳不是纯客观的,像天和地,日和月,白天和黑夜那样明显。而是带有一定的主观性的,不断变化的。按照这个方法,前边的问题就好解决了。比如儿媳妇和公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面对老公,媳妇是阴,老公是阳。面对老爸,儿子是阴,老爸是阳。阴是配合阳而存在的。所以儿媳妇面对公公,就是“阴中之阴”,还怎么敢跟公公坐同一条登子?还怎么敢旁若无人地自己奶孩子,事实上把孩子看得比公公更重要 ?

  

在这一套关系的组合中,有个人是极其关键的,就是这个儿子。他必须不断地变换角色,变换阴阳。他做到了,其他人才能各安其位。(这种在今天被称为“二皮脸”的生存态度,一度是中国男人的必修课。)面对父母,你必须充分配合,竭尽讨好之能事。面对领导和君上,当然更是如此。面对太太,则要有足够的阳刚和威严(当然太太也喜欢你的阳刚,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面对下属,也要威严。这导致一个问题,就是中国的会议经常无法顺利地召开,因为上级和下级同时在场,使你陷入一种进退失据的状态。

  

可见阴阳关系本质上是一种二人关系,私人关系。一切问题在私下状态、暗箱操作的时候,容易得到解决。一旦公开就不好解决,甚至根本无法解决,必须回到私人状态下。董仲舒,很可能还有其他很多儒生,对这套关系比较适应。一方面,在他们看来,这种关系具有神圣性:“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另一方面,他们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治理当时的乱局。但是,有人不同意。

* * *

董仲舒献上了他的所谓“大一统”战略。目前为止,我们见识了这套战略的两种精华:其一,是全国上下的重新“定名”和绩效考核;其二,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阴阳理论。他认为,这套办法可以使中国由乱到治。人们,尤其是上层的人们,能否接受这套理论呢?

  

显然不能。在很多人看来,“儒术”是危险的。就算儒学是中性的,儒“术”也是非常危险的。比如窦太后就认为那些搞儒术的书生和贵族,没一个好东西。她杀死和逼死了一群“阴谋”搞儒术的官员。汉武帝本人呢?他对于儒术,仿佛也是兴趣有限,最多是三分钟的热忱。窦太后一反对,他的“明堂”也就不搞了。(何谓明堂,我们后边会有介绍,在东汉部分)

那刘彻搞什么呢?搞他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 回归自然,回归人性。他先是骑着马,在长安周围到处跑,但很快发现不对劲。他发现,原来这世界没有多少土地是他的!他随便跑几步,都有农民出来骂他,都有官吏出来抓他,甚至一个平头百姓都敢杀他。

他发现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世界上多数人的人生追求,似乎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谁才是正确的?人类究竟应该过田猎的生活,还是应该过规范化的农耕生活?应该把野兽和小动物养起来,还是允许它们自由活动?人应该生活在温室中,还是生活在真正的自然中?

汉武帝刘彻制定了一个计划:他划定了一大片区域,要把这区域全部改造成原始森林,以为天下示范。也就是说,不但他要这么干,各地的官员和贵族,都要进行退耕还林还草的工作。

有两个著名的年轻人跑出来劝他。一个叫东方朔。东方朔平时说话不太正经。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比较严肃。他说皇帝你这么干,会跟原有的农耕文化,发生最根本的冲突。首先,这一带富饶的区域,本来可以养活很多人。现在你一圈地,成为主要为你个人,还有少数人服务了。生命的质量固然重要,数量也很重要!尤其是人,人的数量,非常重要!

  

第二,你在这广阔的区域中骑马、养野兽,必然破坏人类的房屋和墓地。墓地比房屋还重要,因为那是人类文明传承之根本。你见过动物有墓地吗?只有人,才懂得思考生死问题,为死者送行。东方朔说,我说了这些话,冲突了皇帝的信仰,我准备一死。当然皇帝没杀他,还给他封官赏金。然而上林苑,仍然做起来了。

刘彻同学很执着。他身边的人同样执着。另一个跑来规劝他的,叫做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有生活基础,他知道刘彻心里在想什么。他优秀的妻子卓文君,已经教育过他:改造世界,不必用那么极端的方法。何况,你想退耕还林,恢复男人的风采,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呢?钱。如果皇帝跟地方贵族官员都没钱,只能用抢的办法,那不是天下永无宁日?皇帝又坐得稳吗?所以,要像卓文君那样,用一些曲折的手段把贵族的钱变成民间的钱。由民间的优秀人士(比如司马相如),来经营真正的企业,做大做强。这才是真正有持续性的发展之道。

当然,这个过程会比较艰难,相当的艰难。那么司马相如,有可能说服性急的汉武帝吗?

他当着刘彻的面,写下了一大篇文字,传播千古的《上林赋》。上林赋很长,但主要是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告诉刘彻,我从内心深处理解你的理想。回归自然,不但是正确的,而且是神圣的。

于是乎乘舆弥节裴回,O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之变态。然后浸潭促节,儵敻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O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繁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虡,择肉后发,先中命处,弦矢分,艺殪仆。

然后扬节而上浮,陵惊风,历骇O,乘虚无,与神俱,辚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鵔鸃,拂O鸟,捎凤皇,捷鸳雏,掩焦明。

狩猎的最高境界,就是“乘虚无,与神俱”。因为华夏的真正祖先,其实是一群猎人。

第二部分是说,天子猛然醒悟,发现这样一味地打猎,是没有可持续性的。

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奢侈!朕以览听余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反,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最后一个部分是说真正有效的办法,是按照一种神圣的仪式,进行有节制的田猎。

  

『于是历吉日以齐戒,袭朝衣,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睅,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O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如此,在一种有序的状态下,逐渐藏富于民,诸侯也能跟民间和谐相处。那么理想的局面,最终有实现的一天。

从这里可以大致看出,司马相如他们的风格中既有儒,也有道。而且似乎是儒逐渐向道中渗透过去。这种渗透会遇到什么严峻的阻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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