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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作弊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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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作弊

金莲风是个特殊职业者,每天凌晨五点就得上工,而且很少休假。她这工作边缘性很大,是灵媒,也就是俗话说的大仙。她年纪不大,三十几岁,是当地新出的一位灵媒。每天来她那里求神的,从早上五点起就有人来,一直到中午,还零零散散的来,过午就没人来了。她每日的安排很有次序,一般先给人求福,然后是背祖,接下来问花树和求福杂着来。这些事情,属背祖最花精神,也属背祖最考验大仙的能力。

背祖之所以安排在一天次序的第二位,是因为背祖是从阴间将过世之人背到阳间,和在世的亲人说话,属于阴阳交流,需要在天亮前完成。而五点起床,人还有点困,先用求福来捱过醒来后的余倦,不然就不能够精神集中去和请她背祖的人交流了。背祖最容易出错,求福和问花树都很简单,说些吉利话就可以。

金莲风有个小她八岁的妹妹,叫金晓莲,考上了大学,在大城市工作。最近谈了位男朋友,叫耿迪,两人正准备结婚。金莲风给金晓莲打电话,叫她把耿迪带回家认认亲。她们姐妹父母已亡故,长姐为母,虽然金晓莲早就自立,而且和姐姐不大有来往,但婚姻大事,还是绕不开家里人。因此,虽然妹妹有点看不起姐姐所做的事,姐姐要见妹夫,认认亲,还是不好拒绝的。

也巧,耿迪是做心理研究的,一到金莲风的家,看到金莲风每天所做的,特别是看到她背祖,来的人那样的虔信,很意外,很兴奋,连说有点意思,同时决定跟踪记录,回去后做一个当代风俗所反射出的社会心理的课题。就这样,耿迪每天跟着金莲风一起五点起来。金莲风请神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观察着,记录着。

耿迪问过金晓莲,金莲风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大仙的?金晓莲鼻子一皱,不屑地说道:“几年前她昏迷了一场,有三天,醒来后就说自己被大仙附体了,报的字号是梨山老母。”

“那她真昏迷了三天?醒来后就自然而然地会请神?”耿迪问。

“什么昏迷呀?你不知道,我姐的身体好着呢,从来就没得过病。她就是看别人做大仙来钱快,来钱多,在别的做大仙的人那里偷学了几招——那也没什么难学的。然后自己关在家里三天装病,忽悠人。我姐嗓子好,唱的山歌调比别的大仙唱的清脆,所以来她这里请神的人就多。你没听出她开坛唱的神仙游其实就是山歌调吗?不过,神仙要就是她嘴里唱的那个格调,俗也俗死了。”金晓莲笑着说。

“可我怎么觉得她背祖挺灵的,好几次都把来背祖的人讲哭了。”

“背祖的人大多是家里亲人刚过世来喧泄情感的,没见背祖的人基本上是女人吗?她们就是来找个地方哭一下的。我姐只要说对了她们是死者的什么亲属,她们立马就哭,后面就随我姐怎么忽悠了。代替死者叮嘱亲人注意身体什么的还不容易?”

“可说对了谁是死者的什么亲属也不容易呀。”

“嗨,你不知道原先我姐夫没事老四处游荡,他就是我姐的线人,哪里有人过世了他就去探听消息,死者住在哪里,有什么亲人。背祖都是亲人刚过世的时候来,来了,首先不是要讲明死者所在的具体方位吗?跟情报一对,这不就知道是哪个死者了?再观察一下来人的性别年龄,那还不容易猜对是什么亲属?我姐的记性特别好,前辈子的事都记得,人又机灵,还怕猜不准?何况,来背祖的人是允许大仙猜错一两次的。不过现在我姐夫越来越懒了,我姐得到的线报越来越少,出的岔子肯定会越来越多。最近来这里请神的人不是越来越少吗?我姐为这事没少跟姐夫吵。这行当,口碑是很重要的。”

“还真是的,”耿迪拿出记录本,翻看着,“三天前一位老妇人来这里,她的丈夫刚过世。大姐把她丈夫背出来,老妇人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大姐就连着说错了两次。最后还是老妇人自己告诉大姐,她家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

金晓莲见耿迪的记录本上记了很多,好奇地拿过来翻看,看了几页,突然说:“怎么这两个人来背的都是同一个人呀?一前一后就差一天?别的人来背祖都是一拨一拨的来,亲戚朋友都到。他们两个却都是单独来。”耿迪凑过去一看,果然记录本上前后记录着两个来背祖的人,都是单独前来,背的都是同一个人。

“这前一个来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老妇人,后面来的,是她的儿子吧?”耿迪分析道,脑海中同时回忆起这两个人的模样。

金晓莲在那两天的记录纸上重复翻来看,越看越觉奇怪。

“这两个人哪是来背祖的,分明是来汇报家庭情况的嘛。”

耿迪将记录本拿回来,将那两页记录纸仔细地对比着看,真看出奇怪的地方来。一般的情况是大仙从阴间将死者背到阳间,死者先回答自己有什么直系亲属,再认过到场的亲人之后,就一一对他们说话,主要是叮嘱之类的。这种情况下,大部分时间是死者附体的大仙在说话。而这两张记录纸上,记录的几乎全是来背祖的人在说话,其内容,全是家庭隐私。而这些内容只有一个核心,就是父子不和,怨恨纠结,致死未解。其间父子从冷战到冲突,再回归冷战,一直延续。母亲提供的是父亲的观点,儿子说的是自己的想法。母子两人提供的内容非常吻合,相隔一天,又不对面,各自说话,却像是对坐交流。

耿迪回忆起儿子当时的神情,就像是在进行一场在他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的父子间的谈话。脸色苍白,声音颤抖。

如果这两个背祖的人真是母子关系的话,他们为什么而来以及为什么要分开过来呢?又为什么要对大仙说出对他们来说是绝对隐私的事情呢?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耿迪疑惑地问。

“不知道,不过看起来死者和他的儿子之间的误解太大了,以至于他们共同的亲人怎么都化解不了。”金晓莲感叹着说。

“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来?要是再来,我想对他们做个采访。”

“谁会把背祖当饭吃,天天来?背祖虽说是假的吧,但对当事人来说,因为移情作用,是忒费感情的事。”

大概过了两天,耿迪和金晓莲已买好了这天的车票,准备回去。凌晨五点左右,耿迪又早早醒来,他决定最后一天还是要去观察请神的人,尽可能多的收集资料。

洗漱完毕,下楼去到神坛,神坛所设的房间已经开了门, 里面只坐了五个人。一男四女,其中赫然有早两天到过的,他猜测为母子的两人。在昨天,耿迪看过一场出殡。那个男子披麻戴孝走在前列,那个老妇人由她的女性亲属搀扶着在后面一路哭着。所以,耿迪看到他们两人坐在一起并不惊讶,反而因为有个疑问就要得到答案而有点兴奋。他带上记录本悄悄地坐到房子的角落里,尽量不使自己显眼。

金莲风也已经酝酿好,开始开坛。唱过开坛的神仙游后,金莲风用仙家的口气问来者是要她做什么,在得到回答是背祖后,又问死者现在所在的方位,那边报出一个公墓的具体方位,大仙得到这个信息后,唱着神仙游欢欢喜喜的找去了。

耿迪记得前两次老妇人和她儿子提供的方位是她们家的方位,现在他有点担心金莲风认没认出记不记得这两个人,要是没认出又记不得她们曾经提供过的信息,那他就只能看到一场拙劣的猜谜了。

歌声停歇,良久,随着一声微微颤抖的叹息,金莲风说出了死者附体后的第一句话:“你们都来了?”老妇人答道:“来了,来看你来了。”死者又一声叹息,连说:“好好。”

耿迪听到另外三个女子窃窃私语:“声音很像爹爹的。”

老妇人开始让金莲风代理的死者认人,金莲风顺利地认出老妇人和她的儿子,但在认三个女儿时,出了点小差错,把二女儿和三女儿认反了。认了两次才认准了。

还不错,金莲风的记性。

“爹啊,你在世的时候不是一直说要跟儿子好好谈一次吗?现在他来了,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就对他说吧!”老妇人通过验证后对死者说。

“他来了,我看见了。儿啊,昨天走了那么长的路,累了你哟。我一直想跟你谈谈,但一直都没谈成。现在能跟你谈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金莲风传达出的死者的话语,冷的话音,满带怜子之情。话未说完,那边的四个女人全都哭了起来。

耿迪看见那男子僵坐在凳上,脸憋得通红,双唇紧抿一声不吭。老妇人推着他说:“儿啊,你不是一直说要跟你爹好好说几句话吗?现在你爹来了,你说啊。你爹生前你不说,现在你还不说啊?”男子被母亲推着,嘴巴木然张开,仍发不出声音。

耿迪将记录本翻到记录着那男子上次来背祖时的记录,上面记载着他跟其父由他引导的一次谈话,现在,他会说些什么呢?

过了许久——是等起来觉得久的久,男子鼻翼一张,哭腔说道:“爹啊,你在那边还好吗?还疼吗?会饿吗?冷不冷?你都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然后一丝清鼻涕从他的鼻孔中向嘴角垂下,他的嘴咧得更大,更无声。

金莲风那边的死者这时唏嘘起来,说,“我在这边很好,不疼了,不会饿,也不会冷。你别担心。你在那边要好好活着,生活要有规律。过去的那些事,不要放在心里。原先我们父子间有误会,现在想起来,有我的不对。”

男子听到这里,嚎出声来。他一边哭嚎着一边数落着自己在父亲在世时对父亲的逆叛行为,一再提及父子间的那场冲突,痛骂着自己,说到最后,语不成句泣不成声。

金莲风那边的死者也哭了起来,不停地劝着:“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的心了。不要再为那件事难过了。”

老妇人边哭边对死者说:“你让他说吧,让他说出来,他心里会好过些。”

三个女儿也哭着对死者说:“爹啊,你不要再怪他了,他后悔了。”

金莲风那边的死者也哭着说:“不会的,我不会怪他的。这么些年,我本来有很多时间跟他谈,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叫他不要误会我。可一次也没谈,我一直对他也有误会啊。”

就这样,金莲风一边,一男四女另一边,对坐着哭着说着。金莲风对死者的代理做得非常出色,耿迪暗自佩服,心中琢磨,下次回来,要好好研究一下大仙背祖时的移情心理。正想着,突然间,金莲风嗷的一声,昏倒在地。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救治,良久才悠悠醒来。

这一幕被后面过来的请神的人看到,他们大为惊奇,赞叹着。就连耿迪也开始疑惑,金莲风的表现到底是作弊呢,还真的是被附体了。这次她背的阴间人和他阳世亲人之间的关系是前所未有的准确和详尽地事先掌握,她只需要将一个老人面对求和的儿子的心态表现出来就能得满分了。她的昏倒,莫不是移情过深所导致的?看来她为了重振自己的行业声誉,借着这次难得的机会,尽心尽性地表演起来。可以肯定的是,当那五个背祖的人一进来,她就认出了其中两个曾经来过。他们上次背祖的内容她全都记得。

金莲风被扶上楼休息,她的精神状态有些紊乱。男子注视着她的背影,黯然失神。他母亲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走吧,今天你爹真的来了,你们爷俩把话说清了,以后你就不要再难过了。”就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耿迪突然弄明白了他们母子为什么几天前一前一后单独前来背祖,他们肯定早就准备好这一天来背祖,前两次来,是特意来透露情报的,因为他们需要大仙显得灵通可信,是他们要作弊,是他们在作弊。

男子因为在父亲生前一直和父亲不和,父亲去世之时又不曾达成谅解,良心饱受折磨。他已没有机会向父亲当面忏悔,只有借助灵媒背出或者说做出父亲,然后当着母亲,当着全家人的面,完成他的赎罪。而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的家人,男子都希望灵媒背出的父亲是真实可信的。他并不信任大仙真能背出逝去的父亲来,为了达到他的心愿,他事先过来作弊。

他的母亲的心理也和他一样,不过她的目标是为了将儿子从无尽的悔恨中解救出来,她也需要一个真实可信的亡人来对儿子说:“原谅,忘记。”

耿迪感叹:“为什么有时间有机会的时候不去做,非要弄成亡羊补牢?羊走补牢,牢补好了,里面也许没羊了。”

回去后,耿迪写下一篇论文,叫《背祖——自愿相信的受欺心理》。当年,他和金晓莲正式结婚。

金莲风在那次背祖之后,顾客盈门。但不久,她就宣布不做大仙了。因为每次她背祖的时候,要是不哭,顾客就不满意。要是不昏倒,顾客就怪罪。金莲风坚持了一段时间,身心疲惫,难以为继,只好宣布早早收山。

通宝推:爱吃吐司,老醋花生,赵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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