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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一些经历 -- 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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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大门风情话一。

大马风情话(系列)

大马风情话是我于90年代投稿在星洲日报的一些文章。希望通过这些文章,能让大家对90年代的大马,尤其乡村小镇有点认识。

90年代,是个迅速变化的年代,许多传统道德价值在解体,公信正义荡然无存;投机倒把成为善于钻营者的金科玉律,人与人之间的诚信被功利取代;刻苦耐劳,坚韧奋斗的价值观念慢慢瓦解,忠厚老实,脚踏实地成为落后愚蠢。面对这样转变的时代,许多人开始迷失,对过去所追求的信仰开始动摇。尤其1989年的64事件,在华人社会的左派阵营内,造成很大的撕裂。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而更多的草根保持沉默,左派阵营就因此分化了。(当初对理想执著追求的,开始动摇,怀疑自己的追求是否空洞乌有的?因此转向经济效益的追求,活跃在商场上,大放异彩,成了大富翁,走进了上流社会。陈凯希,当年左派的领军人物就是当中的佼佼者)

这段期间,写了这些文章,真是自己心中迷茫的写照。过后,保持沉默了,不再发牢骚,把迷茫的心情沉淀下来,从内心思考省思,多少年过去了,我并不后悔当年的执著和追求。只是在有生之年,是否能看到理想中的社会实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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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一:

我热爱的金山

又是学校假期了。每次学校假期这儿特别热闹。许多学生从西面八方赶来这里露营。除了附近地区的学校外,远自吉隆坡或新加坡的学生都会来一亲芳泽。金山瀑布已经远近驰名了。

金山(又名Gunung Ledang)坐落在柔佛和马六甲州的交界处。柔佛山麓的瀑布区,名为Air Panas ; 望名生义,很误导人。实际上,A.P.的水是冷冽刺骨的。A.P.瀑布区曾是砂益新村人民的唯一消遣去处。

二十几年前,这里还是野草丛生的荒蛮地带。要到A.P瀑布区,必须穿过一座胶园的羊肠小道。胶园的尽头便是原始热带森林。从这儿顺着斜坡,穿过灌木丛林,就能听到山泉冲击石头传来的轰隆声。不过,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待攀上另一高坡时,眼前豁然一亮,只见激流奔腾而下,碰击石头,激起银白水珠,四处飞溅;阵阵寒意,迎面扑来,令人不禁打个寒噤。激流下形成一潭池水,清澈见底。村民称之为‘独立湖’。这里才是瀑布区的起点。要上到瀑布顶,还必须走一段很长的路。走这条路,必须手攀树根野藤,脚踩野蔓灌木往上爬。沿路上,一边是激流的雷鸣水声,一边是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高大的树木遮住阳光,使人感到阴森幽暗。林中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猿啸;鸟啼虫鸣,交杂成一首热带森林交响曲。上山的路越来越陡峻,瀑布声就越来越响亮。此时人已累得气喘如牛,再向前跨一步,跨过一块大岩石;眼前顿时一片明亮。只见一股飞泉从山的缺口倾泻而下,磅礴气势,顺着山崖断壁,直冲而下,水花四溅,在阳光下闪烁飞舞,煞是妖冶撩人,慑人心魄。水流落到崖底下,轰隆一声又一声的巨响,如雷贯耳,如山崩地裂,如万马奔腾。初会金山瀑布,就被他宏伟的气魄深深吸引,永不能忘怀。虽然它不是名川大水,但是它带着大自然的狂野,怡然自得的神态,却使人留恋。

此后,不间断地,每逢周末假期,都会约了一群知交好友,联袂往金山去矣。少年的时光,欢乐的青春,就消磨在A.P的山水之间。泡在A.P冷冽的水中,躺在A.P的岩石上,舒服地晒着太阳,耳听着水声风声,夹着鸟鸣猿啼,一切烦忧,一切考试压力,都抛到九霄云外去。青春的笑声,在A.P的山谷间回旋荡漾。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如A.P的水,一去不返。二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喜欢去A.P。现在是带着孩子一起去。

二十年来,A.P点点滴滴的变化着,首先,砂益村民再也不是A.P唯一的宠儿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名扬全马的瀑布区。每逢公共假日,学校假期,来自狮城,来自首都,甚至来自北马的旅客,一批接一批赶到这里来露营。为此一条端正平坦的柏油路由大路口直达山脚下建了起来。山脚也建立两排小贩摊位,一座‘迷你’警察亭也直立在山泉边。沿着以前村民走过的山野小径上,铺设了一级又一级的石阶。石阶旁栽植了一些花草,点缀着A.P的山泉。A.P被加工了。如今,从山脚走到瀑布顶,再也不必攀山越岭,只需随着石阶拾级而上,实是方便多了,但也失去许多有惊无险的乐趣。

沿着山泉水边,开辟了许多空地,供人们露营,人来人往,营地上的青草被踏平了,裸露出光秃秃的泥地。露营者的营火木柴是取自这里的矮木灌丛。由于随心所欲乱砍,这片矮木灌丛逐渐消失。看到营地附近可以砍断的小树,几乎被砍光了。少了这些小树将来怎样成林?难怪瀑布区的森林逐渐减少,难怪猿声消失了,金山的泉水奔流起来也失去了野性。旅客们随手乱丢的纸张瓶罐,使这清幽的原始森林也遭受污染。人类无知的活动,改变了金山的面貌。爱好大自然的人们,为什么不能爱护金山的一草一木,保持它原来的神采?

金山怎不叫人向往?

除了瀑布区外,金山顶峰,也是露营爱好者的去处。每当假日,爱好爬山者,络绎不绝,翻山越岭只为了能在顶峰上露营。

白天,如果天气晴朗,站在顶峰上瞭望,长空万里,一片澄蓝,青山碧绿,连绵不绝,逶迤蜿蜒,渐渐远去。尤其令人惊喜,能远眺躺在马六甲海峡的孕妇岛。夜晚,黝黑深邃的穹天,星星在神秘的眨眼。山脚下,疏疏的村落,闪着点点火光,深幽而亲切。远处,东甲金华戏院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竟能清楚的辨认出来。再往远看,麻河桥上的路灯排成一列,笔直整齐,桥上流动的汽车,犹如流星闪过。此情此景,只有缘者才能目睹。

如果,碰到阴天,山峰上云雾飘漫,风声呼啸而过,掀起阵阵松涛。松林披着云雾,迷迷朦朦,远近起伏的山峦,若隐若现。云雾飘忽而过,仿如身处仙境。此时,太阳失去往日的威猛,只能躲在云雾间窥视露营的人。

金山如此妩媚多娇,如此变化多端,怎不叫人向往呢?

金山,令我梦魂萦绕的金山,是我故乡的堡垒。这里有美丽的传说。马来民族相信金山顶上住着一位美丽绝代的公主。马六甲国王因慕名而向她求婚。据说汉都亚奉国王之命,批荊斩棘,攀向山顶,寻找公主,转达国王的意愿。公主开出了条件:要国王从皇宫搭一座金银桥直达山顶,要七盘蚊子的心,一杯国王及王子的血。国王不能实现公主的条件要求,婚约不成。几年后,汉都亚重上山去寻找公主,从此没有回来。马来民族相信汉都亚没有死。他们相信汉都亚成了公主的侍卫,替公主守护金山的财富。人们还传说公主身边有两只白老虎,是镇守这座山的神。因此谁有幸碰到这两只白老虎,谁就会飞黄腾达。

人们还传说金山顶上有一座白花园,是公主的消闲御园。但更多人相信,那座白花园是躲在山里的抗日英雄用血汗开辟出来的。花园在那里?没人见过。当年,我们年少无知,上山露营时,曾傻吁吁的到处寻觅,想要找到那片白花园。花园没找到,却找到一片盛开白花的水松林。我们因此阿Q的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白花园。

山顶上还留有一道铁梯。这座铁梯从顶峰顺峭壁而下,到达崖下的一块平地----这是理想的露营地。铁梯是英军留下来的。当年他们在这里驻扎,跟马共争夺这块战略地。

关于金山还有一侧凄艳的爱情故事。一对来自东甲的情侣,为争取爱情自由,跑到金山山洞自杀殉情演出一幕‘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现代悲剧,更增添了金山迷人的色彩,使人们更向往一睹其风采。一对来自新加坡的旅客,坦白地告诉我们:他们是看到这一则爱情悲剧的新闻后,远道而来,想领略一下金山的魅力。

也曾有过一些修士教徒,选择在金山隐居修行。有一次,我们露营归来,误踏歧途,越走越深入森林,后来迷路了。当我们正彷惶无助时,突然看到远处树顶上绑着黄布巾,我们兴奋地向黄布巾跑去,竟来到一个山洞前。此时,洞里钻出一名身着黑袍的异族修士。他张手阻拦我们,并把我们带回正路去。他说:不要再来干扰我的清静。至道如今,我仍然在想着那位隐居者下落如何?

70年代末期,一名异教徒,占据了金山南麓,把它辟为‘圣地’,一时风靡了许多青年男女,纷纷去寻找这块‘圣地’。不过,只知它在山南边,不知其正确位置,因此失望而归的人不计其数。一传十,十传百,异教徒辟‘圣地’的事因而轰动起来,惊动了保安当局和回教长老。最后,动员了大批军警人员,上山搜查围捕把那异教徒逮捕归案。这件事使我联想到那位隐士,他们可是同一人乎?

70年代,风卷云涌,多少风流人物出现又陨落,多少英雄豪杰,为理想奋斗献身。在那年代里,局势动荡不安,反越南战争,反帝国主义,反侵占土地运动,反饥饿游行-------------,这一切的一切,牵动了稚子的心。70年代是狂热的年代,多少血气方刚的青年,热血澎湃,带着满腔的理想,都喜欢到金山顶来集会。夜晚,熊熊的营火在顶峰上燃烧跳跃,激动的心,唱出满怀的壮志。是的,金山,曾是这群热情的人喜爱的地方。

曾几何时,一切云烟眼过,烟消云散,赤子的心,不再热诚;生活的磨练,顿挫了年青的锐气。只有金山依然故我,巍峨的屹立着;看着这一切又一切的变化。传说归传说,只有金山了解被烟没了的历史。只有金山,陪着默默苦干的村民,年复一年,胼手抵足,开拓了一片又一片的田园,建立了一座又一座的村庄。金山,我热爱的金山,它是属于劳动人民的。

(仅以此文,献给跟我一样热爱金山的朋友们。)

于21-11-1990刊登于星洲日报,星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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