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流氓的歌舞 第一章 -- 桃李不言
流氓的歌舞
作者:稻壳
第一章
本章大量借鉴了《看不见的城市》与《红拂夜奔》的写法,因为卡尔维诺和王小波是作者最为欣赏的作家。
(一)
众所周知,林冲人称“豹子头”,有拔山举鼎之力,杀狮搏虎之威,是水泊梁山上的五虎上将之一。这时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林冲坐在寨门之外的大圆石上,远眺笼在夕阳之下的山色湖光。水泊深陷在四面的山下,所以梁山水泊就象液体的罗马大斗兽场,西山外的夕阳将最后的余晖都尽情抛洒,平静无波的水面就仿佛在不动声色地燃烧。肆无忌惮的山风似乎也已倦鸟知还,山寨上的袅袅炊烟象旗杆一样笔直地矗立当空,几道大旗则象山道旁的蕨叶一样肥厚而萎靡,只有后寨传来一阵阵呜咽的笛声,无风而动,象生长的春藤一般绵延伸展,让林冲相信,这个世界并未彻底地停顿。
林冲听到亲兵在叫他:“林教头,饭菜都好了,请您移步。”这才木讷地从冥想中醒来。林冲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上梁山已经有六年了。在四年前,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上梁山已经两年了,在三年前,林冲无论也不能相信,自己上梁山已经三年了,依次类推,林冲就象在面对一个在时间轴上趋向于无穷的数列,而且,数列里还全都是些未知数。这样一来,林冲就被弄得越来越糊涂了。林冲每天傍晚坐在寨门口的石头上,目光掠过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景,却在时时感受着不断膨胀的陌生。他就用本体论的方式给自己总结出了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这些问题难度都太大了一点,根本就无法解决,林冲每每在山寨聚会上环顾那些熟悉的面容,希望从兄弟的言笑中把握自己的存在,但是结果就更糟了,他发现他连自己的兄弟们到底是什么人都闹不清楚了,这样他就又总结出了三个问题:“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要干什么?”没有办法,林冲只好开始计算一个定义在一百零八维空间里、有一百零八个变量、一万一千六百六十四个常系数的齐次线性方程组,但是更大的问题在于,林冲不但不知道变量的值,而且不知道那些常系数是些什么东西。林冲把丈八蛇矛的矛尖摘掉,在红缨上沾上墨汁,在校军场上打马如飞,挥动长矛在地上求解方程。这说明林冲算题算得很快,只见银鞍白马,有如流星赶月,尘土飞扬之中人影若隐若现,好象御风而行一般,每次都把战马累得口吐白沫精疲力尽,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才停下来,地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矩阵。梁山上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军师吴用见多识广,认为这是古罗马的步兵方阵,说,这种战法太过时了;大仙人公孙胜认为,这是一些修仙的符咒,说,这是左道旁门,要成正果还是先得修炼周天真气;著名音乐家铁叫子乐和认为,这全都是林冲写的的曲谱,说,你的东西都不合乐理;梁山上的著名注册会计师神算子蒋敬,认为这是林冲在搞审计工作,说,自家兄弟一场,我管的钱粮你还不放心?就是没有人知道,林冲是在思考困扰人类好几千年的基本哲学问题,而且是给一百零八人解决问题。林冲感到的寂寞逐渐变得比方程组还要庞大无边,所以他就不再解了,几乎整天地坐在寨门口发愣,有人经过他的身边,都会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
(二)
据施耐庵在《水浒》里记载,林冲在上梁山之前,住在汴梁城里。汴梁又叫东京,也叫开封,汴梁城是天下的首善、人间的天堂。汴梁城里的人都说,古往今来,大宋朝已经是历史的终结,天南地北,汴梁城就达到了城市的巅峰。它不光光是建在土地上的砖石土木,而是建在汴梁人的信心上,就可以趾高气扬,于是就可以永远巍峨不倒。外国人到了汴梁,就会忘了故国;外地人到了汴梁,就会忘了故乡;汴梁人在汴梁住,就不必知道还有天下。
汴梁城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结构,外城套内城,内城套皇城,皇城纵八里,横八里,暗合易象,内藏八卦。三道青灰色的城墙是如出一辙的磨砖合缝,城墙上立着方柱形的塔楼,每座塔楼的四周都挂着一圈方形的气死风灯,每当夜幕降临,华灯齐放的汴梁城就会变成光采夺目的俄罗斯方块。据史书记载,汴梁城里有成千上万条街道,这些街道全都用棱角分明的青石板铺成,用灰泥抹缝,纵横交错的街道全都横平竖直,这样在汴梁城里行走,就可以永远找到思圆行方的感觉,所以汴梁城里的人,就都是坦荡的君子,行走在汴梁城里,就能够上知天命,下达人情。汴梁
人走路,按朱夫子的说法,迈左脚是阳,迈右脚是阴,阴阳生克,就是世界的本原,按照美国华裔数学家的说法,伸左脚是零,动右脚是一,再伸左脚就是十,再动右脚就是十一,成了二进制,这完全就是计算机的原理啊!但是这样也不算十全十美,因为路实在太多,城市就变得象RPG游戏里的迷宫,所以汴梁城的君子虽然思圆行方,还是会经常走着走着就迷路;不过话又要说回来,汴梁城的君子虽然经常走着
走着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还是能够思圆行方,这样就很难得。
汴梁城是黄河的要津、中原的形胜,是四方的翘楚。当时的汴梁城,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走在马路上,眼睛里,可以看见有人骑着蒙古的矮马、西藏的牦牛、长白山的梅花鹿或者非洲的鸵鸟招摇过市,耳朵里,能听见北京人说操你妈、四川人说龟儿子、浙江人说娘西屁、广东人说丢老母还有英国人说FUCKYOU,鼻子里,能闻见波斯的羊骚、印度的狐臭还有爪哇的香港脚。汴梁城的商店里,摆满了从世
界各地运来的的奇货异物,既有西洋的自鸣钟,也有国产的报时仪;既有东瀛扶桑和高丽国来的新式自动车,也有成都人按照传统工艺制造的木牛流马;天竺国经过精心策划,刚刚把新产品“印度神油”引入了汴梁市场,山东的名将徐宁就在军队系统的支持之下,推出了他的家传秘方,在街道上插满了广告牌:“金枪永不倒,国货当自强”,和印度产品大打广告战。当时的人们都说,这就是国际化。
据我所知,汴梁城外的人都说,汴梁城里遍地都是金子。所以汴梁城里永远都挤满了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的(找金子)来到这里。汴梁的大街上当然没有金子,但是他们都不说这个传说是错的,都认为只是自己没有找到,所以就全都留下来继续找,有的人开了店作生意,当上了老板,就不再顶着风吹日晒到大街上去低头弯腰撅屁股了,更多的人当不上老板,就只好当民工,盖楼、修路或者铺设管道,借机掘地三尺,希望能挖出金子一夜暴富。按照我们的经验,一个地方民工一多,就总是会出问题。当时的汴梁城里有很多的收费厕所,全都是一人
一间,有很多的民工,住不起旅店,就去上厕所,把门一关,就可以呆上一夜,引起了大家的不满,都说外地民工把汴梁城搞得乱七八糟。有关方面就对收费厕所进行了技术改进,钱投进收币口之后,撞动机括,不但拉开大门,而且打着了火石,点着一根系着一枚铁球的丝线,五分钟后丝线烧断,铁球掉下去之后又撞动另一套机括,带动连杆,大门就自动打开,里边的人不出来也得出来。这种厕所分了两个价位,如果只想用厕所五分钟,就只要扔一枚铜钱,如果想在里边睡一晚上,就要扔进去一两银子,这时候系铁球的就不是丝线,而是一条大货船上的缆绳,但是这
样就比最高级的旅馆还要贵。这种厕所的推出闹出了一些事,因为没看见几个民工赖在里边不走,反倒经常发现一些读书人坐在马桶上发呆。原因是这样的,这些人都记得大贤欧阳修说过人要时时反思,就算是“马上、枕上、厕上”也不能懈怠,所以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一进厕所就会冥思苦想超然物外连拉屎都忘了,结果就是门打开了也想不起该把裤子穿上。
由于汴梁城里人太多,马路就永远显得不够用,跟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一样,汴梁城里总是在堵车,经常一堵就是一星期,还有几次堵了两个多月,所幸开封府实行仁政,搞了救济,派了一批能飞檐走壁的高人背着粮食从房顶上往大街上空投,否则一定会饿死很多人。每次大家看到房顶上有人背着大包裹跑来跑去,都会口水横流,欢欣鼓舞,齐声喝采,但是有一次,扔下来的不是馒头,是衙门印发的普及交通规则的传单,这些人因为饿得太急,看也没看抓起来就吃了下去,由于吃得太多,后来拉出来的屎全都是一本一本的书,摞在一起有一人多高,这些人中很多人都是文盲,这下也变成了“著作等身”;还有一次更糟,一些乱臣贼子派人来发放煽动造反的传单,衙门里的大老爷里看见这些人反应热烈,非常生气,就以附逆之罪把他们全都杀光了,顺便也就暂时缓解了交通压力。国家为了发展经济,就必须继续修路,先是砍掉了路边所有的树,汴梁城就变得光秃秃的,每到春天就要刮沙尘暴,为了抵制沙漠化,黄河每年必须闹大水灾淹掉汴梁城,所以汴梁城没有变成沙漠,但是黄河就黄了。树砍光了,然后又拆掉了一些民房,很多人不愿意放弃祖宅,国家还要出钱补贴,作思想工作,投入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但是由于汴梁城每天都有人来,而且来了之后全都不走,城里又没有发生过大瘟疫,所以路就永远都不会够用。人们在大街上被堵住之后,为了打发时间,就开始互相攀谈,谈人生、谈理想、谈生意,而且很多都成交了,所以后来大家根本不怕堵车,在当时的汴梁街道上,经常听见这样的对话:
“我有一船绿豆,下月初一进港,路能走了就正好提货,一百两银子,有人要吗?”
“我要,我要!”
“一百两成交”
这时候又有人嚷嚷了起来:“我听说绿豆开始降价了!”
刚才买了绿豆的人就说:“我那一船绿豆转让,五十两,有人要吗?”
“我要,我要!”
“五十两,成交”
过了两天又有人开始嚷嚷:“绿豆又涨上去啦!”
第二个买主大喜:“我的绿豆转让,一百五十两,有人要吗?”
“我要我要!”
“一百五十两,成交!”
就这样可能要倒上几百次手,等到路一通,最后的买主就去提货。后来堵车越来越厉害,还出现了这样的交易:
“我家有一座果园,年产鲜果万五斤,今年的收成已售磬,现愿以白银八百两包售明年全部收成,明年此时平仓,敢问可有买主?”
因此,根据如上所述,世界上最早的期货市场并非十九世纪的芝加哥,而是十一世纪的汴梁城。
据我所知,汴梁城还是一个水上的世界,有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四河流淌其间,每家每户都有窗户面朝河水,连镜子都可以不买。汴梁城的水中影像在河与河之间辗转掩映,象海市蜃楼,象万花筒,又象阿波罗的宝镜。有个城北的少年,终日在水中见到一绰约美女梳妆,终至相思入骨,以为是洛神现世,一开始他还只是在河边寻找合适的地方坐下,为水面上的两个人影制造一个并肩相依的局面,后来发展到要跳到水里去找人家,所幸屡屡被人救起,后来终于知道这水中的美女是城南一女子的倒影,而且长着一张大麻脸,就不再跳河了。还有一位美少年,日日经过水边,终于对自己的倒影日久生情,终于投水殉情,但是他的运气不太好,被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淹死了,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他在从河堤上跳下去之后,终于清醒了过来,感到非常后悔而且非常害怕,由于河堤太高,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他就已经给吓得引发了脑溢血,并不是淹死的,至于究竟是怎么死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定论。
汴梁城的河水本来是青色的,在流过城里的水闸时都用石灰过滤掉了泥沙,河槽有几丈深,但是看起来就象一条浆就能捅到底,一斤多重的大肥鲤鱼穿梭来去,就象一块块扁平的鱼片贴在薄薄的冰面底下滑行。后来汴梁城里出了一些不法分子,制造了带瞄准器的大型凹面镜,用曲轴安在飞轮快艇的船头,可以转动一百五十度。他们把精盐、生抽、白醋倒进水里,鱼被这些东西呛得喘不过气,跳出水面放风,
这些人把凹面镜对准鱼一照,鱼就成了热气腾腾的五香烧烤大鲤鱼,然后用带伸缩木杆的大网兜横空一捞,就可以趁新鲜卖给河边的行人吃了。没过多久,汴梁的河就变成了大酱缸,汴梁人做饭的时候,就到河边捞一瓢水回来当佐料用。国家气不过,派了水上巡逻队去围剿这些人,但是他们的船快,火力又猛,不但一个人也没被抓住,还烧掉了巡逻队好几条船,打死打伤了十几个人,结果汴梁的河水就越来越脏,脏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开封城里已经连脏河都没有了。
汴梁城里河道相通,有非常发达的水上交通,据专家考证,从城内任何一个地方出发,都可以通过水路到达汴梁城的任何一个角落。大户人家有自己的船,普通老百姓也能坐巴士或者打的。河上的船只式样纷繁多样、五花八门,有流动妓院结彩叠翠的楼船画舫,有货运行的大帆船,有湖南人的龙舟,有南太平洋毛利人的独木舟,这是最经济型的私人交通工具。船夫全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壮汉,所以十有八九都是外地人,脱得赤条条地展示肌肉,还大声喊着号子,无风的天气里,也会把河水震得波澜起伏。汴梁城不但有河,还有好几百座桥横架水上,河、桥、与城里的万千条蛛网般交错的街道,就将水路与陆路连成了一体,组成了汴梁城里立体的交通。
这种交通体系就给人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这样一来,从汴梁城里的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的路径就有了亿万种组合方式,必须要解一道奇大无比的数学规划问题。但是大老爷出门,不用动这种脑子,别人早就给安排好了,所以要当大老爷,必须不会算数学规划。最需要动这种脑子的人就是货郎和邮递员,每天都要解很难的最优路径问题,所以能解数学规划的人,就只能去当货郎或者邮递员,这些人每天都要算题, 后来这些人经过总结,就提出了世界著名的“中国邮递员问题”和“货郎担问题”。当时的汴梁城非常难混,要想找到一份邮递员或者货郎的工作,
必须具有数学博士学位,稍微降低一点标准,物理博士也还能凑合,但是硕士就完了。这种工作吃力不讨好,二十八九岁才能开始挣钱,每天奔波劳碌,工资又低,所以后来就没人干了,全都漂洋过海到了外国。有人到了北美洲红蕃国算股票,后来全都发了大财,还被酋长招了倒插门的女婿,所以现在总是有人说,印地安人跟亚洲人是一个种,大家说,中国人真聪明,到哪都能出人头地:有人到了南欧的兵工厂,帮助葡萄牙人算红毛大炮的弹道,后来八国联军侵华,用的大炮都是中国的数学家帮着造的,大家就说,学数学的都是些白眼狼、王八蛋,胳膊肘往外拐,调炮往里揍,没良心啊,白培养了,白培养了!这些理科的博士全都出国了,由于职业前景不妙,所以后来也再没有人去学理科念博士,有一些人就认为中国的科学水平不高,但是还出了另外一批人,没念过理科,但是喜欢业余讨论科学问题,比如说一个山东的老农民,自称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有一个郑州的司机,虽然不会证明,但是认为热工转换效率的上限不是一,而是自然对数除以圆周率,还有一个沈
阳的美术教师,不画裸体女人,画了大量的图纸,说设计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汽车发动机。为了跟理科的博士有所区别,大家就叫他们“民间科学家”。
汴梁城是大宋的皇都,所以林冲和徽宗皇帝住在一座城里。施耐庵在《水浒》里说,林冲是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教头,这样他和徽宗皇帝就是君臣的关系。汴梁人认为,徽宗皇帝是个天才,是天下无双的大哲学家、大文学家,大书法家,这一点不算夸张,据史料记载,徽宗皇帝除了不是个好皇帝,干什么都是好样的。比如说作为一个大书法家,徽宗皇帝自创了“瘦金”一体,颀长峻拔,仿佛玉树临风,开了一时风气之先,结果汴梁城的子民全都有样学样,不仅写字要临皇上的帖,身材也要一增高二减肥,讲究细高挑,要峨冠博带,要秀骨翩翩;汴梁人从此不坐太师
椅,专坐长条凳;吃饭的时候。不用刀叉,只用筷子;不吃米饭,专门吃面条;还有男人的家伙,也要象女人裹脚一样从小横着捆上,为的是追求遒劲细长的效果,以免长成一个傻大黑粗的蠢物。
徽宗皇帝不仅是个大书法家,还是奇石鉴赏专家。后来有一次,皇上要搞花石纲工程,在汴梁城里修建圣石园,收藏全国各地采来的奇石,但是工部的人在开工的时候发现,经费已经给花光了,而且还不知道花到了哪里,所以没地方去找,只好另找门路。还是宫里的太监总管有办法,找来了徽宗皇帝启蒙时抄写的《论语》,全都拓到了檀木片上,以推行教化为名,要求全国人民各家各户各单位,必须至少迎请两片“圣迹”摆作中堂,早晚瞻仰,借以提高认识,由于可以宣传自己的书法,又能推行儒教,所以徽宗皇帝也举双手支持。因为帐面上的亏空太大,所以这些人把价钱定得很贵,大家都觉得不划算,全都只买最低要求的两片。当时的汴梁城里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你请了圣迹了?”
“能不请吗,这一请,半年的口粮都没了,唉!”
“请了多少?”
“还能是多少,两片呗!你呢?”
“两片啊,再多我还不得喝西北风去了!”
“哦,原来都是这么多!”
所以当时的汴梁城里,街头巷尾都能听见“两片”之声,竟然蔚为风尚。有人专门编了一个词牌,就叫《两片》,“两片”就用作了演唱的和声,一时脍炙人口,十分流行,其中有一阕《江南岸》是这样唱的:
“江南岸,两片;江北岸,两片;折送行人无尽时,恨分离,两片;
酒一杯,两片;泪双垂,两片;君到长安百事违,几时归,两片!”
后来有个朱敦儒,认为两片之辞不雅,于是把两片改成了柳枝,由于他的名气大,所以现在的人只知道《柳枝》,不知道《两片》,还以为说的是杀蛔虫药的广告。
为了方便工作,圣迹的分发全都是由有关方面指派,甭管分到什么都得要什么,只管交钱就完了。结果有很多地方,挂出来的的中堂全都很不是地方,比如说,饭馆里是“食无求饱”,馆驿里是“居无求安”,木匠铺子里是“君子不器”,剧院里是“巧言令色,鲜仁矣”,幼儿园里是“贼夫人之子”,养老院里是“老而不死谓之贼”,动物园里是“不与鸟兽同群”,蒙馆里是“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
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妓院里的最短,只有三个大字:
“思无邪”,汴梁城里还有一个娈童之所,叫“南风精舍”,这里就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么多的圣迹,只有一个说得象话的,就是在当朝太尉高衙内府上,是“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但是知道的人不多,因为太尉高俅乃是一个天阉。言归正传,就这样,工部和皇宫内院联合销售圣迹,赚来了很多钱,不但补上了圣石园工程帐上的窟隆,还给很多中高级官员家里盖了新房。后来大家都
说,咱们这徽宗皇帝也就这么一点奢侈的享受,还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收入得来的,古往今来,哪有这么自力更生的好皇帝啊!
象现在的国际化大都市一样,汴梁城里也居住着很多不三不四的人物,很多人都无法无天,而且来路不明,和黑社会有密切的关系。林冲就和江湖上著名的杀人流窜犯“花和尚”鲁智深住在一座城里,而且后来混到了一起。在宋朝的时候,杀人犯和大流氓都喜欢去当和尚,就象现在,很多流氓犯罪分子都去当了保安。所以和尚庙里的和尚很多都不象和尚,在北宋,一南一北有两个著名的“花和尚”,南是杭州宝月寺的仲殊和尚,他写了一阕词叫《诉衷情》:“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我靠,实在是太黄了。北就是鲁智深,说他是花和尚真是冤枉,鲁智
深不是色狼,只是喜欢打死人,而且喜欢吹牛,由于他喜欢吹牛,所以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打死人也就不好说。鲁智深总是说,他是汴梁城里力气最大的人,不象谦谦君子手无缚鸡之力,他一高兴,就喜欢拔树,听说他有这个嗜好,开封府每次搞道路拓宽工程都把他找来,结果造成很多民工失业。鲁智深总是说,他是汴梁城里最豪爽最讲义气最够朋友的人,不象小白脸书生寡恩薄义,经常把胸脯拍得山响,对人说:“这点事包在我身上了”。他拍胸脯也比别人要豪爽,别人用巴掌,他用拳头,这就不再是拍,就变成了擂,别人用一只手,他用两只手,看起来就成了一头大猩猩。鲁智深还说,他是汴梁城里饭量最大的人,不象坐衙门的老爷细嚼慢咽吃猫食,他是关西人,爱吃肉夹馍,他吃肉夹馍也比别人要豪爽,别人吃的是单层的,他就要吃双层的,后来有一些美国人偷偷学会了,就在麦当劳里推出了一种新产品,叫巨无霸。
林冲在上梁山之前,就住在汴梁城里,我所知道的汴梁城,就是这个样子的。
三)
有关林冲的家世出身,到目前为止,在历史研究中还是一片有待开发的处女地。有关林冲的父亲是谁,很多历史学家都作了详尽的考证,他们只考证出了一个结果,就是林冲的父亲姓林。学院派的人作研究,就总是作出这样的结论,比如说我,四年前在美国念经济学博士,就曾经花了一个小时,用了七八种数学工具,证明了对于没有毛病的人来说,面对同样的期望收益,不冒风险比冒风险要强。我现在在写
关于林冲的故事,所以必须掌握关于林冲的资料,既然历史学家都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我就必须自力更生作一些调查,所以我就成了一个“民间历史学家”,鉴于现在没有人可以拿出证据说我说的不对,那么到目前为止,就没有人可以不承认我将要陈述的一切不是一种可能,我认为,这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
据我所知,林冲祖籍乃是关西人氏。林冲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到汴梁城里寻找发展,按现在的说法,是一个“外地来汴人员”,然后成家立业,一直住了下去,这样林冲就是一个汴梁城的第二代移民。
林冲的父亲刚到汴梁城的时候,在大街上闲逛,满怀着热情与好奇,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更象爱丽丝在漫游奇境。爱丽丝要吞下小药丸走进未知的世界,林冲他爸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立下了扎根汴梁的决心,打算从一个关西的莽汉,变成一个汴梁城的谦谦君子。林冲后来人称豹子头,成了八十万禁军的教头,他爸当然也绝不含糊,戳在地上就象一尊黑铁塔,虬结的肌肉横亘全身,象绵延起伏的山脉;密布的胸毛刚硬直立,象挪威的森林,其足迹所到之处,脚步声在闹市中还是能脱颖而出,象空谷中的轰鸣,把一些聋子都震出了中耳炎,汴梁街道上的青石板都被踩碎了不少,以至后来他在鞋底垫上了厚棉花,以免破坏太大。林冲他爸刚到汴梁城的时候,在街上走路,由于街道太多,每遇一个路口,都要茫然地挠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不知道路将通向何处,汴梁城那么大,初来乍到的时候,他就经常走到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感到世界的奇妙。所以林冲他爸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作为萨特的同党,他认为人生的道路就是一个不停选择的过程。后来年头长了,林冲他爸成了汴梁城的老油条,就总结到,不管往哪个路口拐,走来走去,该睡觉或者该吃饭的时候,都会走回自己家,这样老年的林冲他爸,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了,人的年纪大了,一般都会变成这样,这是因为他已经积累了太多的记忆,已经再也不能走出自己。
林冲他爸刚到汴梁的时候,操起了他在关西的旧行当,自产自销西北风味的烤羊肉串。林冲他爸念书不多,但是心灵手巧,是一个能工巧匠。他设计了一架烤羊肉串的机器。机器上装了一阴一阳两块巨型磁石,之间有一条磁石打磨成的连杆,连杆发动之后,在磁石的吸力之下就能持续摆动,带动一排曲轴,曲轴又带动上下两排风扇,下边的一排煽火,上边的一排既能驱烟,到了夏天又有避暑降温之用。下边的炉子又接了一跟管子,排出热空气,可以灌气球,卖给路过的儿童。所以林冲他爸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后来摊子摆了整整一条街,在机器上加了一层座椅,人
们买了羊肉串可以爬上去一边吃一边俯瞰风景,两端还带了螺旋型的滑梯,小孩子吃完就可以坐滑梯下来,有的小孩子为了玩滑梯,就天天来吃羊肉串。再后来,林冲他爸制作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热气球,带了一个斗,天天升到半空,上书一个大大的“林”字,凡是一次性买五十串以上的人,都可以坐一次热气球,没过半年,林冲他爸就成了那条街上的首富。
林冲他爸年轻时到汴梁城里来寻找发展,不仅挣到了一些钱,还找到了别的。有一天他在街上闲逛,一不留神就赶上了堵车,被塞在街中动弹不得,就和挨在身边的一个姑娘扯上了闲天,一开始还是闲谈,后来看到彼此都还满意,既然没别的事情可干,就干脆闹出了一段马路恋情。这时候汴梁城的堵车已经很厉害了,这一次尤其厉害,等到道路畅通的时候,林冲他爸和这姑娘就一人抱了一个小孩回家了,当然,这姑娘就是林冲的老娘,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小的是林冲,大的就是林冲他哥。由于户口跟母亲,林冲兄弟就先于林冲他爸实现了成为名正言顺的汴梁人
的梦想,把林冲他爸高兴得逢人就说:“我成了汴梁人的爸爸!”林冲他爸他妈白头偕老,生活美满,一时传为佳话,有好事者就以他们俩作为原型,拍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叫《东京爱情故事》。后来这件事风靡全国,大家说,原来汴梁城里不但有黄金屋,还有颜如玉,于是汴梁城就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浪漫青年,专找汴梁城里最拥挤的街道,带着干粮清水以及爱情诗集,坐在地上就不走,专等堵车。这样的事情也好理解,比如现在,很多人听说上网能够搞网恋,就都跑去上网了。
林冲他爸一心一意要彻底地熔入汴梁的生活,要变成一个谦谦君子,所以就经常花钱请客吃饭,结交了一批本地的君子朋友,听取他们的意见,提高品位。先是有人对他说,《礼记》》有云,造奇器惑众,杀!林冲他爸就把那架机器收了起来,每天带一把小蒲扇到街上烤肉,累得满头大汗、脸被熏得漆黑不说,一天也烤不出几串,久而久之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但是为了成为汴梁人,经济上受一点损失也
没什么。后来又有人对他说,炮制贩卖腥膻之物,绝非君子之所为,林冲他爸认为很有道理, 就干脆扔了老本行,改开了豆腐坊,还请了个秀才提了一个店名,叫“不知肉味斋”,显得格调很高。林冲他爸认为,完成了从烤羊肉串的到豆腐坊老板的飞跃,成为真正的汴梁人这个目标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但是后来林冲他爸又发现,虽然品位在不断提高,他还不是个被大家广泛承认的汴梁君子,他认为,主要的原因在于乡音太浓,到了汴梁混了好几年了,河南话还是说得不象样子,他心里着急,但是越急越是说不好,到后来连关西老家的方言都不会说了。为了在语言上接近本地人,林冲他爸就采取了少说话的办法,平日里闷头干活,三脚都踹不出个屁来,实在不行就直接用一句最地道的河南话来概括,
就是“中”。比如说,有人见到他:
“咱们俩一块吃饭去吧?
“中!”
“那你结帐吧?”
这时林冲他爸就要想一下,然后说:“不中!”
林冲他爸后来就是这么简洁。这样的事情也很好理解,很多人刚出国的时候,英语不行,甭管什么,都要没完没了地说:“OK!”虽然这些人总是说OK,但是他们反倒更象外国来的土老冒,林冲他爸也是弄巧成拙,这下他就比原来更不象汴梁人了,别人说起他,总是说:“哦,就是那个卖羊肉串的呀!”由于林冲他爸说话总是有个“中”,后来大家就干脆不叫他真名了(所以我不知道),就叫他老中,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叫大中,老二就叫二中。老大早夭,老二长大之后,老中花钱把他送进衙门当了个巡差,算是成了公家的人,吃上了皇粮,官府的师爷认为二中
这个名字不雅,就把两字并成了一个冲字,就叫了林冲。
据我所知,林冲的家世基本就是这么个样子,别人信不信那我没办法,但是我认为,这些全都是真的,而且我认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事情了。
(四)
这是一个冬天的清晨,天色刚刚放亮,汴梁城里的人们还在为昨夜的美梦而流连忘返。河水已经结了厚厚的白冰,白色的热蒸汽从路边的管道口汩汩涌出,在这样的季节里,地下伸展的供热管道就好象汴梁城奔流的血脉,在一间间温暖如春的居室之中,寒冬就好象从来不曾存在。林冲是汴梁城里最积极的人,这时他正站在空空如也的校场上,开始了新的一天,四季流转如梭,整个汴梁城里,只有他起得这么早,在每一个清晨里都在体验寒暑枯荣的变迁。
林冲头扎一字英雄巾,身批宝蓝缎的英雄氅,背上印着一个大大的“禁”字,内衬大红面的羊皮袄,足蹬麂皮厚底的快靴,这些衣物都是国家发的制服,虽然式样中规中矩,但是质料实在,全是真东西,数九寒天走在街上,照样有如沐春风之感,这一点我也能理解,我在北方长大,到了最冷的时候,什么羽绒服太空棉都不管用,还是要穿军大衣,难看就难看一点吧,总比冻死要强吧。
此时的校场除了林冲之外空无一人。校场的地面也是用大块的青石板铺成,打磨得平整如镜子,平时光可鉴人,这时已被一层白霜遮盖,所以校场从视觉上就象一块巨大的方型柿饼。禁军的士兵都还没有起床,此起彼伏的鼾声从校场旁的兵营中传来,因此这座校场,在听觉上又成了一个繁忙的火车站。林冲是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教头,禁军号称有八十万,其实最多不过八千,但是有人认为,禁军的官兵理当是百里挑一的好汉,所以不能以常理度之,想必必定都能以一当百,所以必须说八十万才算贴切。他如果这么说林冲一定不为过,象林冲这样的人就让人一看到就
会信心百倍,林冲脖子上顶的是豹头,伸一双猿臂,挺着一架熊腰,迈的是一趟虎步。凛凛然不可侵犯,巍巍然仿佛天神;不但有八面的威风,还有一身的性感。过去作巡差时,每次途经妓院楼下,妓女们都要放下手上的一切,涌到窗前大洒飞吻、鼓掌欢呼,有的人正在梳妆,所以披头散发,有的人硬是把客人一脚踹到床下,所以根本就是赤身裸体,还有一些人由于过于激动,干脆就从窗户里跳了下来扑向林冲,这时林冲就要施展绝顶的轻功横空而来,在落地之前将她们救起。这些人就会变得更加激动,回去之后四处夸耀:“林冲抱了我!”当时穿的那件衣服就从此再
也不洗,有的人根本没穿衣服,所以就再也不洗澡,后来脏得实在太过分,就被解雇了。由于林冲每次都会成功地救人,后来这些妓女全都有恃无恐起来,每当林冲过街,她们就争先恐后地从窗户里跳出来,后来就出了人命。有一次林冲已经走到这条街的东口,住在西口的一个妓女才知道林冲来了,赶紧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由于距离太远,林冲来不及接,结果摔断了脊梁骨不治而死;还有一次,有一个体重超过三百斤的妈妈桑在五楼听说林冲来了,也毫不犹豫地跳了出来,由于加速度太大,林冲没接住,就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还砸破了地下的自来水管道,一道大水
柱喷了十几丈高,最后在半空中打开了一朵大蘑菇云,灌进了红灯区里所有的妓院,一下淹死了很多人,死掉的多数都是上了岁数德高望重的资深官僚,给国家带来了很大的损失。大家都说,都是林冲惹的祸,林冲后来委屈地向人们抱怨:“其实我也很普通,象你们一样也是一个普通人,你们不要对我要求这么高啊!”
据我所知,林冲在上梁山之前,住在汴梁城里,从一个普通的巡差混到了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林冲在上梁山之前,据我所知就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