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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子欲养而亲不待 -- wildp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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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子欲养而亲不待

四天前,一月七日,礼拜四,晚上六点一刻,爷爷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天晚上,刚刚走出电梯,短信发到。看着屏幕上的字,第一个念头竟以为父亲是在开玩笑,心中简直全无现实感。其实自从几个月前爷爷病重起,就不止一次的设想过爷爷终有一天离开的情景,但想不到这一刻真的降临了,自己竟会如此的平静……

爷爷个子小小的,身体胖胖的,年轻时算得端庄周正,但绝说不上仪表堂堂,倒是老了以后肚腩越发变大,总是笑呵呵的仿佛小一号的不倒翁;爷爷性子慢,走路总是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年轻时候带我出门,经常由得我在前面乱跑,跑得远远地又折回爷爷面前,听爷爷说声“慢些慢些”后再转身跑开,乐此不疲;爷爷一向脾气极好,从不着急恼火,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爷爷跟任何人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爷爷其实性格有些柔弱,有时候伤心了会自己一个吧嗒吧嗒掉眼泪,倒要母亲姨姨们反过来去哄他……

开了家门,妻已早早的取了黑外套在等。急急下楼打车奔去医院,一路上脑袋仿佛浮在云雾里,妻紧紧地握着我手,但那触感仿佛隔了一层棉花,软绵绵的不太切实。脑子里满是各种该当如何的胡思乱想,眼里干干的,须得不断眨眼,耳里的声音像是从墙壁后传来的背景声,嗓子发粘,嘴里又干又苦。奇怪的是这些感觉明明一清二楚,但却本能的拒绝去思考原因。“眼泪呢,这时候不是该有的吗”,心头甚至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另一个自己好像在嘲笑莫不是和代码打交道的多了,自己也变成了没有感情的程序……

爷爷是湖南津市人,经济师,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长白山麓的夹皮沟矿区,后来又调到黄土高原上的白银公司,那里浓缩着我整个的童年。小时候父母亲都在北京求学,一年中倒有十个多月是见不到的,直到父母亲毕业,都是爷爷奶奶养我长大。

爷爷其实不是爷爷,是母亲的爸爸,照理应当叫姥爷的,从小家里让叫爷爷,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后来我知道了,爷爷只有孙女和外孙,正好父亲和爷爷同姓,就当我作孙子养了。但是爷爷从来都不是一个威严的存在,是的,半点也没有。爷爷甚至从来没有如一般长辈般教导过我,爷爷只教我各种具体的技能,从来不讲任何大道理,连小道理也不会讲,甚至在我犯了错的时候,训斥我的都一直是奶奶,爷爷似乎根本不会担心我会变成什么坏人。童年的印象里,永远是冬日暖洋洋的阳光,而爷爷总是和二八自行车两侧装着牛奶的铁皮筒、大衣口袋里的山楂片、果丹皮、架子上的麦乳精、芝麻糖、五斗橱上的十七寸东芝彩电、自由市场上的金鱼、鱼虫,还有楼下的象棋盘联系在一起,这当中没有一点点敬畏和惧怕的成分——大概就像冬天正午的太阳,温暖而不炽热。现在想来,母亲不在的时候,爷爷就代替了我生命中母亲的角色吧,或许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我对爷爷的感情有那么一点不同?……抱歉,我的职业病又发作了……

担架车上的爷爷和平常睡着了一样,下巴上还有一点点胡茬。旁边表妹和姨姨们在低声抽泣,可我连鼻子都没有发酸。一半的自己清楚的知道爷爷已经走了,另一半则完全停止了思考。妻扶着我,我却止不住的发抖,屋里是如此的寒冷——北京的雪不是已经停了四天吗,为何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冰碴,冻住了肺叶?

十九年前随父母离开的火车上,车门关闭,爷爷奶奶在车门的那边,自己在车门的这边,几乎够不到车窗下沿的我弯下腰去,再抬起头来时已是嚎啕大哭;火车开动,爷爷奶奶的泪脸离我越来越远,明知道最多不过两年就能再见,但心脏却被某种莫名的恐惧攫住,或许,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那是我第一次在爷爷面前流泪,也是唯一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哭。

之后的两天,忙忙碌碌。往返于机场接南方赶来的舅舅们,陪着长辈们定棺木、骨灰盒,买花篮、花圈、挽联,商议日程……无需思考,没有感觉,也毫不真实,仿佛在排演什么剧目。唯有一次,刚进家门就听见某个舅舅浓重的湖南口音,那声音像极了爷爷,鼻子瞬时一酸,却又瞬间忘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再也见不到爷爷?真的吗?我本能的拒绝相信,爷爷只坐过一次我开的车就笑得没了形,爷爷还没有来我的家看过,爷爷还没有和我们的小猫玩过……所以,我不哭。

爷爷一生于世无争。父亲写的爷爷生平中提到爷爷高风亮节,将升迁机会让给年轻人。但我总觉得以爷爷的性格,也许根本就不会考虑这么多,这种争权逐利的事情,想想也都足够麻烦了,就让别人做去吧。或许别人会觉得这是懦弱和安于现状,但在我眼里,这迹近老庄的出世境界,不知比世俗之人上等了多少倍——也许,这才是我根深蒂固的犬儒思想的根源?

爷爷从没有带给我丝毫压力。无论我是求学还是工作,婚前还是婚后,每次去看爷爷,爷爷总是笑呵呵的招呼一声,说几句话,便放我去做自己的事,从来也不会在背后殷殷的望着我。只有前年春节,爷爷从箱子里翻出一瓶藏了二十年的茅台,一定要拉我喝一杯。那是我第一次陪爷爷喝酒,也是最后一次……也许正是因此,虽然近几年住的近在咫尺,我却经常一个月才去看望一次爷爷,有时带些小糕点,竟也心安理得?但是,说到底,其实,这只是不肖的我自己找借口来心理安慰而已吧……

昨天下午,爷爷躺在花丛里,淡淡的化了妆,胡子刮的干干净净,望去仿佛平日午憩。没什么的,爷爷只是睡了,比平时要更长一些而已,没什么的,我不哭。

仪式到了尾声,家人围到棺木旁,和爷爷说最后的话。

等等……最后的话……

最后……

最后……?!

今天过后,我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爷爷就要住在一个木头小盒子里,再也看不到爷爷对我笑了?!

爷爷真的就这样走了……?!

棺木推出,向大门行去。

眼泪溢出了眼眶,爬满了脸。

不能哭,我紧咬着下唇。我是爷爷的孙子,我还要捧遗像,我不能哭出声。

棺木缓缓离开。

双膝跪地,行下三个大礼。这是孙子第一次给你磕头,也是最后一次了……爷爷,你走好……

十九年后,八宝山告别厅里,铁门关上,爷爷在天堂的那边,我在人间的这边。我伏在地上,下唇已经麻木,眼泪滴在地上。我没有出声,这叫泣,不叫哭,所以我没有哭。妻和哥哥在左右掺着,但我不愿起身。这一次,已经长大的我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爷爷了,这已经不是恐惧,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爷爷真的走了……

爷爷好酒但不常喝,我小时候仅有的酒知识都是来自爷爷的传授;爷爷也抽烟,但戒烟已近十年。我的面前现在是两杯西凤,一条兰州,一张小照片。爷爷,虽然没有茅台和海洋,但你也说过西凤是好酒,这兰州也是和海洋一个厂子的,孙子陪你抽根烟,喝了这杯酒,好不?

昨晚睡前,我问妻爷爷会不会托梦来,妻说爷爷走得慢,怕是路上跟人聊天下棋,要慢慢才能到。

呐,爷爷,过两天就是头七。回来家里看看,奶奶、我爸妈、姨和舅舅他们,家里人都想你呢,你回来和家里人说句话,过年的时候回家里住几天,好不好?人说猫能通灵,我让我们的小猫去接你吧,是个小黄猫,好胖的,脖子上系个小花。你不着急,她在前面跑,你戴着前进帽跟着她慢慢走,就像小时候你带着我那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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