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原创】在成京道上 -- 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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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在成京道上(续完)

一片黑暗,数点荧火,机声铿锵,人影朦胧,火车进入秦岭的隧洞中。黑暗暂时遮掩住车厢里的沉默,但这黑暗太长久了,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终于,列车走出了隧道,尽管在阴天的下午,那突然划来的一道亮光还是如此耀眼,照清了车外翠色的山峦,山涧奔流的小溪泛着白沫。还来不及细细欣赏秋日的川北山野,车又坚决地钻进隧道,那么义无反顾。

在明与暗交替间,人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穿海魂衫的赖先生,是他们五人的队长,也是一位业余摄影家和出色的驾驶员。他原籍四川渠县,这次入川的使命与其他四人不同,要替父亲了结心愿:给老父寻找一处山冈上的茔地并且入土安葬。他们在成都聚散,四位老战友直到上车才有空询问他独自去忙的事情。怪不得除开必要的回答外,赖先生很少讲话,但我看得出来,作为队长的他,在这个组合里享有最高的威望。

豁牙披发的冯先生看起来很老,其实年龄仅排第四,他的身体最糟糕。要不是冯在成都发病,他们还要多游几天,去爬峨眉山、逛九寨沟。冯体弱多病,但精神亢奋,一双小眼闪着贼光,专门钻别人的空子取乐。这会儿他又盯上了老焦:“呵呵,我说你姓什么不好,干吗姓焦(谐音)哇?”

 五

  

黑夜和隧洞酿成的双重昏暗中,一车人沉沉睡去。醒来已是清晨,列车早已过了八百里秦川,行进在中原大地上。洗漱毕,吃过餐车送来的面条,面对新升的朝阳,大家又有精神聊天了。

  

长得象李金斗的焦先生,在团队五人中年岁最小,尚不满六十,可是他走的路却最多,故事也不少。我正巧坐在他对面,听到他自言自语:这辈子,什么事儿都赶上了,唉……

  

我当然想听他的故事。原来焦出身在城圈儿中的老北京家庭,小时候被父亲送到京戏班子学艺,学的是武生。

武生在戏班里属硬工夫,学这个可没少吃苦头,五更起就要压腿拉胯,稍有懈怠就挨教头的鞭子。“鞭子是用细藤条缠的,弹性特好,打人不费力,打在身上还不留伤痕,可钻心疼。”机灵的焦学得还不错,没挨多少鞭子,还被李万春看中,进了他创办的戏班。

  

李万春扮的武生在梨园中首屈一指,能进入他的班子应该是小焦的造化。可惜他生不逢时,第一,那时已经解放,旧式戏班子纷纷解体,在旧戏人中李万春算是相当“落伍”的,也趋时成立了新华京剧团。小焦算学员出身,已经没有了旧式京剧行当的师承关系。第二,李万春这人非常梗直,反右时被划成了大右派。

  

加冕右派,不仅薪水从三千五降到一百多,养活一大家子马上成了问题,最要命的是,领导不许他登场演出,等于断绝了京剧名角的活路。为了生存下去,只有谋得摘帽一途;也为了向组织证明自己,李万春提出去西藏演出。

  

那可是1960年,前一年西藏刚刚发生达赖事件、解放军进藏平叛。兰新铁路当时还没有修到乌鲁木齐,进藏要在兰州以西的柳园站下车,换乘汽车向南穿越青藏高原开到拉萨,路上要走一个多星期。那时候小焦才十岁,不懂得进藏的艰苦,只觉得好玩。到了拉萨,藏民看不懂京剧,他们只给汉人演,观众基本上都是驻西藏的部队。

海拔高,对年轻人影响倒不大,可苦了上岁数的演员了,演一出戏象爬一座高山一样,得喘半天气。这一去西藏就是两年多,吃牛羊肉酥油糌粑吃得胃口全倒了,小焦天天想着回家,回北京。

  

北京是回不去了。他们的团一去西藏,就算自动注销了北京户口。尽管李万春因赴藏之举赢得提前摘掉右派帽子,可是他的剧团想回北京却没人要,北京的剧团太多了,不差这个右派班子。好在当年喜欢李万春武生戏的乌兰夫还记得他,把整个李万春剧团要到内蒙,以此为班底组成了内蒙古自治区京剧团。焦先生又跟着剧团从西南边陲到了塞外北国。

  

后来就是文革了,艺人们谁也没躲过,老艺人们的经历复杂,揭发批斗起来就更狠。李万春的京剧事业是歇菜了,他的儿子李小春也是著名的武生演员,好不容易熬过了文革,终于接到了北京京剧院的调令,却因心脏病突发死在飞机上。

  

焦先生后来从了军,铁道兵,也是沾了会唱戏的光。六十年代下放到农场,是他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他说,有一天当权的军代表忽然想看《红色娘子军》,急令全团两星期排演出来,结果唱京戏的跳起了芭蕾舞。

——您不觉得那挺荒唐?

——没有,我觉得比干活轻省多了。

  

八十年代铁道兵文工团解散,焦先生又到了广播文工团,这里相声大腕云集。焦先生和侯耀文一家成了好朋友,侯猝死后他守在侯家料理,直到将老友护送进八宝山。

  

就这么退休了,焦先生忽然想:“我这一辈子,都TM为别人干了,自己呢?我很早去过西藏,只到拉萨、日喀则,连西藏的雪山圣湖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快走不动了,才知道我还没有出去旅游过,……”

  

59岁的焦先生第一回旅游,和素昧平生的我从洛阳一直聊到郑州。

 六

  

五人小分队,只有穿海魂衫的赖队长和总在上铺睡觉的红T恤两位象当过兵的。

  

赖队长言语十分温和,但话很少,不知是否与新遭父丧有关。我对付这样的人有些办法,终于让他开口聊了起来。别小看这位神态几近卑微的小老头,他在中国海军的三大舰队都服役过,从威海到宁波到湛江港的军舰上都留下他的足迹。去年辞世的海军司令员张定发上将就是他的同班同学。

红T恤从上铺麻利地滑到地板,顷刻间车厢站起一位头发卷曲、肌肉结实的壮汉,他的身体简直让人艳羡,而相貌象极了日本前首相小泉,可这个发现我在旅程中一直没敢披露。

  

他们俩对军事话题更感兴趣,聊起近年中国海军的军备更新速度,不觉又聊到1978年春天湛江军港那次震惊世界的军舰爆炸案。在那次爆炸中,中国当时唯一一艘最先进的导弹驱逐舰被炸沉,上百官兵葬身鱼腹。湛江军舰爆炸案触发了华国锋军权失控,间接助成邓小平的崛起。1991年我在湛江,一位当地朋友谈起那声火山爆发般的巨响,那样惊恐的表情犹在我记忆里。可惜,在正史里你找不到那次悲剧,那艘军舰就象蒸发了一样从未存在过。

  

他们还谈起来八十年代一次海军演习中一艘鱼雷艇的叛逃事件,那次演习的指挥官正巧是赖的同学张定发,他下令军舰全速追击,一直追到韩国领海。当时中韩还未建交,这场叛逃事件酿成了外交风波,韩国顶着台湾的压力将叛逃者和舰艇交还中方,而张定发由于在事件中的“果断处置”获得晋升,直至当到海军司令。

  

赖先生说,中国自有潜水艇以来,从未实际参战。唯一一次在1979年中越战争期间,潜艇曾奉命执行侦察任务,进入对方海域用潜望镜侦察。可是照相机质量太差,拍出的照片是一片空白……

  

就这样说着说着,列车已走过石家庄。华北大地笼罩在浓雾之中,虽然在正午,车窗外却浑沌一色,看不清树木、庄稼、车辆和行人。高速路和机场又要关闭了,此时火车显示出优越性,可以毫不减速、冲破雾障直抵终点。

  

焦先生似乎总结起今天在车上的谈话:“咱们聊的都是历史,甭管是个人的还是国家的。可,历史是什么?”

  

冯先生开口道:“历史就是成王败寇。”

  

又是沉默。

  

车快到北京了,那将是大家分手的一刻。不知道,我们今后见证的是否又是历史一轮新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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