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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杨家将 第一章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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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杨家将 第三章

第三章

 

  我当时给我娘子讲这个解释的时候手里正捏着张报纸,那报纸头版上有则高楼落物击死路人的消息。按我原来的企图,我准备剽窍这个情节,让杨七郎被潘小姐的木棍砸死好有个交待----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不幸我娘子发现了这个企图,于是她提醒我说大宋朝那会儿房子高不过十米,一根木棍重不过一斤,无论汴梁城的重力加速度有多大,七郎也不会被潘小姐砸死。于是我只好再想解释,结果一下想出来两个,一个是普通版,一个是专业升级版。

  普通版的解释是七郎杨延嗣发育迟缓。二十来岁的人天灵盖还没长好,和三岁孩子似的呼塌呼塌,是软骨,挨上潘小姐一下就完了。

  专业升级版的解释是这样的:看武侠的朋友都知道,练硬功的人身上都有个练门,硬功越高练门越不经碰。纵是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的横练功夫,练门处也经不住常人轻轻一捅。比如《天龙八部》里有个坏蛋穷凶极恶云中鹤,练门就在胳肢窝。《射雕英雄传》里也有坏蛋铜尸陈玄风,练门就在肚脐眼上。不光坏蛋身上有练门,七郎身上也有,而且就是在头顶。七郎练的功夫十分厉害,练到深处一身铜皮铁骨刀砍一个白印扎一个白点,只是头顶练门不能碰。不要说是让一根红木棍子(红木密度大)来一记天外飞仙了,就连在家吃饭不小心戳到室内天线上都有生命危险。在这一点上杨延嗣应该羡慕阿喀琉斯,这家伙小时候被他妈泡在溟河里洗澡,一身刀枪不入,只是脚根被他妈的手握住了成了练门,被人扎中死了。死是死,但阿喀琉斯起码不用经常抬头看天。

  我娘子听完了我的两个解释还是很生气,她说这种故事一点教育意义都没有。我为了尽快睡觉只好说了这个故事里有两个伟大的教育意义,一是披着伪科学外衣的气功不能去信,二就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天上掉根棍就给砸死了。

  以上故事都是我为了满足我娘子受教育的欲望而编造出来的,但当我编完这些的时候我又觉得这就是历史的原貌了。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过一个极其牛逼的诗人一句极其牛逼的诗,大意是说老子随手写下的诗够你丫看一万遍的。既然有这种事情存在,又有谁能说我信口胡编的就一定不是历史原貌呢?既然是历史的原貌,我就有必要把它补充完整,具体如下:

  七郎死后,官府验尸。从顶门里起出一根致受害人死亡的木棍,上刻一字“潘”。公差们顺藤摸瓜抓住潘小姐。因为这里涉及到著名企业家武大户的私人隐私,所以案情的侦破工作一直对外保密。而在案发当天仵作现场验尸时,有不少群众都在看热闹,于是那刻有“潘”字的凶器木棍也给他们看了去。因为不了解案情,别人问起只好胡编:话说杨老令公两狼山被围,派七郎带上金貔令箭突围搬兵。七郎单枪匹马在辽营杀出条血路突出重围,马不解带狂奔三天跑到宋营请兵。宋营元帅潘人美借七郎丢失金貔令箭,叫人把他挂上百尺高竿射成了罗成。想想三儿子的死不解恨,又上前补了一箭,正中七郎心口。后来这尸首辗转流传被杨家人找到,装殓时在死者胸前发现长箭一枝,上刻三字“大帅潘”。

  以上情节是我在收音机里听来的。那里还有一段是说杨老令公两狼被困,里无粮草外无救兵,为了不当俘虏一头碰了李陵碑。

  如果你的运气够好而你又很有耐心地听上几个月,等《杨家将》这套书播完,你可能会听到另一部评书《水浒传》。那里有一段是说潘金莲站在楼上用木棍砸西门庆,不过没砸死。到了后来奸情出人命,武大惨死,武二为兄复仇宰了西门庆和其嫂----当然,如果你是听的《金瓶梅》在后面的情节上会有不同,不过据我十来年听说书的经验来看,还没有谁讲过这套书。

  我刚才之所以说这些题外语,全是为了证明我讲的故事之真实性。在七郎暴死的案子中,有一部分了解内情的人(比如公差家属,杨家的下人,武大户的助手)既希望宣传“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个伟大的教育意义又不能讲述本家的实情,所以只好把这个故事改头换面,使它出现在另一个年代,并加上了王婆武松等不相干的人物。

  以上便是杨七郎打擂的全部故事。需要重申的是,在这个故事中只有杨六郎杨延昭一个好人。而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好人通常要经受比坏人更多的磨难。杀人不眨眼的七郎杨延嗣轻轻松松地死了,但六郎却仍要继续强忍着绝望进行痛苦彷徨的挣扎。

  我当时听《杨家将》这套书的时候正是初三。做学生的感觉够我回忆两辈子的。记得当初社会上是一致叹息:学生苦啊!一致呼吁:减轻书包!一致呐喊:救救孩子!一致彷徨:到底该怎么办?而实际上,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在当时却并不觉得有多苦(觉出苦是在后来,所以才说“够回忆两辈子”)

  这是个看来矛盾的问题。于是我便开始从书中寻找答案。先找到的是《谈艺录》,钱钟书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抄来段经文说贯穿人生的是苦,苦中之人以新苦为乐。并举出例子一个人久坐很苦,一站就很乐,而站久了又很苦,这时候坐下就很乐。当时我看到这段话马上就想到了我小时候过年回老家挤火车的事。众所周知,中国人口众多,尤其在春节前后的火车上,简直是人体罐头。以致于有男同志禁不住身边女性身体摩擦的刺激而产生什么不文明的状态都会立刻给周围的人发觉引来一片谴责之声。不过骂归骂,却不会有人来扇“臭流氓”的大嘴巴子。不是不想,俗话说“流氓色狼人人得而诛之”,(我记得还有一种说法是把流氓色狼改成乱臣贼子的)而实在是因为太挤了,连手都抬不起来。纵有一山东大汉臂力惊人抬起了胳膊,还没来得及打色狼自身就得招来更大的民愤----都他妈的够烦的了,你丫瞎起什么哄啊?嫌不够挤啊?

  那时我身高只有一米多点,站在车厢里放眼望去,满目尽是各式各样的臀部和前阴。有藏在西裤里见首不见尾的,有塞在牛仔裤里炫耀存在的,有因更年期臀下垂而套上弹力裤力挽颓势的,也有从短裙下伸出玉腿返射昏暗灯光的。最后一个镜头给我的印象最深,后来我学了王维的一句诗“返影入深林”,老师讲解时是让我们幻想阳光透过树枝洒落在地上一层枯枝落叶上的景象,可我马上就想起了昏暗的灯光穿过复杂的人体和气味斑驳地照在穿着水晶丝袜的大腿上的情景。当时我看着这一大堆人体部件就觉得不行了,脑子直嗡嗡,天旋地转,像要爆炸一般。

  我当然是没爆炸,爆炸的另有其人。那次春运过去几年后,我看了一则报道大意是说一民工在春运中不堪拥挤精神崩溃,从飞驰的列车上破窗跳下脑浆迸裂而死。看了这则报道我就犯了糊涂,开始觉得在我看车厢外唯臀莽莽的那一次就有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过,一头撞破车窗跳了出去,残留在车窗上的厚达十毫米的玻璃碴子毫不犹豫地挂破了他的裤子,露出白茫茫的屁股来。那屁股只出现了不到一秒钟就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我在把这段话写在纸上的时候又梳理了一下,发现这里某些细节涉及到弗洛依德的性心理学问题,而对于弗氏的大多数学说我都属于一知半解,(《梦的解析》除外,我上高中时就已通读《梦的解析》和《周公解梦》,且有惊人见解:前者主观臆造,后者卖弄巫术,并在批判此二书的基础之上自行建立了一套完奋的释梦体系,可惜至今未获承认)所以我就去图书馆查了一下弗氏著作,想临阵磨枪。结果在磨枪过程中又发现了弗洛依德的一个观点。这个观点是说我们的生活以痛苦贯穿始终,但长久地生活在这种痛苦中的人却把这种痛苦当作了快乐。这就是说----“久苦为乐”,和钱钟书的“新苦为乐”大不相同。为了对抗钱钟书的例子,弗洛依德举证说:譬如一头猪生活在猪圈里,又脏又臭。但在它看来却快乐无比,有时甚至会忘了早晚不免的那一刀。

如果按弗洛依德的观点看,我在火车上幻想爆炸,屈原在东皇太一庙一个劲惦记闪电乱劈就变得毫无道理,但若按钱钟书的引文来看,我在举世同情而自身浑不觉苦和肉猪成天吃着和着粪水的饲料都乐得哼哼也是说不通的,由此看来,这两个观点都不属于与事实和存在有关的经验性思考,照大卫休谟的意思就该一把火点了。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被老师关过小黑屋,当时没什么感觉,觉得这种惩罚方式比之罚站还要温和,(说到“罚站”,这又是支持钱钟书的一个例子)后来我才知道关小黑屋关键不在黑,而是在小。这是一种极端残忍的迫害方式,当年有个叫张志新的因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被人关了小号,后来割了喉管。据说当时用来关她的小号只有一平方米大,只能坐不能躺,没几天就把一活蹦乱跳挺有思想(能说出不该说的话的人历来都很有思想)的人关成了蔫头耷拉脑的神经病。而据我一位学医的朋友告诉我说,人体的昏厥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为的是不使自己承受更多肉体上的痛苦或精神上的刺激。依此类推,我认为精神病也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方式(为了不使自己被砍脑壳)----对此我有更多的人证,比如孙膑华子良,还有他们用的道具可作物证,比如大便。

  照这个推论,我就可以把钱钟书和弗洛依德融会贯通了:久蹲小黑屋是苦,一但出来也是苦,但新苦为乐。可惜又出不来,所以一直苦,苦到神经病,就觉不出苦反以为乐了。不过这个解释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敢情英国的疯牛病就是人类给关出来的?

  我刚才之所以写这么一些不能写进RPG的话主要是想说明一下杨六郎这个人的内心世界。从刘兰芳的叙述和我前文的补充你可以知道,六郎杨延昭生于东京汴梁天子脚下将门之后,自打爷爷杨信起,到其父杨继业,再到其兄弟八人,无一不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家里的一帮女人上至母亲佘赛花下至儿媳穆桂英,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女土匪。六郎从肠子里厌恶这一切,他是杨家的叛逆,但他又不敢走出杨家的大墙,这就是他的悲剧所在。

  众所周知,杨六郎有两个儿子,一个杨宗保一个杨宗冕。杨宗冕死于两军阵前。杨宗保虽然苟活,却一直在饱受家庭暴力之苦----听过刘兰芳评书的朋友都知道他老婆穆桂英乃是胡子出身。野蛮非常不说还武艺超群,更可怕的是兵权在握,比杨宗保大上好几级。稍不如意就要罚她老公跪搓衣板,要是不跪第二天元帅升帐就要打军棍。

  宋代有人写了本《侯鲭录》,内里记载宫城守吕士降酷爱杖营妓的事迹。后世有学者把吕大人归入SADISM一类。我觉得如果不把穆桂英也划入“S”,那对吕大人就不公平了。杨六郎也不能同意,想想看,穆桂英一声令下,杨宗保被士兵剥下裤子一阵暴打,六郎站在一边是什么心情?他这会儿要不在心里操穆桂英的妈(他的亲家母)他就愧为杨继业的儿子。

  我刚才说到了六郎的苦闷。其实这苦由来已久,他已经习惯了。打小六郎就给人唠叨要马革裹尸为国捐躯,而他又实在不愿如此。只可惜他不是贾宝玉,无论如何他都得学全一套七十二路杨家枪法(最难学会的是那招阴险的回马枪)。学好了这套枪法还得天天练习,皇上不发诏不能杀敌----真不知人是枪还是枪是人。有时六郎练完了枪就在汴梁城里骑马转悠,看着高大的城墙渴望出去----这在当时是不允许的。宋太祖靠陈桥兵变起家,对这一手抓得很严,没有战车大将不得出城。况且就算六郎能冲出砖墙,他又能冲出“人墙”吗?希腊著名城邦斯巴达有一句格言:“人墙设防的城市比砖墙设防的城市更难攻破”。用东方不败的话说就是:“退出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么退出?”

  六郎生在锦衣玉食的杨家,家中是一群野蛮成性的哥哥和一群同样野蛮的女人。走在街上有人指点:“杨家的!”六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口一口地吃下另一件东西,而他又感觉不出痛来,正是基于这种感受,六郎写下了那本英文标题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他看来导致他觉不出痛但又感到恐慌的是一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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