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客熙熙

主题:(译文)只有两个人的世界(8章1-3)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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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译文)只有两个人的世界(8章7,8)

7

原以为今天不会有事了,可晚上9点多时,警察过来叫我了。说是因为怕夜间说话声影响到周围的房间。所以想换一个房间说话。

我走出病房,在走廊已经有两名警察恭候在那儿了。其中一人跟在身后——我被两名警察夹着走。

登楼梯上了8楼,走进一间像会议室的房间。两名便装男子等在那里。

宽肩膀的年长男子自称宫原。另一人,带着眼镜的瘦子介绍自己是H县警的高桥警部。宫原好像不是县警的人。——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您睡了吗?”宫原在我坐下的时候问道。——语调很柔和。

“没有,才9点。”

“伤口怎么样?”

“我想没事。”我答道

“我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宫原做出一幅和蔼的笑脸,摊开双手,慢吞吞地说道。但,他的笑脸和语调都令人腻烦,很明显出现了副作用。“首先,发生了什么?能否请你再叙述一遍。”

“再说一遍?”

“拜托。特别是——”宫原说到这儿,做作地移开视线,似乎在窥伺着时机。“您不是敕使河原博士这一观点,想请您解释一下。——说起来,为什么,您要作为博士的替身,去了那里呢?——请从这里进行详细地说明。”

“好吧。”我姑且点头同意。“但,在此之前,能不能让我同敕使河原本人先谈谈。我是他雇用的。没有他的允许,我不能擅自开口。”

“合情合理。——”宫原表情毫无改变,摇摇头。“但,这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他不在。”

“啊——”我探出了身,“不在——是指不在日本吗?”

“嗯——可能。”

“和他取得联系了吗?”

“没有,眼下,正在搜索之中。”

“难道是——”我很吃惊,“找不到人了?”

“是的——,可以说成是,逃亡了——也没有关系。”宫原把两手放在桌子上,在面前交叉在一起。“5天前,从日本飞往汉城。之后的事,我们现在正在调查。他周围的人也都不知他的去向。”

“从5天前开始?”

“您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我摇摇头,又低下了。口中突然干渴起来,不由得轻轻咂一下舌。“是吗?联系不上,那,就不好办了。”

我首先解释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作为哥哥敕使河原润的替身,为他做了很多工作。并且强调,这次参加真空舱的实验也是同以往一样的日常工作。

只是,我隐瞒了他跟我说过要去欧洲,和他的孩子要出生的事。——因为我不能断定那是不是真的,即便那是真实的,我想我也没有公布他隐私的权利。况且,现在也没必要非得把它说出来。

之后,我又一次叙述了真空舱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人,会通过这样反复地与他人交谈,会使记忆变得鲜明起来。——通过信息的反复输出,记忆渐渐地被整理,连异常细微的事情都会不断地回忆起来。大概,刑警们早已洞悉人的这种特性了。所以才会多次提出同样的问题,让对方反复地重复着自己说的话。——这也许就是所谓审问的意义。

可是,随着记忆被整理,变得鲜明的同时,事件的费解程度也增加了。——审问中,连我都觉得自己说过的事有些是不可能的。

总之,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话,而详细加以说明的同时,自己的信心已经从内部开始崩溃了。结果,无意之间,在讲述中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或是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而陷入了沉默。——

宫原与高桥两人,表情都定格在微微眯起眼睛,倾听着我的谈话。看起来从容的像是在面对一个正在撒谎的人,任凭其信口开河一样。

叙述渐渐进入了死胡同。

我越是强调,那里没有其他人,外面的人不会进入真空舱。就越是等同在证明我们二人就是凶手。

我像是在自首一样。

——这是理所当然的。

——对,理所当然是这样的。

但,

我还是觉得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的讲述告一段落的时候,有一位女子端过茶来。她在桌子上放了3杯茶后出去了。我马上拿过一杯来。大路货的茶杯里泡的大路货的茶,可是,热乎乎的很好喝。

“您和森岛有佳小姐很亲近吗?”宫原问道,他也喝了茶。

“什么意思?”我反问道。

“什么意思的都可以。”

“她是敕使河原的助手,很能干。我对她不太了解。”回答中我用的是过去时,——这样不算说谎。“像这次这样,在一起长时间的相处,以前没有过。”

“那么,她没有识破你不是敕使河原博士本人吗?”

“是的,没有。”

“作为一个常在左右的助手来讲,这件事可有点——不能不让人觉得她太马虎了呀。”

“嗯——也许。但是,——”我一只手撩了一下自己的长发。“我戴着墨镜。而且她又不是那么熟识敕使河原。虽说是亲近的人,可又不是总在密切地观察着他的脸。所以,或许出乎意料地——没看出来才是正常的。”

“您是什么时候坦白的?”

“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之后——,我受伤后。”我边说着边捂着自己的头。

“为什么要坦白?”宫原问道。——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提问。触及我痛处的——就是这件事。

“决定炸开出口逃走时,我不想成为她的累赘。才和她说其实我的眼睛看得见。不过——,因为受伤,当时眼睛几乎看不见了。”我说到这里,观察着宫原的表情。“那个——能让我和她,森岛有佳小姐见上一面吗?她就在这所医院吧?”

“啊,是,——当然,马上就可以。”宫原点头道。“可是啊,想请您理解的是,您二位同这次事件有重要的关联。您俩人的证言,现场的状况,遗留物的对照核查工作正在进行。因此,可能的话,我想在俩位的回忆没受到干扰的情况下,向您和森岛小姐讨教。”

“你的意思是叫我们别互相串口供?”我微笑道。“现场的调查,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这,我无可奉告。”

“大桥的损失?”

“这个也暂时无可奉告。”

“发现尸体了吗?”

“嗯,实际上————”宫原像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吸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开始说了起来。“锚地瓦砾的清除工作进展缓慢。还有可能残存着未爆发的炸药。搜查比预想的要艰难。因为我们为防止意外事态的发生,必须慎重地处理。现在的状况是我们还没有搜查到真空舱的内部。所以,能否从里面像您说的那样,发现4具被害人的遗体,要等到下一阶段才能知晓。嗯——,也许明天,我想这些答案就会揭晓。——”

“因爆炸事故而伤亡的人呢?”我问道。——我一直在考虑这跨海大桥被炸塌的可能性。

“这可真是个奇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出现伤亡。——倒也是,在那个时间,桥上,海上的交通量都极端的少,——万幸。”

“太好了。那就是说,大桥并没有完全被破坏吧?”

——宫原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我。

8

半夜我忽然醒来。

我从床上坐起。

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我纳闷儿——我是谁呢?

不久,现实在思考中定影。

房间漆黑,床单却是雪白的。

呼吸在减速,思维却在加速。

汗水,逐渐地在皮肤上冷却了。

我感到了眼球转动的摩擦。

血液随着惯性在流动。

想要回忆起——

口中那些升华了的言语。

我——

我——

还是,我——

全部都是,我——

不会再有的我,和

未曾有过的我。

怎么了?

是什么?

语言?

光?

逐渐地,

回来了。

向这里——。

从窗帘的缝隙间。

外面路灯的光亮,

在衍射,扩散,渗入。

房门的毛玻璃,

将那微弱的光亮,

一味,如实地反射着。

我凝视着,

挂在墙上的表。

两点半。

时间外侧存在的生物,

被封死在,

这间病房的墙壁里面,

为什么,

我要考虑那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因为,是人——

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模式吗?

在门外监守的警察,

此时也肯定睡着了,

他们要是不吸烟,就得——。

趁现在逃跑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不行——

他们也许没睡,

在黑暗的走廊抽着烟

MOTHER GOOSES NURSERY RHYMES

伦敦大桥的歌

八个小球,

木,粘土,砖,水泥,铁,钢,金,银

——那到底是什么?

是在暗示着A跨海大桥的爆炸的信息吗?是在夸耀杀害四人和炸毁大桥的意志发自一个人?

至少,它成了证据。

上高中时,我把英语辞典上特定的单词涂上粉色,把它们摘取出来一排列,就成为一封情书。当然,这封信没有接受人,我没有给任何人看。

那,也是信息。

人类,把无意义的事做到了这种程度。

因为这也是人类“生存”的一部分。

八个小球所蕴含的信息,也许是高中生的那种恶作剧的拓展。

向警察叙述事件的时候,这也是连自己都最无法认同的部分。

八个小球,用八种材料制成。

宣告着一系列,逐一的,预定好的行动。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需要宣告?

或者,那如果是警告——有人要炸毁大桥的话,为什么要传递那么隐晦的信息呢?

如果对方察觉的太清楚,从而自己无法预测结果的话,谜语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没看透对方的思考模式的情况下,就没有效果。

那首歌(英文)里,只出现了八种材料。

到了金和银,就是终结。

就是说,从最开始。

那就是只杀死四个人的计划。——

信息,也许是在宣告杀人案不是不期而遇的突发事件?

谁呢?

到底是谁?

出于什么目的,做出这样的事来——?

大概,

是游戏?

像我的英语辞典一样。

也许只是想让自己扑通扑通地心跳。

而展示给自己的信息吗?

或是,

期待着会发生万一传递到哪个人的手里的奇迹。

要是真有那个人,

他,比自己还要宝贵。

因他人而发现自己的奇迹。

对——

我认为,这个推测比较接近。

我把脚放在地板上。

想见敕使河原。不,他,不是敕使河原。但——对于我,正是他才叫敕使河原。我不认识真的,只认识他。——

同他曾经拥有过的时光,在脑海中复苏。

那一幕——还有,那时的馨香。

——哎,它们向下一个瞬间扩散了。

——我要失去它们了。

——还能取回来吗——?

更重要的是,

我必须要和他说,说这些不可思议的体验。得快一点儿,我像是要疯了。

真想,早点儿和他见面。

我又看了一下房门的毛玻璃。

我想,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那边。然后轻轻地打开门,先窥探一下外面的样子。警察一定睡着了。我从这里偷偷溜走。跑到敕使河原的房间——只要找到另一伙在走廊睡觉的警察就行了。立即就能找到。

然后,

叫醒他,两人一起逃跑。

在月色朦胧的街道上走着。

手牵着手。

我要伸手拉住他。

但——

这不行——

这不是在梦里。

为什么非得逃走。

逃走?

我要逃离什么呢?

我依旧在床上坐着。

一直,就那么坐着。

(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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