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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译文)只有两个人的世界(8章1-3)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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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译文)只有两个人的世界(8章4-6)

4

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

我梦见了——

我的家,坐落高山上。——有一条缆车通向那里。

可能是因为海拔高的缘故,非常寒冷。

我独自一人住在那里。

就是买东西也得搭乘缆车去。

没有其他下山的方法。

我总是孤单一人。

宽敞的宅第,只有我一个人。

左右对称的格局。

我使用着左边的一半。

右半边,只是偶尔去清扫一下。

没人用的房间,有很多。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间房间——我感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那里有面硕大的镜子,一站在那面镜子前,我就会感到极为不安。

——镜子里的真的是我吗?还是镜中的魔鬼?——我不知道。

可是,——

有一次,我看到了那——

那天外出购物时,我像往常一样搭乘了缆车。正好在途中,同从山脚攀升而来的缆车吊篮擦肩而过。

——这条缆车只有我使用,因为山上只有我的房子。除我之外没人住在那里。

可是,本应是空的上升吊篮中——

在错过的那一瞬间,

我分明看到。

那吊篮里乘坐着——

一位笑盈盈地看着我的女子。

同我一样的衣服,

同我一样的发型,

同我一样的容貌。

是这样呀——,

我在这世上,原来不是孤身一人呀,

想到这些,

我变得有些悲哀,空虚。

对面的她,或许用着房子的右半部分呢。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要笑?

睁开眼时,

一片雪白。

是病房。

——我回忆起来了,自己是被运送到医院的。

可是,这,也许又是个梦。

刚登上直升机时,连坐着都很困难,——我慢慢地失去了意识,像睡着了一样。

还记得在途中听到了急救车的警笛声。

男人,女人,有很多人,招呼着我,——我没能回话。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医院。

有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我无声地面对着黑暗。

——在做那个噩梦之前。

现在,很明亮——

就是说——

被直升机救助,是在昨天。

病房是6帖左右的单间。

白色的窗帘遮住了窗户。

外面像是个好天气。

我从床上坐起来。

看着自己的身体。

——两手和右脚腕都用绷带包着,身上穿着像白色睡衣一样的东西。

我把脚从床上放下,站在了地板上。

缠着绷带的脚,一点儿都吃不住劲儿。——我抓住床的护栏,一步一步向门那边挪——因为,那边有面镜子。

在镜中,我找到了自己的脸。

太好了——

就是这张面孔。

万一要是一张陌生的脸,——那可就太恐怖了。

我的身体在颤抖——因为我想起了在缆车上,她的笑脸。

额头上贴着创可贴。

那里的伤,比我预想的要轻得多。

旁边的门被敲了几下。

我吓了一跳。

“哎——”,我站在原地,回应道。

门开了,进来了两名男子。

“初次见面——我是特搜部的宫原。”年长的男子低头施礼后,自报家门。

他50岁左右,灰色短发,方脸浓须,一身紧身黑色西装,身材不高,却显得很结实。

“我是H县警的高桥。”另一个男子说道。他戴着眼镜,一幅文质彬彬的模样。40多岁,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穿一身很有风度的墨绿色西装。

我点头施礼后,又一条腿跳着回到床上,坐了下来。

病房里没有椅子。他俩就那么站着。

“我们是来向您请教一下——,发生了什么事的。”宫原抱着胳膊说道。

“先让我知道,敕使河原先生怎样了——。”我问道。

宫原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了。

——他向后望了一下高桥。 高桥好像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个——”我叫了一声。

“嗯——什么?”宫原转向我点点头。“其实,昨晚我们来探望您的时候,嗯——,您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我?”我一点儿都不记得。

“是的,像在说胡话一样,不断地念叨着。”

“我不记得,我是刚刚和你们见面的——我以为是。”

“嗯,可以理解。”宫原微笑道。

“那个——敕使河原先生他?——”我又一次问道。

“他没事。”这次是高桥回答的。“不久,也会被移送到这所医院。昨天傍晚,他直接来到警察局,是搭路过的货车来的,所以,昨晚就在警察局附近的医院接受了治疗。——”

“那太好了/”我舒了口气,“你们从他那里问到什么了吗?”

“嗯,大体上,——”宫原低声,有节奏地说道。

“连他不是敕使河原先生本人这事儿也说了吗?”

“是的,希望您尽量不要公开此事。——我们还尚未决定如何应对此事。现阶段,所有的事情还没有向媒体泄露。”

“营救我的,我想正是媒体方面的人——。”

“是吗?”

“不是吗?”我反问道。

“不知道,我们还没有查明。”宫原笨拙地摇了摇头。“但是,他们一点儿都没想到你和这次的事件有关联吧?”

对——,我在直升机中,应该什么都没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件?”

“A跨海大桥的爆破。”高桥像念报纸的标题一样,生硬地答道。“大桥的锚地被炸毁了。”

他的话,令我很吃惊。

最初,我没能立刻理解。可是,一旦回忆起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就马上明白过来了。

我倒吸口冷气。

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合不上嘴了。

——惊讶得哑口无言。

“您不知道吗?”

“啊,——不,——,——是——”我不住点头,一只手捂住了嘴。“怎么会,——有这种事儿——,那,——那时的骚乱就是——。”

“当时,您就在附近,,是吧?”

“不只是附近。我们就在那里面,——锚地的大水泥块儿中,被关在了那里。和他——,敕使河原先生,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们采取了爆破的方法逃了出来。接着,就发生了大爆炸,——嗯,我拼命地逃生——。”

“您说是,只有两个人——?”宫原慢吞吞地问道。

“是的,那些——其他人都死了。”

“事故吗?”宫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那是沾上了就甩不掉,黏性的视线。

——不是说大体上都从敕使河原那里听到了吗?不应该不知道呀。

“被杀死的。”我如实回答。“我还以为敕使河原先生说过了。”

“正是。我们听过。”宫原的嘴作出了微笑的样子。“听说一开始是6人,在那个__叫什么来着,——那个秘密的设施里。然后——”。他停下,做作的回头看了一下高桥。当他的视线再次粘住我时,已经变得越来越充满猜忌,令人讨厌了。“6人中有4人被杀,于是,只剩下你们俩人了。——也就是说,你们逃出来时,那里面已经没剩下活人了。”

我痛苦地等待着宫原结束他的盘问。

“是的。”我重重地点头说,“嗯,当然,我承认发生那样的事极为不可思议。可是,的确是那样的,——当时我们别无选择。”

“好吧——。”宫原用做作,冗长的腔调说道,“大桥的锚地被炸毁。这大概会被认为是恐怖行动,可至今,似乎还没有一个组织声称为此事负责。——硕大的混凝土建筑被破坏了,这无疑是从内部进行的,专家们说从外面无法毁坏这个建筑。内部事先就被建造了巨大的空间,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在那里安放了炸药,炸毁了它。——你说过,当时你在里面。而且里面爆炸确实发生了。你还说过,自己是最后的幸存者。在这里我想问你一点,是谁,引爆了炸药?“

宫原止住嘴后,仍然凝视着我。高桥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眼镜。

“我真的猜不出是谁。”我摇头说。“但是,没发现有可疑的人——,在里面,也没发现明显是炸药的东西,所以,要是真的是在内部引发的爆炸的话,可能是从一开始就隐藏好了的——用某种机械装置引爆,或是,定时炸弹。——”

“没有可疑的人?”宫原重复着我的话。“可是,有四个人被杀呀?”

“是——”我点点头,——的确。

“第二个问题是——”宫原瞪着我说道,“谁杀的?”

我沉默着,摇摇头。

宫原也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移开视线,望着窗口。——我需要考虑数量繁多的事情,而且,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仅掌握现在的事态就已经令我精疲力竭了。

“您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我答道。这回我看着墙,顺着墙,我看到了表。马上要到11点了。——上午的。“刚才您的提问——,两个都是,——我也想问的。”

“好吧。那么——这里不太合适,我们换一下场所,有什么问题,大家好好谈一下,行不行?”

“明白”,我点头。“嗯,——可以先让我换一下衣服吗?这样的打扮——”

“当然,叫一下护士?”

“嗯——,我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吗?”

“哎,谁知道呢?”宫原微笑着。

为什么要微笑,我很不理解。

5

我一个人坐在警车的后边。

从右侧的车窗,我向外面张望。——后面还跟着一辆黑色的警车。

车在向西行驶,所以前方很耀眼。

时间是4点10分左右。

开车的警察和旁边的便衣男子都不说话。

我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我搭乘了一辆大货车。

司机是个同我年纪仿佛,少言寡语的人,但很热心。——好几次要叫醒熟睡在旁边的我。

我累极了,全程几乎都是无意识的状态。反正,醒来后,已经是傍晚了。周围的景象俨然是大都市。货车行驶在主干道上。眼前是O府警的大楼——读到那几个文字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来的可够远的,但,可不能有怨言。

我道了声谢下了货车,记下了司机的住址和名字,并说好一定寄给他谢仪。他笑着举起了一支手,车开走了。

我独自走进府警大楼,被收容了。

然后,直接去了医院。

头部的伤口缝了几针。治疗用了大约两个小时。晚间,病房里里来了5名刑警。盘问了我很多事。

我毫无隐瞒地,原原本本地说了。

一开始,我就声明自己不是敕使河原润。并请求他们如果可能的话,先不要公开——我要征询一下他本人的意见。

对于发生在真空舱内的惨案,我虽进行了描述,可连自己也觉得那些内容无法理解。警察们也只是在默不作声地听着,可无疑,谁也没相信那些情节。——但是,相信与否,不是我的问题。

我要问的,只有一件事。

——有佳是否平安。

最初,没人告诉我。

为什么要隐瞒?——我不明白。

警察离开了房间。像是在走廊商谈了好半天。回来后,总算告诉了我。

——有佳受了轻伤。现在在H县的医院。

警察们走后,护士又来给我换了一次纱布。大概过12点了。

然后,我一直在昏睡。

醒来时,已快到正午了,我仍然躺在集中治疗室的一角。——这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报纸。想问一下护士,A跨海大桥的事,可她们忙忙碌碌的,根本就不理睬我。

就这样,到了3点,我离开了那儿。原以为是要换到空病房里,可没想到被请上了车——还是警车。

说是要到H县的医院去。

大概是要去见有佳。——一个刑警委婉地透露了此事。

我的身体没问题。只是一只眼睛还有些看不清东西。医生说可能是角膜受了伤的缘故。——大概是头部被击打,倒下的时候碰到了什么。

是呀。

打昏我的人是谁呢?

不会是森岛有佳——我宁愿相信是这样。

在警车里,我又睡着了。

途中,我第一次醒来时,警车刚好通过高速公路的收费站。第二次醒来时,市区的干道上,正在堵车。旁边停着一辆巴士,乘客都在无所顾忌地盯着我看——把我当成了被警察抓住的坏人了吧。

现在大概可以把自己说成是个嫌疑犯吧——我晕晕乎乎地想。不要说真空舱内的杀人事件,就连跨海大桥的爆炸,也肯定被怀疑与我有关联。

想同敕使河原润取得联系——我向警察提出了我的愿望。总之,这件事是首要的。他是我的雇主,所以我必须请教他的判断。之后,我想尽早同有佳见面。——因为,两人一同来讲述事件,对警察来说也许会更有说服力。

我在医院的停车场下了车。从另一辆警车已经先行下来了几个人等候着。——也许是怕我逃跑吧。

在7楼他们为我准备了单人病房。房间很宽敞,有一张床。之外,还放置着硬塑料制的长椅。没有电视。窗户对着大街,正下方就是停车场。

晚饭马上就送来了。吃饭的时候,警察们都消失了。但,我还是没有食欲,剩下了一多半。

“森岛有佳小姐,就在附近的房间里吧?”护士来换绷带时,我问道。

“啊——不,这个,我不知道。”她仰起脸摇摇头,一幅惊慌的样子,很明显是在说谎。

“在这里,我的名字叫什么?”我又提了一个问题。

“什么?”护士瞪大了眼睛。

“我的名字呀。在医院里是怎么登记的?——实际上经常会被弄错。”

“敕使河原先生——没错吧。”

“啊——嗯——”

“您是敕使河原先生吧。”

“原来你们是这样登记的呀?”

护士皱起眉头,像是疑惑不解的样子。

“我的眼睛,是看得见的。”我微笑的说道。

“嗯,是啊——”她噘起嘴,耸耸肩。“看起来像。真的能看到东西吗?”

看样子,他们把我当作了真正的敕使河原来对待了。怎么回事?——不会是因为医疗保险的缘故吧。

“能用电话吗?”我问道。

“得到1楼的大厅去打——”护士把纱布敷在我的胳膊上答道。,“可你现在还不能自由地出入这个病房。那些——”

“那些警察们这么说的?”

“是的——”护士生硬地点点头,“走廊里有人巡视着呢。”

“是吗?”我也点点头。“能不能给我弄个手机来?过后我会付钱的。”

“这个大楼,禁止使用手机。”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护士像是松了口气,满脸通红的微笑着。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怎样,请快些治好伤,养好身体。”她温柔的说道。

“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头部的是重伤。”她一边换药一边说。正在准备取下腿上的绷带。

“就受了这么点儿伤,我的运气真不错。”我爽朗地答道。接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森岛小姐的伤势怎么样?”

“嗯——不太重——”点头后,护士突然意识到上当,抬起头怒视着我。

我笑咪咪地看着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慌张地摇着头。

“谢谢了。”

6

我始终是一个人。

没有人来病房探望。

大概是没有联系上吧——

最初我想,最好是姐姐来。

但是,既然我已经冒名顶替了森岛有佳,她再接近满是警察的医院是极为危险的。

不久,她会联系我吧。

我请求打个电话,但不可以——毫无理由地被拒绝了。这简直就像,被关了禁闭一样。

我又提出了,想看电视和报纸。——又被告知,这也是不允许的。

当时,我只是把对方的这种对待仅仅理解为态度的蛮横而已。可是仔细一考虑,这可能是让作为嫌疑犯的证言——,即我所陈述的内容不失去证据能力的一种策略。

——不是从电视和报纸上得到的情报,而是我的亲身体验,在法庭上才能成为重要的证据。

可是,经历过的事情,回忆起来的事情,我认为我已经全都说出来了。虽然这些事情对取证的他们来说,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难以置信的。

现在,那座炸毁的真空舱内部也一定被搜查着。还能发现四个人的遗体吗?那样大规模的爆炸,不应该——。

但也并不是什么都不能残留下来,细致地搜查一下,他们就会相信我说的是事实了。

我不知道,大桥受到多大的损害。听说,建造了真空舱的大锚地被破坏了。但,那是个巨大的水泥块儿呀,它几乎整个都是埋在地下的呀。

“锚地”是支撑吊桥钢缆末端的重要建筑。兴许,那些重要的钢缆已经断掉了,现在怎么样了呢?——我想象不出。可是,一回想起那些恐怖的声音,还有震动,就可以断定,桥一定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护士走进了房间。测体温。快要到熄灯的时间了。

“给您——”护士低声说道。

我以为递过来的是体温计,可是——

那是被卷成很细的纸条。我接了过来。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递过了体温计。然后,拉过我的一只手,测脉搏。

只有一只手,所以我无法展开纸条。

“感觉怎么样,有痛得地方吗?”

“没有。”我答道。

护士的视线回避这我的眼睛。一幅疏远的表情。——电子体温计鸣响了。我取出还给她。她在垫着文件夹的纸上写下了什么。

我连忙打开那纸条。

这时,护士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那是一张印着医院指南的薄纸。背面写着铅笔字。从未见过的笔迹,字很大,歪歪扭扭的,一看便知不是用利手写的,或者是闭着眼睛写下的。

在这医院

7楼

很想见你

是敕使河原写的。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

看看门。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几楼。

眺望窗外后得出的判断——5楼以下。

他,在附近的房间吗?

透过房门的毛玻璃,可以看到站在走廊的警察的身影。

我悄悄下了床。

走到窗边。

腿已经不那么痛了。

稍微拉开一些窗帘。

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阴暗的背街小巷排列着驻车。

四处街灯辉映。

没有步行者。

我该怎么办?

——再读一遍那封“信”。

那一夜,我读了无数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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