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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转载) -- h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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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十七节 洞房

四人回到洛阳,已经是深夜。

  安顿好了鲍出母子,真髓跟罗珊一同来到太尉府的后宅,迎面碰上了等候已久的卜冠遂。

  见到主公归来,卜冠遂赶忙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启禀主公,北岸的和谈使节已到了两个时辰,贾司马接待了他――主公您到哪里去了?使者来临时,我等四处寻找,却未能找到您。”自从上次两人发生口角后,见真髓非但毫不怪罪反而予以嘉奖,他也对自己的言谈举 止颇感后悔,从此再不敢无礼相对。

  真髓见他表情古怪,两只眼睛直向罗珊瞟,心下有些不悦道:“今天处理完公务,下午我先去专技营的高老教席处,听他讲授了一个时辰步兵训练之法,又到兵营视察病情,并观看了士兵操练,尔后去邙山观测地形去了――卜主簿,你到底在看什么?”

  卜冠遂赶忙低头道:“没看什么……主公,属下有事想对您单独讲。”

  “安统领相当于我一样,”真髓愈发觉得此人鬼鬼祟祟,却也不好发作,“有话就直接说罢。”

  “是,既然如此,属下就放胆直言了……北岸使者乃是前阵子被俘虏的马岱,他此番前来,乃是,乃是……”卜冠遂“乃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看主公渐渐不耐烦,他这才无可奈何地吸了一口气,“他此番前来,乃是专程来为小妹马云璐提亲的……”

  真髓与旁边的罗珊对视一眼,不由自主感到好笑。

  “哈,原来马岱是来做媒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女方掉头提亲的?马家前来提亲,这是看上了我军中哪一位健儿呀?”

  真髓刚刚说完,忽然瞪大了眼睛:“难道……”他已想到了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可能性,转头看着面色煞白的安罗珊,张目结舌,说不下去。

  “主公明鉴,”卜冠遂苦笑道,“您猜得一点没错。马超希望能将小妹马云璐许配给您,两家结成秦晋之好,此后‘亲如一家’、‘并力共进’、‘互利互助’云云。”

※※※※※※※※※

  真髓睁开眼睛,房间里四周一片昏暗:案几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呜呜的寒风从破碎的窗纸里穿进屋子,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地上一片白。

  他揉了揉眼睛,得知了河内来求亲的消息,自己心中烦乱,所以没去休息,却坐在这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外面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他箕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轻地敲打着因为跪坐时间太长而麻木的双腿,低头漠然地看着窗前铺地的青石。青石间的缝隙冒出了几簇枯黄的小草,巨大的石板上纹理纵横,看上去好像无数的线头纷纷纠缠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

  烦乱的,是青石的纹理,还是自己的心?

  听完了马超求取联姻和缔结同盟的愿望,自己对马岱什么也没说,只是表示愿意考虑一下,明天再作出答复。

  明天……现在就已到了明天,自己真的能够做出答复么?

  联姻,这本来或许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但是自己只要一闭眼,安罗珊的一颦一笑就都出现在眼前,她那原本甜美的笑容此时却好像小刀一样,直刺进自己的心里……

  ……

  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在被月光照耀得雪白的青石上,忽然就多出了一个倒影。

  真髓苦笑起来:“贾先生,进来罢。”

  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陈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

  裹着大氅的贾诩轻手轻脚走进厢房,反手关上房门:“主公,对马超的提议,您有什么看法?”

  真髓沉默了半晌才反问道:“贾先生又有什么看法?”

  “属下以为,马超背负弑君的大罪,是我朝的大罪人,按照汉律,当诛灭九族才是,所以不宜与他联姻。”贾诩落座道,“但是联姻也有莫大的好处,您四面环敌,缺衣少食,能够拉住马超,就是减轻了一面的压力――马超这种人,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绝不会想到求 和的,就更别说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联姻了。十有八九是他打算向河东扩展,怕后路有失,所以才提出这种主张;主公您即将向东协助曹操,辅佐新天子入继大统,同样也担心马超袭后……若是联姻成功,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那么……倘若我回绝了马超,他会怎样?”

  “您若是不答应,那就相当于摆明车马对河内势在必得。那样非但谈和无望,很可能会再起刀兵……”

  “好了好了,贾先生,那么你到底是建议我答应还是回绝呢?”真髓觉得愈加烦乱。

  贾诩鞠躬道:“主公,贾诩只是说明二者各有利弊,至于具体采纳那个措施,还请主公定夺。”

  真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眼下疫情好容易回落,士兵们要想恢复元气起码需要一个多月。若真是议和不成再打下去,鹿死谁手难以预料。可是要让自己自欺欺人,对罗珊负心,去迎娶那个小丫头……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痛恨贾诩,这老狐狸早在兵谏奉先公时就已看出自己对罗珊的情意,眼下却故意不表态,分明是想让自己下决定联姻,免得罗珊一腔委屈无处发泄,找他个老头子算账。可是转念一想,这种事情难道还要由别人先来提出,自己再去做顺水推舟状么 ?那样还算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看到真髓仍然没有表态,贾诩微微犹豫道:“主公,男人娶妻滕妾天经地义,按照您的身份和地位,谁家里没有七八个女人?您仔细思量。”

  “我累了,”真髓知道他言下之意,淡淡道,“你回去罢,真某要休息一会儿。”

  目送着贾诩的身影在通向前议事厅的小径上消失不见,他又坐了一会儿,赫然察觉到在回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人,那人的相貌虽然看不清楚,但身型轮廓是那么熟悉。

  “你来了……多久了?”真髓苦涩道。他的耳力极好,若不是心乱如麻,早就听出了她的呼吸声。

  安罗珊抬起长腿仿佛要向前迈步,但最终这一步还是没有迈出去。

  她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还是决定要娶那个小丫头,是不是?”

  真髓垂下双眼,长叹道:“我不知道。”

  “贾老头刚才的意思我听懂了。他是让你娶那小丫头为正室,再收我作妾,”罗珊的声音很低,几乎让人无法听清,接着却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改变心意似的大声道,“因为她是大名鼎鼎的马超的妹妹,而我,只是一个你捡来的独眼残废!”

  她心情激荡,不顾一切地大步走到廊下,洁白的月光下,只见半边脸上亮晶晶的全是泪。

  “你们男人或许认为娶妻纳妾,兼容并蓄理所应当,可是我告诉你,但那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虽然是个残废,但这点自尊还是有的!真髓,你尽管去娶那个黄毛丫头好了,我不在乎,但我也绝不会给你做妾!”

  她迅速行了一礼,而后旋风般转身大步走出花园,越走越快,最后掩面飞奔而去。

  “罗珊!我真正想要娶为正妻,与之共度一生的女人是谁,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么?!”他很想大声地吼叫,但这句话在心里撞来撞去,始终也没有脱口而出。

  目送着她跑走,忽然间只觉得天地似乎都遥远了许多。他头昏脑胀,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她适才站立的地方,仰头看天,月亮高挂枝头,明亮的光仿佛为整个院子里铺上了一层霜。

  站在天的下面,总能感觉到自我的渺小。

  我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自从与奉先公决一死战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前一段因为军旅生活紧张,所以无暇多想,此刻强敌被逐,周围一片寂静,这个疑惑不由自主地浮了上来,可即便再怎样努力去想,也仍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现在的我已经是柱国大将军了,可是成为柱国大将军的人为什么要是我呢,那个人真的应该是我么?

  就是因为这样,联姻不仅是我个人的生活,同时也是一个政治问题,一个外交问题。说得近了,它干系到全军将士是否还要继续去跟河内的敌人拼杀;说得远了,它干系到整个河南府的百姓,是否还要为了负担这些士兵而节衣缩食,是否还会夜夜因为担心亲人而战死… …

  是啊,将士们和百姓们,他们依赖着我,所以我承担了这份责任。

  可是,可是为什么承担如此沉重责任的人,就一定应该是我呢,真的应该是我么?

  现在我承担了责任,承担了这份让将士们和百姓们可以安心依靠的责任,但是谁又来承担应该属于我个人生活的责任,承担属于罗珊的那份责任呢?

  难道为了承担令他们得到幸福的责任,就要牺牲我自己的幸福,也要牺牲罗珊的幸福吗?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进一步拓展开来,面对这个乱世,我究竟想要做什么,究竟应该去做什么,究竟又应该怎么去做啊?

  这些问题,有谁能够回答我,又谁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忽然放声对月长嗥,仿佛一头受创的狼!

  如此凄厉的咆哮入耳,马休陡然从睡梦中惊醒,随即就听到从明达公居住的后花园传来一声山摇地动般的巨响!

  他虎跳起来,号召数十名卫士,以最快速度冲进后宅!

  月光下的后花园异常寂静,只是满地狼藉:主公静静地站在一株碗口粗细的半截小树旁,树冠倒在地上,园子里到处都是折断的枝叶。

  马休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树干折断的痕迹……竟是叫人生生给攥断了的!

  “很好,”真髓笑了起来,面部表情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空洞,“诸位的反应很快,都是称职的卫士,各自都有奖赏!以后你们必须更加训练有速,反应得当才行。从今以后,每隔数日就会进行一次与此类似的反行刺的夜袭训练,大家万勿放松警惕啊。”

  他举头望天,天空仍然是那么沉默,月亮仍然是那么寂静地看着自己。

  “马休,你去通知马岱,三天之后的上午我派人前去温县,依照六礼迎娶。”

  在他说这番话时,马休注意到,主公的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

※※※※※※※※※

  二十多根儿臂粗细的红烛发出柔和的光,将室内的一切都映得通红,显得安宁而和谐。

  听着前院人们发出阵阵喧笑,身披吉服的马云璐坐在铺红色缎面的卧榻上,痴痴地笑着,觉得胸口里面满满地,充满了幸福之意。

  马云璐记得这间厢房,这里是太尉府的后宅,是马休哥哥曾经养病的地方。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

  自己到北岸还没过几天,贾老头就跟着马岱,带着羊羔、雁、清酒、白酒、稷米、五色丝、合欢铃……等等等等,总之是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到温县来了。

  “关于将军之妹的婚事,我家主公特委在下前来行纳采之礼。”

  听到这句话,当时自己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那种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却又害怕脾气暴躁的大哥出言反对的复杂心情,还从来没有体验过。

  她惟有低着头,焦心地牵着大哥的衣角。

  “请回禀你家将军,我家小妹不通世事,若是在夫家有什么不合规矩之处,还请妹夫多多见谅。”

  她听得睁大了眼睛,大哥似乎也有点不大一样,真髓不是他的仇人吗,他怎么会二话没说,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呢?

  商议完具体的婚期和仪式,贾老头就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马铁哥哥挖苦说,小丫头真是女大不中留,这么迫不及待地把哥哥们全丢下,人家嫁过门总是要哭两声表示一下,咱这个妹子可好,求亲的走了之后,连夜里做梦都在笑。

  他的话真是让人很不好意思。

  回想起来,白天里可真是热闹,却也有些伤感。

  大哥和三哥还有马岱哥哥将自己送到五社津口,对岸就是真髓的领地,自己这一过去,只怕很长时间都没法再见到这两个亲人了。

  “大、大哥,”自己虽然雀跃万分,但此时上船,却也不禁哽咽起来,“你能抽些时间,过去陪璐璐说会话么?”

  大哥摇了摇头,他沉默着向南望去,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小妹,这婚事……总之,你、你切莫记恨大哥……这是为了咱马家……”

  “大哥,你怎么了?”自己完全听不懂他什么意思,擦干脸上的泪珠笑道,“璐璐怎么会记恨大哥的?就算没法陪璐璐说话,也不用这么难过啊,马休哥哥在那边呢,还有他陪我的。”

  大哥也笑了,只是笑的样子好僵硬,就跟硬挤出来的一样:“小妹说得对,大哥是高兴的糊涂了。到了那边,别忘了经常给大哥写信。大哥素来最疼你了,巴不得你所有消息都能知道这才安心。所以但凡真髓那厮、啊不,是妹夫有什么情况,立刻就写信给我。既然都是 亲戚,有些事情多沟通沟通,互相援助起来也方便些。”

  “我晓得了,可是怎么把信送给大哥呢?”

  “这个容易,”大哥招手让马岱过来,笑道,“大哥怕你孤单寂寞,所以让你马岱哥哥过去陪你。你有书信就都交给他,他自有办法送到我手里。”

  他转头又对马岱道:“马岱,你素来稳重,这次就是要你充当我军常驻河南的对真髓联络使节,万事要多加小心,记住照顾好小妹和……和二弟。”

  ……

  过了河岸,迎接自己的是一个背着弓箭的独眼女将,她说话语气冰冷,看自己时的眼神也非常奇怪,似乎总在用弓箭瞄准似的,简直叫人不寒而栗,不过言谈举止的礼数却非常周全得体。

  “阁下就是马家小姐罢,我家将军已经久等了,请随我来。”

  进入青布围成的青庐,先踩破一只象征着诸般不洁的碗,以示平安之意;然后就是一连串让人头昏脑胀的礼仪,诵赞文、占卜、唱彩礼、点燃大腊、香、纸、跪拜天地、祖宗后,夫妻交拜……

  马云璐觉得罩着盖头的自己就像是牵线的木偶,跟着司仪动呀动的,结果连具体是怎么和丈夫结拜的都没能记清楚。耳旁一片喧嚣之声,夹杂着一连串宾客流水价上前道贺,简直乱得半死,但是她心里的喜悦,非但没有因为这些而消退,反而愈加甜蜜。

  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一个念头,马云璐甜甜地笑着,闪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梦想。

  见厢房里只有自己,她轻轻拉出胸衣里面贴身佩戴的白石吊坠,红着脸,双手捧着它,再度默默地祈祷起来。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我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丈夫,请赐予我们幸福、安宁和快乐罢;创造人类的始祖,木姐珠大神啊,请赐予我、赐予我丈夫的骨血,赐予我们一个身体像雪山一般强壮、心胸像天空一般辽阔的孩子罢。

  孩子……

  马云璐低呼了一声,脸上好像火一般烧起来。

  孩子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呢?

  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问过阿爸,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是他笑着没有回答;前几天得知即将结婚,自己于是去问大哥,他结过婚,一定知道的。

  “孩子……”

  大哥英俊的脸一瞬间扭曲起来,眼中冷芒如剑锋一般吞吐不定,气势变得无比骇人,自己当真被吓一大跳。

  他双手捂住脸,深吸了几口气才稳定情绪,冷冷道:“问这些做什么,到洞房的时候,你自然便知道啦!”

  自己还想再问,却被马铁拉走了。

  “璐璐你还真是不晓事,”马铁哥哥埋怨道,“你嫂子,还有大哥不到一岁的孩儿,全被韩遂老狗杀害了,你居然还去问大哥结婚生子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戳他心窝子么?”

  他顿了顿,笑嘻嘻道:“你三哥我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儿子,不过这事儿还是知道的:洞房的时候,你跟你老公在一起睡觉,孩子自然就有了。”

  “真的啊?”她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却又忍不住问道,“三哥,从前咱们兄妹几个都是一起睡觉的,可是怎么没有孩子呢?”

  一言未毕,额头上已重重吃了个爆栗。

  “啊哟!好痛,三哥你干嘛打人?”

  马铁骂道:“真是小笨蛋!七八岁时的事情,能跟现在一样吗?”

  对着小妹茫然又好奇的大眼睛,他着实不便启齿,顿了顿笑道:“这事儿我没法跟你细说,需要你自己去体会。总之,两个人要脱了衣服睡觉,然后等你被他抱过之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脱了衣服……还要被抱……

  她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全身燥热、喉咙发干,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也不知这感觉是迫不及待呢,还是恐惧畏缩呢?  

  外面酒席的喧闹声都已经渐渐低了,可是新婚的丈夫,为什么还没有进来呢?

※※※※※※※※※

  洛阳废墟。

  月光洒在地上,冷冷清清地,罗珊坐在大火焚烧后留下的残垣断壁上,泪眼模糊地看着远处,那边灯火通天,正是欢畅喧嚣的军营。

  心里很痛,她已经无法思考。

  混混沌沌地举起手中的水壶,她闭着眼睛扬起脸,将酒倾洒在自己的头上。

  泪水混着酒水一起流下来。

  她只觉得胸口奇痛,柔肠百折,一颗心碎成了粉,被踏成了泥。

  为什么会是这样?多少次的出生入死、相依为命……转眼之间,怎么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水壶猛然被人夺走。

  “你来干什么,”她冷笑,即便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什么人,“大好新婚之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新郎官,你还是快回洞房去罢。”

  他掂了掂水壶,里面已经只剩下了一点底子,他一言不发地挨着罗珊坐了下来。她没有看他,烦躁地扭了扭腰肢,却舍不得移开身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这里不是你的故居么?”他顿了顿道:“上次击败马超刚到洛阳时,你深夜还专门来拜祭过,这些我都记得。”

  本来真髓怕罗珊受刺激,所以派去迎接马云璐的人是鲍出,但没想到过不多时,鲍出回来询问新指令,真髓莫名其妙了一阵,才发现原来罗珊假传命令支走鲍出,半路上把任务接管过去了。这可把他吓了一跳:罗珊刚烈偏激,在大受刺激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 怪。

  直到看着罗珊带着队伍平平安安地回来,真髓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更是愧疚,知道她的心事又深了一层。

  婚礼时他一直在注意着她,仪式一结束,发现她消失不见,立即就出来寻找。

  罗珊呆呆地盯着院子里家人的四个坟墓,泪水在眼眶里直转,还记得自己上次前来,满怀着温暖和愉悦……

  爹、娘、弟,还有小咪……

今天,我是要来告诉你们这个喜讯。

我从未想过能有这么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中意的男人,而且就要结婚了。

这样做,罗珊是不是很自私?

你们都在惨祸中去了,惟独我一个人可以活下来,现在还要变本加厉地奢求着未来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爹、娘,弟弟还有小咪,我想告诉你们,我会继续努力生活下去,替你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

  她努力咬住嘴唇,此时景物依旧,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暖和愉悦,却已经化成了泡影。

  幸福地生活下去……

  幸福……

  可是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她再也按耐不住,转身死命搂住真髓,放声恸哭。

  “为什么你必须要跟她结婚,为什么这些都要你来承担?我不想让你做什么统率万人的将军了,我只想让你做我一个人的丈夫!”

  真髓感受着她的温暖和体香,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造化弄人,我不想用解释来敷衍你,也不奢求你的谅解。”他拥着她轻轻道,“罗珊,是我负了你。你心中难过,我心里也难过,那滋味儿还不如一箭射死我算了。”

  “你就是这样的男人,诚实却残忍,”她笑了起来,可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明达啊明达,哪怕是你随便编几句谎话,哄一哄我也是好的啊……可你就是不说,宁愿让我听着真话心碎而死,也不愿意给我保留一点梦想的权利……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罗珊,我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可要我对你说谎,骗你……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你既然恨我,那便杀了我罢。”

  “你道我不想么?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应当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又时常想只要弄死了那个小丫头,你总归还是我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手。”

  这些天眼看着婚期一步步临近,罗珊几乎都要崩溃了。她还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内心煎熬,曾经三番五次决意杀真髓再殉情而死,却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今天白天决定转而去杀掉马云璐,但看到满面稚气和兴奋的小姑娘,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若是他没有 被暴兵杀死,活到现在应该刚好有这小妹子这么大罢?

  结果犹豫之间错过了时机。

  真髓用力将她抱紧。

  得知罗珊将马云璐送了回来,他就已料到她的心思:罗珊外表刚硬,但内心善良脆弱,脾气却比牛还倔。眼看着意中人要迎娶他人,怎可能善罢甘休?她放过了杀死马云璐的机会,只能说明心灰意冷,已经决意寻死了。这次她前来故居,分明是决定最后再看一眼家人, 算到自己那边入了洞房,立时就要自尽的。

  倘若自己来得晚些……

  想到这里,他满头冷汗:“答应我,千万不要做自杀的蠢事。”

  罗珊猛地一挣,大笑道:“活下去?答应你?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来管我?你是别人的丈夫,我的所作所为,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几乎都是吼出来的,“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的回音,在废墟上空反复回荡。

  真髓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她,漆黑的瞳孔就像是湖水一样,仿佛潜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看得她心里发慌。他用力吻上了她的嘴唇,她一时说不出话,奋力挣扎了几下,到后来转变成无比热烈的反应。

  月光下,衣物逐渐褪去。两人抵死缠绵,肢体交缠,好像两条伴生的常青藤一样,扭在了一起,呈现出一副痛苦和欢乐交织的图画。

※※※※※※※※※

  清晨的阳光撒进窗户,马云璐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被子还是叠得那么整整齐齐地――昨天一直等到半夜,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合衣靠在榻边迷糊着了。

  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拥抱……她看着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吉服,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竟然整晚都没有回来,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个的洞房之夜!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璐璐做错什么了吗?

  呆了半晌,房门轻轻地被敲响,她有点紧张,大声问道:“是谁?”

  听到回答,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原来是侍女。

  打开房门让侍女进来服侍自己穿衣、洗脸、梳头……

  马云璐的心情渐渐平复:丈夫没来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军务繁忙,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罢?阿爸有时也经常不回家的,自己的丈夫既然是将军,当然也会这样子。

  在太尉府通向前院的走廊上,马云璐又迎面碰到了昨天清早迎接自己的那位独眼女将军。

  她奇怪地发现,这女将军的模样和昨天似乎有所不同。

  罗珊没有梳头,褐色的长发瀑布一般披在肩头和后背上;眼睛虽然有些肿,却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容光焕发,显得倍加娇艳;走路的姿势也和往常不大一样,两条修长的美腿似乎有点发软,步子有点飘。

  看到了新的将军夫人,她既没有停步也没有行礼,傲然从马云璐身边走了过去。

  马云璐觉得,在这独眼女将经过的一瞬间,似乎用一种冰冷讥讽的眼神扫来一眼,好像看透了自己新婚之夜的困窘似的,那使她倍感难过。

  罗珊慢慢地走着,充满了骄傲和自得之感,走出老远后泪水因为激动,缓缓地顺着面颊流下来。

  是啊,小丫头,你依仗着兄长的势头横刀夺爱,毁了我的梦。可是我决不会就此放弃,我一定要把原本属于我的夺回来的……

  譬如现在就有一样东西,我已经从你这里夺去,你永远也要不回去了……

笔者注:

  在众多的羌族神话传说中,掌管一切的天神是阿爸木比塔;而木姐珠(羌语,意为天仙女)是人类的创造神和始祖神,也是羌族婚姻规矩的订立者;俄巴巴瑟是另一位神,掌管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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