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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转载) -- h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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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十六节 巧遇

  真髓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此时雨下得很大,沙沙的滂沱声中,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斗笠上,声音密集而又沉闷。

  他紧了紧身上的黑氅,跳下青白色的战马,这牲口正不安地打着响鼻,上下甩动硕大的头――雨水将战马光洁的皮毛黏成一缕一缕,粘在身上又湿又冷,它觉得很不舒服。

  在柱国将军身后跟随的,是他的幕僚们,贾诩、徐晃、高顺,还有新任的卫士马休,他们都是同样的装束。

  这里是洛阳以北,邙山以南的丘陵地带,距离兵营四里远。在将领们面前是一个方圆四、五丈、深两丈的大坑。大坑的四周都是人,十几个士兵冒着大雨和寒风站在坑边放哨。

  无数泛着波纹的水洼和泥沟将又湿又滑的土地切割得七零八落,连个合适的落脚之地都没有。真髓一脚深一脚浅地登上在大坑旁边的土坡。

  新任的主簿卜冠遂和几名老兵已经等在那里,赶忙迎上来向他行礼。自从卜冠遂来到军中,不到四天的工夫所有帐目都被审核完毕,整理得井井有条。因此真髓将他提拔为主簿,将钱粮医药等诸项杂务统统交归他接手负责。

  真髓一把将他推开,铁青着脸看着面前这副凄厉的情景――数十名赤身裸体的士兵正横七竖八地叠摞着躺在坑底的水洼里,头靠着脚,脚靠着胳膊,难以计数。他们都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一整夜雨水的冲刷和浸泡,使得这些死去的人原本就毫无血色的皮肤更加白里 透亮,像是被打磨过的银子一样堆在那里,在暗黄的土地衬托下,分外刺眼。

  真髓低头木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地举手向周围放哨的士兵做了个掩埋的手势,随着坑边十几把铁铲的起落,黄土一铲铲地落入坑中。

  “怎到底是么回事?”他转向卜冠遂,低声咆哮起来,再也按耐不住愤怒与痛心,“疫情是怎么爆发起来的,怎么有这么多士兵丧命?”

  听到询问,卜冠遂愁眉苦脸道:“禀报将军,瘟疫爆发已经超过了三天,如今各部染病之人已超过了六千,疫情之所以这般泛滥,盖众人最近多外感风寒之故。前阵子军粮运输不便,您下令以俘获的铁羌盟牲畜为主食,杂以谷物,不少士兵吃不惯,因此得了痢疾。此番 受了风寒染病,不治而亡的大都是这些尚未痊愈的痢疾病人,死者累计已超过五百之数……”

  “我还不知道这是‘外感风寒’!你当真听不懂我的意思么?”真髓脸色煞白,向坑中一指厉声道,“我来问你,你不是遵照秦长史之令,专门来负责发放冬衣的么?冬衣既已发放,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外感风寒’?”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卜冠遂面色苍白,大声道:“将军大人,您原本只有万余兵,故此出征时秦长史筹备了一万五千件冬衣,这您自己是知道的。两个月前,得知您荥阳大捷,长史估算会有不少俘虏,所以加紧赶制,但中牟地小民贫,竭尽全力也只凑到一万八千 件。我前些天对照名册才发现,姑且不算邓博、魏延等驻守偃师、巩县的偏师,单是您洛阳的中军人马,就已有两万九千之众!”

  “记得在下刚来的时候,就发现大人军中的帐目记载混乱糊涂,不知道这笔冬衣的帐您能不能算清楚?”卜冠遂越说越气,别看他生得文秀,又长着猥琐的鼠须,谁想脾气竟如此刚烈,“冬衣只够一半人穿用,近日又连天下雨,天气骤然变冷,其他士兵如何抵挡得住? 只病倒了六千多人,您应该庆幸才是!”

  真髓不由一怔,随即怒火上冲,唰地擎出马鞭,扬手就要向卜冠遂的面门抽过去:自从继任柱国大将军以来,还从来没人敢这样顶撞自己!

  卜冠遂竟毫不畏惧,梗着脖子大声道:“将军何不用刀?”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眼里布满血丝,显然由于连日操劳,已度过了多个不眠之夜。  

  举着马鞭的手在空中扬了扬,最终还是轻轻垂了下来――真髓捏紧了拳头,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与卜冠遂布满血丝的眼睛对瞪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伸手排开诸将,跳上战马用力鞭打,向洛阳城方向跑去。

  风从耳边呜呜地掠过,冰凉的雨水淋在身上,使自己沸水一般的脑子总算冷静了一点。

  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真髓长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平静。自从出道以来,先折夏侯渊于句阳,再收安罗珊于河南,此后斩张济、破马超,屡战屡胜,所向无前――这一连串的战绩,竟然使得自己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暴戾浮躁,傲慢自大起来么?

  他逐渐放慢了战马的速度,由狂奔改为小跑,心情沉重:卜冠遂其实说得并没有错,众多将士染病,这确实是自己的责任。  

  初仕奉先公麾下时,自己不过是个统率千人的校尉,只管在战场上冲杀既可,至于制备冬衣这类后勤事务,向来都是上面按名册分派完毕,自己只须收下后分发给战士即可,因此对此毫不重视。

  他暗自后悔,自己真正的起家,是在降伏鸡洛山数万的流寇之后,记得当时就因为人口激增而险些酿成粮荒,但是由于贾诩的计谋而轻松解决了问题,所以自己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

  随着不断的胜利,自己只考虑到兵力膨胀的好处,不遗余力地大量收编扩充军队,却忽略了养兵的基本条件,使得根基本并不甚扎实的中牟,背上了难以承担的经济包袱。

  这个错误,才是导致今天恶果的根本原因。

  那数十条白亮的裸尸躺在坑底的悲惨景象仍然不住在眼前晃动,真髓心如铅重,对士兵来说,死不过是休息,沙场就是睡床。可这些士兵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在病榻上结束了生命!

  仅仅这一场寒雨,就让自己败得惨不堪言:六千士兵染病,这相当于全部战斗力的五分之一!

  这个教训是够严厉的了,只是应该如何补救呢?

  穿过一丛泥泞的树林,在唰唰的雨声中,后面清脆的铜铃声越来越近。

  “那厮不过一个计算钱粮的小屁文官,竟敢对将军如此无礼,为什么不立即将他斩了?”马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他又没有说错,为何要杀?”真髓没有回头,策马慢慢行走,“自从当了这个将军,大伙儿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多了一份崇敬,却少了一份坦诚……卜冠遂敢直斥主君之非,乃是真正的义士。杀死他这样的义士,我所不为。”

  马休沉默下来,也放慢坐骑速度保持着落后真髓一个马头的距离,走了半晌才开口道:“将军,我果然没看错人,您的确与马超不同。”

  “你未免太高抬我了,”真髓闻言苦笑道,“其实真某涵养也没那么好。刚才被那厮抢白时,肚里实是气了个半死――实不相瞒,将这‘计算钱粮的小文官’拖出去一刀两断的念头,刚才一直都在脑子里盘旋呢。”

  他回头与马休对视,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此时见后面的人还没有追上,他们索性在道旁的树下勒停战马,就这样谈谈说说,竟颇感投机。

  又等了一会儿,这才看到诸将远远地赶过来,真髓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马休,你的骑术可非比寻常啊。”诸将的战马素质相类,地面泥泞难行,这种情况下,马休竟可比旁人快出许多赶上自己,显然骑术之精,远高于诸人。

  “天下骁骑,无非是幽州乌丸、并州匈奴与凉州羌人三类。”马休淡淡地解释道,“幽州与并州都是北地马,体形矮小,耐力极佳,所以乌丸与匈奴在战场上以长途包抄、轻骑射箭为主,骑术讲究灵活平稳,可持久作战。您师承吕布,所使用的便是这种骑术。

  “而我凉州战马,躯体雄大有巨力,但不能持久,草料消耗也多,因此战场上以短程冲锋,重甲突破见长,故而骑术讲究战马的步法训练与变化,使之能以爆发力瞬间提速冲刺,与前类骑术大有不同。”

  马休跳下马,手指鞍桥道:“将军请看。”

  真髓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马休的鞍桥两侧,各垂着一个碗口大小的皮圈:“这是不是上马用的踏蹬?可是怎么如此之小,而且左右各有一个?”

  自己平日里见到的踏蹬也有不少,但都是只在鞍桥一侧从鞍头到鞍尾拉一条下垂的宽皮带,专供骑兵上下马时踩踏着力用的,象马休这种鞍桥两边成双成对的倒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种双踏蹬乃西域月氏人的式样,中原是没有的,”马休解释道,“它的用途不仅在上下马时方便,更重要的是,人在马上可双脚踏牢此物,将身体或立起或前倾,从而更好控制重心,与战马合一,挥舞兵刃也就轻松多了。”

  他扳鞍上马,踏着双蹬使身体直立起来,长??左右盘旋,??尖不离真髓的周围。虽然他伤势尚未痊愈,但劲风呼啸,??法仍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

  “凉州骑术,乃汉、羌、胡等诸多源流杂糅而形成,”注意到对面之人只是静静地观看,竟然纹丝未动,马休笑了笑收起兵刃,不禁佩服真髓的胆量,“这是由于此地与西域接近,人种混杂,尤其湟中一带,不仅是羌人故地,而且还聚集了大量被编制为义从的小月氏胡 。所以也有这种与中原迥异的双踏蹬。”

  “原来如此,”真髓赞叹不已,回忆起两河间与铁羌盟那一场恶战,尤自不寒而栗,“果然叫人大开眼界。以这样精良的骑术,雄壮的战马,再配合长大的铁??,难怪令兄的骑兵冲锋陷阵,无坚不摧。”

  听真髓提起马超,马休脸色一黯,随即笑着转移了话题:“这两种骑术,其实各有千秋,不分高下,只不过因为您这批战马都是从对铁羌盟作战时俘获的凉州马,所以使得在下这种骑术更能发挥威力罢了。”

  真髓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既然是这样,倘若将这两种骑术和战马按照特点,分别编制成轻、重骑兵,再使二者能协同作战,倒是颇有威力……”

  他一面抚摩战马湿透的皮毛,一面心中盘算,过了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明明一贫如洗,哪里还有资本去建立什么重骑兵?

  目前战士们连冬衣都不够穿,自己居然还想着如何让战马披甲,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主公,你没事罢?”徐晃还未到近前就开始高声叫喊,他纵马奔到面前,收起适才擎出的大斧,冷冷地盯着手持兵刃的马休,流露出警惕和不信任的神色。

  真髓笑道:“徐大哥,适才马护卫为我演示了双踏蹬的作用,待会儿回到军营,你还有高顺将军都过来看一看,跟马护卫学上一学,教我军骑兵务必尽快装备这东西。”

  想到目前面临的困难,他又道:“高顺将军,你立即在洛阳四周布置斥候,寻找背风温暖之处,便于我军尽快转营;徐大哥,你负责整顿士兵,得病者严加隔离看管,病死者立即掘地掩埋,挖掘一定要深,免得瘟疫继续蔓延。”

  “对我军的疫病消息,必须严密封锁!”真髓斩钉截铁道,“贾先生,你与徐大哥一同坐镇军营,任何人不许就此事乱说乱讲,但凡走露半点风声,追查出是何人责任,连带将他上级统统处死!伍长泄密就斩其什长,什长泄密便斩百人督,就此顺延下去,倘若校尉泄密 ,即便他的上司是中郎将、偏将军,也一并立斩不误!”

  从六月份开始,中牟军长期滞留在外,加上疫病流行,士气不振;假使走漏了消息,马超得知后必会挥军南来,到时非但难以克敌制胜,只怕还有全军覆没之危。

  对了,马超。

  自己已经送还了马岱庞德等人,北岸总应该有个回音才对。可直到现在,那边仍然全无动静,究竟要战还是要和,半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马超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真髓心中默叹一口气,思路又转回眼下部队的困境上来:自家人知自家事,无论是移营、寻找草药、还是封锁消息……以上这几条都是临时措施,其实远远不够,真正的关键在于冬衣与粮谷不足。这个重大症结倘若无法解决,那么即便能凭借自身威信稳定军心一时,可 是总有压制不住的一天。

  这如何是好?

  真髓目光转到贾诩身上,老狐狸一向善于出奇制胜,不知道可有什么主意?

  “属下以为,目前之计有三。”贾诩见主公的目光投来,当即会意,沉吟道,“首先便是向盟主曹公求取冬衣。曹公要求主公月内协同出兵,共伐伪逆袁术,这时求他相助,必定应允。只是如此以来,难免造成我等以出兵相挟的印象,只怕会有后患。”

  真髓点头道:“在下曾在战场上见过曹公一面,此人聪明才智,远胜于我,和他比斗心术,那只能自取其辱。贾先生,剩下的两个选择,该是刘表或马超了罢?”

  “然也。”贾诩捋须道,“南阳郡人口稠密,殷实富足,若是主公夺取南阳,几千件冬衣又算得上怎么一回事。只是荆州刘表地广兵多,又广施恩德,很受当地士大夫的支持拥戴,根基深厚,决非流匪一般的马超可比。一旦与他发生冲突,必定会演变成持久对峙,于当 前迎接天子的大计不利。”

  他瞥了一眼马休道:“至于马超,他器量狭窄,主公多次占他上风,眼下两家虽然表示示好,但若是求他,只怕未见得会答应。”

  徐晃拱手沉声道:“主公,马超盘踞河内,狼子野心,此刻根基未稳,为何不趁机擒之?徐某愿意领本部人马,将那厮献与主公。昔日属下追随杨奉起兵白波谷,河东山川地理,无不了然于胸。只消能拿下河内,属下愿为先锋,为主公向西平定河东。”

  真髓刚要答话,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高顺忽然插道:“河内乃司隶通向并州之门户。我等奉先公旧部,尽是并州子弟,河内若下,高顺甘为先锋,为将军夺取并州。”

  很久没有听到奉先公的名字了,真髓不由黯然神伤,半晌才所答非所问道:“高顺将军,奉先公火化后的骨灰,被你收藏起来了罢?”

  高顺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只扁盒,木然道:“是,将军原来注意到了――在下得知主公被……过世之后,就将之收在身边,只盼有一天能将他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

  看着这扁盒,当日火葬时的场面不由自主又浮现在真髓的脑海里。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只要想起奉先公临死前那灰白色的面容,他的心口仍然一阵抽痛。

  真髓的眼前仿佛又多了一个人,一个被世界遗弃的鬼魂。

  那是貂蝉。

  在众将的身后,火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她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站着,身穿雪白的丧服,抱着奉先公的幼女,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真髓闭上了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弑主的负罪感,还有对貂蝉的内疚,始终像蛇一样缠绕着自己的内心。

  自己伤势痊愈之后,一直没有去拜望貂蝉,总是用工作繁忙为理由为自己开脱,实际是不愿或不敢去面对这个因自己而伤痛欲绝、万念俱灰的女人。

  原本一直告诫自己,在消灭马超回到中牟的时候,出于礼节一定要探望貂蝉一次,但是由于曹公催促紧急,看来只能直接从洛阳走阳翟道去许县与他会合,没时间去见她了。

  他苦笑起来,想到不用跟她见面,心里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

  “眼下我欲与马超结好,刚不久前送还了马岱、庞德和马家小姐,进攻河内之事,就不必提了。”

  真髓沉吟了一会儿,脑海中猛地想出一个主意,狠下心道:“传令下去,这次下发的冬衣就算了,从今往后除却龙雀精兵之外,其余士兵衣物必须自给,也不再要求统一的绛红色。”

  此言一出,众将无不变色,徐晃急道:“主公,为士兵配给衣物,乃是我大汉一贯的旧制,况且绛红色乃大汉军服定制……”

  “这我知道,”真髓沉着脸打断他道,“可是如今中牟地窄民贫,官府实在难以维持,又怎能配足冬衣?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既然要求士兵自备冬衣,那么再要求苛刻的颜色,实在也令他们为难。”

  徐晃怔道:“即便如此,现在冬衣尚缺一万多件,又当如何是好?”

  真髓不答反问道:“记得进军洛阳时,曾缴获无数牛羊。现在还有多少?”

  旁边高顺道:“前段军粮一度难以转输,将军曾下令以牛羊为主食,吃掉了大半,如今应当还有八千多头罢。”

  “一概杀了,”真髓断然道,“肉腌制为脯,将兽皮剥下来,就以这些牛皮羊皮,制作御寒的衣物。若是制作一套衣裤,用皮会很多,但只做成前后两片护住前胸后背和大腿,就能够省下不少皮子。”若不是高顺提到了奉先公,使得自己不由自主联想到尚未出仕时的生 活,也绝对不会想出这种法子。

  “剥皮时一定要将残存的肉渣和油脂都剔光,然后晒干,才能鞣软,这还是我在流浪时学会的手艺,”回忆起从前的辛苦,他不禁百感交集,“前阵子吃了不少牛羊,只可惜未想到要好好保存皮子,十有八九都已经腐坏了。”说到最后,不胜惋惜。

  马休笑道:“将军,这种剥皮屠宰之事,原本是我们西北人的拿手好戏,这事就请交给我罢。”

  真髓点头同意道:“好,你在荥阳投诚的士兵中多选拔些手艺高明的,此事要尽快完成。”他顿了顿道:“洛阳荒芜已久,蛇鼠成千上万,从今日起,还要选拔一批懂得射猎捕鼠的将士,大肆捕杀。这样一方面是为了恢复旧都的风貌,另一方面也可以多储备些肉食和鼠 皮。为了作表率,从今日开始,凡是军官一律带头吃鼠肉。”

  说到杀鼠吃肉,真髓长出了口气,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那四处漂泊的流民岁月。

  同样是听到这一消息的诸将,徐晃、高顺尚能接受,但旁边的贾诩却已脸色发绿,饶是他涵养极高,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禁流露出一副几欲作呕的表情。

  真髓不由暗自好笑,这老狐狸久在朝廷里做官,那吃得还不天天都是黄梁和炖肉,处尊养优惯了,只怕还从未吃过这种苦头罢?

※※※※※※※※※

  夜幕降临,邙山脚下一团漆黑的树林里正点着一团篝火,火光虽然很明亮,但燃得并不十分旺盛。

  周围万籁俱寂,篝火将罗珊的俏脸映得通红,紫色的大眼睛正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举一动。

  真髓正用心地将采摘下来的生树枝搭成了一个木架,轻轻地架在篝火上面,然后从旁边取过一只盛满盐水的木盆,里面有五条剥洗得干干净净、内脏已被掏空的小鱼――这是今天的收获――将其中的三条的肚里填满切碎的蕙草和其他野菜,小心翼翼地用草茎捆扎好,尔 后放在木架上,让篝火慢慢地熏烤。

  剩下的两条也如法炮制,只不过是竹签串起后插在更靠近火苗的地方,随着噼剥的声响,烤鱼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之后,真髓满意地挨着罗珊坐下,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道:“怎么样,饿了没有?”

  罗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轻咬着食指道:“真想不到,你也会做熏鱼。”她望着木架上的小鱼,真有点垂涎欲滴。

  “这有什么,”真髓淡淡地笑道,“爹娘去世之后,我不是也曾流浪过么?当过流民的人,这些小玩意儿还难不倒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篝火里又埋了几粒山药。

  罗珊向他摊开玉掌,笑道:“晚餐之前,先吃点这个罢。”她的掌心里赫然有几粒又黑有小的果实。

  真髓捡起来丢进嘴里,只轻轻一抿,嘴里满是又甜又酸的汁水:“这是什么?”

  “野葡萄,”罗珊笑盈盈道,“山上有很多呢,适才你捉鱼的时候,我顺手摘了几个。这东西老鼠最喜欢啃了。”说着一个翻身跳起来,笑着躲到篝火的对面去了。

  “好啊,你竟然拐弯骂我是鼠辈,”真髓笑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向后仰倒在厚厚的树叶上。

  “谁让你叫人家跟着你一同吃老鼠肉的?自打我从陈留回来,已经连续吃了三天,再吃下去连人都要变老鼠了。”罗珊笑道,看真髓躺着不动,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来,用鞋尖拨弄着他的腿,“你怎么不说话了?”

  真髓忽然就动了,双脚闪电般一扣再一转!她顿时惊叫着倒在地上,随即被他压在身下,一双手向她的腰眼和腋窝猛烈袭击。

  罗珊笑得全身发软,死命挣扎,总算捉住了那双可怕的手。

  她高耸的胸膛上下起伏,被压得动弹不得,仰脸向上看去,就对上了真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天地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忽然不知是谁,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是我啦,”罗珊虽然娇羞,仍然大方道,“我本来食量就大,今天大半天没吃东西,实在饿得受不了了。”

  真髓笑着起身,顺手将罗珊拉了起来,递给她一条烤鱼,他的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火光的照映,还是因为刚才的亲密接触。

  安罗珊举起竹签咬了一口,赶忙吹着气含糊不清道:“嗯,味道真好!”

  一条鱼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贪馋地望着架子上的熏鱼:“那个什么时候才好?”

  “太急了罢,”真髓温柔地看着她将烤鱼吃得干干净净,用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烤得焦黑的山药,剥好一个轻轻吹着,等稍微凉一点后递给她,“完全熏好要等一天一夜呢,我熏这三条鱼,本来就不是为今天吃的。你要是还想吃鱼,就把那条烤鱼也吃了罢。”

  山药很烫,罗珊一面努力地吹气,一面摇头,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心灵中警兆呈现,丢下山药跳起来,按住配刀喝道:“谁在那里!”

  一阵微风从树林中吹过,松涛滚滚,针叶沙沙作响,衬托得整个林子愈加空旷荒凉。

  “罗珊,不必反应这么激烈,来人没有恶意的。”真髓适才也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他不动声色,在运用一切感官仔细观察四周的同时,将全身肌肉都已调动起来,仿佛一头随时可以扑出的豹子,“不知是哪一位朋友光临,何不同坐在篝火前进餐呢?”

  此言一出,忽然就多了一种脚踏在枯枝落叶上的声音。

  “主人如此好客,在下敢不从命。”清越的嗓音传来,前方树枝和荆棘分开,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并不靠近,而是在火光所及之处远远地正襟危坐。

  只见此人披头散发,面目看不清楚,虎背熊腰,若论体型之雄伟,只怕惟有典韦、许褚两个巨人可以与之相比。他虽然没有予人那种杀气逼人、毛骨悚然之感,却也大异寻常,气息始终若有若无,难以捉摸。

  真髓将他的举止都看在眼里,不由大为惊异:此人步伐非比寻常,似乎是按照某种奇特的节奏前进,自己竟然完全把握不到他的动作。还有这股奇特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并不强盛,但实际上却是此人将精气内敛,但内气过于庞大,所以仍在不经意间有那么一丝气息 溢于体表造成的,宛如水上偶露一角,主体深藏水下的巨大冰山。

  这乞丐绝非易与之辈。他深深吸气,自从两河之战自己施展灭天戟法后,虽然再没有与绝顶高手阵前决斗,但也绝没有裹足不前――无论是马超,还是许褚,都是结下深仇的死敌,难保将来不会对上。因此在这几个月里,自己针对马家??法和许褚的拳术,每日苦苦钻研 锻炼,已觉得大有进境,但不知怎地,面对这乞丐却完全没有制胜的自信。

  此人未带杀气,显然全无恶意,似乎是友非敌。

  真髓站起身来到乞丐面前,递给他一枚山药。

  这乞丐双手郑重接过,将山药揣入怀中,抱拳称谢道:“请少等片刻,在下去去就来。”说着翻身又钻入树丛。

  真髓与罗珊面面相觑,实不知这怪人想要做什么。

  过不多时,沙沙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只是多了一人的呼吸之声。

  树丛分开,那乞丐去而复返,背上多了一人。那人同样也是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他伏在乞丐的背上一直低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一副身染重病的模样。

  乞丐将背后这人靠着一株松树轻轻放下,真髓和罗珊就着火光看得清楚,原来那人头发花白,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是一个老妇。

  乞丐从怀中取出刚才那个山药,先剥了外皮,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烂,然后缓缓哺入那老妇的口中。这样足足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才将一个山药喂完。

  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刚才的山药皮都捡起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吞入腹中,拍了拍肚皮道:“多谢恩公馈赠,鲍出感激不尽。”

  适才喂山药时,乞丐用手将脸上的头发分开,真髓已看得清楚,此人长着一张马脸,满面都是络腮胡,年纪大约有三十多岁,左面颊上生着一颗大痣。

  罗珊一直看着他照料那老妇,心生怜惜,轻轻道:“这位大哥,树下的那位妇人,跟您如何称呼?”

  鲍出闻言,竟扑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惨然道:““这是家母。实不相瞒,我二人一路从关西行来,已经两天未进水米……二位恩公的一枚山药,若能活家母之命,在下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此大恩。”

  真髓赶忙将他搀起道:“鲍兄何出此言。行走在外,谁没有一时的困难?拔刀相助,乃我辈本份。”他顿了顿,疑惑道:“鲍兄,我看你的言谈举止,分明是知书达礼之人,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鲍出苦涩道:“恩公何必如此客气,在下鲍出,字文才,家中弟兄五人,在下行三,恩公叫我鲍三便是。”

  他轻轻抚摸着老母干枯的手,叹道:“在下乃京兆新丰人,看世道孰不太平,先有董卓李?嘧髀遥?后又有羌贼扰乱长安,所以我等弟兄合议,听说荆州刘表保境安民,决意投之。但羌人封锁武关,故而只得东出函谷,打算取道洛阳后再转向南行。谁想沿途遭遇羌人,弟 兄失散……总之,惟独鲍三背负娘亲一路来到了这里。”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句话中又蕴含了多少苦难?真髓看到鲍母的两只手掌竟各有一个大伤口,虽然早已愈合,但掌心那通红的伤疤仍然可怖之极,显然曾受过类似洞穿手掌一类的重伤。

  看到真髓注意母亲的双手,鲍出苦涩道:“由于混乱,关西饥荒遍野,不少溃散的士兵结成强贼团伙,四下掳妇孺为食,人皆以‘啖人贼’呼之。这伤口便是在下弟兄外出觅食,留家母一人在家,结果被啖人贼掳去,用绳子贯穿手掌造成的。若不是鲍三抢了回来,只怕 ……”

  说到此处,他眼中竟然有了泪光:“先父过世得早,我一家兄弟,都是家母一手拉扯长大。在下少年时浑浑噩噩,整日不务正业,游侠乡里,让家母操碎了心――鲍三死不足惜,但此番若是连累了家母,若是连累了家母……”语音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

  真髓闻言与罗珊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同情和无奈。

  “鲍兄母子相依为命,好不让人羡慕,”真髓递给他一枚山药,凄然长叹道,“我与罗珊,都是自幼孤苦,纵使想尽孝,也不可得了。”

  “在下饿得狠了,无礼之处还请见谅,”鲍出接过山药,连皮都不剥就大口啃食起来:“两位恩公尊姓大名,可否明示?”他满口塞得都是山药,吐字含糊不清。

  罗珊刚说“我家主公”四字,就被真髓扬手打断,他笑道:“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名字?鲍兄,这里还有些山药和熏鱼,你一并拿去罢。”  

  他看了看一旁仍然闭目休息的鲍母道:“鲍兄,令堂的病,纯粹是过度疲惫和饥饿引起,休息几日就会好了,这段时间内你务必多掘些山药给她吃――在下原先也曾漂泊流浪,所以对草药和食物多少有些经验,山药这东西,补气养精,健脾健胃,对令堂这症状最是对症 。”说着又详细给鲍出讲解了如何辨识山药和采掘之法。

  鲍出听得连连点头,眼睛闪闪发亮,拱手道:“好一个‘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只是这赠饭之德,救母之恩,又岂能就这么算了?恩公若连姓名都不肯赐教,鲍三寝食难安。”

  真髓苦笑道:“鲍兄既出此言,在下若再不吐露姓名,未免太过看不起人。在下姓真名髓,字明达。”

  鲍出眉头一挑,眼中精光四射,对他上上下下打量道:“恩公莫非便是大破张济的真髓将军么?”

  旁边罗珊笑道:“没错,他就是那个真髓。”

  鲍出怔了一会儿,叹道:“原来如此,将军不愿透露姓名,想必是怕我碍于恩义而留在军中,就不能携母同去荆州隐居了。”

  真髓点了点头,苦涩道:“洛阳此地,眼下一片废墟,更不是什么太平乐土。况且真某势力微薄,又夹在强豪中间,万一与四面开战,岂不是又陷令堂于战乱之中?”

  鲍出一声长啸,林中“呼啦啦”惊起无数飞鸟,毅然道:“当今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太平乐土?避乱荆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知恩不报,与禽兽无益,况且我其他几位兄弟都陷在函谷不知下落,若是投效将军,还可以就便寻访他们――鲍出虽无军略,却还有一点 武功,若蒙将军不弃,原效犬马之劳!”

  这番言语斩钉截铁,在火光照耀之下,随着面颊肌肉的牵动,那痣也跟着突突跳动起来。

  笔者按:

  鲍出,是三国时期里一个很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由于他一辈子没有做官,所以并未广为人知。

  如小说中所述,鲍出是京兆新丰人,少年游侠乡里。在三辅大乱的兴平年间,他与老母和兄弟五人家居本县,发生了文中所提到的“啖人贼”事件。

  当时家中饥饿,所以鲍出弟兄留老母守屋,一同出去采摘莲蓬,采得了数升莲子之后,哥哥鲍初和鲍雅及四弟鲍成拿着莲子回家为母亲煮食,鲍出则与小弟在后采蓬。鲍初鲍成到家时,正赶上百十个啖人贼掳走母亲,以绳贯手掌后牵去。鲍初等人怖恐无比,不敢追逐。

  过了一会儿,鲍出回来,知道母亲蒙难,立即便去追赶。其他兄弟都劝说他道:“贼人势众,怎么办才好?”鲍出怒发如狂,大声斥骂道:“母亲被贼人贯手牵去,即将要被煮食,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攘臂结衽,单枪匹马,独自追击。行走数里后赶上了贼寇,断 后的贼寇发现了他,于是列阵等待。鲍出冲到后与贼人作战,连杀四五人。迫使贼人四散逃走,尔后又合聚包围了他,结果被他奋起神勇,越出重围,“又杀十馀人”。

  当时掳走鲍母的贼寇已经去远,断后的贼人被鲍出打败后逃跑,与前人会合,鲍出继续追击,见到母亲和邻家老妇同贯相连,于是倍加努力地发起进攻。领头的贼寇于是问鲍出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鲍出就指着自己的母亲说,她是我母,你放了她,否则绝不与你甘休 !迫使贼人放还了母亲。

  但这还不算完,由于贼人没有放还邻家老妇,老妇远远望着鲍出哀求,于是鲍出再度翻身杀贼,又杀死数人,贼人对鲍出哀求道:“我已放还了你母亲,为何还不停止?”鲍出指着邻家老妇道:“这是我嫂子,你把她也放了!”贼人不敢不从,鲍出这才背负娘亲,拉着 老妇回家。

  通观《三国志》,像鲍出这样破贼救母,以一己之力向数十溃兵挑战,屡屡击败和杀死他们,迫使贼寇放人的事例,真是绝无仅有。鲍出或许不通军略,但他的刚勇和武艺实在令人惊叹,这也是魏国史官在撰写《魏略》时将他列入《勇侠传》的原因。裴松之注《三国志 》,更将鲍出的事迹与许褚、典伟、庞德等魏国著名勇将合为一传。

  虽然击退了贼寇,但鉴于关中的混乱,鲍出带领全家迁居荆州,一直到建安五年,也就是公元200年才返乡北归。当时母亲已经七十多岁,兄弟们商议着雇车回家。鲍出认为车马历山险危,不如背负着安稳,所以就用背笼装着老母,跋涉数百里,独自背回家来。乡里 士大夫对鲍出的孝烈和武勇甚为嘉奖,想要举荐他去州郡当官,但被他以“田民不堪冠带”为理由拒绝,从此在家中安居。

  青龙年间(公元233~238),鲍母活了一百多岁,寿终正寝,当时鲍出七十多岁,仍然行丧如礼。

  鲍出的卒年不详,因为《魏略》成书时他还未去世。书里记载他虽然已经八九十岁,但看上去仍然只有五十多岁的模样,看来也是一个颇通养生之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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