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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大天津之壮怀丹心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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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再再再再续

  卢鹤笙与老九一见,顿时如坠冰窟,老九猛然转身,揪住身边人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刚才怎么了?"众人被他急狠狠的样子吓住,俱都远远散开,连连摇手不敢作答。老九连问几人都不得明白,越来越急,手劲加大,最后一个中年汉子被老九捏住了肩下穴位,受不住疼才将事情经过说出。

  原来那赵欣伯进到松鹤楼内没多大会,便急匆匆面带喜色走出来。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出门后不住东张西望,四五个保镖围在他四周也都是如临大敌一般,一众人围成一团快步前行,直奔街口要回租界。老七见此情景心下明白,那东西必定已经回到赵欣伯手中了,而此时老九与师傅却尚未赶到,眼看着那赵贼就要安然离开。

  老七从没见过虎丹,在他眼里,那赵欣伯抱着的不是别物,是天津武林的脸面,是自己师傅的脸面。老七一咬牙从腰畔抽出短剑,一个纵身跃过长街,扑向赵欣伯。护卫的保镖里,有见过老七的,那两个挨过打知道厉害的先自怯了,两个没吃过亏忙上前阻拦,几个照面就被老七刺到在地。就在老七要刺杀赵欣伯的时候,松寿楼老板鱼田一雄闻声赶出来,开枪将老七打到在地,紧接着闻讯而来的日军宪兵封锁了街口,将老七的尸体扔上卡车拉走。

  老九听到此处已经两眼通红,他与老七两人从小玩到大,脾气相投,心意相通。这飞来噩耗,尤如硬生生摘走了他的心肝一般。老九捏住那汉子不放,红着眼问道:"他怎么打的?他打哪儿啦?"

  "哎呦……哎呦,就一枪,一枪就打在脖子上,喷出来半尺高的血沫子!哎呦爷们松手啊!"老九颓然松手,转头望向卢鹤笙的两眼已近绝望。虎丹失落、好兄弟命丧黄泉,这一切,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又差了一步,一步间就硬生生没了一条性命。原本以为简单不过的一次拦截出手,竟发展到如此结果,平日里说笑温和的师弟,分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阴阳陌路生死永别。

  路灯投下的灯光雪白,照得灯座上那一滩血色深红,此时对方荷枪实弹,赵欣伯也已经逃之夭夭。卢鹤笙只晚到了一步,局面便已经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术馆这次栽跟头栽倒了家,不但东西没追回来,连人都折了。卢鹤笙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一阵阵的发沉。他本不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在他卢鹤笙心里,比天大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怎么样把形意门发扬光大,开枝散叶、光耀武林。至于外国人、谁打谁,那都是国民政府的高官们该管的事情,东三省也罢、华北五省也罢,都是离着自己远远儿的。他之所以会插手管这一对虎丹,一来是赵欣伯行事的确有失国体,他心里不由得也动了为国锄奸、为本门扬名立万的念头;二来是聂家人请他出面,当年本门内前辈与聂家渊源甚深,不好推托。他本以为这次行事就如同以往平解江湖纠纷一般,直接把东西拦下,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知难而退;或者亮出身手镇住对方,再摆道理讲规矩,让对方服气而走。却没想到对方不是拿刀打拳的江湖人,会有开枪的日本人横插进来。

  现在局面骤变,虎丹到底是还在赵欣伯手里还是在日本人手里?该怎么找回这一对国宝?扰是他经过不少江湖风浪,此时也没了主意。但如果他事先能多叫派几名弟子来帮衬老七与老九,或者提前安排好一但情况有变改如何处置,也许老七这条命也就不会丢在这里。卢鹤笙此时心疼的五内俱焚一般,国术馆这些个弟子,不论聪明愚笨、机灵憨厚,哪一个不是他卢鹤笙的心头肉,他待哪一个不是胜似亲生儿子。而老七是坚信了他卢鹤笙的话,把他的吩咐当作是铁打不动的圣旨来办,才会孤身一人上前冒险。这是拼命,为了师傅的一句话去拼命。折了这样一个好徒弟,怎不让卢鹤笙疼的揪心。

  而面对老九血红红的双眼,卢鹤笙的眼神也不由得有些闪避,半晌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走,去聂宅吧。"

  聂树屏老人已经睡了,聂宝钗闻听了此事也是半晌无言。她先劝慰卢鹤笙节哀,莫因此事而过于伤神,继而也长谈一声道:"虎丹离日本人越近,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少。但是眼下,不能再轻举妄动了。那东西虽然是国宝,但到底是物件,不值得让咱们国术馆的好汉们用命去换。这件事您全馆上下已经尽力,不论将来这虎丹是否追得回来,都与您和形意门的英名无损。此事,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此话本是聂宝钗安慰卢鹤笙师徒的话,她也明白虎丹一但进到日本人手中,再要想夺回来好比是虎口拔牙,希望非常渺茫。她常年与国术馆众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人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怕卢鹤笙师徒太过顾虑不良影响,因此故意在言语中冷淡此事,不想在这丧徒的当口再刺激卢鹤笙。

  聂宝钗是好意,但站在一边的老九却领会错了,他是个有血性的,又与老七是多年的交情,耳听聂宝钗着一番话,只当是对方看轻了形意门。再看一边坐着的师傅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更觉是因了自己的无能,连累师傅脸面无存。当下一步从卢鹤笙身后跨出,双膝跪地指天发誓道:"师傅、聂二小姐。今天我对天发誓,我若追不回虎丹,誓不为人。我虽愚钝,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拼了血染黄沙,也一定要把这对虎丹给追回来!"话音落地,三个响头已经重重磕在地上,将水磨的青砖撞出了数条细缝。

  老七的灵堂就设在国术馆东屋,因为暂时寻不到老七的尸身,棺材里便放了老七常穿的一件衣服,还有一对老七惯用的双刀。卢鹤笙一天一夜没合眼,将自己最擅长的一套刀法手写了一份刀谱,带着未干的墨迹缓缓在火盆内一页一页的烧给老七。众师兄弟身着孝服一起给老七守灵,却唯独不见了老九。

  二师兄几次派人去找,却一直寻不着人。天擦黑的时候,门外一阵嘈杂,十几位天津武林同道的师傅一起涌进国术馆。当先的任师傅怒气冲冲拿着一张报纸,"哗"的一声直伸到卢鹤笙的身前:"卢馆长,您教的好徒弟啊!"

  卢鹤笙有些纳闷,看了看众人或愤然、或轻蔑的眼神,接过报纸来见上面的大块新闻写道:"日本人悬赏虎丹高厨,得意楼汉奸献媚揭榜!"卢鹤笙大吃一惊,这一天来形势居然又是一变,一方面日本人竟然得意洋洋的高调宣传要吃虎丹,还登报广告悬赏能烹制虎丹的厨子;而得意楼却正是自己爱徒老九的家产!难道老九自愿要去给日本人做汉奸厨子?

  卢鹤笙心神一乱,报纸就撒手落地。人群中有人高声道:"卢馆长,天津卫有本事的也就是你们师徒了,这事儿之前聂家二小姐传了话出来,让我们听您调遣。我们爷们都想看着您一门师徒好好露一手,做出件让我们扬眉吐气的大事来。可是您先是该拦的没拦住,这可以怨老天爷不成全。可现在您该管的也没管好啊!自己的徒弟主动要做熟了虎丹往日本人嘴里送,您说这叫什么事!"

  还有几个人在一边跟着附和道:"对啊!您介叫嘛事啊!……国术馆里出个汉奸,这让我们爷们的脸都丢到姥姥家去啦!……"

  卢鹤笙的徒弟们闻声围拢过来,将报纸看了一遍,也都是面色惨白。二师兄大喝一声道:"不可能!老九绝不是这样的人!这绝不可能!你们看哪白幡上的'仇'字就是老九划破了手指头自己写的,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你说不可能,那你把老九叫出答话啊?他人呢?"

  "卢馆长,交人出来……对,把人交出来!"

  "你们爷们也真给咱天津卫的爷们儿们露脸啊!把人抓回来!捆上石头扔海河里!"

  卢鹤笙立在院中一言不发,众人的怒气却越发高涨,有几人已经冲到卢鹤笙近前,开始指手画脚的冲卢鹤笙问话了,全无往日里的尊重与恭敬。国术馆的徒弟们呼啦啦涌上来,奋力挡在卢鹤笙的面前,眼看着就两边就要茬在一起。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汽车喇叭响,众人一起回头,却是聂宝钗匆匆而来。

  卢鹤笙分开众人,将聂宝钗单独请进堂屋落座。聂宝钗低声道:"卢师傅,我观九师弟的言行,不想是那般屈膝献媚之人,难道他如此突然巨变,是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卢鹤笙缓缓道:"我卢某的弟子,虽然愚钝,但必不是奸恶贪婪之辈,更不会做出辱没国家祖宗之事。"卢鹤笙说道这里顿了顿道:"老九这孩子,平日与老七最交好,又是诸人中最轻财好义的人,我是怕他存了效仿荆轲、聂政的念头啊……"

  聂宝钗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站起,急声道:"卢师傅,如果真是这般,咱们可要一定拦住九师弟,虎丹再贵说到底也是物件,也贵不过人命啊。老七已经为了这对虎丹献了一条命,不能再让老九去拼命了。"

  卢鹤笙叹口气,默然半晌道:"这已经不是一对虎丹了,这是国术馆上下数十人的脸面,是本门数十年的英名,是天津武林的脸面。若老九的命拼了还不济事,下一个去用命换得,那就是我!"

  聂宝钗先是一愣,即而断言道:"不可,绝不可!卢师傅务必请您随我去一趟老九哪里!我一定要劝住他。"

  卢鹤笙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知道老九的脾气,他认定了事情,谁也劝不动他。也罢,我与你同去算是最后见他一面,给他壮壮行吧。"

  汽车停在得意楼外,这间六间窗板的饭庄如今早已关门上板,正门外不知是谁人丢弃的垃圾遍地,窗板上也被人用粉笔写着两个大字"汉奸"。卢鹤笙下车趋前,用力敲了敲门板,里面有人嗡声嗡气的问道:"谁啊。"

  待卢鹤笙说明身份,门板开了一条小缝,有人伸手抵出一个小布包来,冷冷道:"我们少东家不在,他留了话说要是您来了,就把这个给您,然后请您早回。"说完"砰"的一声将门板重重的关上。

  卢鹤笙手托布包轻轻打开,层层包裹得里面,是一张小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白"字,纸里面竟然是一根左手的小指!这段手指血液已经凝固斑斑,看时间是一天前从手上斩下来的。聂宝钗见了一惊,忙问道:"这是何意?"

  卢鹤笙颓然回身坐上汽车,缓缓道:"我所料的不错,老九这孩子,他是定下了求死的决心,这才亲手剁了自己的手指,立誓要追回这对虎丹。他这一是让我放心,他绝不会辱没师门,二也是……也是不想象老七那样只留下个衣冠冢,这样他将来的棺木里还能留下些骨血。"

  卢鹤笙说完,心里也觉得一阵伤痛。汽车缓缓驶出,卢鹤笙忽然觉得心头一动,抬头朝前方的后视镜看去,后视镜中远远的看到得意居大门打开了一尺宽窄,老九一身长衫,在门内向着远去的汽车工工整整的以头触地叩拜了下去。卢鹤笙忙抬手正要叫住司机停车,得意居的大门却又缓缓关闭,隔断了老九的身影。卢鹤笙心头一颤,他明白老九的意思,这是徒弟对自己的临行叩别礼啊。卢鹤笙手捧着一节断指,心中不住地来回翻涌,此时车外凉风涌起,卷起来阵阵风沙,穿过车窗直吹到卢鹤笙的面前。卢鹤笙扬头闭目,眼角竟有两行泪滴落下来。

  待卢鹤笙回到国术馆,发现闻讯聚拢来的天津武林人士越来越多,很多平时很少出头露面的人居然也都到场。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人头,连板凳和马扎都不够坐,有的人索性就蹲在屋檐下面,卢鹤笙一进院门,这些人齐刷刷的抬头看过来。各道目光打在卢鹤笙脸上,有担忧、有恼怒、有焦急、有得意、有兴奋、有不屑。眼是心头苗,卢鹤笙一眼扫过众人,这些人都是什么来意、什么心态、什么想法,他心中已然知晓大半。这其中有他相交的朋友,替他着急、为他担心的;也有平日不睦,但怀着侠义心肠忧心忡忡过来探寻消息的;更有兴冲冲跑来要看他卢鹤笙吃瘪出丑的。

  卢鹤笙明白,天津的武林界,多年来就是一盘散沙,门派纷争、江湖恩怨、势力收益,多少年来把人的心性都磨没了。真正想做事的人找不到帮手、支持,想行侠的人往往遭遇冷言冷语,想扬名立万不只看人品与本事。所以聂家这些年才倾力维护国术馆这块招牌,一来是让国人强身健体,一改几十年来武林界疲弊的态势,二来是形成众望所归之处,整肃武林风气,恢复天津武林的侠义道。但俗话说出水才知两脚泥,经了此事,才看得出天津的武林江湖,如今且不说兴盛,连一团和气都远远谈不上。

  人群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门:"哎我说卢大馆长!您倒是给我们一个交代啊?这么露脸的事您不说一遍就要走啊?"

  "是啊?您徒弟到底怎么意思啊?咱国术馆里出了个汉奸?这事传出去给整个天津卫丢人啊?"

  "卢师傅,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说说,让我们心里也踏实踏实吧!"

  卢鹤笙心疼自己两个爱徒,心中方寸已乱,加之几年来支撑国术馆的种种甘苦,忽然在瞬间一起涌向心中,整个人只觉无比的烦躁与疲劳。但他此时又绝不能把事情和盘托出,以防有人走露了风声,毁了老九的心思。自己的徒弟为了自己能舍命而去,他又有什么不能忍让一时呢。于是卢鹤笙只朝众人拱了拱手,便要穿过人群,回屋休息。

  那尖细的嗓门又一次想起:"算了吧,卢馆长哪有这心思,人家还要忙大事呢!忙着看好自己的馆长位子,哎跟李林清哪赌约还算数么?"

  卢鹤笙收住脚步,立在台阶上缓缓转身。他环视众人,淡然一笑缓缓道:"各位老少英雄,我记得当年国术馆开馆的时候,咱们众位和聂老爷子一起给国术馆定了三条规矩,'一不背国家、不叛祖宗;二不关政治,不交军阀;三不欺弱小,不忘贫贱。'这三条是要咱们这些练武之人第一不忘根本,第二不为别人用利用,第三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卢某身为此任的国术馆馆长,绝不允许有人坏了馆里的规矩,更不会看着有人坏了规矩而不管!"

  卢鹤笙一指东屋接着道:"那里面躺着我卢某的一个徒弟,他为了师傅、为了天津武林的脸面,不但丢了性命,至今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只能把一对双刀摆进棺材里。他给我国术馆长了脸面,给天津武林界长了脸面,他走的这条路,将来我卢某人的每个徒弟都会这样走,还有我卢某,也都会接着走下去!国术馆的人,就该这样死,也就只能有这样一个死法!"

  众人见卢鹤笙发怒,一时都不再言语,虽然还有人私下间窃窃私语,但大家却也一时无话可说。卢鹤笙见不再有人说怪话,便缓了缓语气道:"既然各位都来了,如果对天津武林界、对国术馆有心的话,请给小徒烧一炷香,卢某在此谢过各位了。明日午后,我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月挂梢头,卢鹤笙心中越发的烦躁,晚上他只稍稍吃了一点东西,却接连不断的饮茶。国术馆他亲传近二十名弟子,他最喜欢的就是老大、老七、老九三人。老大行事稳重,办事干练,隐隐有大将风度;老七憨直忠厚,对师傅所的话言听计从,从不怀疑。老九则最聪明,做事乖巧,仗义疏财,但有时过于拗固。这三个徒弟几天前还在院子里一同练功,相互间说说笑笑,情同手足,几天之间一个英魂归于尘土,另一个明天怕也是凶多吉少。

  卢鹤笙望月长叹,他回望老七的灵位,心头突地一动。到底是谁,半路作梗截走了虎丹?这人又怎么与那赵欣伯暗通消息,又是如何在松鹤楼将虎丹交还给他的?本来很简单一件截物的事情,却就是因为这神秘人的加入,情况变得纷繁复杂,每况愈下。到底是谁,有这么高的功夫,一出手就伤到老七;有这么巧的心机,将整个国术馆支的团团转;同时这人还铁定了心要与他卢鹤笙对着干。这个人,此时说不定就在暗中,眼睁睁看着国术馆受窘,看着老七血染街头,而他在一边上快意的偷笑。

  想到这里,卢鹤笙不由得紧皱眉头,牙关紧咬。方才这一个下午卢鹤笙端坐在屋里,将当天老七与老九模仿给自己看的那蒙面人出招,一遍遍想了又想。越想一个身影在他心里就越清晰。此时卢鹤笙坐在院中石凳上,反复的问自己:真的会是他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有必要这样做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卢鹤笙心念动处,忽然想到下午老九那张包着手指头的纸上那个"白"字,老九显然是想要说什么,但这事又不能明说,又极为重要。所以老九才要把它抱在断指外面,来提醒自己。这"白"字是什么意思呢?卢鹤笙来回走了几部,心中一亮,老九这孩子在徒弟中石子最多,最好用字来猜谜,这"白"字被自己捧着,不正是一个人字边的"伯"字么,小纸大字,老九是要说"大伯",……大师伯!难道是大师伯!难道是老九猜到可能会是大师伯李林清!罪魁祸首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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