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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说:忽如一夜春风来 (上篇) -- numz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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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说:忽如一夜春风来 (下篇)

“大人,这么晚了您还巡城?”

远处传来报更之音----快三更了。按察使周玉蘅仿佛没有听到都司的问话,一语不发,只是皱着眉头。

过了一会儿,才道:“这雪什么时候停的?”

“大约二更左右,大人!”都司必恭必敬地回答:“瑞雪照丰年,大人,这是吉兆呀!”

周玉蘅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没去理会他的阿谀。到这个地步,他已不敢再信什么“兆头”了。

一直以来,他都相信吉安是江西膏腴之地,朝廷不会置之不顾,指望江西饷源接济的曾国藩更不会弃之不理。而据他所知,省城早就派出援军了,儿子也已带了新招慕的兵勇兼程赶来营救,可一直对吉安战局“深表关切”的曾国藩在克复樟树以后就把他的主力滞留在彼,对吉安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他知道,曾国藩是怕樟树有失危及省城。“要不是老子把长毛大队拖在吉安,你曾国藩能那么轻易夺回樟树?”他心下暗骂,“什么湘军,事到临头还不是缩头乌龟!”

城中已经月余不识肉味,白盐亦已早早告磬,眼下连他这个按察使都只能淡食度日了。为了鼓舞士气,他只得安抚兵勇们,说湘军攻下樟树,长毛迟早分兵回援,只须再守一些时日,待得援军抵达,长毛眼见城池不能骤下,便会师老而退。

这番话,既是用来安抚城中人心的,也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可盼来盼去,援军踪迹全无,围城的长毛不见减少,伪翼王石达开却亲自来了吉安!他的希望破灭,勇丁们的士气也遭到了重大打击。前天下午城外长毛士兵欢呼“翼王五千岁”的声音,直令他每听得心神俱裂,毛发皆悚!

周玉蘅登上东城城头,举起“千里镜”眺望,但见城下积雪如锦,在城头灯火映照下入眼生辉,远处却是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情形,再次触动了他心头的隐隐不安----昨日,知府陈宗元就在这里设下陷井,将长毛诱近之后施以突袭,令其狼狈溃退,旗帜器械丢了满地,算是难得的一场胜仗。事后,他也曾经大肆张扬了一番,期以藉此振奋士气。

然而,他的内心却总惴惴不安----胜利来得太轻易了!对手毕竟是曾让向荣、曾国藩都吃尽苦头,号称长毛“狡谲”之最的翼贼石达开,这其中,会不会有诈?有湘军在湖口“反胜为败”的教训在前,他不能不有些提心吊胆。

尤其是这场雪,连下一天一夜,积了二尺余深。城中无柴无炭,兵勇们既冻且饿,抱怨之时已经不再避讳长官了!更可怕的是,大雪把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使他摸不准长毛的动向,更加深了他的不安。现在,他一看到积雪,总是有种不祥预感。

就在这时,一名勇丁奔上城楼,在那都司耳旁说了些什么,都司面色微变,来到周玉蘅身边,低声道:“大人!西门外像有灯火闪动!”

“什么?”周玉蘅猛地一惊,回过身来,瞧见那名报信勇丁,急问到:“何时发现的?”

“回。。。。。。回大人,”勇丁从西门一直奔到东门,满身汗水,被冷风一吹,直打机灵,声音也不住地颤抖:“小的们一瞧见。。。。。。就来禀报了。。。。。。只。。。。。。只有两个弟兄瞧见。。。。。。晃了几下就没有了。。。。。。不。。。。。。不知是不是眼花。。。。。。”

“还有其他动静么?”

“没有了!”

是勇丁眼花了,还是长毛正在西门外调动?周玉蘅飞快地思索着:现在大雪已停,夜色映雪,比起平日还亮堂些,如果长毛队伍近距离调动,或者靠近城墙意欲突袭,即使灭了火光也能察觉。

那么,是勇丁们看错了?

周玉蘅摇了摇头:对手非易与之辈,不能心存侥幸!他脑子里连转几个念头,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大惊失色!

“快,快快!”周玉蘅心里焦急如火,连说话都不利落了,“立即传令,城中所有兵勇将弁,半个时辰内到西门集合,不得有误!还有,令东北南三城守将立即拨调半数兵勇赶往西门!”

他来不及同都司解释,已经飞快地朝城下跑去,没留意脚下一滑,立时跌倒在地。

爬起来,顾不得弹身上的雪,又急忙朝城下走去。

他终于猜到石达开在耍什么花招了!声东击西!!把城内的注意力吸引在东城,利用西门戒备放松和风雪遮挡了视线与声音的时机挖掘地道!

这本是极普通的兵法,可石达开却施了一个心理上的障眼法:假意和城中联络,装出上当中计的样子,这一来就使他们都忽略了长毛此次“进攻东门”内里另有乾坤的可能,真是狡诈异常!

周玉蘅上了马,边往西门飞奔边想:“照情形看,长毛的地道已经掘了一天一夜,随时可能爆炸,现在再去查看和破坏是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是以硬对硬,赌上一把----长毛故意“示形于东”,最大的可能是暗动于西,西门外发现灯火闪烁也证明了这一点!“许是天不灭我周玉蘅,让长毛出了这点差错,又被城头兵勇留意到了!”他想,“但愿还来得及!”

一个多时辰后,除了东北南三城留守的半数兵勇外,城内一切可以调动的兵力,包括临时拉来的壮丁都集结在西门了。周玉蘅命把壮丁们赶上城头,辅以部份勇丁守城,而将最精锐的部队埋伏在城下。他坚信,长毛必会使用穴地攻城!他训诫勇丁们,翼贼亲自赶来吉安,说明援军指日可到,故而他沉不住气了!长毛此番进攻蓄谋极深,如若再被我军击退,士气必定大折,待援兵一到,吉安便解围有日了!因此,眼前一战即使拼死也要顶住!解围之后,自当为有功者授功嘉奖,为阵亡者请得厚恤!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一个时辰,二个时辰。。。。。。长毛仍无动静,既没有进攻,也没有炸城。

是自己的判断有误吗?长毛并不打算立即动手?周玉蘅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雪已经停了,再拖下去,只有坐失战机,对石达开而言,只有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叮咛自己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终于,到了天边泛白的时候,城外陆续出现了长毛的队伍。他们没有灭火偃旗,而是大摇大摆地向城下推进,看来想以攻城为饵,伺机引发地雷。

这支队伍推进速度很快,转眼已经来到城外不远处,估算起来,将将停在炮火射程以外。

周玉蘅举“千里镜”望去,首先注意到了打了近两个月交道的长毛主将张遂谋----看来自己的推测果然不错!只是张遂谋的副手傅忠信却不在他身边,令他略觉奇怪。但他随即想到,或许是石达开命其留守大营,又或埋伏在某处截杀突围官兵吧!

接着,他在一展杏黄旗下,看到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将领。但见此人着一身雪白的战袍,跨下白马,正面带微笑,朝城上指点着什么。他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一股儒雅之气。即使不看旗帜上那斗大的“石”字,只凭这番风姿器度,周玉蘅也能立即断定:他就是曾令无数官军闻风丧胆,呼为“石敢当”的伪翼王五千岁石达开!

石达开和张遂谋的同时出现,再次坚定了他的判断。他传令城下伏兵振作精神,随时准备迎敌。

很快,长毛向城头发起冲击----正如他的预料一般,这轮进攻并不猛烈,显然只是将己方兵力引向城头的“幌子”。

果然,没过多久后,长毛的攻城部队突然急速后退。

周玉蘅见状,急忙下了城,骑马飞驰到伏兵所在处。

不一刻,只听“轰!轰!”一连串巨响,城墙被炸开了。令人惊讶的是,爆炸的范围竟然伸延超过了十丈!

硝烟未散,太平军前锋已经冲过缺口,随即与一拥而出的伏兵展开短兵相接的鏖战。

周玉蘅没想到敌人地雷的威力居然这么大,以致攻城部队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事到临头,也只有尽人事而听天命了!他一面指挥巷战,一面急忙增调勇丁上前修堵缺口。

两军就这样相持在城内数百尺处,长毛似乎并不急于一举突破防线,而是频繁调动部队,轮番上前冲击,像是有意消磨兵勇的锐气和体力。

激战进行了一个时辰,一匹快马突然由城内奔来。它冲到周玉蘅身边,猛地停住,马上一名勇丁翻身跃下,跪在周玉蘅马前,哀号道:“大人,不好了!北门。。。。。。长毛在北门用云梯登城,已经进城啦!”

“啊!?”

周玉蘅耳畔像是打了一个惊雷,顿时只觉天旋地转,险些从马北上跌落。他胸口一阵发堵,跟着喉咙一痒,“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大,大人!”几个亲兵连声惊呼,急忙上前扶住他。

“为什么现在才报?”

他对着那勇丁怒吼道。

“回。。。。。。回大人。。。。。。”勇丁打着哆嗦,说道:“长毛伏在城外壕沟里,突然出现。。。。。。弟兄们没有防备。。。。。。又。。。。。又人手不够。。。。。。长毛才一刻功夫就上了城。。。。。。还。。。。。。还来不及。。。。。。”

周玉蘅闻言,切齿道:“好个翼贼!居然计中套计!”

他这才明白,何以长毛只是轮番冲锋,却不急于深入,原来石达开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用地雷炸开这么一大片,无非想把城内兵勇尽量拖在此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北门破城!

从三天前的书信相约,佯装中计,到昨晚的“灯火”,西城下的地雷与城外的军队,甚至石达开与张遂谋的出现。。。。。。竟是一连串引人入蛊的“连环计!”

假如自己不中这最后一计,没有把全部机动力量和各城半数兵力拉到西门,他就化虚为实,索性从西门入城!

枉自己机关算尽,只道两次识破了石达开的“诡计”,却是从头到尾都被牵着鼻子在走!

他终于明白,何以湘军会在此人手上一败涂地了!并非曾国藩罗泽南徒有其名,而是对手着实不可小觑啊!

他不由绝望地悲叹:“何以如此人材,竟然身在发逆之中?难道真是天意亡我大清吗!?”

这时,又一件令他惊恐万状的事发生了!城内隐隐传来阵阵鼓声,引得激战中的兵勇们纷纷回顾,继而城外长毛一齐高声呼喊:“翼王五千岁谕:北门已破,妖兵放下兵器,一个不杀!”

一股鲜血再次从周玉蘅口中喷涌而出!

他知道,这是石达开在“攻心为上”----吉安之所以能坚守至今,全靠他给兵勇们灌输的“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的信念。如今,长毛在已经入城之际这般呼喊,必会唤起兵勇们的求生欲望,使他们丧失最后的抵抗意志。。。。。。

眼前的防线已经开始溃退了,一百尺,二百尺,三百尺。。。。。。这样下去自己只怕会成为长毛的俘虏。

绝对不能落入“贼”手受辱!周玉蘅想着,朝激战中的兵勇们望了一眼,牙一咬,拨马朝城中奔去。。。。。。

尾声

“。。。。。。连同按察使周玉蘅、吉安知府陈宗元在内,自裁及被我斩杀的妖吏总计四十一名。傅检点已传殿下训谕:封刀入城,不得杀戮一人;有毁民间一草一木者立斩不赦!”

听完韦普成的禀报,石达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韦监军,听说北门登城,是你立了头功哩!“

“是卑职的运气好!”韦普成笑答:“五千岁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卑职这便向傅检点复命去啦!”

“等等,”石达开道:“本王还有一事同你商量。”

韦普成一呆:“五千岁折煞卑职啦!但有所命,卑职赴汤蹈火,不敢有辞!”

“没那麽严重,”石达开听得笑了,“我想委屈你在我身边当名参护,你可愿意?”

韦普成更加莫名其妙了:“五千岁这是升我的职,怎么说是委屈呢?”

“参护固是“职同总制”,但凭你的功劳,就算不调职,也可升为总制。”石达开神色认真地道:“以你的武艺、才干,如果留在军中,三年之内必可升至指挥,说不定还能当上检点。你且回去考虑清楚,我军数日之内即将回师樟树,在那之前给我答复即可。”

张遂谋捋着胡须,微笑地看着韦普成。他知道翼王对这个机灵率真的年轻人很有好感,也相信普成不会让自己失望。

果然,韦普成不假思索地道:“回五千岁,卑职不用考虑了,除非。。。。。。除非是五千岁还在考虑!”说着抬起头来,眼中闪出狡黠的光芒。

“哈哈。。。。。。”石达开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你这是将我军啊!好吧,回去等训谕吧!”

韦普成口称告退,才要转身,又站住了。

“五千岁,卑职有一事不明,想求五千岁赐教!”

见翼王示意允可,他又说到:“五千岁与张丞相在西门诱敌,这个道理卑职明白,但为何由傅检点而不是曾丞相或参天侯在北门带队呢?周妖头见不着傅检点,他不会生疑吗?”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石达开怔了一下,仿佛斟酌着如何回答。

张遂谋见状,忙接口道:“周妖头胸中已有定见,又见殿下和我都在,便有少许疑问也会自行释去。傅检点在吉安日久,情况熟悉,由他指挥最为稳妥。”

“原来如此,多谢丞相大人指点!”韦普成脸上疑云顿散,笑着告辞而去。

“韦监军确是有心人啊!”石达开看着韦普成的背景在玉树琼枝间渐渐隐没,叹道。

“殿下,卑职也和韦监军有相同疑问,还望殿下与张丞相有以教我!”

说话者是曾锦谦。翼王定计攻打北门时,原意乃是由他指挥,但在当众派命之际,张遂谋却临时提议以傅忠信带队,而翼王也当即赞同。曾锦谦相信,翼王和张遂谋一定还有什么隐衷没对韦普成说出。

“到底瞒不过你呀!”张遂谋笑道:“你只想想殿下初到吉安那日帐中的言语,便知端倪。”

曾锦谦稍一思忖,恍然道:“你是说,傅检点不愿我抢他的功劳?”(注12)

张遂谋笑而不语,曾锦谦却将信将疑:“傅检点是老兄弟了,他会在意这个?”

“忠信未必在意这些,”石达开这时笑了一笑,插言道:“但他在吉安辛苦了两个月,这一功是该由他来建。锦谦,你该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曾锦谦道:“卑职初到吉安,无尺寸之功,岂敢与傅检点相争!只是。。。。。。”

说话间望向张遂谋,意甚明显:自翼王经略江西数月以来,以吉安一战对手最为顽强,战斗最为艰苦,相持五六十日而功得圆满,其间花费心力最多者自推主将张遂谋。但照眼下情形看来,头功却多半要计在傅忠信身上了。

张遂谋淡淡一笑,道:“其实我与傅检点不过是一执中策,一执上策尔----假如周妖头不中最后一计,率先进城的便是遂谋了。他肯拱手让出北门,使我少损许多兄弟,这是天父庇佑,天国之福。至于功劳么。。。。。。”

说到此处,有意无意望了翼王一眼:“我军不日将与曾妖决战,还怕不得机会建功么?”

曾锦谦被他最后一言触发了胸中豪情,抬首眺望,但见道旁树上尽堆白雪,仿佛盛开着莹洁的梨花,不时拂过的阵风卷起漫天飞雪,更似洁白无暇的花瓣飘了满天,不禁叹道:““忽如一片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看这一片瑞雪,今年定是好收成。曾妖失了吉安这座粮仓,不知将会如何痛哭哩!”

“哼,”张遂谋轻蔑地一笑:“我怕他没机会看到今年的收成好坏啦!”

石达开的目光也久久地停留在堆积、飞舞在枝头的雪花上,显得异常深沉。听了张遂谋的话,他微微颔首,像对两位爱将,又像自言自语地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明年寒食,或许便是曾妖的祭日!”(注12)

注11:本文中对守军情况和战争经过的描写均以地方史料及清方奏报的记载为蓝本。

注12:太平军攻克吉安后,石达开回师樟树镇,取得‘樟树镇大捷”,歼灭江西湘军主力周凤山部,迫使曾国藩困守南昌孤城,哀叹“道途久梗,呼救无从”,“中宵念及,梦魂屡惊”,太平军极有希望攻克南昌,将曾国藩一网成擒。可惜适逢杨秀清飞调石达开回师解天京之围,以致错失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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