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小说：忽如一夜春风来 (上篇) -- numzero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 题记 (注1，背景)

“杨先生，你看这场雪，能下多大？”张遂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小不了！”身边那位五十开外的老先生抬头看了看天，说道：“照往年的情形看，最少得积一尺深。”

张遂谋点了点头，像是盘算着什么。忽见监军韦普成(注2)正打里面出来，遂含笑道：“方才一谈，在下受益良多，今日暂请回府，他日我再登门求教。”说着对跟在身后的一名相尉(注3)吩咐：“仍由你们送先生回去，再留下二个人，城破以前保护好先生的安全。”

待那老先生告辞去了，他才转回身去，同已到近前的韦普成一齐朝着帐内走去。

韦普成是来向他报告今日一早向东门官兵下达的移营命令的执行情况的。张遂谋不插一语地听着，等他说完，沉默了一片刻，问道：“城里可有回音么？”

“没有。”韦普成很少见张遂谋露出这种隐隐担忧的神色，以为他是在为致书吉安知府陈宗元的事担忧，而他也对这事颇多疑虑，忍不住道：“大人，陈妖头真会答允么？”

“依你看呢？”张遂谋反问。

“卑职。。。。。。”韦普成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用顾虑，你是如何想的，照直说了便是！”张遂谋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

“卑职以为陈妖头不会答允！即便答允了，也必有诡计！”

“哦？何以见得呢？”张遂谋饶有兴致地问。

“这个。。。。。。”韦普成似乎不知如何措辞，想了一想，答道：“陈妖头若肯答允，我军就不会攻了快两个月还拿不下吉安了！”

“哈哈。。。。。。”张遂谋仰天大笑。

韦普成被他笑得有些惶恐，忙道：“大人，卑职随便一说，要是错了。。。。。。”

“呵呵，谁说你错了？”张遂谋赞许地道：“你想得很有道理啊！”

被他这么一夸，韦普成反而有点腼腆起来，脸上一红，微微低下头来。

张遂谋又道：“我倒不怕他不答允，或是另有诡计。眼下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怕赶不及。。。。。。”说到这里，再度沉吟起来。

韦普成却听得不明就理：“大人，您怕赶不及什么？”

张遂谋尚未回答，外面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左三相传(注4)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帐来，见了张遂谋，气也顾不得喘一口，便兴奋地道：“大人，翼王五千岁驾到！眼下离大营只有不到五里路了！

张遂谋眼中陡然射出一道惊喜之光：笑对韦普成道：“说到曹操，曹操便到了！”

又问相传：“可知同来的有谁？带了多少兄弟？”

“回大人，还有参天侯，夏官又副丞相，随行的好像只有翼殿参护和土营兄弟！”

听到“土营”二字，张遂谋的眼中的光芒变得更亮起来。(注5)

他与检点傅忠信受命统兵攻打吉安府城，围城五六十天，截断了一切外援，扫除了城下全部防御工事，前后五次挖掘地道，以棺木载硝轰城，却迄今未竟全功。早在吉安之战打响不久，原由太平军控制的樟树镇即陷于江西湘军主力周凤山部。樟树镇西近瑞州临江，东接抚州建昌，不止是赣江两岸之关键，更是通向省城南昌的咽喉。如今吉安久攻不下，据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写给他的信函中说，军中已有部份将领主张分吉安城下之兵先复樟树了。

对于这一主张，张遂谋不以为然。他认为，吉安攻城虽未得手，却也已将敌人推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差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这个时候急于回师，不仅严重影响城下官兵士气，更是自己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将使两线同时陷于被动；只有一鼓作气拿下吉安，然后集中兵力与湘军决战于樟树方为上策。他相信，谋略过人的翼王不会让“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事情发生----翼王从未对他提及此议，正是不置可否的表现。

与此同时，五次穴地攻城的失败，也使他意识到对手在对付太平军这一传统战术方面很有一套，必须另谋办法。他和土营兄弟们商量后，觉得可以大范围扩大安置地雷的区域，以大幅面的引爆令敌人堵不胜堵，防不胜防。然而，面对极其熟悉穴道战术的对手，如果挖掘时间持续太长，极有可能被发现和破坏，最佳战术当是短时间内集中完成挖掘。因此，他请求翼王把留在临江的土营兄弟中擅长穴地者全部调到吉安前线，以便确保这一战术的实施。

如今，翼王亲自带领土营兄弟来到吉安前线，不正表明他不仅在全局战略上与自己看法一致，而且也完全同意了自己的战术设想吗？

不过，在他看来，翼王于此时出现的意义还远不止于此。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一个实施战术的恰当战机，战机隐约出现了，却又惟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现在。。。。。。

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天空上那压得沉沉的积云，喃喃自语道：“周玉蘅，你的死期到了！”(注6)

“大人，您说什么？”身后的相传以为他有何命令，急忙问道。

“哦，没什么。”张遂谋收回思绪，命道：“去请傅检点和几位指挥大人来，准备迎接五千岁！”

相传答应一声走了出去，张遂谋看了看韦普成，笑道：“韦监军，你不是还没见过翼王么？一起来吧！”

韦普成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强行压制住欣喜若狂的心情，大声喊道：“多谢丞相大人！”

张遂谋、傅忠信等将领聚集一堂，正准备出迎，却听帐外一人笑道：“迎接就不必了！”

话音方落，帐帘一掀，翼王石达开与参天侯黄玉昆，夏官又副丞相曾锦谦已翩然而入。

待帐中之人行礼起身，石达开又再笑道：“只要不嫌我们来抢功劳便好！”

除张遂谋神色泰然以外，其他几个将领听了这话都是一怔，傅忠信红了脸道：“殿下是在取笑卑职等么？”

“怎么说是取笑呢？”石达开明知故问。

“一座吉安孤城，一个区区周玉蘅，将近两个月拿不下来，还劳动翼王亲自来督阵，不说是来问罪，反而说来抢功，这还不是。。。。。。”

韦普成站在一群侯相检指们身后(注7)，想都没想就嘟囔起来，猛地注意到满帐的人，连同翼王在内都在看着自己，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一个小小监军，居然当着这么多位大人和翼王五千岁的面口无遮栏！他窘得满脸通红，又不能拔腿就走，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从刚才进帐时起，石达开就注意到了夹在一群高级将领中间的这名监军，他想张遂谋既留此人在帐中，必有缘故，只是一时不及发问。这时见他把众人都有却不肯说出的念头一口道出，非但不觉反感，反倒十分欣赏这份大胆直率。见他站在那里发窘，便向张遂谋道：“张丞相，这一位是？”

张遂谋早在一个多月前攻克吉水的战役后就开始留意韦普成了----这个年轻人武艺超群，忠勇过人，头脑灵活，又念过一点书，尤其难得的是为人坦率而不鲁莽，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可靠感。今日带他前来，原意是想引荐给翼王，想不到还没开口介绍，他就已经引起了翼王的注意。

听张遂谋简单说明了韦普成的出身来历，石达开笑道：“虽说吉安一时尚未得手，但有赖兄弟们奋勇厮杀，已将吉水、泰和诸县握于掌中，断了外援，又已扫清城下一应敌垒、工事，迫使周妖头、陈妖头孤城困守，不过拖延时日尔。瓜熟蒂落，指日可期，这还不怕人来抢功么？

这几句话像在回应韦普成，却是朝着诸将说的。众人听后神色尽皆释然，张遂谋则暗暗颔首：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翼王寥寥数语，在半开玩笑间已消除了将领们的沮丧心理，的确“知己”甚深。

“再说，”石达开在当中坐下，示意众人各自落座，“诸君不是已有破敌良策了么？”他看着张遂谋、傅忠信道：“怎么样？土营的人我都带来了，随时可以上阵，说说你们打算如何利用这场雪吧！”

二人闻言，都是一惊，曾锦谦在旁笑插言道：“殿下知道近日将有大雪，说前线诸君必欲借此天时，故而一路兼程赶路哩！”

黄玉昆也道：“总算不负苦心，抢在雪落之前到啦！”

张遂谋恍然大悟----难怪翼王来得出乎意料的快，原来是同自己不谋而合，也想到了利用眼前这场大雪！

欣喜之余，郑重答道：“说起这个，卑职还要先向殿下告罪----日前卑职假用殿下名义，两次写信给清妖知府陈宗元，约定我军于明日自东门入，让他带兵自西门撤出，我军绝不阻拦。”

“哦？”石达开目光一闪，道：“可有回音？”

“迄今尚无。”

“你看陈妖头可会接受？”

张遂谋笑而不答，却对立于他身后的韦普成道：“韦监军，把你的看法说给殿下听听吧！”

韦普成愣了一下，见翼王目光中充满鼓励之色，正在含笑望着自己，于是鼓起勇气，将方才对张遂谋所言重又说了一遍。

等他说完，张遂谋才道：“诚如韦监军之言，陈宗元即令答允，也必有诡计。故而卑职与傅检点商议，清妖若是佯装应允，我军刚好将计就计。”说着望向傅忠信，示意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傅忠信会意，接道：“卑职等想将清妖的注意力吸引到东门，再趁雪天视野不好，于西门外抢挖地道和集结兵力。”

“声东击西？”

“正是！明日大风大雪，清妖除非真想远撤退，否则即令出得西门，也难以辨别我军行止，更难察觉地下动静。而且围城日久，外援尽绝，城内物资必定匮乏----近来死的妖兵肚内都不见荤腥，身上冻伤亦不少，可见不仅粮草窘迫，连取暖之物都成问题。大雪一下，清妖兵勇就不冻死，也折了大半元气。我军屯宁式安地雷，一炸开就是十丈地，看他们能有多少力气堵上？”(注8)

石达开点了点头，又道：“咱们兄弟呢？粮油、冬衣、柴炭，可有短缺？”

“全托外小们的照应，一应俱前，殿下放心！”(注9)

“是啦，”一名指挥插话道：“如今外小们都在唱，“夜补鞋，日烧饭，挑水烧柴一大拉；不是时节忙甚哩？劳犒长毛列咱搭！”(注10)

这是最令石达开满意的一点：民心若是，太平军在江西便如鱼在水，如鸟入林，何愁不能彻底击败曾国藩！”

“如果陈妖头不予理会呢？”他想了一想，又问。

“照攻东门。写信相约，本就是为使清妖坚信我军意在东门，妖头是否另施诡计，于我无异。”

“兄弟们的士气如何？”

“这。。。。。。”傅忠信略一踌躇，张遂谋已将话头接了过去：“久攻不下，比初到时自然小有低落，不过，殿下亲临前敌，卑职等已不须为此忧心啦！”

在张遂谋看来，土营的及时赶到，为他实施战术设想把握住了“天时”，而翼王本人的出现，则为决胜奠定了牢不可破的“人和”基础，攻克吉安的战机已经完全成熟了。

“既然如此，本王这就去跟兄弟们照个面！”石达开说着站起身来。

“也该和城上的妖兵妖将们照个面！”张遂谋补充说道。

这天下午，石达开延城巡阅了驻扎城下的太平军营地，“五千岁千岁千千岁”那震耳欲聋的喊声把整座吉安城都震动了。

当晚，太平军收到吉安知府陈宗元“赞同提议”的回覆。

注1：本文描写的是1856年初石达开于经略江西期间太平军攻克吉安府的战役，这两句诗出自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描绘的是大雪之后，树木琼枝玉叶，仿佛开满了晶莹洁白的梨花一般。此处有三重含义：第一，指吉安之战在大雪中上演最终一幕。第二，指石达开出现在吉安前线后对士气和战局的影响。第三，指太平军经略江西的胜利。另外读过作者另一部作品《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读者还可注意到第四重含义。

注2：韦普成，石达开远征军高级将领，封“军功丞相”，大渡河战役后随石达开赴清营，后同就义于成都。

注3：相尉：丞相府的侍卫人员，其时张遂谋的官职为春官又正丞相。

注4：相传；丞相府的传令官

注5：土营，太平军的特殊兵种，相当于现在的工兵。

注6：清按察使，吉安主要守将。

注7：侯相检指，侯指侯爵，相指丞相，检指检点，指为指挥。

注8：屯宁式安地理，即前文提到的大面积爆破。

注9：外小，即老百姓。

注10：列咱搭，“来我们这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