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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寓言】世家小姐是与非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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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鲁迅之于牺牲者的好记性——

令人非常感佩。官方历史历来多言大事,而为争取一点点事情而牺牲的人们,像陈丹青说的,他们有幸认识鲁迅或者被鲁迅所知,便不致于泯灭了。今日谈论鲁迅大家多关心名人骂战,此亦人情之常;有几个人能关注鲁迅祭祀小人物的情怀呢?!设身处地就知为何看客们是看客,鲁迅却是鲁迅了。

“散昨”

北京大学的反对讲义收费的风潮,芒硝火焰似的起来,又芒硝火焰似的消灭了。其间就是开除了一个学生冯省三。……现在讲义费已经取消,学生是得胜了,然而并没有听得有谁为那做了这次的牺牲者祝福。即小见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长久不解的事来,就是,三贝子花园里面,有谋刺良弼和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坟,其中三块墓碑,何以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昨’这一件事了。

后来再次提及,“提起牺牲,就使我记起前两三年被北大开除的冯省三。

“三·一八”惨案发生后,有人建议将死难者公葬于圆明园,他立刻又想起了那三块光秃秃的墓碑:“万生园[即三贝子花园]多么近,而烈士坟前三块墓碑不镌一字,更何况僻远如圆明园。”

我写6·4种种,yaodao兄有问,那些普通人的声音或影子呢?当时我便想,若是鲁迅有知有闻,对于当日热情洋溢的普通学生,必有庄重祭祀的;本人拙劣,只能保存当日所知的几个身影,略有其意而已。

之于牺牲者的祭祀,尤其是小人物牺牲者的祭祀,精英之中,鲁迅的最为深广真切。有人并不觉得这事了得;但是必有人懂得这一举动的不易和深意。我愿意再次向大家推荐陈丹青的鲁迅与死亡

这位艺术家的情怀眼界可赞——

他发现真的不堪,是他在“略论暗暗的死”之中所揭示的无名与寂寞。这“寂寞”,不在世人不知道,而在明明知道,闷在心里,不敢说,不敢写,更不敢发表。未被书写的死亡岂不等于白死么?而亡者的旅程,有幸者,是进入文学———鲁迅与死亡的真关系,追究下去,其实是死亡与文学的关系。

文学能够承载多少死亡?不入文学的死,太多太多了。古事说不过来,近世,随举二例:我的祖父在国民党军中曾有一支湖南友军在解放前夕因叛变事败,数百人就地解决,连夜活埋;沈从文晚年一再提起他少年时亲眼目击5000名湘军被疑为叛乱,集体处死。在他的散文中便曾以另一种角度描述少年时代目击杀人,好比家常便饭……这些事告诉鲁迅,他会惊骇么?

可能会,可能不会。鲁迅饱读古籍,是从历史中刻意解读死亡的人。他的解读总归同时兼有两面:一是比常人敏感而惊痛,一是比常人看透而冷峻:他人选择沉默,他叫道:看哪!又一条性命!他人激愤慷慨,他却惨笑,仿佛说:从来如此,我早就告诉你们———我因此总想对鲁迅说:除了不死的文学价值,他的亡友们恐怕并不像他高贵优美的悼念那样,果真被赋予难以磨灭、难以褫夺的意义,他们只是有幸认识鲁迅,而鲁迅偏是一位快意于书写死亡的人。历来的烈士与冤鬼,何止千万,仅这几位,一死之后,有鲁迅给他们写写文章,留在纸面上。在纪念柔石的篇章的末尾,鲁迅写道:

  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他说对了。那些被他痛惜的“很好的青年”今天都供在烈士牌位上;他也说错了,因为被不断说起的其实是他的文章,而朋友的性命,如今只剩一种可见的价值,即换取鲁迅的文章。而这些为亡友的性命所换取的文章,又换取了什么?

70年来,我们开了多少大大小小鲁迅纪念会与研讨会——刘和珍在哪里?柔石在哪里?瞿秋白在哪里?他们也死了70多年了,要不是鲁迅的文章,如今谁还认真说起这些被子弹穿过脑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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