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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蓝衣社的碎片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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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火并”

1、

上海郊外,真如镇。

京沪铁路从这里经过,镇上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在破碎惨淡的1934

年,这个距离大上海不过12 华里的小镇,显得异常的荒凉、凋敝。正是江

南霉雨季节,一片接一片灰得发黑的屋顶,几条摆放着舶来的玩意和本地

土产的小街,连同三三两两的黄油纸伞,衬托出一种古老的色调。

又不单纯是古老的、水乡小镇的味道。镇子深处的一片青砖建筑,凸

显着真如浓重的近代化痕迹。中国最著名的大学之一------暨南大学当时就

设在真如镇。它共有近2,000 名学生,大多是华侨子弟。郑振铎、许德珩、

徐志摩、张大千、钱钟书等大文人大学者,先后在此任教。居住在市区霞

飞路的鲁迅,以及同样落足于法租界的蔡元培,也频繁在此讲学。

暨南大学是真如镇的重心。镇上的居民有的在校内做勤杂工,有的破

屋开店,做着学堂的生意,更多的人,靠租赁房屋给教员、学生以贴补家

计。

30 年代,真如本地的菜农为节省几个铜板、一张小票,还习惯于肩挑

手提,他们早上满担而出,午后带一些日杂用品步行回家。大部分日子里,

南京和上海对开的火车停留此站时,下车的都是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学

者或学生。

但这一天,一列南京开来的火车停靠在真如时,在车站内招揽生意的

几个卷烟小贩、食杂摊贩却意外看见,车上涌出的是一群目光阴鸷、五大

三粗的壮汉。

这些人都穿着蓝咔叽制服、土黄色裤子。他们兵不兵、民不民,一些

人的腰上甚至刺眼地别着手枪。他们一言不发,脚步匆忙地走出了嘈杂的

站台。

他们涌到站台外的小街上。这条小街是真如最热闹的地盘,叫卖声此

起彼伏。但和平的市井,往来的人群,似乎一下子被这些外来者惊呆了。

声音一时暗哑下来。这时,一个穿长衫戴眼镜的人迎了上去,和那群汉子

的首脑握了握手。

一些站在街角以谈古论今为乐趣的闲汉,认出了那个人。其中一个悄

悄地说,“……那就是暨南学堂的刘先生,是一个有大身份的大先生”。

那个“刘先生”,正是暨南大学教授、“中国文化学会”上海分会书记

刘炳藜。他在这个小镇已教书、生活了好几年,镇上许多人都熟悉他。但

与他握手的那个壮汉,却是真如镇很感陌生的。

他就是蓝衣社的南京书记任觉五。和刘炳藜寒暄两句后,任觉五一挥

手,几十个汉子就裹杂着他和刘炳藜,一溜烟地消失向暨南大学那一带的

弄巷。

在蓝衣社的首脑中,任觉五算是一个很特殊的“角色”。他不大不小、

不文不武,不显眼也不容忽视。

他位不上“十三太保”,却一直负责革青会与南京支社,算是地方大员、

“封疆大吏”。他先后就学于北洋大学、东南大学等著名学堂,都只是“走

马观花”,但黄埔使他成为了一名职业军人。他热衷于青运、学运,又偏偏,

爱热闹、不安分、蔑视权威、多惹是非是他性格的主要特点。

这个人是朝天宫的一号“顽童”。过去两年多,因为有腾杰森严纪律,

有贺衷寒威望的拘束,他也罕见地卖力着,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此间把持

“青运”的职权,结合与他“焦不离孟”的叶维在上海的大出风头,他渐

渐成为淞沪文化界、教育界的一个人物。

别动队、文化学会的先后崛起,带给他新的依托、新的空间。无疑,

他卤莽、泼辣的形象,让一向功利实际的康泽很放心,康泽在江西期间,

曾把“西南青年社”的大小事务一应托付给他。由此,他成为“西南派”

数二数三的人物。

至于那些文化学会的秀才、“先生”,如肖作霖、刘炳藜、白瑜等,个

个下笔千言、工于心计。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更把这个粗鲁而

有手笔的人,当作是发展势力不可或缺的“急先锋”。

朝天宫瘫痪、无人主事后,这个“急先锋”犹如虎脱牢笼。和10年他

与北洋军阀教育部、“旧政学会”作对一样,这一次,他又给自己找到了一

个对头。

这个对头,就是民国密如蛛网的权力关系中,最坚硬的一个结点

------CC系。

2、

“蒋家天下陈家党”,是民国流传最广的官场口头禅。但到30 年代初

期,这句话却显得陈旧过时了。党务之外,此时,CC 还以对特务机关、

文宣教育、江苏地方的控制,而震慑民国。

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权力群落。但30 年代中期,潜伏在这些公开机关

底下,并主宰这些机关的,是1932 年春天形成的一个秘密社团,“青白社”

及其二级组织“中国国民党忠实同志会”。

民国深重的秘密会社传统,先是苏联、后是纳粹德国的影响,以及一

盘散沙的社会背景与人心时世……这些散乱、复杂的因素,使“公开结合

秘密”,以公开为正,以秘密为奇,并且“秘密领导公开”的方式,成为

30 年代盛行一时的组织潮流。它也左右着蒋介石的思想。

1930 年,《纽约时报》曾发表评论,刻薄而公正地认为,“国民党已经

死去,不过尚未被埋葬。”而比大洋彼岸的这个声音更早、更具体,早在

1930 年,蒋介石就认为党员、官僚的贪污是普遍现象。他公开地说:“大

多数人民把我们当成一个特殊的阶级,群众到处都不欢迎我们……”;“为

什么(革命)还未成功?唯一的原因就在于我们的主观条件不够。现在多

数人民称革命是什么呢

? 是虚伪!是假革命!……”

于是,不仅是自发的、军内的蓝衣社,而且是受命的、党内的CC系。

1932 年3、4 月间,就是力行社刚刚在淞沪地区获得蒋介石认可,登台亮

相的时候,“二陈”也秉承蒋介石的旨意,在南京组织了一个秘密、小型的

“青白社”。它的使命,正是刘健群恋恋不忘的“改组国民党”。

青白社以20 年代末“中央俱乐部”为基础,一开始就有成员一百七、

八十人,他们大多是汇集南京的党魁,另有一些各省的党务活动家。它的

秘密程度可以和力行社相提并论。但,和中央俱乐部没有任何区别,这是

一个腐朽的派系俱乐部,有深重的大杂烩式、大腹便便的气息。

这一年4、5 月间,葛武肇用以卖身投靠的力行社文件,却启发了“二

陈”组建二级组织、以“给党注入活力并培育出党的精神”的构想。于是,

以年轻、廉洁、有激情的普通党员为对象,旨在“复兴国民党”的中国国

民党忠实同志会成立了。

忠实同志会以《中央日报》、中央党务学校为依托,面对形形色色的文

人、党员、学员、青年。它也痛陈对日本的愤怒,痛陈对腐败------这个已

吞噬了国民党灵魂的肿瘤------的痛心疾首。救亡和反腐败这两大诉求,使

忠实同志会也渐渐拢聚了一批青年。它成为CC旗下秘密团体的核心。

与“复兴狂飙”同时,CC 系在各地的干部纷纷受命发展组织。利用

垄断党务、教育的特权,几个月时间,众多名目不同的外围秘密团体,在

各地建立起来了。

南京是叶秀峰负责的“五友社”;上海是潘公展组建的“上海会社”;

北平,张厉生与刘健群一同进发,支撑起了“诚社”;浙江,朱家骅形成了

“新干部派”;江苏,则是陈果夫亲自出马,他有声有色地发展了“励进

社”……

这些秘密的小团体、小组织,后来被人合称为“CC团”。

CC团的各会、社、派规模都很小,成员少则几十人,多则也不过三、

四百人。此外,它们都依托于CC 干将的公开职权,有深重的行业色彩。

如浙江省主席朱家骅的“新干部派”,以各科处厅长、县长为主力;上海教

育厅长潘公展的“上海会社”,以学者、学生为主要吸收对象。

就是这些小型、行业性的秘密社团,缓慢、执拗、虽然多少有些可笑

地推动着整党事务。它也窥测、关注着蓝衣社的动作。毕竟,蓝衣社发展

太快、声势太惊人,需要他们不时去防范,也不时去借鉴。但“井水不犯

河水”,一个是军宪警特,一个是党政文宣,他们是在不同领域共同推进“第

二期革命”的主力。

在“二陈”看来,这些被蒋介石称为“同学”的人,与CC 团即使有

摩擦、有倾轧,在根本上却是没有冲突的。特别是腾杰的诚恳、公允,给

陈立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使他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于是,1932 年

上半年,当八宝街的贺衷寒、任觉五时时在公开场合,抨击党部的腐败、

无能,甚至发布新闻时,他也只是息事宁人地要求腾杰“希饬所属注意”

(《申报》,1932年6月24 日)。……

这些抨击、摩擦还有很重的意气成分。但“新生活运动”发起后,一

切都不一样了。

“新生活运动”发起后,文化、宣传、青年等事务,已“于无声处”

成为民国权力的核心之一。CC 团与蓝衣社的宣传处、革命同志会,在这

些方面却有着根本的重叠和冲突。

这种重叠、冲突迅速变得无法妥协。一两个月时间里,两系摩擦不断,

主动挑衅的往往是蓝衣社,“使绊子”、“掺沙子”、挖墙角、丢石头,手段

无极不用。不久后,这股风潮从淞沪蔓延了出去,蔓延到各县党部和各县

复兴社组织间,一时乌烟瘴气。

但使CC团感到致命威胁的,却是文化学会。

文化学会上海分会成立后,诸多“海上名流、闻人”,如上海市长吴铁

城,众多大学的校长等都纷纷入会。一时之间,CC 团在上海教育界的影

响几乎荡然无存。为此陈立夫一面严厉训斥了CC团在上海的头目潘公展,

另一面,迅速筹备一个叫“文化建设协会”组织。

“协会”成立的仪式刚刚结束,形形色色、笑料百出的勾心斗角就开

始了。肖作霖曾谈到:“……双方都在大学教授和文化界的名流学者中,展

开了争夺战。吴铁城不得不两面都参加,有些大学校长和教授也是两面都

参加了。……”

暨南大学、中国公学两校是争夺最严重的社区。两校不仅是刘炳藜、

白瑜等人的巢穴,也盘踞着CC 系的重要人物。如“协会”的首脑之一樊

仲云是暨南大学有影响的教授。而潘公展更身兼中国公学副校长职务。

于是,两校的争夺几乎白热化。短短半个月内,暨南大学近1/4 的学

生,成为或蓝衣社或CC团的“文化特务”。法租界的赵主教路,只有区区

300 余人的中国公学更有近半数卷入纷争。……

江浙人小巧、重心计,但西南人好辣子,喜直接。何况是以胆大妄为

著称的任觉五?几乎是“文化建设协会”在上海出现的那一天,多少有心

模仿卑斯麦的任觉五,就下定决心。他要和CC 团“以铁与血的方式,一

较高下”。

在1934 年混乱的淞沪,以“新生活运动”为背景,在前台对峙的,是

文化学会和“文化建设协会”;躲在幕后、显得模糊一些的,是复兴社和

CC团;而根本上,角斗双方正是蓝衣社、CC系。

是这样步步为营,但总的来说蓝衣社大占上风的格局,才使暨南大学

这个原本宁静的学府,成为一个权力、政争的是非之地。

3、

暨南大学附近的一条小弄堂里,有一个古老的土地庙。这一天,真如

镇的许多居民都看到从南京来的那些壮汉,在“刘先生”的引领下,拐进

了那条湿漉漉的弄堂。

一进土地庙,三五个壮汉就游荡在门口的台阶上。他们的手枪和粗鲁

目光,吓唬住了附近的居民。许多女人都低声告诫自己的孩子,别出门,

别惹那些人的是非。然后自己悄悄躲在门板后,偷窥或倾听着“那些人”

的动静。弄堂、土地庙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土地庙里,往日摆放香火的案台被挪到屋子中央。20 余人或站或坐,

环绕着案台。一张临时绘制、手工粗劣的大地图摊放着。地图边,四五个

人正小声计议着。

一个个符号、图形随着计议的进行,被标上地图。艰难地透过层层乌

云的一缕阳光,穿过天井折射到了这个案台上。可以看到,地图上方标绘

着四个大字:暨南大学。

傍晚到来了,天色愈加阴沉。几个汉子从庙里出来,走出弄堂。向一

户人家问路后,他们到一个小饭铺买走了几十份饭食。随后又回到土地庙。

然后,掌灯时分到了。

整整一个下午,土地庙一派严肃、繁忙、紧张,它似乎是一个临时的

军事指挥部。而在庙里的20 来个人,也大多是正宗黄埔毕业的职业军人。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用这么多精力“军事编组”、“制定计划”,用以

对付的不过是百余名教员、普通大学生。具体地说,是CC 团在暨南大学

的一个小组织。

夜幕笼罩真如镇的时候,“行动”开始了。20 余人一涌而出土地庙。

此时,大约三四百名学生,正既忐忑又兴奋地游荡在路口、校门、饭堂和

宿舍附近。他们正是刘炳藜任书记的复兴社暨南大学区社成员,是这个“行

动”的“士卒”。

在真如镇的夜空下,一阵尖锐的呼哨声响起了。

几百名学生被分成20 余个小组,黄埔军人担任各组组长。他们人手一

根铁棒、木棒、警棍,迅速封锁了大门、侧门、通往各条道路,然后开始

扫荡宿舍、教室、图书馆。

一个参与了这个“行动”的学生后来回忆到:“……大概是同心圆的形

状,包围了整个学校。”

暨南大学被包围得水泄不通。校内,横冲直撞的一组组“巡逻队”,几

乎把学校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过往的、在户外活动的学生都被带到一片空

地上,然后一个个地盘问辨认过去。几个CC 团的学生来不及跑,当场被

打得头破血流。

这还不过是前奏。当棍棒声、哭吼声,和许多女学生的尖叫声连成一

片的时候,任觉五带领一个小组,大摇大摆地“押解”着几名校工,勒令

他们对宿舍楼断水、断电。

当时是暨南大学校工的一位老人,几十年后仍然余悸犹存地说:“那些

人逼迫我,很凶,有人带枪,有人推着我。我一个乡间人,守的是纸糊的

饭碗,哪有办法呃?!……学堂通电灯通自来水没多久,都是华侨给的钱。

他们逼我关电闸,关水闸。不一阵,整个学堂就黑糊糊的,就手电,尽是

手电。……作孽哪!都是几辈子当猪猡才把孩子送回来念大书的。那么个

挨打法……”

随着一处处灯光的熄灭,刘炳藜和他的十几个复兴社学生组长,开始

在宿舍楼下,用刺眼的手电筒,放行“清白”学生,封锁“嫌疑”学生。

所谓“清白学生”,是既没有加入复兴社、也没有染指CC团的。这包

括了暨南大学的大多数人,对他们,任觉五、刘炳藜早就宣布可以放行、

“疏散”,让他们到已腾空的通电有水的宿舍楼去。条件是他们要写下一纸

“契约”,允诺不参加“上海会社”,不介入“文化建设协会”的任何活动。

每个宿舍楼的大门边都安放着一张桌子。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一个个

被吓坏了的学生,纷纷填写“契约”,按上鲜红的手印。但事情并没完,仍

然心惊胆战的他们几乎刚刚进入有耀眼灯光的宿舍,蓝衣社的“办事人员”

就进来了。

这些“办事人员”有的是他们熟悉的师长、同学,有的却是来自南京

或上海市区的陌生人。他们或笑容满面,或满面凶狠,但不管是什么表情,

都让这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生产生了一种战兢感。他们携带着油印

的《入社申请表》、《成员履历表》,一进房间就开门见山地“发展成员”。

两三百名学生连夜填写了表格,以换取一个安稳觉。接着,他们被告

知,第二天有一个入社宣誓仪式。

不是所有的“清白学生”都能轻易过关。在手电筒的逼射下,一些仅

仅因为同乡、同班等关系,而和CC 团学生行迹密切的人,也被指认为是

“党部的人”。他们或轻或重地都挨打了,有的是一记耳光,有的是一根棍

棒,然后被勒令回到漆黑的被包围的宿舍去。

大约半夜时分,乱糟糟的校园总算短暂地安静下来了。辨别、“隔离”

工作已大致完成,任觉五留下一半的人马继续包围学校、监视宿舍,他则

和另外一二百人,到业已恐慌的真如镇大街上摆酒论功。他们一气摆开了

十余桌酒席,喧闹声传出几条街外。

这一夜,任觉五似乎年轻了许多。他大声说笑,一桌一桌地敬酒,让

一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学生受宠若惊。他喝得酩酊大醉,后来由副官、几个

学生搀扶着,在镇上最大的旅店开了一个房间,呼呼大睡。

但对被围困的那些人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是罕见的好天气。在旅店里,一直到太阳晒到屁股上了,任觉

五才起床。他不紧不慢地洗漱,甚至刮了胡子。然后,前呼后拥地开始“巡

视”暨南大学。

经过一夜的鸡犬不宁,暨南大学已经象一潭死水了。校园里空空荡荡,

往来穿梭的,只有几伙刚刚睡醒、来“接班”的复兴社成员。折腾了大半

宿,他们也显得疲惫不堪。任觉五却兴高采烈,他一个宿舍楼一个宿舍楼

地巡视过去,大声说:“盯紧点,一只苍蝇也别让进出。……先饿这伙党部

的龟儿子两顿!打不醒,饿了就醒!”

阳光渐渐地大起来了,不久又隐藏在云层后。任觉五无所事事地东走

西逛,似乎兴致不减。正午时分,被勒令上街采购的几个校工,推着两板

车猪肉、蔬菜、米面回来,他远远地瞥见后,更粗野地大笑:“……馋馋这

帮龟儿子!”

此时,副官凑近了他:“吴醒亚、潘公展电话。……”

任觉五一楞,但随即命令:“不接!……慢着,脑袋灵醒点,再有电话,

就说我和刘炳藜、肖作霖都不在这里,谁都不在!”

“谁都不在”的话音刚落,远处喧闹了起来。一栋宿舍楼里,大约二、

三十个CC 团学生手持条凳、桌腿、小刀,探头探脑地下了楼梯。在楼梯

拐角处,他们看到复兴社学生的防范很懈怠,个个显得无精打采,于是集

体呼啸而下,打算一鼓作气冲过封锁线。

混殴开始了。任觉五吐了一口唾液,掏出手枪,解气式地骂着:“来了,

果然来了,这伙龟儿子!……他奶奶的,上,一起上,往死里打!”

楼外,两个小组的复兴社学生也立即来了精神,他们纷纷操起铁棒、

警棍,一涌而上去堵截逃命者。人高马大的一挑一,瘦弱些的就两三个围

打一个。CC团学生早已饿得个个眼冒金星,又受了一夜惊吓,毫无斗志,

只想夺路而逃。一会就被打倒了两个人。

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脑袋上受了重重一击,顷刻满脸是血。血糊住了眼

睛,趁此机会,三四个人狠扑过去,棍棒、拳脚象雨点式地落在他身上。

任觉五咧着嘴巴,看得眉飞色舞。仿佛还不够过瘾,他对副官嘟囔着:

“开两枪!吓吓这帮子龟孙。……”

枪声惊得鸟儿扑簌簌地飞起。CC 团学生果然被吓住了,他们不约而

同地转身向宿舍楼跑去。灰色的,没有食物、灯光和水的宿舍楼,至少可

以暂时回避开鲜血、棍棒和手枪。

这场混殴,CC 团学生伤八、九人,无一人逃脱。三两个腿快的虽然

逃离了堵截圈,但很快被“巡逻”的小组、守在门口的小组一一擒获。他

们先是被暴打了一顿,而后,任觉五轻蔑地下令:“找一个黑屋子装他

们。……去几个人看着,他们再跑,打断他们的腿!”

流淌在楼下的几滩刺眼的鲜血,使CC 团学生近乎绝望地龟缩在宿舍

里,他们一筹莫展、听天由命。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一间阶梯教室里,

一个别开生面的复兴社入社仪式进行着。近三百名学生在蒋介石的半身像

下,一组接一组地轮流进行宣誓。他们成为了复兴社成员,暨南大学的第

二个复兴社区社成立了。

虽然许多人进行宣誓时,都是一脸的苦相或仅仅是勉强地挤出一点笑

容。但毕竟,大约600 名华侨子弟、这所大学超过1/3 的学生,都被操纵

在蓝衣社组织里了。任觉五似乎有些心满意足。在“成立大会”上,他以

浓重的四川口音,效仿蒋介石的“领袖”姿态,发表了一个长篇讲话。

一个当时入社的学生,几十年后心情复杂地说到:“……都是被逼无奈

啊!但是有什么办法?不要说暨南校方、真如的保甲长,就是当地的警察

和保安团,就是市政厅也不敢管啊!……我就是这么加入复兴社的。那时

想,宣誓就宣誓,加入就加入,应付过了这一关就没事了。没想到后来……”。

另一个学生更直截了当地说:“那是一份卖身契!……”

填写卖身契、“应付”过后,任觉五立即委派任务给这些人。大约五十

名刚刚入社的学生,一部分被指令去宿舍楼下喊话,以游说自己的同学或

同乡“弃暗投明”;另一些人,则“随特别小组行动”!

“劝降”工作很顺利。除了组织过突围的那个宿舍楼,被任觉五明令

“不予受降”外,喊话和棍棒下的“谈判”不到半个小时,几个宿舍楼的

CC团学生都按照要求,晃动着白衬衫充当投降的“白旗”,陆陆续续地下

楼了。他们在复兴社学生的监视下,耷拉着脑袋,站成了几列。

面对百来个“俘虏”,任觉五满意极了,他笑吟吟地转来转去。半天,

他才下令:“带他们去办理自新手续!……”

所谓“自新手续”,是让这些饥肠辘辘的人都“倒腾出来”。任觉五笑

嘻嘻地说:“都倒腾出来吧。……倒腾出来了就去吃饭,排骨炒扁豆,大米

饭放开吃!”

于是,他们就在几页的八行纸上,以或拙劣或清秀的字体,写出他们

参加“上海会社”或参与“文化建设协会”的过程,交代了他们的介绍人、

联络人,以及所知道的一鳞半爪的组织“内幕”。再后,签字、画押。

一份份“供词”递上案头,任觉五随手翻检,嘴里痛快地骂着“这帮

龟儿子”一类的话。他似乎意犹未尽,阅览过几份后,他跑到饭堂,对那

些狼吞虎咽的学生慷慨而又不伦不类地叫囔:“放开吃,大厨房里有的

是!……圆了肚,就回去睡觉。睡了这觉后日后就会记得,这天下,是姓

黄的,就是黄埔的。就是我们这起子人!……再不要跟党部的那帮子骗子

跑了,更别跟着那帮师爷跑!……”

所谓师爷,指的是蓝衣社极其轻蔑的、以杨永泰为首的政学系。几十

年后,肖作霖曾谈到,当时“复兴社实际上就是黄埔系。黄埔系一贯自命

为蒋介石的唯一嫡系,以嫡子的身份自居。……他们把政学系当作‘师爷’

或‘管家’之流看待。认为不过是雇佣性质的一伙人,算不得什么。有些

人在背后就称杨永泰为杨师爷,称张群为张总管。……”

公然羞辱了这些政府首脑后,对另一群“师爷”的羞辱开始了。

一小群失业的黄埔学生当头,带领“特别小组”的一大群学生,气势

汹汹地闯进暨南大学的生活区。这里居住着李恩粥、金光媚、蒋建白等几

个CC团教授,他们都是“文化建设协会”的“头面人物”。此外还住着十

来个“嫌疑人物”。

接近一天的鸡飞狗跳,早已使大多数人家提心吊胆。这一天,女人们

或不敢外出买菜,或刚刚到达校门,就被门口把守的几个失业军人挡了回

来。缺油少盐的饭菜难以下咽,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能使几家人紧闭大

门。

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老妈子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我家

先生不在”,然后要关门。但几个膀大拳粗的失业军人似乎不在意这个冲撞,

他们嬉皮笑脸,略略地扬脸示意了一下。

几十个学生一涌而上,他们用棍棒敲打着几户人家的大门、窗户。一

片接一片的“咣当”、“咣当”声响起了,无数玻璃碎片飞溅出来,门窗立

即显得一片黑洞。随后,土块、瓦片、石子、墨水瓶,从没有遮挡的门窗

飞了进去。

屋子内,那些教授、“先生”或气得嘴唇哆嗦,或惊得脸色苍白。一个

遭受池鱼之殃的老先生,几十年后都还颤巍巍地说:“真是斯文扫地啊!……

干这事的,偏偏不是那些流氓,是自己过去的学生!……我一辈子,不敢

说桃李满天下,至少桃李满申城。受这样的委屈,一辈子只得两次,另外

一次是文革。……”

这些“先生”不知道,让学生而不是失业军人来砸门窗,正是任觉五

“攻心为上”的一个恶作剧。而这个举动,也是刚刚在柏林研究了纳粹运

动的任觉五,效仿希特勒驱逐犹太人“砸玻璃窗的一周”的产物。

夜幕再次降临了。已经“接管”了暨南大学的任觉五,依旧在乌烟瘴

气的校园里到处乱窜。这时,副官急匆匆地找到了他,压低了声音,在他

耳边说了一句:

“……吴铁城电话!”

4、

“火并”闹剧象瘟疫一样传播开去了,而且声势愈显轰烈。就是暨南

大学“砸玻璃窗”这一天,在遥远、贫瘠的河南,上千名蓝衣社党徒闯进

开封、洛阳、郑州等地的学堂,他们在近万名学生成员的配合下,横扫了

数以百计的学校。肖作霖曾写到:“在河南的情况也是一样。复兴社与CC

团在各大专学校和中等学校所进行的争夺活动,也是很普遍、很激烈

的。……”

何止是“一样”?在河南,这股“争人争地盘”的风潮从春天延绵到

了夏天。风潮甚至席卷进了各县、各个集镇的小学。而这是一场实力太过

悬殊的较量。

在书记萧洒的苦心经营下,一年多时间,蓝衣社控制了河南社会的大

半壁江山。军事方面,省保安处以下的绥靖公署各处处长、各保安团团长,

清一色地是蓝衣社党徒;行政方面,洛阳专员王泽民以下,各地区专员、

各县县长的半数以上,以及2/3 的乡镇长都在“团体内”;至于教育系统,

“复兴社在教育厅的小组数量最多。……全省的中小学校长也几乎半数都

是复兴社社员。”

河南复兴社的根深扎于基层。它有一个人数异常庞大的学生支社,至

少有六、七千人;它间接控制着河南的十万保安军人、地方“民军”。它决

定着河南。

与这样的声势相比,CC 团在河南只有一个空洞洞的省党部,和形同

虚设的各县党部。于是,所谓的争夺,是几万人马对几十号人的以石击卵。

一部部军车呼啸而在街道上,一批批穿着便衣、但刺眼地携带枪支的

人员,大摇大摆地闯进、游荡在校园。从第一天开始,每天总有几十个地

方同时摆开入社宣誓的场面,每天总有几百上千人入社。

一个河南大学的学生后来写到:“整个河南学界都乱了。……说是针对

CC团,又不仅仅是针对CC团。……他们醉翁之意不仅在酒,那么个耀武

扬威,是逼迫很多根本不关心政治的学生,也不得不加入复兴社。”

这和暨南大学的闹剧还没有什么区别。而另一个经历沧桑的教员,显

然更明白就里,他说:“……复兴社是拿棒喝团、褐裳党做榜样的。他们很

眼热那种社会动乱、天下大乱的场面。他们是有意效仿什么‘进军罗马’,

什么‘群众是需要吓一吓的’。……乱套了,河南陷入了政治动乱。”

这种效仿在开封的一条大街上,达到了顶峰。在5 月浓郁的春光里,

大街两头都被戒严、封锁了。街对过是CC 团控制的河南“新生活运动促

进会”,街这一头,一群满脸伤疤的失业军人,用沙包堆起了几个简易街垒。

黑洞洞的机关枪对准了朱红色大门,他们扬言:倘若太阳落山前,不“交

出”这个会,则“格杀勿论”!

果然交出来了。

河南之后,是安徽、湖北。……卷入争夺、“武斗”的省份大约有十个,

除陈果夫担任省主席的江苏,保持了“均势”之外,复兴社处处大占上风。

学堂、街道、集镇,一个个院落,小半角的中国,都处在倾轧、动荡中。

一直到几十年以后,还有许多西方学者,百思不得其解地追问,这场

小型社会动乱的根源是什么?它是“新生活运动”带来的吗?是法西斯思

潮的辐射吗?……

当时担任蓝衣社书记长的刘健群,后来在台北却一语道破天机地总结:

“任何斗争都不是因为政策分歧而来。都是在争夺饭碗”(易劳逸,《刘健

群采访》)。

但毕竟,覆盖着纷乱民国的,是蒋介石那巨大的身影。这个习惯勾心

斗角合纵连横的人,这个声口都是“精诚团结”的浙江祠堂里的“族长”,

或者喜欢所属派系的“文攻”------这能使他始终维持权力的平衡------但肯

定不喜欢“武斗”。

于是,“武斗”进行的第三天,在它的发酵之地上海,它就开始被人以

一种民国特殊的、顽强的惯性,引导上它的轨道。

“武斗”进行的第三天,以吴铁城为“调停人”,一场别开生面的谈判

进行着。谈判双方的角色、身份,正浓缩着两大派系的面貌。一方是任觉

五、肖作霖、刘炳藜,平均年龄31 岁,一个上校、一个少校、一个文人,

代表着几万青年;另一方,是吴醒亚和潘公展,他们的平均年龄约50 岁,

身份是党阀、“绅士”,此时的公开职务分别是上海社会局长、教育厅长,

代表着几百人马。

这一天,不仅有妥协,还有鲜血。

“谈判”从CC 团的三个质问开始。第一个,自然是“当务之急”的

暨南大学的所谓“善后”。

20 余名CC团学生还被围困在宿舍楼。两天里他们粒米未进、滴水不

沾,几个在混殴中受伤流血的已经虚脱。潘公展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

坐下,立即质问任觉五:他“究竟要怎样”?是不是要“出人命才肯罢休”?

吴铁城在座,任觉五心头多少有些发虚,他闭口不答。随即,吴醒亚

沉稳地开始了第二个质问:怎么保证不再有这样的冲突事件?换而言之,

蓝衣社与CC团的“势力范围”该怎样划分?

这个质问绵里藏针。是时,陈立夫仍兼任教育部长。而革命同志会不

过是一个秘密的“民间团体”。难道这个“团体”能替代合法政府的一个部,

来行使职权吗?这样的“火并”难道不是非法的吗?再有这样的接管,岂

不是人人自危?

显然,吴醒亚这一番质问还有一个用意,那就是激发身为上海市长的

吴铁城的同感,博取支持。对这个问话,任觉五再度拒绝回答。

第三个质问更为尖锐。吴醒亚调头质询吴铁城:任觉五能不能代表蓝

衣社?肖作霖能不能代表文化学会?如果不能,那在暨南大学的“行动”,

有没有请示过刘健群、邓文仪?有没有获得准许?如果都没有,那是不是

该让刘健群和邓文仪来一趟上海?

这个质问,表现了一个老牌官僚娴熟的“攻心术”。它居高临下,对任

觉五的职权隐含轻蔑;它并暗示了任觉五等人的行动不仅“非法”,也违反

了蓝衣社的森严纪律;其威胁意味相当明显。

吴醒亚的目的,显然是击垮任觉五等人的心理防线。但一直沉默的任

觉五,此时不惊反笑。显然,吴醒亚丝毫不了解朝天宫的近况,丝毫不知

道蓝衣社四分五裂的局面。有枪就是草头王,这个年头谁怕谁?何况,胳

膊肘总是向里拐,在对付CC团上,蓝衣社什么时候动用过什么纪律?

于是,他没有拖泥带水,对三个质问,都态度强硬地表了态。这番表

态振振有辞,充满了指鹿为马、信口开河的无赖色彩。发生在暨南大学的

事件,是由CC团学生引发的,“曲”在对方。是CC团学生先动手打伤了

复兴社学生,他们不过是基于“同志友爱”,才包围宿舍楼,报复“打人凶

手”并要求赔偿,“而已”!

怎样保证不再有这样的冲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因此,这是

CC 团要先保证的。CC 团如果肯保证,那么,他可以保证自己绝不会碰

CC团一根寒毛,而在暨南大学,他也根本没有动手。

至于革命同志会能不能替代教育部行使职权,任觉五嗤之以鼻。他说,

同志会和文化学会都不想替代教育部,更没有行使什么职权。但反过来,

“文化建设协会”就代表教育部吗?它就不是一个“民间团体”吗?触犯

“协会”就是触犯教育部吗?这个问题,真是“无稽之谈”!

最后,对第三个质问,任觉五傲慢地宣称:这个事件是“自发行为”。

因此,不需要惊动刘健群、邓文仪这两位“同志”。他们或许不能代表蓝衣

社、文化学会,但“代表自己总可以吧”?反过来,吴醒亚、潘公展能代

表CC团吗?“不见得啊,不太见得”,据他所知,能代表它的似乎还是陈

氏兄弟。

这个10 年来搀和了无数次学运的活动家,此时真是口若悬河。他唾沫

横飞,滔滔不绝,说的都是歪理,但这些歪理确实一时都难以辩驳。吴醒

亚、潘公展几乎气得七窍冒烟。

此时,冷冷地在一旁的吴铁城,打断了任觉五的长篇讲话。他口气很

淡地说了一句:“这是在我上海的地界上。……觉五,你的人,先撤出暨南

学堂。”

比起吴醒亚咄咄逼人的质问,这句貌似温和的话象是对任觉五当头浇

下的一桶冷水。作为民国元老、黄埔前辈,吴铁城是一个作风稳重、滴水

不漏的角色。显然,原本打算做一个不偏不倚“调停人”的他,是被任觉

五的骄横狂妄激怒了。

如果不遵命、“撤出”的话,出动上海警备司令部或上海警察厅成千上

万的军警,去搜捕、扣押那几十号失业军人,几百个学生,还不就是他一

句话?那些乌合之众欺负CC 团学生是足够了的,但他们是训练有素的上

海军警对手吗?

局面登时逆转。任觉五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略一沉吟,

就故作大度地表示,“既然吴市长说话了,晚辈还能不照办”?其它的争议

暂时搁置,他这就打电话,通知真如方面撤人、解围。

电话打出去了。紧接着,一块大石头终于从心里落地的潘公展,也知

会CC 团人员出动救护车、食品车,迅速到暨南大学救护伤员,并抚慰受

了惊吓的教员、学生。

谈判告一段落了。于是,原来剑拔弩张的谈判桌边,又是一派笑语晏

晏、把酒言欢的民国场面。当天,吴铁城做东宴请了这几个人。虽然一方

心怀鬼胎,另一方仍然气愤难平,但场面总算张罗过去了。

当天下午,喝了一肚皮白酒的任觉五,从饭店出来后被冷风一吹,他

终于把戴了小半天的面具卸了下来。他似乎一肚子委屈、火气,当着肖作

霖、刘炳藜的面不时喃喃咒骂。他们又来到暨南大学,然后,在几百号喽

罗的送行里,20 余名失业军人偃旗息鼓、灰不溜秋地踏上回南京的列车。

“上海,这是上海?!……他龟儿子,上海的地界上招呼不起你们。南

京呢?南京能不能?……”

在站台上,任觉五大丢面子地自言自语。同样深感脸面无光的肖作霖、

刘炳藜,以为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比起上海,首都南京更是“首善之

地”,任觉五还能在那里掀起什么波澜不成?

然而,这一次他们估计错了任觉五。回南京后的短短一两天,这条四

川的泥鳅,不仅又掀起了波澜。这波澜里,还有鲜血、还有人命。

这就是曾轰动一时的“三党员命案”。

5、

回到南京的当夜,在蜀陕饭店里,二十几个大汉又灌了一通老酒。这

顿酒喝得可谓沉闷之极,两桌子人都象被霜打了的茄子,悄不做声地低头

喝闷酒。但酒酣脸热处,任觉五一掼酒杯,招呼他们继续喝酒,他自己带

了六七个人,分坐三部车出门去了。

汽车一溜烟地驰向在复成桥的中央党务学校。在暗夜里,这所象征着

中国第一个现代党团的学府,显得很阴森、很暧昧。对它,任觉五有着一

种近乎刻骨铭心的熟悉。

早在1932 年夏天,中央党务学校大学部毕业第一批学生时,革青会即

已打入该校。到该校工作秘密活动的,是后来的广东书记、被陈济棠枪毙

了的“干员”叶简修。腾杰后来曾谈到,叶简修在该校的活动极有成效,

当年即发展成员一百余人,“也因此功劳,叶被派往广东工作”。

任觉五极其重视这个区社。毕竟,这是从CC 团墙角上挖下来的第一

块大石头。于是叶简修赴广东后,他自己兼任了这个区社的书记。但这个

“顽童”,以“学运专家”自诩的草包,此后的一年里被CC团的几员大将,

弄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几乎叶简修一离任,CC团立即发觉了蓝衣社的活动。“千里之堤,毁

于蚁穴”,他们极为重视“该案”,直接调来一个小组的中统特工,对这个

心腹大患开始明察暗访,没几天人头就被弄得水落石出。随后,凡蓝衣社

学生,在毕业“分配”时不是求告无门、一直坐冷板凳,就是被打发到偏

远省份、小县城去当差。

这一手震慑了众多的学生。他们有的已经和蓝衣社勾搭上了,有的正

暗自掂量,是加入蓝衣社划算呢,还是在“党部”级级熬升?但一百多个

失业、发配、“流放”的先例,使选择变得很简易。没几天,党务学校就被

布置得针插不下,水泼不进。

不仅如此。这一年秋冬,大批失业学生涌到任觉五的办公室,他们或

叫苦连天,或丑态百出,纷纷要求任觉五“妥善安置”。任觉五焦头烂额,

但南京失业军官尚且成堆,他又哪能先安置这些“私生子”?

可怜的那些失业学生!他们都是各自小弄巷里的出色子弟,靠父母亲

的辛劳、自己的勤奋,好不容易才在这所象征着前程、权力的学堂,取得

一席之地。寒暑假回家时,他们赢得的是乡邻的一片赞叹,乃至自己父母

对将要“为官作宰”的子弟的小心翼翼,他们也以为自己能光宗耀祖,出

人头地。但此时,他们面对的却是走投无路的冷漠南京。

当CC 团把这些可怜的人儿晾了半年后,他们又略略把门缝打开了一

角。几乎不废吹灰之力,几十个人奔走相告,很快又靠上了CC 团。而且,

经历一个波折来回后,他们对蓝衣社、任觉五明显地敌视起来。

党务学校这个区社,就这样被一举摧毁了。对此,1933年冬天,贺衷

寒曾厉声斥责任觉五,认为他使“团体遭受成立以来之未有失败”。……

新仇旧恨,使这个晚上的任觉五满腔怨毒。他决心要在那些可怜的学

生身上,挽回面子,一泄愤恨。

借着酒劲,任觉五让他的七八个人分成三个组,四面铺开,监视着党

务学校的过往人群,“弄几个叛徒回去”!

不到半个小时,几组人员就都回到停车的阴暗角落里。他们象老鹰抓

小鸡一样,挟持回了三个抖抖簌簌、面如土色的学生。对这些从前的部属,

任觉五只是不屑地看了一眼,鼻孔间“哼”了一声,然后他下了命令:“把

他们弄上车”!

三部汽车装着三个“俘虏”和几个“看守”,朝郊外的一个废弃的仓库

开去。

这一夜在那个仓库里,发生了怎样的凌辱、暴打和血腥行径?那三个

学生在临死前,是否发出了呼天不应求地不灵的惨叫?这是一起蓄意的绑

架谋杀呢,还是任觉五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或者,任觉五是不是只想暴

揍他们一顿,但因为失手打死了一个人,才决定集体“处死”以杀人灭口

的呢?……

所有的这些问题,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物的死去,都已经永久湮灭了。

据说,在把三个学生象绵羊一样地弄死后,他们还集体驱车赶回了蜀陕饭

店。那里酒宴未罢,甚至,因为他们的回来,场面反而热闹了起来。任觉

五开始谈笑风生,满口粗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几个打手虽然

心神不宁,但也都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直到几天以后,才有仓库附近的居民,发现了那三具已经发臭的尸

体。大批警察和许多小报记者,乃至CC 团的几个人员都迅速赶到,他们

看到了一个噩梦般的场面。

满地都是血。血已经凝结成了暗黑的色块,无数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舞。

在杂草丛生的角落里,一个学生死不暝目地睁着死鱼般的眼睛,几只肥白

的蛆虫在他的鼻孔间爬进爬出。他的脑袋上中了致命的一棒,但是凶手还

怕他不死,又对他的腹部开了一枪。这一枪是通透伤,在背后打出了一个

大洞。

另外两个学生更惨不忍睹。他们的头、胸、腹、背,处处都是淤青的

肿块,衣裳破碎,满脸黑血。显然,对这两个人的暴打,进行的时间很长。

致命伤,则一是枪击,从左侧太阳穴进,同样通透,右边出;另一是棒杀。

当天,十余家大小报纸,纷纷在显著地位,刊发消息。舆论一致认为

此案缘由是“派系仇杀”。

几天后,首都警察厅公布消息:凶手用枪,系军用手枪。且下手极为

干净利索。由此推断凶手应为职业军人。

与此同时,有党务学校的几名学生向CC 团密报,三人失踪当夜,曾

在校区目击几个不明身份的人。虽然有黑夜的掩饰,但他们都记得这些人

的装束,极象是“蓝衣社”。

嫌疑渐渐集中在了任觉五的身上。已胸有成竹的陈立夫,当即召集手

下的文宣大将,布置舆论、组织反击。

接连几天,《中央日报》、《金陵日报》等主要报刊,连篇累牍地刊登“三

党员命案”的分析和侦破报道。这些分析没有无端猜测,也没有武断认定

该案系蓝衣社所为,而是行文冷静、义正词严。它激发了沪宁地区学界、

市民对该案的持续关注。

与此同时,各种惯于捕风捉影、大肆渲染的小报,也一反常态。它们

以缜密的论据、悲悯的情绪,不断将公众的视野,牵引向一个隐藏在地下

的秘密组织,和其中的一个魁首------蓝衣社和它的任觉五。

舆论步步为营、层层深入。整个舆论造势,整整进行了半月有余。一

时之间,“三党员命案”成为市井、街头耳熟能详的词汇。甚至年老的黄包

车夫、买菜的小脚老太,一听闻闲汉议论该案,也能插嘴说上两句。

在这股舆论风潮中,案件侦破获得了重大进展。

首都警察厅负责该案的,是一名颇为正直、不问政治的能干侦探。他

先是在现场松软的地面上,发现了汽车的碾驰痕迹,经过勘测,断定凶手

分乘的是三部“道奇”军用吉普。此外,从现场的杂沓脚印上,也推断出

凶手共有七、八个人。

随后,经过党务学校的询问、拥车单位的排察等烦琐过程后,该侦探

终于来到了蜀陕饭店。5、6 月间,他终于从几个伙计的嘴巴里,掏出了案

发当夜,任觉五等人曾离开该饭店两小时有余的口供。

党务学校的目击者,更从该侦探暗拍下的那几张相片上,一眼认出:

案发当夜,这几个人,都在学校出现过!

至此,舆论、侦破工作已事实上地终结了。首都警察厅的几名便衣,

连同中统的若干特务,都已经在朝天宫附近、以及任觉五等人的住处,秘

密监视各疑犯行踪。他们只等待着“上头”一声令下,就可以连锅端掉这

伙凶手了。

但舆论、侦破之后,轮到的是权力、平衡。

一个当时在党务学校的CC 团学生,几十年后在台湾谈起了曾在宁沪

引起轩然大波的“三党员命案”。他说:“谁都心知肚明,就是蓝衣社,就

是任觉五干的。……但陈先生是一个有涵养的人,他要把这个案子做成铁

案,铁案如山,才翻不了。……抓捕却一直拖,拖到了7 月份,那时出了

南昌机场大火案,蒋先生开始反感蓝衣社了,才下令抓的。……”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别的事件、背景,任觉五还很可能毛发无伤。

而另一个一直生活在南京的学生谈到:“任觉五被抓后,我们比过年还高兴,

有人放鞭炮了。……都是蓝衣社和CC 团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但CC 团温

和,不比蓝衣社。任觉五更是一个危险分子,不抓他,没人能放心,能服

气。……”

还有一个金陵大学的复兴社学生,更是心情复杂地说到:“‘三党员命

案’,好象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案件。但它对复兴社的影响很大。……一般民

众都开始把复兴社看成是一个专搞暗杀的,(复兴社)名声一落千丈,被很

大地削弱。……那年暑假我回宜兴老家,我父亲就直接问我是不是复兴社

的人,如果是,赶快脱离,别再有什么牵扯了。……”

但富有意味的是,随着盛夏的到来,任觉五等人已经被关押近一个月

了,此案却一直没有转移到法庭。据说,任觉五在被押期间,一口咬定他

是在“执行纪律”。按照蓝衣社“生的进来、死的出去”的铁律,被杀三人

既然加入过复兴社,那么,对他们执以死刑又有什么错呢?

这个说辞极大地打动了蒋介石。据说,蒋介石看过被害三人的入社表

格后,沉吟了一会,随后说:“不杀。关一段,磨掉他的野性子再说。……”

这一小群凶手就这样侥幸地逃脱了性命。不过半年后,任觉五又大摇

大摆地出现在朝天宫。不久后,他更被委派为四川蓝衣社书记、四川教育

厅长。

还不仅如此。几十年后,台湾成立了一个叫“任觉五教育基金会”的

机构。至此,任觉五已经是一个教育名流、慈善长者了。

这就是历史。

6、

霉雨季节结束了,宁沪地区一片艳阳高照。但笼罩着朝天宫的霉雨,

不仅还漫天飞扬着,其中更开始夹杂着民国的冰雹、风霜。

随着盛夏的到来,已经声名狼籍的蓝衣社,再次遭受了一个重大危机。

如果说,“三党员命案”只是使宁沪民众看清了蓝衣社的诡异真相、使它声

名扫地的话,那么,这个危机所导致的后果,却是它组社以来最重大的深

痛巨创。不仅声名,而且人事;不仅人事,而且组织。

这个危机,就是使蒋介石最终决定抓捕任觉五的“南昌机场大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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