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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金公公 -- 司礼监秉笔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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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公公

出国时箱子里带了两套书,一套是红楼,另一套是贯华堂本水浒传(即俗称的金评本)。这套水浒跟着我漂泊许多年,心烦了就掏出来瞅两眼。书页上乱七八糟的字,是我随手记录的,对金圣叹的水浒批评的批评(听起来绕了点儿)。书被翻的很脏,几次搬家都舍不得扔,还在妄想:哪天整理一下,咱也出个阉评本。

妄想永是妄想,为了证明这一点,老天爷干脆夺走了我的书。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躺在浴缸里,水面上没有飘着玫瑰可是我手里捧着比玫瑰还要动人的金本水浒,读了片刻,鬼使神差的手一抖,那书便掉到水里去了。捞出后,已面目全非,于是立誓:妈妈的,以后改喷头淋浴,坚决不泡澡堂子了。

书毁了,对金圣叹的爱恨交加,却不曾更改。晚明清初的几个性情猛男都是太监的心头肉,一个是金公公,一个是陈公公,还有一个是冯公公。记得一次我跟间谍先生说:冯梦龙要是女的我一准儿娶她!这话,我也挺想跟金圣叹小姐说的。

金本水浒的一开头,有篇出名的《水浒传序》。林语堂写《吾国吾民》,向老外推介中华文化,那时候林先生说这篇水浒序乃是中国闲适散文的最佳典范(大意)。林公公自己是闲适派的大行家,他的青眼,总不会错罢。

这篇序,假托施耐庵之名,其实全是金圣叹自己的手笔。单看那文字的收放自如,金圣人实在是第一流的语言才华。字里行间,传递的也是金圣叹的生活态度。

金公公的生活态度是什么呢?很多人说金圣叹是个愤青,这是说他桀骜不逊的一面,大致象是明代的徐文长或者李卓吾。然而愤青一词远不是他的全部,在金爷的种种文字里流露出的人生趣味,我以为还有两个字更重要:自然。

自然而然,随遇而安,金圣叹深明自然之理。这厮不仅是狂生,也是一位智者。这种境界的爷们(也包括娘们),如今哪找去。

水浒序里的头一句话非常的有名:“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在我三十岁以前,这句话彷佛一个倒计时牌站在那里,不停的刺激着我。如今本监的小鸡鸡早不知道哪去了,金爷的狠话,终于威胁不到我。哈哈,哈哈哈。

金爷的序里,还有一句不太显眼的话,说到施大爷写水浒一书的动机:“《水浒传》七十一卷,则吾友散后,灯下戏墨为多。”这话也是个障眼法----- 明明说的是金爷自己删批水浒的精神状态,与施大爷作水浒毫无关系。诚如金爷所说,他对水浒的删评,“灯下戏墨为多” ,人家自己压根儿就没当真,偏是后世的学者要跟金爷较劲,活着真累对不对。

金公公漫不经心的玩了一通水浒,自此一炮而红。他神秘兮兮,打着托古改制的幌子整出来的所谓70回贯华堂古本,一举成为三百年来发行量最大的水浒本子。清代的孩子们,看的几乎都是清一色金本。弄得施大爷的原本,反成了非法出版物。这份商业天赋,也牲口的很,跟冯梦龙有的一比。

自金批水浒之后,乃有毛批三国,张批金瓶,脂批红楼,等等。我相信这些后世的评家多少都该受过金爷的启发,可恼,没一个能达到金批的水准。毛批张批我都看过,眼界局促的很,哪里比得上金批的妙手拈来,随意自在?

金批水浒有无数的生花之笔。水浒一书,很多很多有意思的细节,若不是经金圣叹的眉批夹注点出来,我是断看不见的。这种豁然开朗的感受,我想很多人都有过。中国古往今来的小说批评家,金公公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但是,金批也颇有些招人厌的地方。先不说他对宋江大奸大恶的处处预设让人不能信服,也不说他频率过密的批语“绝妙好文” 云云( 照这样子施大爷会被捧杀的) ,单说他随意篡改施大爷原文这一条,实在是聪明的可恨。

浴缸事变之前,金公公的聪明我已瞥见了不少。如今书已泡汤了,一时想不起太多。举一个暂时想到的小例子吧。金本水浒写到武松审王婆的时候,武松把刀指着胡正卿,让他做笔录。这里有这么一个文字的细节:

胡正卿胳答答抖着说:“小、小人便写、写。”

我当时看到这样精彩的、颇具现代感的语言描写,便觉得怀疑。於是去翻比金本更早的明代一百回本(容与堂本)里,发现原文的最后一句其实是这样的:

胡正卿胳答答抖着说:“小人便写。”

您看出差别没有?金本多加了两个字,让胡正卿的语言显得结结巴巴,这才凸显出胡正卿当时发抖的样子。

本监要佩服的说,金爷是真聪明,语感好的不得了。这么随手一改,水浒的文字之美,完全是更上层楼。

但是,金爷还是没忍住,改了原文以后,他在“小、小人便写、写。” 这句的后面,加了一个字的小字评语“妙” 。我从前看到那里,忍不住也要微笑,仿佛看得见三百年前金先生自鸣得意的神情。我知道,他这个“妙” 字,断不是夸施大爷的。

对金公公腰斩水浒的手法,后世有截然不同的意见。这话题说起来太大,我已不打算罗嗦。反正,直到1975年的时候,大陆出版的水浒传都会封金公公作“反动文人” ,把金骂的体无完肤。这大抵是政治风,受了鲁迅先生的影响。

鲁迅自己是很不喜欢金圣叹的,搞不清为什么不喜欢,我想,是性格不合吧。这就象,周作人特别喜欢金圣叹,那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二人气质本就相近。周作人的弟子,废名先生,那也是一个金迷。没办法,这几位都是天性散漫的人。

鲁迅写过一篇文章<谈金圣叹>,里面不客气的说:“他抬起小说传奇来,和左传杜诗并列,实不过拾了袁宏道辈的唾余;而且经他一批,原作的诚实之处,往往化为笑谈,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

实话说,金批水浒没有鲁迅贬的这样不堪。不过,鲁迅说金批有“八股” 气,这也确是击中金爷的一大毛病。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里提到:“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 其中, 金爷的“草蛇灰线法” ,最是八股的典型。

草蛇灰线是比较无聊的读书法,研究到这个份上,读书也就失去了舒畅的意趣。比如,我印象特深的一处,是景阳岗武松喝酒,从第一碗起,喝到第十八碗。金圣叹便不厌其烦的逐一夹注:第一碗。第二碗。第三碗……一直翻篇注到第十八碗。您别说,金爷不一一标出来,我是绝不会统计武松那十八碗是怎么一个一个喝下去的。看到那里,心想,金爷不当会计,可惜了。

80年以后金爷在本朝学界的地位直线上升,这是好的现象。本监以前读过一本书,是北大叶朗教授的<中国小说美学>,看了半天没看懂。只记得叶教授是力捧金圣叹的,把金爷在小说美学的开创贡献,给了巨高的评价。美学我一点不懂,不过我赞同给金公公恢复名誉,这是他应得的。

金圣叹说:“天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 我每看到这话,都特好奇:如果金公公能看到后世的红楼梦,不知会做何感想?

没有机会看金批红楼,真是历史一大恨事。

元宝推荐:雪个,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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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金小姐想来也是会很愿意嫁给公公的

知己难得。

公公新年好。

家园 又见公公妙文,花之!
家园 还有萨批二鬼子!
家园 新春大吉,抬头见喜

又见监兄妙文,送花,推荐……

呵呵——多乎哉?不多也。惜乎 ——

家园 “绝妙好文”,照例送花

新春快乐,小捧一下

家园 又见公公

前几天还念叨到你,没想到新年便有惊喜。

祝公公福如东海,活活。

家园 躺在浴缸里看金本水浒

佩服,给公公好文上花

家园 又见子奉

怪不得我前些天一直的伤风感冒打喷嚏,原来是您在念叨。

给您请安,问新年好

家园 谢谢诸位的花,都回一朵。新年好!
家园 【原创】陈公公

(这个是篇旧文。写到金公公时提到了陈公公,所以一起放在这里。)----我的老情人大联欢,见笑见笑。

(预告:我已邀请间谍先生为冯公公撰文。让我们一起期待吧)

明末清初的陈维崧,了解他的人可能不多,我自己倒很喜欢他的词,确切说,是迷过一阵儿。也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是喜欢上了,毫无道理可言,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那时,我见了陈的东西,两眼放光,难以自拔。朋友们都说:你这人完了,彻底废了。

爱屋及乌,连带着,我也喜欢上了填词的陈老先生。曾四处搜罗他的资料,包括他的画像。一本书里,有一张他的半身图,戴方巾,大胡子飘洒胸前,二目如电。这种猛男,正是太监的心爱。我没事就冲着那个画像给他相面,心想:坏了,我怎么越来越GAY了?

一转眼,很多年过去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口味大变,对诗词,已不复当年兴趣。这日,偶然想起陈维崧,仍有股轻轻的暖意,仿佛忆起了多年前的老相好,不禁长笑一声,想要为他写两句。

陈老先生的生平事迹,往多了说,写本书也够了,拣残存的印象聊几句吧。陈维崧的老爸,陈贞慧,明末四公子之一,不如侯方域和冒辟疆那么招摇,可是老陈家世代显贵,这在四公子里要算头一号。高阳有本小说写这四公子,还不错,可以一看。

清兵入关,一夜间,陈家从高干沦落民间。改朝换代的打击是巨大的,陈父坚决不肯出山,躲在家乡宜兴当遗民,遗民又能干什么呢?顶多是非暴力不合作罢了。陈维崧倒是参加了清朝的高考,只是一直考不上。这时的陈家,早就败落了,陈维崧先生,只好象阿Q一样悲愤:我们祖上也阔过。

阔过又能怎样呢?老陈一没收入,二没顶戴,只得四处流浪,先在江南,后到北京,做几十年的寓公清客,寄人篱下。清客是很不容易做的,您看贾府那几个老帮闲就知道了,明明一肚子才学,还要装小丑,给宝玉的小儿诗捧场。陈维崧大概没这么惨,但那股郁郁不得志的心怀还是一样的。

古人说不平则鸣,又说诗言志,一个人倘有陈维崧的才情,又经历了这等人生的大起大落,不写出点惊天动地的诗篇,才算怪事。陈维崧当然也写,诗,词,文,都有许多作品传世。最出名的,是他沉郁悲凉的词。

最开始知道陈的词,是因为小时候看了本叫<历代词萃>的书,收录晚唐五代直到清末的名篇,是我迄今所见最好的一本词选。这书里大约有十来首陈维崧的词,小令慢词皆有。当时未留意,大约是年纪小吧,对这种太过苍凉的东西,不能欣赏。

后来买了本<清词选注>,清代出名的词作,这书一网打尽。这本书里有两个人最出风头,一个是朱彝尊,另一个就是陈维崧。重读陈词,一见如故,顿时就爱上他了。我与陈公公干柴烈火,鱼水交欢,谁挡的住?

我那时也有点魔障,磨刀霍霍,要收集全部的陈词。实际上陈的词多达1600首,论数量,古今词人第一,我哪有这个能力搜罗。只是当时一冲动,也便当成一件乐事。

收集的方法说来很蠢,全凭手抄。清词选大概有40首,后来又借了<白雨斋词话>等古籍,凡跟老陈沾边的,全弄来了,看到陈的词,便随手抄下来。如此这般,几个月下来,终於攒了大约200首。

正在我为这200首手抄本得意的时候,某日,忽看到一本新书,叫<陈维崧集>,(中华书局还是上海古籍版的,忘了),这本书收录了大量的陈氏作品,我费尽心机找到的200首,这书里全有,并且还有许多我从没见过的。我那时的感受,真是欲哭无泪啊。

诗词各有所爱。对陈的词,我喜欢的,未必人人喜欢。所以,我的一己之见,并不想强加于人。您看了,也不必当真。说陈维崧的词之前,要先看看清代的词。梁启超有一个说法,清代的诗与文俱衰,唯有词,全面复兴。这个看法,我很赞同。

我想清代的词,完全可与宋词相媲美,丝毫不逊色。可惜清的时代,诗词本身已是没落,所以陈维崧再牛,也只得埋没,到现在,根本没人知道他了。实际上,以他填词的才华,如果活在宋代,我想今天我们就不会说“苏辛”,而要说“苏陈”了。

我知道对辛稼轩着迷的很多,我自己也喜欢他,说“苏陈”,并非对稼轩不敬,只想说,陈的境界上承苏辛,才力却更有过之,只可惜陈错过了那个时代。后来看了一两本研究词学的书,那些学者论及陈维崧,千言万语,大抵也都是钦佩二字。“波澜壮阔,气象万千”,形容陈的词,不为过也。

对陈的一些作品,以前能张口成诵,今日大多也忘光了。那时少年意气,替他的埋没不平,于是在学校的公共场所涂写他的大作,包括厕所和教室的墙上,无它,希望更多的人看到他的东西。作案多次,未被抓获,大概是天助我吧。

陈在清初自创了一派,叫作“阳羡词派”。阳羡是宜兴的旧名,因为爱陈,我对这个名字古怪的词派,也颇好奇。十多年前有本书,叫作<阳羡词派研究>,是苏州大学某老翁所著。作为陈老先生的追星族,读完这本枯燥无比的书,是我的最后壮举。那以后,琐事缠身了许多年,再也没时间玩这些文字游戏了。

永别了,陈老先生,我的旧情人。

元宝推荐:雪个,
家园 花敬公公

写过许多批金爷的文字。至今也非常不喜金爷的批注和从中流露出的所谓真性情。

当然我之批金完全是从情节及人物性格合理性这个角度出发的,不是从小说写作、小说美学那个方面。

8过这并不妨碍我欣赏公公的文字。

公公大抵是散淡烂漫之人,这点倒与金爷仿佛。8过公公文字中那种波澜不惊却与金爷的愤世嫉俗大相迥异...公公何时下笔“阉评水浒”啊?

家园 花公公!公公实在文化人

看得俺一头虚汗~~陈维崧,中文系的课本好象都不见提起尼。

家园 俺也一头汗水

“清客是很不容易做的,您看贾府那几个老帮闲就知道了,明明一肚子才学,还要装小丑,给宝玉的小儿诗捧场。陈维崧大概没这么惨,但那股郁郁不得志的心怀还是一样的。”

都是这样吧?

家园 给公公请安。

有新欢还不忘旧好,博爱啊。

看来公公艳遇还是蛮多的,读起来香水味很浓。好多书香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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