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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辜鸿铭先生(芥川龙之介) -- 杨微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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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辜鸿铭先生(芥川龙之介)

辜鸿铭先生

芥川龙之介[1]

  我去拜访辜鸿铭先生。男孩指引我穿过许多地方来到一处厅堂,素壁上挂着石印的字画,地上铺着草席。虽说略有臭虫出没,厅堂仍可谓萧散可爱。

  等了不到一分钟,来了一位目光炯炯的老人。他推开内门进来,用英语对我说「你来的正好,坐吧!坐吧!」显然,他就是辜鸿铭先生。他梳着斑白的辫发,穿着白大褂儿,脸上鼻子短,因而看起来有点像只大蝙蝠。先生和我一聊起来,便在桌上放了数张草纸,拿铅笔飞快地手书起汉字来,嘴上则不停地讲着英语。对我这样耳朵不灵便的人来说,这确实是很方便的对话方式。

  先生生于南方福建,学于西方苏格兰爱丁堡,娶于东方日本,住于北方北京,故号曰「东西南北人」[2]。英语自不用说,德语和法语据说也会讲。然而和中国的新青年们不同,他不买西方文明的帐。在骂着基督教、共和政体、机械万能主义时,他顺眼看到我穿着中式服装,便说道:「你不穿西装前来,我感到很欣慰。但是没有辫发是个遗憾啊。」和先生谈了三十分钟,突然出现一位八九岁的少女。她害羞地进到厅堂来。想来应是先生的女儿了(夫人已经去世)。先生拍了拍令媛的肩膀,用汉语对她小声说了句话,令媛便张开小嘴,说起「いろはにほへとちりぬるをわか[3]……」来。应该是夫人生前教给她的吧。先生满足似地微笑着,但我却感到有些伤感,只是眺望着令媛的脸。

  令媛离开之后,先生又为我谈论起段祺瑞、吴佩孚起来,顺带还讨论了托尔斯泰(据说托尔斯泰给先生寄来了信)。讨论来讨论去,先生意气大为昂扬,于是目光越来越像火炬,脸型越来越像蝙蝠了。之前,正当我准备离开上海的时候,约翰握着我的手说:「紫禁城可以不看,辜鸿铭不可不见啊。」约翰之言,诚不我欺。我也被先生之所论感染,于是问先生,为何愤慨于时事却又不欲参与时事。先生飞快地回答了我,但悲剧的是我听不清他讲了什么。我不停地问先生:「能再说一遍吗?」于是先生懊丧地在草纸上大大地写下「老、老、老、老、老…… 」。

  一个小时后,我辞别先生的宅第,步行前往东单牌楼的宾馆。微风吹拂着路旁成排的合欢花,斜阳映照着我的中式服装。然而,蝙蝠似的先生的面容,好像仍然停留在我眼前不肯离去。我走到大马路时,又回首朝先生家的门看去——先生,请不要怪罪我啊。在感叹先生的老去之前,我先赞美了尚且年少有为的我自己的幸福。

参考

^芥川龙之介(1892年3月1日-1927年7月24日)日本作家。1921年芥川龙之介作为大阪每日新闻报社的记者前往中国四个月,拜会章炳麟、辜鸿铭等人。游览上海,杭州,苏州,镇江,南京,九江,汉口,北京等地。7月返抵日本,之后写成《中国游记》一书。

^《礼记·檀弓上》郑玄注:“东西南北,言居无常处也。”后遂以“东西南北人”指居处无定之人。

^这是日语中一种排列假名的顺序,「伊吕波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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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宝推:桥上,
家园 最后一句是在嘲笑辜的老朽吧?

感觉很亮的样子

家园 令媛的用法似乎与当时和现在中文里的用法不同
家园 是我翻译的

原文就是敬辞

お嬢さん

家园 日文我不懂,

中文也未必精通,只是感觉。

我感觉令爱是在与人对话时恭维对方女儿的,类似的还有令堂,但好像没有单用的。

家园 此处的「令」本义应该是「美好的」

和「贵姓」中的「贵」类似,本来和第二人称无关。理论上应该也能有「太祖贵姓毛,讳泽东」这样的用法

不过现代汉语中这样的敬辞很少出现第三人称用法。日语敬辞的第三人称用法是很常见的。

家园 中文的令 是“您的什么什么”

令堂,令尊,令媛,令爱, 这都是和某人谈话的时候指代其亲属。没有在第三人称里面用的。

日本的各种敬称在中文里面有时候很难找到对应的说法。

不过本文中的お嬢さん似乎可以翻译做 “女公子”。

家园 无论如何,有习惯用法的似乎还是应该照习惯用法来

语言固然要有总体的逻辑,但本质上还习惯用法的集合。

家园 在尊称、敬辞里没有令媛一词

对方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可尊称为令尊、令堂、令郎、令嫒ài(也作令爱)

嫒和媛很像。令媛是聊斋志异《胡氏》里狐狸们的用法,蒲松龄瞎编的故事

客曰:“确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

不过,故事很有趣,照搬过来:

河北省有一个大户人家,想请一名教书先生。忽然来了一个秀才,找上门来推荐自己。主人就请他进来谈。此人说话开朗直爽,主客谈得很投机。秀才自我介绍姓胡。主人便聘请他来家教书。

胡氏教书很勤苦,学识也很渊博,比一般教书先生好得多。就是好出馆游玩,并且常常深夜才回来。大门关着,不听见敲门,人已进屋了。于是家人都怀疑他是狐。但仔细观察,又看不出他有什么恶意,所以主人仍然按常礼对待他,不因他是狐而怠慢。

胡氏知道主人有一个女儿,想向主人求婚,几次向主人示意,主人都佯装不懂。有一天,胡氏向主人说要出去办点事,主人同意后他便走了。第二天,有个客人来拜访主人,拴一头黑驴在门外。主人请他进屋,这人年约五十多岁,衣服鞋袜光鲜洁净,谈吐风雅。宾主落坐后,来人才说明是给胡氏提亲的。主人听了沉默很久才说:“我与胡先生已是莫逆之交,何必非成为亲戚不可呢?况且小女已许配人家了,请代我转告先生婉谢他的好意。”客人说:“我知道女公子并没许亲,何必这样坚决推辞呢?”客人再三恳求,主人执意不肯。客人有些不高兴地说:“胡先生也是世家大族,怎么就配不上你家呢?”主人就直截了当地说:“实话实说吧!因为我们不是同类。”客人听了大怒,主人也生了气,两人争吵起来。客人立起用手抓主人,主人就命家人用棍子把他打了出去。客人驴子也没骑,就跑了。众人见这驴毛是黑的,长着大耳朵,长尾巴,个头很大,可是牵它不动;一赶它,驴就随手倒下了,却是个正在鸣叫的草虫。

主人因为客人走时很气愤,估计肯定回来报复,所以叫家人作了戒备。第二天果然有大批狐兵来侵犯。有骑兵,还有步兵;有持戈的,有拿弓箭的。人喊马叫,声势浩大。主人不敢出去。狐兵扬言要用火烧屋,主人越发害怕。这时,有个大胆的家人带领大伙叫喊着冲了出去,两相撕打,飞石放箭,各有伤亡。狐兵渐渐败退,纷纷逃走,丢弃了一些刀剑在地上,亮如霜,走近拾起一看,都是些高粱叶子。众人笑着说:“就是这么大本事吗?”但仍怕它们再来,加强了戒备。

第三天,家人正聚集在一起议论,忽见一个巨人从天而降,高一丈多,身粗好几尺,挥舞着一把像门扇一样的大刀,追着众人砍杀。众人一见便拿石块打他,放箭射他,一打那巨人就倒下死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用草扎的哀杖。众人更加不怕狐兵了。

这一仗后,狐兵三天没再来,家人们也稍有懈怠。一天主人正上厕所,忽见狐兵朝他乱箭射来,都射到他的腚上。主人大叫,命家人来反击,狐兵才退去。主人拔出腚上的箭一看,竟是些黄蒿杆子。以后月余,小规模的经常打来打去,虽无有什么大害,却也日夜不宁,需要天天防范,主人很是苦恼。

一天,胡氏亲自带狐兵来犯。主人也亲自出面。胡氏见主人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就躲在众狐后面。主人叫他,他才出来相见。主人对他说:“我自认为没有对你失礼的地方,为什么三番五次兴兵动众来扰乱我?”众狐正要朝主人放箭,胡氏立即制止住。主人便走向前去握住胡氏的手,请他进屋,并设宴款待。主人从容地说:“先生是明白人,一定能理解。以我们之间的友情,我能不愿与你结亲吗?可是先生的房子,车马,都不与我们人类一样,小女嫁过去,先生也会认为不合适。况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先生看怎么好呢?”胡氏觉得很惭愧。主人又说:“没有关系,咱们交情仍在。你若不嫌我们是尘俗之辈,我有个小儿子,今 年才十五六岁,愿与你们结亲,不知有合适的女孩子没有?”胡氏高兴地说:“我有个小妹妹,年纪比小公子小一岁,长得很不丑,愿嫁给小公子,不知同意吗?”主人起身拜谢,胡氏也答拜。于是饮酒谈心,以前的不快顿时消除。主人又命家人摆酒招待同来的狐兵。上下人等皆大欢喜。接着又问胡住在哪里,准备去纳聘礼。胡氏谢绝了,说日后自会送来。一直喝到黄昏,胡氏才大醉而归。从此后主人家才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一年的工夫过去了,胡氏一直没有来。主人怀疑他忘记了婚约,但还是坚持等着。又过了半年,胡氏忽然来了,互道寒暄以后,胡氏说:“小妹已长大成人,请你选个吉日过门成亲,好来侍奉公婆。”主人大喜,随即一同定了日子准备成亲。

到了那天夜里,果然有车马人等来送新人,新娘的嫁妆非常丰盛,摆了满满一新房。新娘美丽异常,见了公婆温顺有礼。主人夫妇极为高兴。胡氏与一个弟弟来送亲,弟弟的言谈举止也很风雅,饮酒海 量,兄弟二人一直喝到天明才走。

新娘进门后,能预知年成丰歉,平时公婆都听她的主意居家过日子。胡氏兄弟及亲家婆,还时常来走亲戚,人人都见过他们。

======异史氏曰,狐仙可娶不可嫁

通宝推:杨微粒,桥上,
家园 才发现自己被简化字坑了

原来是(嬡, 嫒)不是媛

和拨(撥)与拔一样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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